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第一章   庭院深深,墙头一尺高的荒草昭示着此间的寂寥。   此刻院中破败雕花门内隐约传来细碎的声音,更是为此处增添几分恐怖。沈宜悠被两个膀大腰肥的老妈子摁在床上,十指指甲皆被拔除。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渗出,被白绫勒住的嘴发不出任何呼喊。   “夫人,她晕过去了。”   绣蹲上身着大红绸衫的贵妇勾起唇角,轻呷一口茶,仿佛坐在前院凉亭里赏花。眼皮都没抬,她吩咐道:“弄醒,继续上针。”   全身被绣花针扎着,锥心疼痛刺醒了昏迷中的沈宜悠。嘴边束缚解除,她尖叫出声。   “你敢再叫?”   只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她却死死咬住嘴唇。刚才实在是太疼了,沦落到偏院的半个月,让她真正见识到了大夫人厉害。   “谁指使你毒害大少爷。”   这事她也一头雾水,那盘点心她也尝过,完全没问题。怎么到了大少爷嘴里,就成了催命毒药。   “夫人,妾真的不知道。妾是冤枉的,陈郎他一定会为妾讨回公道。”   半个月前,她还是这府里最受宠的二夫人,就连大夫人都得避其锋芒。曾经将他捧在手心的老爷,一定会为她做主的。只要坚持到他回来,她就可以摆脱这地狱般的生活。   “夫君,在沈姨娘眼中,你可真是那包青天般的人物。”   陈郎来了,在沈宜悠希冀的目光中,门外走进来一名男子。三十岁出头,面部白净无须,正是她翘首期盼的良人。她终于等到了!   “陈郎,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害大少爷。你可以问厨房下人,我什么都没做,一定是有人趁你不在府里,想要陷害我。”   爬在她脚边,她打理下自己的头发,极力辩解着。   “夫人可都查清楚了。”   “厨房下人已经招认,正是沈氏蛇蝎心肠,将砒霜掺入了点心。”   他竟然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甚至还离她远了一步,这还是往日甜言蜜语哄她的人吗?沈宜悠有些难以置信:“你冤枉我,我从未出府,怎么可能会有砒霜。一定是你,只要梅姨娘所出的大少爷死了,二少爷就占了嫡长名份!”   没等大夫人说话,男子知会旁边的嬷嬷:“一派胡言,让她肃静点。”   被老妈子捂住嘴,宜悠见他走到大夫人面前,温声说道:“后院交给你,我自是完全放心。这种贱婢,你随意处置便是。”   “妾身看给伺候老爷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她个全尸,也算为死去的大郎积福。”   “夫人所言极为妥当,一切都依你。”   面前恩爱夫妻的嘴脸,却让她遍体生寒。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入府为婢,书房服侍。在府中男主人的柔情攻势下,她一点点沦陷,最终强行退掉乡下亲事,甘愿委身开脸做了通房。   三年来她机关算尽,落胎两次,一步步成为府中最受宠的姨娘。面前男人,也曾与她海誓山盟。可没曾想,大夫人一出手便让她不得翻身。   而她唯一的希望,全心寄托的良人,却在她燃起希望时,给她最后一计迎头重击。   “上路吧。”   府中男女主人皆已离开,婆子掰开她的嘴,将毒酒灌入口中。剧毒入肠,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她看向窗外的柳树。   一模一样的柳树,老家院中也有一棵。小时候,她总会坐在大树下,等爹娘从田间回来。只是后来,她被这富贵迷了眼,一门心思的扎进来。   终归是她蠢,竟会相信陈德仁的花言巧语。如果有下辈子,她不求荣华富贵,只要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   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不适,宜悠睁开眼。看着窗外熟悉的柳树,过了这么久,她怎么还没死。   “四弟妹,二丫还没好?”   “还是有点烫,不过已经好多了。”   “要我说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值当你们两口子,搭上地里半年的收成找郎中抓药。”   “她三婶,二丫总归是我女儿。咱们换换,要是三丫这样,你和三哥舍得啊。”   房内的宜悠听着有些熟悉的声音,眼泪几乎要落下来。真的是娘,自从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老家退亲后,爹就憋着一口气。加上她得势,自认飞黄腾达应该被亲人捧着,两处别扭着,一直到死她再也没见过爹娘一面。   不过府里怎么会有娘的声音,打量下四周,这里不是雕梁画栋的陈府。坐直身子,窗外柳树下,两个青花宽袍的妇女正在说话,面对着她的正是娘。   “娘。”   猫儿般的声音并不大,却立刻牵动了妇女的心绪。放下簸箕,她急匆匆的走进屋。   “二丫总算是醒了,你这一烧就是三天,可急死我和你爹了。”   发烧?她不是中毒死了么,难道被她爹娘接了出来。这种想法一出来,她就本能的不信。大夫人那种性子,不可能留她。   “我怎么会发烧?”不应该是中毒?   “你都不记得了,不是你前两天洗衣裳,踩空了搓衣板掉进湾里。幸亏村东头的虎子在边上,他水性好,及时把你救了上来。”   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她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似乎是因为这生了场大病。   伸出自己的手,明显比梦中要小一圈。上面微微有薄茧,虽然不似做姨娘时滑如凝脂,但十指指甲都在。再看面前的娘,也比记忆中要年轻。   难道……她真的回来了?这个念头一出,她忍不住想确定。   “娘,我今年多大。”   跟进来的三婶快言快语:“二丫娘,你这闺女真是烧傻了,连自己多大都记不住。”   李氏见女儿醒了,心里高兴,也没计较这些:“你十五。”   果然是这样,宜悠松了一口气。抓住娘的手,她心里全是庆幸。不管是真是假,在陈府经历的一切,就权当是一场梦吧。   ☆、第二章   “姐姐,蛋给你吃。”   伴随着软糯的声音,一只带坑的小手伸过来,滴溜溜的眼珠紧盯着剥好壳的水煮蛋。   “我吃不下,长生吃。”   “哦。”   小手飞快的缩回去,扑哧扑哧的吃起来。宜悠啃着白面馒头,看着围在饭桌上的家人。不同于村里其他人家动辄七八个孩子,他们家就她和弟弟两个。   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弟弟也带着村里人特有的淳朴。家中虽然不富,但他们却是一心一意的对她好。而前世进了陈府见过城里富贵后,她开始嫌弃他们又丑又笨。   尤其后来当了陈德仁身边的得意人,她更是恨不得没有这些家人。逢年过节有机会见面,她却急匆匆的让给他们点散碎银子布料,趁人不注意赶他们回去。   想起退婚做姨娘时,弟弟托人捎进来的那把银锁。当时她觉得土里土气,随手扔在一边,现在想起来,银锁分量竟是比她给的银子还要多。   一定是爹娘将她给的银子攒起来,再添上点,给她做了陪嫁。可惜当时,她一门心思的往上爬,竟是丝毫没有体味到他们的良苦用心。   想到这她鼻子一酸,她该是有多混账,才会放弃这么好的家人,反而对陈德仁掏心掏肺。   “二丫怎么哭鼻子,是不是还难受?”   从吃饭起,李氏就一直盯着女儿。前几天孩子一直昏迷不醒,真把她当娘的吓怕了。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现在竟然没声息的哭了起来。   “姐姐是不是想吃蛋,我给你。”   小手捧着吃到一般的鸡蛋,送到她眼前。宜悠看着那啃了一半的蛋,蛋黄胡乱的撒在蛋白上,模样有些恶心。如果是以前的沈姨娘,肯定觉得恶心,现在她却感觉分外窝心。   擦擦眼泪,她接过来就着咬一口。香喷喷的盈满口腔,她强忍住泪意,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   “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娘,真的好痛,你和爹怎么不来看看我。”   含混不清的说着,在亲人关怀的目光下,她尽情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打湿了红棉袄,滴在大白馒头上。   坐在主位上的沈福祥看着哭成一团的母子三人,尴尬着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小就寡言,种地是个好把式,劝人就不行了。   端起桌上唯一一盘咸菜,他往女儿面前推了推:“二丫多吃点,孩子娘长生,你们也吃。”   宜悠放肆的哭一场,只觉得全身都痛快。忍住鼻子酸意,她看着面前这盘大白馒头。庄户人家本就不富裕,他们家更是穷,她记得前世进府做丫鬟前,都是吃高粱面拌野菜蒸起来的窝窝头。   现在父母碗里的也是窝头,她和弟弟面前这些馒头,怕是家里最后一点白面,娘留着过节或者招待亲戚时用的。   抹下眼,她将馒头掰成四份:“现在天热存不住东西,我又吃不下,爹娘帮我吃点,不然肯定会发霉。”   李氏接过馒头,连连点头。女儿这一病起来,不再那么娇气,更知道孝敬爹娘。   沈福祥将自己那份分成两半,默默放在媳妇碗里一份。   “我刚才吃饱了,晚上吃多了胃疼。”   长生早就馋大白馒头和鸡蛋,见姐姐真不吃,他也埋头苦吃起来。一时间,饭桌上静悄悄的,偶尔响起扑哧扑哧的声音。   宜悠细嚼慢咽着,她也想大口吃饭,可那几年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掉。夹一筷子咸菜,里面放了油,又咸又香,最好下饭。   “当家的你多吃点,明天一早还得下地。”   继爹的馒头掰开后,娘那一份也成了两半。宜悠看着脸色红红的爹娘,他们并不美,皮肤黑黄且粗糙,甚至可以说是丑。   可这些年下来,他们却彼此关心扶持。不论宗族那边的长辈如何施压,两人感情始终如一。上辈子她对此事嗤之以鼻,不过是穷开心。然而一场浮华过后,她却深深地羡慕这脉脉温情。   不管是梦还是重来一次,她总不会再走那老路。听爹娘的,安安心心嫁个门当户对的汉子,以她的美貌和巧手,肯定能幸福。   **   因为宜悠大病初愈,这顿饭油水很足,吃完后长生躺在床上,拍起肚子喊道:“姐姐,快来听听西瓜熟了没?”   前世这时候,宜悠肯定懒得搭理这个小脏孩。不过重来一次,她却有心弥补。   走过去,她伸手敲着那小肚皮。   “听这声音,西瓜还没熟。”   被姐姐温柔的抚摸着,小长生很开心:“那什么时候才能熟。”   宜悠双手合十做思考状,想了想一脸严肃的说道:“再过两天就熟了,到时候我们切下来,割成一块块吃。”   边说着,她边在弟弟肚子上比划着。说来也奇怪,整个沈家皮肤都泛黄,常年下地干活,晒得又黄又黑。唯独她,不管怎么晒都一直很白。   上辈子情浓时,陈德仁抓着她保养得意的尖尖十指,边逐一亲吻,边说她是草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合该被他好好宠着。当时两人如胶似漆,各种甜言蜜语,哄得她恨不得把整颗心套出来给他看。   那段日子,她真以为得到了世间最好的一切。可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繁华轰然寂灭。关在偏院的那半个月,她日夜忍受着各种折磨,锦衣华服下包裹的是一具满身伤痕的躯体。烧红的烙铁贴在背上,伴随着红烧肉气息的,是彻骨的疼痛。   到死她都不明白,大夫人怎么会对她有那么深的仇恨。一招招酷刑,竟是想让她活着痛苦死后也不得超生。   “姐姐,你是不是生气了。那……”   长生声音有些迟疑,稍后似乎下了极大地决心:“那西瓜熟了给姐姐吃,只给你一个人吃。”   五指再次谈了下圆润的小肚皮,宜悠跳出那段痛苦的回忆,就见弟弟正惴惴不安的看着她。   “我要这么大一块。”   双手比划着一个大圈,她将弟弟抱在膝盖上。这个弟弟小她十岁,本应是最受宠的么儿,不过前世她厌恶小婴儿分了她的宠爱,对他爱答不理。尽管如此,他还是锲而不舍的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进了陈府。   原先不懂事,现在重来一次,她一定要好好补偿他。   “哈哈,姐姐,痒。”   “哪里痒,让我摸摸,这里么?”   “姐姐坏,欺负人。”   黑乎乎的小长生却是浓眉大眼,如今嘟着嘴分外可爱。宜悠脱了鞋子,跟他扭打成一团。   **   一道布帘之外,李氏正在刷碗。沈福祥搬着饭桌进来,竖在墙角,像往常一般帮着归置饭碗。   “二丫真懂事了,当家的你听,他们姐弟俩玩得多欢。”   沈福祥没说话,放好饭碗,坐在杌子上点起旱烟。   烟味传来,李氏回头正看到他眉头皱成川字:“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   “哎。”   甩甩筷子上的水,李氏压低声音:“明天又是十五,日子过得真快。”   “刚才下地,大哥特意嘱咐过我,明天早点过去。”   炕上的宜悠被弟弟压住,小孩子最敏感的,看姐姐心情好,他飞快的忘记了以前被呵斥时的惧怕,放开了闹。   帘子那头的声音传来,宜悠食指竖在唇间,:“嘘,长生,咱们做个游戏,比谁能长时间不说话。”   长生捂住嘴,瞪大眼睛点点头。   宜悠光脚走在地上,走进了听里面说着:“二哥明天也回来,娘的意思是,让咱们这些做叔伯的出钱,供应春生在城里读书。”   听完这句,宜悠如遭雷击。沉溺于重生的喜悦中,她竟然忘了这事。   ☆、第三章   宜悠躺在土炕上,薄薄的被褥下面是一厚层干草,浆洗得泛黄的床单疙疙瘩瘩,跟陈府中的细棉碎花布相比,她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这些她身体从小就适应了,克服心理障碍躺上来后,脚伸到炕底,那里熟悉的温度让她倍感亲切。陈府虽然富贵精致,但里面个个都是人精,稍一不慎就会落到万劫不复。   死前她已经受过富贵荣华,黄粱梦醒后才明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猪狗窝。虽然如今家徒四壁,但这里却有关心她的家人,跟他们在一起,她特别心安。   舒服的喟叹一声,她小声问道:“娘,明天要去奶奶那边?”   半响,耳边传来李氏的声音:“恩,二丫和你弟都要跟着,到那边多听少说。不早了,早点睡觉。”   隔着娘,她爹发出一声压抑的长叹。宜悠明白,奶奶讨厌爹,每次他们家回去都跟过堂似得。现在她再多问,无异于给他们增加压力。缩进被子里躺好,房内静悄悄的,只有长生均匀的呼吸声。   “我这就睡。”   答应下,宜悠打个呵欠,久久不能入眠。脑子中那些事来回翻腾,记忆中她去给富贵人家做丫鬟的事,就是二伯和二伯母先提出来的。   明天这事就要发生,她却不想再走前世的老路,该怎么办?   **   宜悠想了很久,直到困到不行,才无意识的睡去。第二天醒来,看到铜镜中那个憔悴的自己,她心生一计。   穿好大红棉袄,她小心的走到李氏跟前,搓着衣角,小声开口:“娘,我想用下你那盒水粉。”   水粉在农村可是稀罕物,他们家穷,更没钱买这买那。唯一的一盒水粉,还是弟弟出生那年,爹瞒着娘偷偷让三伯从集上捎回来的。为此当时她好生别扭,不就是个只知道哭和争宠的黑炭球,爹就高兴成这样。   娘顾忌她的情绪,数量了爹一顿。不过宜悠却知道,娘很宝贝那东西,只会在逢年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捈一点。如今六年过去了,还剩大半盒。前世的沈姨娘肯定对这种劣质货不屑一顾,不过现在她却非常需要。   “你一个孩子,抹那玩意干啥。”   宜悠一噎,这让她怎么说。倒不是她故意瞒着爹娘,而是过往经历太过荒诞,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听到后可能承受不住。   “我想试试,娘,我就用一小点。”   边说着,她边捏起手,比划着很小一点。李氏失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学家中大人的做派。女儿大概也不外如是,不就一点水粉,现成的,她喜欢就用吧。   系好前襟,她爬到炕上,打开唯一的那只木箱,从最底下掏出一团手帕。打开手帕,她小心的掏出一个粗糙的瓷盒。   盒子比长生拳头要小一圈,正是李氏唯一的妆奁。   看着娘小心托在手里的宝贝模样,宜悠鼻子有些酸。前世做了通房后,娘曾经跟着爹赶夜路进城看过她。当着陈府中人面,她觉得丢人,所以喊了她一声“李妈”,直言她是乡下爹娘请得下人。她还记得,当时她那颤抖的身体。   娘一直在尽力为这个家操劳,她却伤透了她的心。前世不知她死后,她和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是怎样的难过。唯一让她庆幸的是,家中还有个弟弟,最起码可以照顾他们安享晚年。   “少涂点,这东西多了烧脸。”   窗外日头已经高升,时间不多。宜悠收起情绪,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她还有空弥补。   “我就用一点。”   宜悠接过来,打开盒子坐在铜镜前。前世做姨娘后吃穿不愁,她将全副心思放在了陈德仁身上。想要争宠,必须得时刻娇艳如花。那三年里,她把化妆术练的炉火纯青。   指头沾一点水粉,涂在稍显红润的颧骨上。没过一会,镜中出现一个眼睑青黑脸色泛黄的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看美人,首先得看精气神。所谓一白遮百丑,主要是因为肤白看着精神。如今这样简单一遮,她那七分的美貌,立刻变得一分都不剩。加上厚刘海红棉袄,不论远看近看都是个粗鄙的村姑。   对着镜中点点头,这样的效果她很满意。   李氏见此急了,二丫多漂亮的闺女,怎么就是不会打扮自己。   “你这孩子,看把自己捣鼓成什么样了?时间来不及了,快去洗干净。”   “娘,反正那边也没人注意我,咱们就这么去。”   她执意坚持,李氏也只好答应。一家人就这么往村东头的老宅走去。   沈家在云林村可是大族,整个村里百十户人家,半数以上姓沈。   一路走过,溪水潺潺风吹麦苗。此刻是农忙时节,田里人却稀稀拉拉。倒不是有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今天沈家宗族聚会,大多数人都去了老宅。   靠近村东声音开始嘈杂起来,宜悠望着前面两进的四合院,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也是沈家宗族所在地。爷爷在她小时候死了,如今的族长,正是她的二伯。   与她爹不同,二伯是奶奶第一个儿子,最是受宠。他小时候做过童生,是父辈兄弟中唯一的读书人。而他妻子程氏,虽然父辈是农夫,但家中祖父也曾做过童生,两人大致上门当户对。整个沈家就数他们最有头脸,从小起她很喜欢排场的二伯和二伯母。   走到门口,二伯母程氏穿着簇新的绸褂,正在忙里忙外指挥着。见到他们一家,她忙堆起笑招呼着。   “福祥和四弟妹来了,快屋里坐,大家都等着你们。二丫病好了没,好几天没过来,四丫一直念叨着你。”   如果是以前,听到这番话宜悠肯定很高兴,二婶对她多亲切。但经历了陈府的一切,她却不再是那个偶尔有点小心机,大多数时候傻气别咧的村姑。   二伯母虽然笑得亲切,却是话里话外敲打她爹娘,来晚了让大家等着。至于四丫,念叨她是假,借机对她说做丫鬟的种种好处才是真吧?   抬起头,她露出苍白的脸,咳嗽一声虚弱的说道:“二伯母,我身体不好,跟在爹娘身边就行。”   李氏诧异的看了女儿一眼,这就是她要水粉的原因?这孩子从小就跟她二伯母亲,她知道自己和她爹比不上二哥二嫂,想着孩子跟着他们一家能多学点东西,也就忍住没有阻拦。   可今天她这是怎么了?有些好奇,但她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孩子亲自己是好事,做爹娘的都不会不高兴。   “四弟妹,看你这当娘的。二丫病成这样了,还不让她呆在家好好歇着。可怜见的,快去四丫屋里歇会。”   李氏有些不知所措,宜悠却冷笑起来。都这样了,程氏说的不是送她回去,而是千方百计的把她往四妹房里引。如果不是有前世记忆,她肯定单纯的认为二伯母非常关心自己。   昨晚她一直想着逃避的办法,一开始想直接装病。不过立刻就被她否决了,今天不来这一趟,八成会被拐着弯的扣上娇气的帽子,爹娘也会下不来台。而且稍后二伯母肯定会亲自登门关心她,继续游说入宅门当丫鬟的好处。   程氏她知道,她那面面俱到的手段,一点都不像土生土长的庄稼人。这种事,她一定能做出来,而且还能让人人都说她好。   “是我自己要跟来的,几天不见,我想二伯母了。”   程氏嘴角的笑容顿了下,这丫头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化解了全部尴尬,而且还让所有人觉得,她很尊敬自己。   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话说出口宜悠就觉得糟糕,她表现得实在太过。嫌弃的甩开长生的手,她挽起程氏的胳膊,笑得一脸濡沐。   “我这几天总是在吃药,真的好难受。一会二伯母有空,要好好陪我说话。”   声音虽然虚弱,但脸上表情却是十足十。程氏回握住她的手,心下轻松:“四弟妹看这闺女,真是可人心的疼。四丫快扶你姐姐下去,你不是一直在我边上念叨二姐长二姐短。”   宜悠一阵作呕,险些绷不住脸色。低头瞟去,正好看到弟弟伤心的小脸。以前不注意,现在她心却揪着疼。   看着不情愿走过来的四丫,她心生一计:“让长生也跟来吧,他太调皮,打扰春生弟弟念书就不好了。”   程氏瞅瞅门里风度翩翩的儿子,再看面前黑不溜秋的长生,他们的确不适合在一起玩。二丫跟春生感情好,向着他也是应该。   “二丫还知道照顾弟弟,四丫,带你姐姐和长生进去。”   长生听姐姐要带着他,失落的情绪迅速消失不见。至于后面的调皮捣蛋,反正爹娘也经常这么说他,他完全没往心里去。飞奔过去,牵着姐姐的手。   长生小小的身子,正好隔开走过来的四丫。宜悠勾唇一笑,对爹娘点点头,跟着不情愿的四丫往里走。 ☆、第四章   沈家的四合院并不大,房子不高也没什么装饰,不过对比云林村其它土胚房,这已经是非常气派了。   走在四丫身边,宜悠看着这个曾经最亲的妹妹。前世可没少占她便宜,她自问对她也不错。可那半个月被折磨时,她从两个老妈子嘴中听到过,似乎她一直在背后说她坏话。而且两次落胎,也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往事已矣,时光回溯,如今她再也不能追根求底,探明隐藏在重重算计下的真相。不过那些过往的痕迹,还是让她对此人没什么好印象。如果她不招惹她也就罢了。敢主动凑上来,她也不是一块豆腐。   **   四丫住在最后一排的后罩房中,房间并不大,其中一半地方还堆着些杂物。三人走进来,长生坐在唯一的杌子上,她们直接上炕。   炕边乌漆墨黑的方桌上,一方淡黄色的丝帕格外醒目。宜悠垂眸,果然来了。女孩子大都喜欢些精致的小东西,尤其是她,比别人更喜欢。上辈子看到这帕子,她就眼红到不行。   “二姐你看……”   “姐姐,我要吃切糕。”   四丫话被打断,无端恼怒起来。宜悠顺着弟弟方向看去,窗外不知哪家亲戚的孩子,托着一方切糕吃得正欢。那切糕是用糯米面加糖,活着红枣蒸成,白白的上面一团团红枣,单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长生五岁,正是嘴馋的年纪,见此自然忍不住。   瞧着四丫被打断后那尴尬的脸色,宜悠突然觉得长生更加可爱。   “四妹,厨房还有切糕吗?”   四丫现在很烦,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娘要对二丫那么好,好的都让她都嫉妒。但是每次她闹别扭时,娘总会告诉她,这一切是为她和春生好。虽然听娘的跟二丫亲,但她心里确实有些不忿的。   “那是用来招呼客人的,长生都这么大了,吃多了甜食对牙不好。”   嘴上说着关心,脸上的厌恶却是毫不掩饰,这道行比程氏差远了。宜悠看着弟弟失望的神色,有些心疼。如果不是奶奶偏心,成亲时几乎让她爹净身出户,长生现在也不会吃不起一块切糕。   以前她喜欢二伯和二伯母,自然只会怨自己爹娘无用。但现在跳出来看,原本该属于她爹的地和房子,现在全被二伯占着。漫说是一块切糕,就是八宝宴,他们吃着也不理亏。   “长生早上没吃多少,现在应该饿了。吃点垫垫饥,正好可以熬到中饭。”   长生拨浪鼓似得点头,顺带咽咽口水。   “姐姐也没多吃,我们分一块。”   四丫也不管手帕的事,直接把不耐烦带到了声音里:“他吃了别人就不够了,如果那样,我娘会不高兴的。”   “一块两块的,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看出来。看,厨房有人端出新的来了,长生快去拿。”   长生很听姐姐的话,抬脚飞奔出去。炕上的四丫见鬼般的看着她,这还是以前那个提起长生就一脸嫌弃的二姐吗?   “终于打发走了,小孩子就是烦。”   含混的一句话,却让四丫放下了心。   宜悠倚在墙上闭目歇息,她倒不是有意伪装,而是突然改变太大,难免会引起二伯一家的疑惑。   二伯母从五年前就对她多加拉拢,所图何物,如今她一清二楚。五年前她十岁,正好是容貌长开之时。那时他们就有了这意识,拉拢她,把她送去富贵人家做妾。如果事成,以她单蠢的性子,他们会捞到数不尽的好处。不成也没什么损失,左不过几句好话一点小东西,对族长家来说根本不疼不痒。   前世他们成功了,凭借着姣好的容貌,她一步步的往上爬。那时她满心以为,二伯一家是真心对她好,比起父母长生更能成为她的依仗,所以她尽力拉拢扶持。金银财宝自不必说,她还求着陈德仁,给她二伯在官衙找了个差事。  如今,他们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而且他们占尽了优势,贸然翻脸,吃亏的只能是自家。   真是不好办啊,宜悠皱起眉,思绪逐渐飘远。在陈府时,她所学的不过是些泼辣的争宠门道,对付老谋深算的二伯二伯母,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姐姐,我要了两块,咱们一起吃。”   长生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扑进来,小手托着一只瓷盘,上面是两块晶莹的切糕。   将盘子放在她跟前,他并没有动,而是静静的等着她分。   这弟弟,上辈子她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他处处拿不出手。现在看看,比起只会问她要银子,名曰以文会友实则招呼狐朋狗友的春生,长生简直就是好到了天上。   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四妹,我们一起吃,剩下的给长生。”   四丫也嘴馋,不过她却看向最大的那一整块。   “长生人小吃不了多少,我也给他掰开。”   这妹妹还是一点亏都不吃,以往她人傻想歪了,自会让着她,但如今她却一点都不想。她是长生的亲姐姐,护也是该护着自己弟弟。   “吃多了甜对牙不好,长生有蛀牙没关系,四妹可不行。长生快吃,不是你自己忍不住跑去要,要来就全吃掉。”   被自己的话堵回去,四丫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同样疑惑的还有长生,委屈的抬眼,他正看到对他眨眼的姐姐。突然他记起姐姐昨晚说的话:“明天我们去二伯家,姐姐可能会教训你。你不要相信,到时看姐姐的眼色。”   说完姐姐也是这样眨了眨眼,现在,肯定是姐姐在逗他。   姐姐不生气就好,端起切糕,他大口吃起来。   眼见着长生咬下去,四丫气闷,默默拿起自己那一半。宜悠也慢慢咀嚼,切糕软糯香甜,虽然在陈府吃遍了山珍海味,可她重生后却一直清汤寡水,早就打熬到不行,现在吃到也觉得味道不错。   边吃她边想着,家里总不能一直这么穷。等躲过做丫鬟这一遭,她得想办法赚点银子。   虽然重来一次要踏踏实实,但她也想过富贵日子。不过这一次,她不会眼皮子浅去给人家做妾,她要亲手去争取。   **   程氏安顿好前面的事,来找女儿时,满以为会看到一个捧着绫罗绸缎羡艳不已的侄女。没曾想推开门,她却看到了三个吃得满嘴切糕的土孩子。   就知道女儿办事不牢靠,她握拳又松开,再次端上那张亲切和善的面孔。   “二伯母。”   “长生和二丫玩得开心么,四丫你也真是的,不说多拿几块切糕。”   程氏嗔怒的说道,边坐下来:“这切糕方子还多亏了春生,他一位同窗家中有人在县衙后厨做事,这方子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学过来,找人做了一些。”   不愧是最精于算计的程氏,几句话就扯到了大户人家。   在四丫面前,她还敢使点小手段让她难受。不过如今当着程氏面,她得打起全副精神。按照以前她对程氏的亲热程度,现在该怎么做?   捎带思索,她从炕上下来,拉住程氏的衣襟满脸向往:“怪不得今天的切糕很好吃,二伯母,县衙里的切糕都这么好吃?”   程氏顺势坐下:“县衙里可不仅有切糕,还有许多点心。主子们更是金尊玉贵,他们吃用不了多少。剩下的多数,大多便宜了手下的丫鬟婆子。你看这帕子,就是他们这些人用的。”   扯过桌上帕子,程氏展开,鹅黄色帕子上绣着一朵粉红的牡丹,端的是大方又精致。上辈子宜悠从小生活在云林村,哪里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只一眼她就被迷住了,心心念念想着,执意劝说父母要去做丫鬟。   “真好看,我娘肯定做不出来,不知道二伯母会不会做。”   对弟弟眨眨眼,宜悠瞅着程氏自豪的神色,不明白的,还真会当县衙后宅遍地是黄金,进去了就能一飞冲天。对应的,现在她也做一脸垂涎状。   “我这拙人,哪会这么名贵的东西。这不还是托春生同窗的福,才有见到这么一块。今天拿回来,给咱们沈家村的人瞧一瞧。等明个,还得再还回去。”   前世宜悠只道可惜,不过如今听到这句还回去,她却想到了更多。   在陈府那几年,她了解内宅规矩森严,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东西,轻易不可逾制。   牡丹是花中之王,非一般姨娘通房可用。尤其是帕子上这一朵,用了三色丝线,颜色由浅入深,绣在上面竟跟真牡丹似得。如此高超的技艺,价钱肯定也不菲,这种东西放在陈府也算拿的出手,在县衙更是顶好。如此名贵,绝不是一个厨娘可以随意拿出来。最大的可能,此物是县丞夫人自己的。   而如今她却落在了程氏手中,尽管只是借用,这也是极大地脸面。程氏这么个村妇,怎么可能有这种脸面?   抽丝剥茧,原先简单的一件事,此刻却是处处透露着诡异。难道前世她做丫鬟的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姐姐,等我长大去县衙当差,也给你讨一方这样的帕子。”   长生软糯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宜悠。抬头看到程氏满意的望着自己,原来不知不觉,她竟然对着帕子发起了呆。歪打正着,程氏现在肯定认为她的计划初步成了。   那她不妨添一把火,趁机麻痹她:“我才不用你去讨,二伯母会帮我弄到的。”   说完她仰起头,一脸坚定,完全信任二伯母的模样。   眼角余光扫到四丫,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挣扎和不甘,宜悠更是痛快。虽然如今不能对她怎么样,但趁着跟程氏虚与委蛇的空当,恶心下她还是可以的。   ☆、第五章   后罩房内其乐融融,但这只是表象罢了。宜悠低下头,清晰地看到程氏的算计、四丫的不忿以及长生小脸上的疑惑。就连她自己,亲昵的呆在程氏身边,本身也是恶心到不行。   好在看日头,宗族那边也该开始说事。果然没过多久,外面传来独特的集合号子声。程氏松口气,不着痕迹的离病秧子侄女远点。   “时候也不早了,咱们都去前边。二丫,跟二伯母一起走。”   如此亲昵的姿态却是为了稳住她,让她甘心去县衙做丫鬟,求那传说中富贵精致的日子。重生前她糊涂,只享受着这份亲昵。现在知晓了后来之事,她只觉得程氏的每句话背后都带着浓浓的算计。   “我得帮二伯母看着长生,还是让四妹在前面陪你吧。”   程氏一愣,随即想到二丫从小跟她亲,现在为她着想也很正常。对于接下来的事,她更有把握。   “行,四丫过来。”   能把这个看不顺眼的二姐比下去,四丫当然很高兴。不过靠在娘身边的机会,是四姐不要的,这事实就让她满不是滋味。一直以来娘只是一遍遍的说为她好,可这些年她看在眼里,二丫比她更像娘的亲闺女。   真的是为她好么?她很疑惑,又很不服。   宜悠牵起长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对母女之间,并不像往日程氏所表现出来的亲密。既然这样,她就有办法不动声色的扭转这一切。   长生被姐姐牵着,立刻高兴地找不着北。见弟弟开心,宜悠心情也好起来,四人一路慢慢向正房走去。   **   沈家宗族大会规模很大,即使这次不是很隆重,院子里人流早已是熙熙攘攘。   这种场合,媳妇和女儿是排除在外的,能进正房说话的,只有各家的成年男丁。宜悠自然熟悉规矩,在墙角的枣树下站定,她四下寻觅母亲的身影。看她跟三伯母热络的聊着,她也就不再关注。   “长生,快来一起玩。”   远处跑过来几个小孩子,都跟长生一般大,是叔伯家的小辈。长生巴在姐姐身边,不愿意挪动脚步。   “你先去吧。”   抽出手,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和四丫独处的时间。扭转命运的希望,可全在程氏的亲生女儿身上。   “那姐姐在这等我,晚上要陪我玩。”   宜悠微不可见的点点头,轻手推了把长生。其他小家伙们一拥而上,将他拉了过去。半大孩子正是爱玩的年纪,没多久长生就与他们打成一片。   “耳根终于清净了,四丫,咱们坐下说说话。”   两人并坐在枣树下的磨盘上,此处正位于正房山墙一脚,虽然能听得见院内喧嚣,但一般人却不会过来。   宜悠看着身边气还没消的四丫,心下好笑,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罢了。程氏对这个亲女儿是真不错,正是这样,她才被惯坏了。好在她心思简单,如果面对程氏,她将毫无希望。   抬头望天,她有些羡慕的说道:“刚才那手绢真好看,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夫人们穿什么样,是不是比二伯母穿得还好看?四丫你跟春生进过城,肯定看到过,跟我说说?”   在曾经的回忆中,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最能无限烘托出四丫心中的优越感。一旦她高兴了,什么事都好办。   “二丫姐你的确没见过,不过我跟父母进城看到过。县太爷夫人那身绸缎衣裳,全身都绣着比帕子上牡丹还好看的花纹。穿在身上,真跟天仙下凡似得。”   宜悠面上更加遗憾:“光想想我就知道多好看,可惜我这辈子怕是穿不上了。”   四丫眼珠子一转:“你只要进府做丫鬟,指不定主子高兴了就赏你一身。”   正题来了,这一家人还真是在合力算计她。她打扮成这副鬼样子,都不忘记见缝插针。要是以前那个掐尖要强的她,早就顺着杆子往上爬,缠着四丫求程氏让她去做丫鬟。   摸摸自己的脸,她无限落寞:“要是能去该多好,可惜我现在这样,人家肯定看不上。”   不说脸还好,一说四丫更高兴。这个二姐从小就漂亮,即便奶奶讨厌四叔一家,但家里的其他哥哥弟弟都对她很好,这让她不忿极了。明明她才是族长的女儿,这辈中最尊贵的女儿,怎么处处都被姐姐比下去。   但是没想到一场病之后,二丫就变成了这幅丑样子,虽然眉眼没变,但蜡黄的肌肤一看就是苦大仇深的穷鬼命。   “二姐多涂点粉,遮一下就好。”   上钩了,宜悠更是做出一副苦瓜脸:“我现在就是涂玉凝阁一两银子一盒的粉,怕是也不如四妹漂亮。这场病来得真不是时候,不然求求二伯母,肯定能去县衙后院做丫鬟。哎,也不知道咱们家,谁有那样的福气。”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惋惜的盯着四丫,眼神中有羡慕,还有一丝很明显的嫉妒。   “那些绸缎衣裳,我爹娘种一年地下来,也买不起一件。咱们附近这么多村,还没听说谁家有那么好看的衣裳。村里的女儿,再怎么好也比不上人家一个丫鬟,更别说上面的姨娘和夫人。四丫你稍微打扮下肯定很好看,可惜也跟姐姐一样命不好。”   宜悠眼中的幸灾乐祸刺激到了四丫,什么叫跟她一样命不好,凭什么她就不能穿。对啊,即使去那边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娘不把这个机会留给她。   怪不得娘昨晚说的含混不清,原来是因为这个。她从来都偏心二姐,现在一定也是这样的!   只是一瞬间,四丫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谁说我不能去的,现在里面肯定在说着这事。我现在进去说,一定能成。”   宜悠站起来,一脸怀疑的看着四丫,顺手拨下她的刘海。四丫五官在沈家女孩里算中上,只是她额头太大,整个露出来后更是显得眼小。如今刘海垂下,刚好挡住大额头,让她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闪开,我这就去。”   四丫拔腿就跑,宜悠缓缓跟在她后面。待两人走后,山墙处走出一人,一身藏青色衙役的行头,望向前方纤细的背影,卧刀的手又紧了些。   他身后走出一穿着书生长袍之人,身材瘦削,走到他并立处笑道:“穆然,你看现在的小丫头,还真是有意思。”   “恩,走吧,咱们得早点回去复命。”   书生摇头,这人还真是无趣。不过他那手俊朗的功夫,的确让人心服口服。   **   沈家祖宅正房内,气氛很是凝重。   “各位耄老在上,这几年朝廷安稳下来,咱们沈家宗学也该重开。四弟,作为沈家的一份子,我们理当同舟共济。”   沈福海一板一眼的讲着大道理,沈福祥脸色涨红。他何尝不知道,但凡宗族有事各家都得出钱。可当初娶妻时,娘几乎没分给他东西,这些年他没白没黑的干,才攒下了房子和两亩薄田。幸亏妻子持家有道,日子还勉强能过得去。   “二哥,弟弟我手头实在拮据。”   上首一位老人说道:“咱们庄户人家,钱都是掰开来花的,哪家特别宽裕。福祥,福海说得对,该出力的时候就得出力,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就坏了规矩。”   沈福祥头快要缩到脖子里,家中最后那点钱,也给四丫抓药花没了。现在除了卖地,似乎没别的法子。可是地卖了,他们一家过冬吃啥。   “四弟,县丞府里在寻模样周正心思灵巧的丫鬟。管吃管住不说,每年还有几两银子的月例。我看咱们沈家姑娘中,就四丫合适正,她在里面呆两年,出来也能嫁个有头有脸的人家……”   “这不行……”   “爹,不行。”   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沈福祥话憋到嗓子眼,跟一屋子人一同抬头,看着门口的人影。   “二丫姐还病着,如果去县太爷家做事,过给贵人病气可怎么办。爹,还是让我去吧。”   满屋子人都惊呆了,最惊呆的当属族长沈福海。他怎么都没想到,事到临头亲闺女会拆他的台。眼见煮熟的鸭子慢慢飞远,他恨不得缝上闺女的嘴。   宜悠走到门口,恰好听到这精彩绝伦的一场自白。她不由弯起唇角,为四丫默默喝彩。前世这妹妹脾气中就带着点冲动,只不过当年她骄纵,从来都把她牢牢压下。   如今一朝放松不压了,没想到会有如此出其不意的效果。食指抿下脸上的粉,也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抬脚向前走去,看着忧心忡忡的爹,她与二丫并排站在一起。   此刻她身形还没完全长开,大病初愈后本就气色不佳,加上有心装扮,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更是衬得旁边的四丫面若桃李。   “咳,咳,二伯,我能行的。你去跟县老爷说说,让我进府伺候吧。”   这话反而激起了四丫的好胜之心,避过一直朝她使眼色的亲爹娘,她跪了下去:“各位叔叔伯伯,我愿意去。”   实在是太合作了,宜悠扭头,看到二伯夫妇一脸晴天霹雳的模样,突然觉得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捏紧袖子,只要避开了第一步,不做丫鬟,她未来的路就会顺畅许多。现在是最后关头,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福海,我看四丫也挺合适。她是你们亲自教出来的,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宜悠站在那发抖,露出一张蜡黄的小脸,心中却不无嘲讽。族里永远不是一股绳,每个人都想尽可能多捞些好处。对于这些人来说,四丫还是她去县太爷府里服侍,没有多少差别。   程氏站在门口,瞪了自己闺女一眼,尽量平静的说着:“咱们总得听听孩子们的意愿,总不能因为四丫是我生的,就什么事都先紧着她。二丫,你想不想去?”   来了,前世也有这么一段,当时没有四丫捣乱,而是一向木讷的父亲竭力反对。事情陷入僵局,程氏也是出来这么问的。那会她一心想着漂亮绸缎衣裳和手帕,自然抢着跳着也要去。   不过重来一次,从早上进门装到现在,她成功的营造出当下的局面,自然没有再亲手毁掉的道理。   抬起头,她扫视一屋子人,在程氏期待的目光中,坚定地回答道:“我不想去。”   ☆、第六章   “我不想去。”   响亮的回答传遍正房内每一个角落,宜悠昂首,清晰地看到程氏僵在脸上的笑容、沈福海的难以置信以及爹的如释重负。   程氏好歹见过大场面,虽然觉得不对,但还是绷住了脸色。走到门槛处,她与宜悠平视,脸上挂着招牌的亲和笑容,探探她的额头嗔怪的说道:“还真是有点烧,怪不得竟会说胡话,这几年你不是一直跟二伯母说想出去长点见识。”   宜悠垂下眼眸,手无意识的捋弄刘海,露出整片蜡黄的脸。她很相信自己的技术,在陈府时条件好各种粉齐全,一番摆弄下来几乎能以假乱真,骗过行医多年的老大夫。现在东西不全,一大早起来弄得也急,但是唬唬宗族中的这些人,却不在话下。   “我这副模样,出去实在丢咱们沈家的脸。二伯母,各位叔公常教导我们长幼有序。去县太爷府里当丫鬟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能长些见识,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从小就跟四丫亲,做姐姐的理当将机会让给她。”   说完她往边上挪一步,拉起犹疑的四丫的手,眼中带着恳求:“四丫,还是你去吧。以后有了出息,可千万别不认我这没用的姐姐。”   在陈府呆了那么久,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一顶顶高帽子带下来,话语间头头是道,说得上首族中叔伯们心里舒坦。   在场辈分最大,人向来耿直的二叔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福海为咱们沈家上下操着心,一点都不为自己家里着想。我就做次主,这难得的好机会,先让给四丫。”   几个跟沈福海亲近的长辈,此刻面色很难看,绷紧嘴一言不发。其余人不明就里,纷纷点头赞同。   宜悠勾起唇角,上辈子她强行退亲时,反对最厉害的就是这位二叔公。如果不是看清了他的刚正不阿,她肯定认为这人比程氏还精于算计。这位叔公真是妙人,简简单单一句话,竟然把二伯一家对她的算计,当成一份天大的赏赐,还到了他们亲闺女身上。   而二伯和程氏,除了感恩戴德之外,挑不出丝毫理由反对。再没有什么,比看他们哑巴吃黄连更让她心里痛快。   程氏与丈夫对视一眼,终于彻底变了脸色。与人为奴为婢岂是那么好做的,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如今非但算计不成,反而把自家闺女搭了进去。朝丈夫摇摇头,她拉过愣神的闺女。   “长辈们说话,哪有你一个小孩子插嘴的份,先跟我退下。”   语气中带着责问,她心里却给狠狠地记了二侄女一笔。要是现在再看不出来,她就不是那个长袖善舞的程氏。这丫头病了一场,脑子竟然清楚了点。不过这没用,既然他们一家住在云林村,就别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宜悠再不是那个不知事的孩子,与父亲对视一眼,她不着痕迹的退回去。   临走时,她听到沈福海说着:“现在议论此事尚早,咱们先来说说筹资重开族学之事。”   默念着族学俩字,前世也是这个缘由,族里逼着每家每户出钱。她爹娘老实巴交,学不来那些光棍死赖着不交。加上她一心被富贵迷了眼,爹娘一支蜡烛两头烧,磨不过终于让她进了县衙。   现在虽然她不想去给人家当丫鬟,但钱粮肯定还要交。为了给她看病,爹娘已经掏光了家底,秋收前这两季怕是连饭都得省着吃,哪还有余钱办族学。   现在这样,可如何是好?   **   回到枣树下坐好,她思索着这一堆的烦心事。上辈子在陈府,她吃穿不愁,每天为了争宠活得跟只斗鸡似得。如今没了那些烦恼,柴米油盐却成了首要问题。   与富贵人家做妾同农家清贫日子各有利弊,上辈子她的选择不能说完全是错。不管选择哪样,都有本难念的经。唯一的差别在于,现在她活得坦荡,不用曲意逢迎,不用刻意伪装,她可以做真实的自己,心里敞亮。   想到这她心情豁然开朗,眼前的困境悉数抛到脑后。   “二丫,你这个骗子,还敢躲在这。”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怒气冲冲,略带娇蛮的声音属于四丫,她跑过来,一手揪住她的衣裳。   看她眼中的怒火,连最基本的姐姐都不叫了,宜悠就知道,程氏肯定同她说了些什么。暗道一声可惜,沈福海在宗族中的影响力过大,不然以二叔公刚才的一番话,她进县衙为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过以程氏的城府,肯定不至于将整个计划与她和盘托出。或许现在,她该再试一试?   “我何时骗过你,你说咱俩相比,谁长得更好看?”   四丫迟疑,半响有些不确定的说:“现在当然是我。”   “进那县太爷府邸,是不是能穿绫罗绸缎,吃香的喝辣的?”   程氏一直透露这意思,四丫自不可能拆自己亲娘的台:“那是自然。”   “如此,我只是将情况言明,从未欺瞒过你。按照二伯的说法,进县衙伺候夫人们,的确比在村子里呆着轻松,而且又长见识。虽然可能会吃点苦,但在村里天天风吹日晒,就不是受累了?”   四丫愣住了,娘方才只与她说,干活辛苦,且做不好会被主子和老妈子训斥。可如今在村里,她也要时不时的下地干活,哪有给贵人端茶倒水来得轻松。   “既然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去?”   宜悠苦笑,嘴贴近四丫轻声说道:“你可别告诉别人,刚才我不小心听到了大人们议论的那事,我进去是要赚我家修族学的那份子钱。咱们女孩子又进不去族学,我的钱最后还不是便宜了长生?   再说我爹没本事,我去的话肯定做不了什么好活计。但你就不一样了,二伯是族长,在咱们这一片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去了肯定跟在主子边上,端茶倒水闲磕牙。到时候日子,怕是比城里那些小姐们还要好。”   四丫虽然疑惑,但还是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往下想。捋了一遍,她不得不承认,二丫说得句句在理。   “那当然,我爹可不是四叔。对了,我娘肯定还会找你,到时候你可不许跟我抢。如果我成了,会给你捎好看的帕子。”   宜悠心中高兴,面色却是迟疑不定:“过个十天半个月我病也就好了,如果活计轻松,我也不愿意拒绝……”   她不争不抢,四丫肯定会疑惑。如此这般,却是更加坚定了对方的决心。抬高声音,她大声说道:“你不能跟我抢,这次我去定了。二姐,你就帮我这一回。”   “哦?”   突然而至的男子声音吓了两人一跳,宜悠仰起头,看到来人一下愣在了那里。   她从没想到,重生后会这么快的见到他。他穿着藏青色的衙役差服,国字脸上从右眼到左唇一道肉色的疤,高大的身躯站在她面前,整个人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剑。比起前世退亲之后,此刻的他虽依旧不苟言笑,但周身的气质却没有那么阴沉。   “你们是谁?”   四丫开口,眼睛盯着前面土黄色长袍的书生。书生名裴子桓,长着一张如名字一般的玉面。大启朝以白净为美,宜悠记得前世,书生便是包括她在内,十里八乡所有闺中女子的翘首以待的良配。可惜书生来头不小,有意结亲之人无不碰铩羽而归。后来她另攀高枝离开县衙,便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我们自县衙而来,顺带为夫人挑选几个合适的下人,你可是想入府?”   宜悠低下头,眼睛一直盯着后面那双黑色的衙役布靴。前世她退婚之事风波甚大,爹来看她时提起过,丢尽颜面的穆然辞去了衙役之职,带着幼弟远离故土,之后数年行迹萍踪。   当时她只觉彻底摆脱丑陋贫穷未婚夫的解脱,只觉肆意和畅快,自不把此事放在眼里。重来一次,却知道自己做的有多混账。穆家三兄弟幼年失怙,打拼多年才有安身立命之所,这一切却在一朝被她彻底毁掉。往事历历在目,再见来人,滔天的愧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四丫却不同,见到面前如玉般的少年郎,她整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完全忽略后面高大的身影,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做着轻松地活计,每日与玉郎相见。   “是,我爹娘早前已与我言明,我愿意去。”   “沈家办事就是利索,如此刚巧,姑娘且引我二人前去见家人。”   裴子桓扬起唇角,做请的姿势,如玉面容晃得四丫眼热,连连点头:“这边请。”   穆然并未说话,而是看向枣树下穿红棉袄的姑娘。刚才她那眼神太过震撼,其中的含义特别复杂,让他有些疑惑。难道那天的事,她知道了?不太可能,周虎也一并下了水。虽然他解开了水下的水草,但扶她上岸的却是周虎,自始至终他没露过头。   看她手指颤抖,他有些了然。摸摸自己脸上那道疤,其他人都不适应,她一个姑娘家,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子桓兄,咱们去前面。”   宜悠沉浸在思绪中,自动忽略了周围的声音。等她察觉到视线中没了黑靴,再次抬起头,三人的身影早已不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人从正房中走出来,簇拥着中间的三人。   “两位官爷住一晚再回去,好让我们尽地主之谊。”   裴子桓拱拱手:“事情紧急,吾等不便过分叨扰。沈族长尽可放心,县丞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对待下人一向宽和。”   沈福海笑得有些勉强:“那是自然,日后四丫就多劳烦两位。”   峰回路转,做丫鬟的终于成了四丫。没等宜悠轻松,突然感觉一股怨毒的目光笼罩着她。扭头看去,程氏站在祖屋台阶上,双目看向她这边,刻骨的怨毒。 ☆、第七章   是夜繁星点点,清风吹过,带来几声吱吱的虫鸣。   沈家祖宅卧房内,程氏擦干脚上炕。白天的温良贤淑荡然无存,此刻她眉头紧锁一脸凶相,怒气冲冲的夺过沈福海手中的线装话本。   “光顾着看这没用的玩意,你倒是说说,今天这事你怎么看?”   正在兴头上的沈福海皱眉:“我怎么会知道,还不都是你的主意。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只会盯着那点子蝇头小利。看你算计来算计去,五年时间,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行行行,就你见多识广。沈福海,有本事你想个更好的招攀上县太爷。”程氏狠狠地掐了丈夫一把,梳着头发有些疑惑:“一大早我就觉得二丫怪怪的,顶着那张病怏怏的脸,她竟然不声不响得竟然把四丫给绕了进去。你说她烧了一场,怎么脑子反倒精爽了。”   吃痛下,沈福海也来了脾气:“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蠢女儿。”   程氏声音拔高:“你竟然这么说我,这些年是谁一心给你操持着,把整个沈家攥在手中……”   沈福海蒙上被子,犯困又无奈的说着:“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县衙里多一个人也不多。既然你想办,过几天寻个由头再把送二丫进去就是。”   程氏嚎累了也躺下,点点头,想想又一咕噜坐起来:“不行,二丫可不是以前那个我指哪她打哪儿的傻子。如今她鬼精鬼精的,送她进去咱们也落不着好处。万一她攀了高枝,便宜的肯定是老四一家。你给我听好,绝对不能让她进去。”   沈福海打个呵欠:“都依你,太晚了赶紧睡吧。”   程氏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想得最全面。闭上眼,没多久她又睁开:“我说当家的,你可得快点把四丫弄出来,她一个孩子在里面,得受多少委屈。”   回应她的,只有震天的鼾声。   **   同一时间,宜悠躺在床上,从纸窗破洞中看着外面灿烂的天河。粗糙的手被一只小肉手紧紧抓住,旁边躺着跟她闹一下午,累了睡过去的长生。窗外蛐蛐的鸣叫声传进来,她却是心绪难平。   虽然这次把二丫算计了进去,但以程氏的精明,现在保准就回过味来。老话说民不与官斗,族长再小也比她爹强。装傻充愣只能用这一次,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以她现在这点实力,得小心再小心。   “哎……”   爹惆怅而又压抑的叹息声传来,她神经一下子紧绷。   家里的状况她知道,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前世有她卖身的银子撑过这道坎,现在虽然她躲过了危机,但办族学是沈家一族的大事,这钱就是说到天边也得交。   她想着今天吃完饭后,厨房内爹娘的争执。娘想回邻村娘家借点钱周转,却被爹坚决的阻拦下来。她明白外祖家那笔糊涂账,当年一对大吉的龙凤胎,轰动了十里八乡,可没曾想不到周岁龙死凤生,大喜之事瞬间变成了凶兆。活下来的李家大娘子,也就是娘,落到了极为尴尬的境地。当年奶奶正是听说了这一点,才人说媒让她与父亲成亲。   一桩亲事,足以说明他们两人在各自家族的地位。虽然沈李二家都是附近有名的大族,他家如今却是哪边都指望不上。   “孩子爹,我就回去一趟吧,我娘总不会不管我。”   李氏细微的声音传来,沈福祥大幅度的翻下身,稍微拔高声音,再次斩钉截铁的拒绝:“不行。”   宜悠一直装睡,却听到娘忍不住的抽泣。指甲刺透手心,她却是更加坚定了决心。不论是为了眼下,还是以后,他们家都不能再这样一贫如洗。   **   抱着这份决心,宜悠翻找着过往的记忆。   陈德仁出身京城大族,外放为一省巡抚,吃穿用度自是极尽奢华。府中大到亭台楼阁,小到一根绣花针,拿出来都有说头。居移体养移气,陈府几年间她长了不少见识。曾经浸淫其中时只觉得是好享受,如今回到乡下,她却能体味出其中天壤之别。   繁华背后任何一门高超的技艺,都是无尽财富。现在她只可惜,当初傻得只知道争宠,未曾用心多学点。   想了一会,还真让她琢磨出那么点能来银子的本事。   说服疼她的爹娘,对她来说更是小菜一碟。   “卖包子?”   见李氏并没有直接否定,宜悠心里更有数:“女儿前几天病着,脑子里竟是平白多了许多东西。原先好些稀里糊涂的事,现在竟然全都明白过来。二伯一家虽然看似对我亲,但始终隔着一层算计。只有爹娘和长生,才是我最亲的人。”   坐在纺车前的李氏红了眼眶,先前她还只是怀疑,现在亲口听到,绝对假不了。闺女真的开窍了,只要她懂事,她就是再苦再累也值。   坐在李氏身边,宜悠趁热打铁:“读书人都说士农工商,匠人和商贾排在佃户之后。可娘放眼看这十里八乡,最穷的都是种地的。除去为官之人,就数商贾最富庶。二伯母昨天拿绫罗绸缎撺掇女儿与人为奴为婢,可女儿贪懒,不想去官家受那份罪。只能委屈爹娘,靠这别人瞧不上的伎俩赚钱。”   停下纺车,李氏擦擦眼泪。以前闺女看到漂亮衣裳都走不动道,现在却是全然变了。感动之余,她更恨二哥一家竟然打这份主意,真当她是泥捏的不成。被当灾星在李家长了十六年,没有点手段她早成一摊红颜枯骨。以前有顾忌,现在女儿转了性,她再也犯不着投鼠忌器。   看到娘脸色晦暗不明,宜悠有些吃不准:“娘,是不是女儿说错了什么?”   看闺女那小心的模样,李氏忙转了脸。她有这份心,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支持。   “等你爹回来,我跟他商量下。”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不用再商量了,我答应。”   就连一早跑出去玩的小长生跑过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蹦蹦跳跳的凑热闹:“卖包子,蒸包子,长生也要来。”   **   商量好后一家人就忙活起来,家中虽然穷,但卖包子是小本买卖。即使卖不出去,也能存起来当干粮吃。   重生前作为一位宠妾,想要争宠,除了貌美如花之外,还要有些才情。宜悠起步晚,琴棋书画这些需要从小用银子对起来的富贵技能她统统不会,挑挑拣拣之后,她剑走偏锋学了厨艺。为了近在眼前的富贵,她可着实泡在厨房好几个月。高门大户里膳食总有些特殊门道,那段时间她学到不少秘方。   她敢肯定,自己做出来的包子,肯定比别家都好吃。   “明天正逢赶集,咱们得快点。”   宜悠第一次发现,她娘竟然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这么一会,她找齐了多数材料。地窖里有存下的白菜,面粉不够,她也有法子解决。油盐酱醋都是现成的,现在唯一缺的就是肉,白菜包子没肉不香,但他们家没钱卖肉。   “没肉不行,卖不上价钱,不香大家也不喜欢吃。”   宜悠摊手,见李氏进屋,半响拿出一支银钗。那是她嫁人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唯一首饰。银钗跟胭脂长期放在箱笼最底层,只有逢年过节时,娘才舍得拿出来用。   “把这个拿去,抵押在周屠夫家。都是乡里乡亲,这么点事,他肯定会答应。”   宜悠和沈福祥异口同声的开口:“这不行。”   “你把钗子收好,我去赊账。二丫、长生,在家好好看着你娘。”   宜悠拉住沈福祥的衣摆:“不用,爹,我有办法让周屠夫自愿给咱们猪肉。”   见从大到小三双眼睛齐齐的盯住她,她也不卖关子:“我这次掉进水塘,不是因为浆洗衣裳时不小心,而是因为周勇调皮,抽走了我垫在鞋底下的方石。”   沈福祥大怒:“周勇那小兔崽子,枉我和你娘还对他千恩万谢。”   其实中间隔着重生,宜悠早就把这事给忘得差不多。要不是今天猪肉的事提起来,她还真没往那边想。看爹那怒发冲冠的模样,她窝心的同时,赶紧劝解。   “爹娘消消气,反正女儿我这罪已经受了,你们就是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周虎摁水塘里淹死。与其两家撕破脸闹得沸沸扬扬,不如趁机捞点便宜,也算为我出一口气。”   “哎。”   叹息过后,沈福祥握紧的拳头却是松下来。果然接下来的事很简单,周虎涨红着脸承认了自己失手。周屠夫虽然长了一脸横肉,但也不是那恶人。抡起棍棒教训儿子一通后,他提溜着儿子耳朵,亲自登门道歉。   “我们家也没啥好东西,这点肉就当给二丫压压惊。至于那求医问药的银钱,沈四兄弟你说个数目,我们一定悉数奉还。”   沈福祥与李氏也都是和善人,此刻气差不多消了,忙拒绝:“城里大夫说了,二丫平常就有些体弱,不完全是虎子的错。还都是孩子,你们也别太苛责他。”   友善而诚恳的态度,再次让宜悠觉出了云林村的好。朝一脸歉疚的周虎笑笑,都是半大孩子间的玩闹罢了,她不怪他。   “周叔,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这次多亏虎子跳下去救了我,还得谢谢她。”   周屠夫一家把宜悠一顿夸,两家谈的很愉快。投桃报李,临走时周屠夫很爽快的许下承诺:“没想到沈四哥是个爽快人,以后我家这肉,只收你本钱。”   沈福祥再三推辞,协议终于达成。宜悠拉着弟弟,再瞅瞅面前这一家子。这就是她的家人,比起陈府那些有头有脸的主子,一点都不差,甚至还更好。   ☆、第八章   万事俱备,只欠开工。沈福祥要下地收拾庄稼,做包子的活计就落在了宜悠和李氏身上。   “娘,我来跟你一起做。长生别调皮,不然姐姐生气了。”   包子好吃才能卖得好,至于好吃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云林村西北角有座山,村中那条小溪就是山泉流下来的。山上多青石,十里八乡的人家盖房子都去那采。开凿出的青石中夹杂着一种发白的石头,材质过软做不了地基,一般抠出来弃置山脚,经年累月堆在成了一个小废石丘。村里的孩子们一般喜欢在石丘边玩,并给石头起了个名,唤做白石。   前世在陈府,偶然之中,她见过厨娘不小心掉进锅里一小块白石,结果烧开的水格外干净,还带着一股子甜味。后来她琢磨着,用这水做了糕点,味道果然别具一格,陈德仁也格外喜欢用。欣喜之余,这事她藏得严实,就连那厨娘都不知道。   重生以后不用再去讨好假惺惺又凉薄的陈德仁,这秘方也能用到正处。今早起来,她就捡了一块白石煮水。如今半天过去,打开锅盖,捞出锅底发黑的白石,她舀一勺水咂摸下,味道果然跟在陈府尝过的差不多。   “娘尝尝,用这水和面,做出来的东西肯定好吃。”   李氏吹吹,就着勺子喝一小口,眼睛亮起来:“二丫怎么知道的?”   宜悠垂眸,陈府的事说出来对爹娘是一种伤害。既然已经过去,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昨天我告诉过娘,昏迷那几天脑子里多了许多东西,其中就有怎么做包子。娘,这事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李氏瞧着女儿的谨慎,她自然不会往坏处想,只觉得二丫被程氏给吓住了,原先活泼张扬的一个孩子,现在这么小心翼翼。   心里再次为程氏记上一笔,连同那五年哄得她女儿五迷三道,她咬咬牙:此仇不报我跟你改姓程。深呼吸一口气,面对儿女时,她又是那个温柔的娘亲。   “这可是好事,二丫放心,娘又不傻,怎么会乱跟别人说。”   娘刚才的表情非常不对劲,宜悠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强。不过很快她没心思顾念这些,瞅瞅日头,再不开始就来不及了。   “娘,我来调馅,你切菜。”   李氏点头,长生揪住姐姐的衣襟,一双小脏手在红棉袄上印出两只黑爪印。   “姐姐,我也要干活。”   “行,你去洗洗手,把酱油和盐给我拿过来。”   做一小盘餐点,想要尽善尽美并不算很难。可一次做许多份,想要那么出彩简直难如登天。宜悠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家包子一炮而红,自然要多下点功夫。好在她有耐心,拿着小盆,一点点的拌着馅料。   明明是大锅饭,生生让她花整为零,所有步骤都精工细做。好在有长生这个听姐姐话的孩子,不知疲倦的跑来跑去端盐递酱油,红扑扑的小脸忙得不亦乐乎。   “二丫看看,皮这样行不?”   李氏和好了面,宜悠拿筷子搅搅,瞅瞅成色差不多。他们家没银子,所以只能在面皮选料上动手脚。前世她试过,黍子粉和苞米粉成色味道都差不多,不过口感粗细上稍有差别。但是前者比白面还要贵,苞米粉便宜一半还要多。   适当加点面粉,完全能中和苞米粉过粗的劣势。一开始她就决定,包子用这种两面混合面皮。   “娘和面是用锅里我烧开的水吧?”   李氏点头,宜悠放下筷子:“还是娘厉害,这皮做出来的包子肯定好吃。”   被女儿夸得高兴,李氏干活更有奔头。没过多久沈福祥拔完草回家,也加入进来。他力气大,抻面是一把好手,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一家人终于包好了200个包子。   宜悠伸个懒腰,听长生凑过来说道:“姐姐,我好累。”   她也累,不过这还是两辈子第一次这么痛快。擀皮包馅捏紧,一家人聚在一起,劲往一处使。整个下午,她觉得心里格外有着落。   “我们去洗脸,该睡了。”   姐弟俩出去,李氏和沈福祥将包子放在离灶台近的地方。擦擦汗感慨道:“二丫是真长大了,我一下觉得心里松快许多。”   沈福祥站在那,半响嗓子眼挤出四个字:“委屈你了。”   李氏鼻子一酸:“我没事,只是明天咱们卖包子的事,怕是不顺遂。”   “有我呢。”   宜悠进来拿汗巾,刚好听到爹娘说话。明天不顺,这又有什么说头?慢慢往外走着,她刚好看到篱笆墙外,长生在与一个半大孩子说话。   “你们家的包子,肯定没程家的好吃。”   清脆的童声提醒了她,程家两字让她一下明白过来。邻村也有户人家卖包子,他们常年做这买卖。那户人家,正是程氏的弟弟。   重生后恍如隔世,她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如娘所言,明天新开张怕是不会太顺利。   **   尽管顾虑重重,但宜悠还是有信心。她做出的包子,肯定比程家的要好吃。再说都费工费料包了出来,总不能因为一个程氏半途而废。   天还没亮,沈福祥起来劈柴,李氏烧火。过了大半夜,原先宜悠拳头大的包子膨胀起来,变得跟沈福海拳头差不多大。   大锅是现成的,昨天他们拒绝医药银子后,周屠夫将他家空闲的蒸笼送了过来,勉勉强强凑齐了。热气上来,传出诱人的香味,宜悠亲自控制着火候。   香味越来越盛,月亮逐渐下落,第一笼包子马上出锅。   “四弟和四弟妹一大早就包包子,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人未到声先到,程氏站在篱笆墙外,一块来的还有沈福海。宜悠本以为,他们会在别处动手脚,没曾想两人就这么大喇喇的直接过来。   看来他们家以前脾气太好,这俩人都敢明着骑到他们头上。   宜悠拉住长生,继续看火。爹娘都在边上,她一个闺女贸然说话,只会落人话柄。以程氏的精明程度,指不定会弄出什么幺蛾子。她可不想整个云林村都传:沈四家那个闺女少条失教多嘴多舌,沈四两口子由着闺女闹,一大家子都是不懂事的泼皮无赖。   “二哥和二嫂怎么这时候来了?”   李氏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特意瞅了眼挂在天上的月亮。意思很明显:大半夜的,你俩来我家串门,是想偷鸡摸狗还是有别的不良居心。   程氏心下一紧,无端想起前几年娘家嫂子说过的那几句话:我瞧着李家大娘子,就你那四弟媳妇不是个简单的。别人都当她面团似的好欺负,但我总觉得李家就她心眼多。   当时她没往心里去,这些年四弟和李氏可不就是面团。就连他们那大闺女,也被她轻松捏在手里。可自从昨天后,她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现在再看面前的四弟妹,怎么瞅怎么邪门。   沈家全族就数四丫长得最出挑,一旦老四家日子好起来,可就不好拿捏了。不管是为了弟弟,还是为了他,老四家这包子生意都不能开张。   “这不闻到香味过来了,老四,你这包子可算帮了你二哥大忙。为了族学那事,他东奔西跑,今天正好想请村里耄老们来商量,我们正愁招待什么好,你包子就来了。当家的我说怎么着,老四一家一心为族里,没等你吩咐,就主动出力。”   宜悠气笑了,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程氏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她就是再重活两辈子,也拍马都比不上。   抱过长生,她附在他耳边说两句。   “做好了,等下姐姐给你编蚂蚱。”   有奖励!长生眼睛亮了,掀开帘子跑出去,扯开嗓子说道:“二伯母,包子是我们家要拿去卖的。”   喊完后他一溜烟跑出篱笆墙,冲进了夜色中。   李氏戳戳丈夫,沈福祥点头接话:“二哥二嫂,今天正好赶集,我想着推点包子去集上卖。”   程氏没想到,向来锯嘴葫芦的四弟,此刻会主动开口。踢沈福海一脚,她朝他使着眼色。   沈福海咳嗽声,一本正经的说道:“四弟,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族里说一声,可就是你的不对。咱们沈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也世代耕读传家,现在你做这货郎贩子的营生,让我怎么跟死去的爹交代。   这样,你这包子哥全要了。有难处你就说,以后做什么事之前,先想想沈家这几百口子人。”   一顶顶大帽子还真会压人,宜悠正准备出去,就听见她娘开口。   “二哥,我们卖包子,当真丢了咱们沈家的人?”   说这话的同时,李氏盯紧程氏,言语间却是十足的诚恳,似乎真的在用心请教。   有些话看似很有道理,冠冕堂皇得说出来让人云山雾绕。但仔细掰扯出来,那就完全是胡扯。李氏这一问,还真把沈福海问住了。 ☆、第九章   面对弟媳妇的疑问,沈福海不知该说什么好。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况且他小舅子也是卖包子的。这当口如果他点头,不就是打自己嘴巴。   程氏脸色晦暗不明,见丈夫不开口,她忙亲切的上前:“我和你二哥也是为了你们好,做买卖可没那么简单,这里面门道多着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亏本。再说日后云林村其他人提起来,难免会说三道四。”   话里话外,倒是把沈福海那说法圆了过来,明言苦口婆心是为他们好,还不忘诅咒他们家亏本。   宜悠听多了这种夸大其词颠倒是非,她很了解二伯这一家子,好胜心强,见不得任何人比他们好。偏偏他们又贪婪,又想从这些穷亲戚指头缝里扣出点油水。爹手很巧,上辈子也想过闲时做点匠人的活计,可每次一提出来,都被二伯给驳回去。   现在故技重施,她只觉得自己那强压下去的怒火蹭一下窜上来。前世她就是性子娇点,自问从没害过二伯一家,怎么这家子就一门心思的算计她。往事历历在目,心中的邪火却是怎么都憋不住。   “爹、娘,包子该出锅了。二伯母也么也在,你和二伯半夜过来有事?”   一模一样的问题,她仰望星空的表情更加无辜。程氏指甲嵌入手心,她竟然被这死丫头骗了五年,想起来她就觉得耻辱。   半夜起床气加上接连不顺遂,沈福海也来了脾气。对着罪魁祸首的侄女,他厉声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四弟,你得管管二丫,简直是不像样。”   眼见长篇大论就要开始,李氏正想新仇旧恨一起算,听到这忙将闺女护在身后:“二哥这是说哪门子话,二丫哪句话得罪你们了?好心问候你们倒成了事!她一个未出嫁的闺女,你这么大声嚷嚷着污蔑她,到底是有什么居心?”   一番话说得沈福海哑口无言,此刻他也觉出了不对劲。四弟媳妇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怎么现在活像程氏那只母老虎。   程氏忙出来劝架:“你哥也是为了族学的事急,二弟,做买卖也不急于这一时。我看这些包子,还是先给咱们宗族用。”   软得不行直接上手明抢了!还搭上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宜悠疑惑道:“爹,宗族又有事,你不是说今天一天都有闲?”   沈福祥也寻思了过来,结合媳妇昨晚说得话,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只是不善言辞,并不是没长脑子:“是啊二哥,刚才我就想问你,怎么回事。”   程氏解释道:“前天的宗族大会开到一半,被县衙来的官差打断了。族里的事都是大事,总不能说一半。时间来得紧,我这不正寻思着叫人来帮忙。还好有了这些包子,可算解了燃眉之急。”   宜悠一听就知道她在扯谎,这么大的事,先前怎么可能会没有风声。她还真是低估了这两人,睁眼说瞎话还能脸不红心不跳。上辈子她瞎了眼,才会只觉得程氏说什么都对,跟着火上浇油。   重来一次,她决不让他们得逞。看着东方的鱼肚白,云林村不大,不用等天大亮长生就能回来。且忍这一时半刻,等那时她再一次攻其要害。   “娘,先把包子拾出来吧,不然蒸过了头可不好。”   李氏手被女儿紧紧攥着,到嘴的话憋下去,脸上的笑却未变:“二嫂最是巧手,我这正愁人手不够,烦劳你搭把手。”   程氏虽然是个村妇,可她作为族长夫人,她也算有头有脸有地位。沈家祖宅有个烧火婆子做粗活,她已许久未进厨房。此刻被妯娌喊着,确实有些骑虎难下。   宜悠勾起唇角,十万火急的喊道:“二伯母、娘,快点进来,不然火候过了。”   说完她拉着李氏进厨房,程氏咬咬牙跟进去。   看到第三个人影进来,宜悠算好时机,在程氏最接近蒸笼时掀开锅盖。灼热的水汽扑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嘶。”程氏吃痛喊出声。   宜悠拿起锅盖,瞄准往程氏身上扔去。锅盖是铁制的,边缘有些粗糙。经年累月的使用,上面蘸着些油污,因为时间紧迫,李氏只来得及清洗里面,外面还是有些脏。   程氏的手正捂着脸,她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飞来,却来不及伸手阻挡。情急之下,她大声叫出来:“沈福海,快来救我。”   条件反射的往边上躲,她突然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倒在地。   “娘,真的好烫好痛。”   十五岁的小姑娘正是声音尖的时候,宜悠这一嗓子又特别用力,完全盖过了程氏的呼救。听到动静,外面的沈家两兄弟进来。   这一会水气散去,程氏看着一脸心疼给女儿吹手指的李氏,一口气不上不下。听到里面动静的沈家二兄弟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程氏蹲在调馅的瓦盆里,身上盖着黑漆漆的大锅盖。李氏弯腰抓住宜悠的手,宜悠眼红红的,见到两人跑过来。   “爹,真的好烫,你看我手都起了泡。”   李氏心疼的眼睛都红了:“二嫂站在我身边,我不好动弹,只能让二丫去掀锅。没曾想,她就这么被烫着了。”   宜悠将手指伸出来,飞快扫了眼程氏底下的瓦罐。前世在陈府她第一次流产,就是因为丫鬟站得地方很巧,一不小心跌倒冲在了她身上。刚才听到程氏的声音出门时,下意识的她就按照记忆中的顺序挪了下位置。   厨房本不大,她和娘站在最靠近锅台的位置,自然把程氏挤到了放盆罐的旮旯。一连串有心之举,造成了现在的悲剧。这会瓦盆移了位置,她们娘俩也不在原处,所有证据泯然无痕。   沈福祥胸膛剧烈起伏,二丫惊魂未定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头几天她从水里捞出来时那样。整个人六神无主的看着她,眼中全是委屈。   沈福海扶起程氏,瞪圆了眼教训着李氏:“弟妹你也真是的,二丫伤得疼不疼。”   程氏正摔到尾椎,脸也被烫到,上下一样钻心的疼。自从沈福海接任族长后,二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心中愤恨,她在一旁敲边鼓:“是啊,这下可着实不轻。二弟妹,咱们亲姊热妹,摔着我倒是没事。二丫可还小,像上次那样,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宜悠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了,就是因为他们家这些年一直好说话,二伯一家才敢话里话外的拿捏挤兑他们。   “爹,又不是娘烫得我,为什么二伯和二伯母一直都在怪娘。”   沈福祥羞愤的低下头,握紧拳头,一直红眼的李氏开口了:“二丫别乱说话,小心你大伯又说你不像样。你二伯母自己摔到,正疼着呢,娘被他们说两句也没什么。”   “四弟妹你说什么,我只是关心下二丫,就被你这么抢白。”   程氏半嗔半怒,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   宜悠学着她的语调:“我娘也是在关心二伯母,二伯母一向宽容大度,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   李氏:“二丫到娘身边来,你这孩子就是一根肠子。你二伯母多谦逊的人,再宽容大度也不能说出来。”   长脑子的都能听出这是反话,接连被抢白,程氏感觉一口水呛到了喉管,整个人憋得不上不下。   不过看到那皮锃亮的大包子,她一下反应过来,顺顺胸口:“都是亲戚,别说这一茬了,快点把包子出锅,不让等会该凉了。”   都这样了还没忘算计他们,宜悠终于有些理解,为何这两人能牢牢将沈家全族握在手心。就跟前世陈德仁跟她说过的山匪一样,他们欺软怕硬,脸皮又厚又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长久下来,强的人家自然跟着他们吃肉,弱的群体压根就没有心思和能力反抗。   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宜悠开口:“那麻烦二伯和二伯母了。”   抬来箩筐,在地上垫上笼布,一只只包子被拾出来。最后一锅出笼,200个包子整齐的放在四只筐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沈福海擦擦头上的汗,招呼沈福祥:“四弟搭把手,咱们兄弟搬到祖屋那边去。”   程氏跟进:“族中的叔伯兄弟们吃了包子,肯定会记着你们家的好。”   月亮渐渐隐匿在天上,启明星明亮起来,宜悠往窗外瞥去,长生怎么还没带人回来。二伯这种做派,今天只凭他们一家,这买卖绝对做不成。   沈福祥也擦擦汗,低头沉声说道:“二哥,这包子是要拿去卖的,族里那边你还是另找人。”   沈福海一脸惊讶:“四弟,咱们不是说好了。我都帮你拾掇好了,你再给我变卦?”   李氏据理力争:“二哥,我们可从没答应过。”   程氏顾不得身上酸疼和疲累:“你们也没拒绝,再说为了族里,这不是应该的么?”   宜悠心下着急,这么闹下去,最后赢了也耽误工夫。长生是怎么回事,不会路上贪玩忘了吧?见二伯的手都放在箩筐上,脸上笑嘻嘻的说着宗族大意,竟然想硬抢。   拿起门口的扁担,她刚想挡上门,远远的见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是他熟悉的长生,大得不是别人,正是沈家最耿直的二叔公。   身子一软,她撑住扁担站好。只要二叔公来,一切就好办了。 ☆、第十章   二叔公是个精神矍铄的老汉,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头发都白了一半,但他依旧坚持每天下地干活。用他的话讲:“一把老骨头,闲下来锈得更快,还不如出来活动活动。”   此刻他穿着带补丁的青衫,黑布鞋上还沾着泥,前世最看不惯的泥腿子,如今落在宜悠眼里却格外亲切。   老远看到夜色中的煤油灯,二叔公略显苍老的嗓音吆喝出声:“天还没亮,长生就来敲我家门,到底是什么事?”   宜悠站在门口,扫了眼二伯夫妻,喃喃自语:“天还黑着那。”   说完她没事人似得,站到爹娘身边,朝娘指指自己。爹性子面,她吃不准,不过娘刚才几句话却让她刮目相看。为了这个家,他们也一定会站出来的。   李氏会意,救兵是女儿搬来的,她上前一步搀扶着二叔公:“这不族里要筹办族学,我们家暂时拿不出那份子钱。福祥跟我一合计,就想做点营生,早日把钱凑齐。临开张,想请族里辈分最高的二叔来,喝杯水酒图个喜庆和吉利。”   宜悠心里为她娘竖起大拇指,不论有理还是没理,主动挑事的人,总会给人留下强势尖酸的印象。刚才争执的动静不小,二叔公耳不聋眼不花,肯定心中有数。娘这一番谦让大度,先于程氏占了一半的理。   程氏不阻拦还好,这样他们家目的达成,可以安心的赶集卖包子。如果敢阻拦,那就是不识好歹,到时候她自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二叔公笑道:“这是好事,别耽搁功夫。”   酒就放在厨房,宜悠拿来三只小碗,倒满后放在三个男壮丁面前。笑靥如花:“二叔公,请。”   程氏很想维持平静,可尾椎上的隐痛,还有四弟一家此刻的得意,无时无刻不在挑战她的神经。眼见二叔公就要满饮,开张之事马上尘埃落定,她已经顾不上其它。   “二叔,咱们族里今天有事,刚好用这些包子招呼人。”   二叔公疑惑:“族里用包子?”   沈福海走上前:“是这么回事,我打算今天把族学的事订下来,已经找人去通知各位叔伯兄弟。时间仓促,中午大家将就着吃顿包子。”   二叔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福海这事是你办的不地道。东西是老四家的,不能因为你临时起意,就让人家让出来。咱们沈家人,不能不讲道理。咱们是一家人,有事本该互相帮助,福祥也要多为你二哥想想。”   二叔公辈分大,他的话没人敢正面反驳。宜悠边听边点头,这位正直的老人,向来对事不对人。不管他们如何表现,他都不可能偏帮他们一家。不过现在她要的,只是他不偏向沈福海和程氏。   “四弟,是二哥急躁了些,我在这给你赔个不是。不过咱们族里的事可不能耽误,你看现在。”   沈福祥避开他的作揖,现在似乎他说什么话都不对。宜悠将一切看在眼里,二伯和程氏真是块滚刀肉,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掀开笼布,包子整齐的码放在里面,宜悠托住一只走到中间:“刚才事忙,爹娘一直没空说。宗族大会可是沈家大事,这些包子用在此处有些不妥。”   “哪里不对?”   “大家看,这些包子不是白面的,沈家怎么都不能让大家吃苞米面。”   刚才天黑,煤油灯下看东西并不清楚。如今天色亮起来,众人有意看过去,包子面发得很好,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只是那皮泛黄,丝毫不是白面该有的亮色。   程氏变了脸色,她隐隐觉得自己中了这一家的圈套。合计着从进来到现在的种种,看似她步步紧逼,实则一点都没占到便宜。她有预感,今天自己会吃个大亏。   “二伯的难处,我爹娘都知道。你一向对我这么好,现在我也急在心里,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该不该说。”   程氏下意识地开口:“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宜悠走过去,亲热的挽起她的手:“二伯母总是拿我当小孩子疼,我已经长大了,懂好多事,我觉得这法子肯定好用。”   她表现的越亲热,程氏心里越不自在。忍住恶心挽起她的胳膊,她朝李氏眨眨眼,后者意会:“二丫,你二伯母这么疼你,有什么好法子说出来,也让她高兴高兴。”   长生跟着捧场:“姐姐最厉害,快说出来听听。”   “娘、长生,二伯母肯定会高兴。咱们家的包子不行,邻村程舅舅家不是专门卖白面包子。那包子味道好,用来招呼人再合适不过。”   不好的预感应验,程氏瞅瞅自己这一身灰,脸上的笑终于维持不住。大半夜起来,帮人干了半天的白功,最后却坑了她亲弟弟。事情演变到这一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那包子,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再说这时辰,再去找他已经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宜悠今天既然说了出来,就没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看二伯母多谦虚,程舅舅家的包子皮薄馅多,咬一口喷香,吃一个让人想要第二个,味道那是一等一的好。再说现在天还没亮,他肯定还没上路。他赶集顺道路过咱们云林村,正好可以少跑一趟。”   一直听着的二叔公回过神来,活了五十年他有什么不明白的。老二一家这几年越来越过分,大嫂心又偏到天边,也亏得老四能忍。这孩子不容易,不过是卖个包子,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他有什么好阻拦的。   端起水酒,他一饮而尽:“我看二丫这提议好,咱们沈家向来好客,招呼人怎么都得用白面包子。福海你去忙,我喊福瑞去订包子。”   说完他拍拍沈福祥的肩:“好好干,你对族里这份心,我们心里都有数。”   沈福祥端起大碗,一干到底:“二叔,侄子借您吉言。”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再清楚不过。饶是程氏千般不愿万般肉疼,也只能闷在心里。   宜悠站在家门口,跟着送三人出去。临到门口,程氏回头剜了她一眼,那眼神跟淬了毒似得,包含着无限的怨念。   三天之内,这种眼神已经是她第二次见。想到前世程氏那笼络人心的本事和层出不穷的花样,她打个机灵,瞬间从胜利的沾沾自喜中惊醒。以后的路还长着,她不怕任何人,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   解决了拦路虎,趁着天早,沈福祥推上车子,一家四口赶往五里外的集市。大越皇族有一半胡人血统,民风相对前朝略显粗犷,对女性的束缚也少。宜悠和李氏两人,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和一个妇人,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上街,不用过多遮掩。   “姐姐,你看那边,那个人嘴里会冒火。”   长生一路格外兴奋,才四天不到的时间,他已经将过往的不愉快忘到脑后,全心接受这个温柔的姐姐。   “长生不要乱跑,小心拐子。”   宜悠走在最中间,她换了身半新的蓝花布衣裳,厚重的刘海挡住明亮的杏眸。跟在李氏身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姑。   重活一次她算是明白了,没有足够的本事,美貌是祸不是福。大夫人的确不美,但她翻手间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话本小说中的恶霸看上美娇娘桥段不要太多,前世她也曾亲眼见过。   李氏看着这样的女儿,有些心疼:“这孩子,娘在呢。”   回握住李氏的手,她挥去复杂的情绪,低调做人总没有错。扭头,她扬起灿烂的笑脸:“程家今天应该不会来,咱们开张也容易些。”   “那是,这次多亏了二丫。”   “二伯和二伯母实在欺人太甚,以前是我糊涂……”说道这,她朝后瞅了眼,爹推着车,眉头拧成了疙瘩。   宜悠退后一步,与他并排着:“爹,咱们是一家人,不该有所隐瞒。女儿现在就把心里话跟你说明白:这么多年下来一桩桩一件件,还不够你和娘看明白。以前是我糊涂,自己跑过去任人拿捏,但以后我不会了,爹和娘也别再那么软脾气,由着他们作威作福,行么?” ☆、第十一章   沈福祥推车的手有些颤抖,放慢速度他低下头。老娘婆娘,谁好谁歹他还算清楚。可孝大于天,万一那边说出点什么来,他被戳脊梁骨没关系,一双儿女日后如何在云林村立足。   “二丫,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回来看着你弟弟。”   被李氏拉住,宜悠却没有依言沉默。程氏怨毒的眼神,如悬在她头上的一柄利剑,让她时刻警醒。爹才是一家之主,说动了他往后的事才能顺当。   “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不怕那个。与其有个柔顺的好名声,让二伯一家把我弄到富贵人家做丫鬟,然后千方百计的攀高枝与人为妾,还不如被人说道两句求个安生日子。”   沈福祥顿住,李氏亦大惊:“什么攀高枝与人为妾,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知道?宜悠疑惑,随即想起来,重生这几日事情太多,她只笼统说过程氏对她有所算计,竟忘记仔细掰扯。   “娘,你可记得女儿那日说道,二伯母拿出绫罗绸缎,说着做县衙丫鬟的种种好处?”   李氏点头:“为人奴婢哪有那般好,她这心思的确可疑。”   宜悠拨弄下自己的刘海,露出掩藏之下的明眸皓齿:“女儿也曾随爹进过城,富贵人家奴仆衣着虽讲究,但还没贵重到那份上。二伯母那方牡丹帕,定是得做主子的才能用。爹娘看女儿这幅相貌,不是女儿自夸,在咱们这一片也算数得上的标致。”   有个漂亮闺女,做父母的都自得,李氏也不外如是:“那自是不必说,论相貌二丫自称第二,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没人敢做第一。”   “女儿没有嫌弃爹娘的意思,只是以咱们家境况,想做大户人家正妻自是不行。可女儿进了县太爷府,常在贵人面前露脸,稍微用点心思,一个姨娘还是跑不掉的。”   “这怎么能行……”   李氏大惊,沈福祥拳头上青筋暴起。   宜悠知道这话说到了两人心坎上,这就是她的爹娘,或许在世人眼里他们贫贱粗鄙,但一颗为她着想的心,却是外人怎么都比不上。   “女儿先前那性子,掐尖攀高不识好歹,二伯母两句话就能哄住。一旦女儿做了姨娘,他们岂不就攀上了贵人,到时候好处自然多多。爹娘生养我一场,便宜全被他们捞了去。退一步讲,即便此事不成,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说罢她微微福身:“爹,女儿也不想这般揣测二伯母。而是这五六年,她一直与女儿说着富贵的种种好处,其用心再明显不过。”   李氏用力扯住帕子,咬牙切齿的说道:“我真没想到她心机这般重,沈福祥,咱们的好二哥和好二嫂,竟这么算计二丫,这事你能忍,我可没法子忍。”   长生被陡变的气氛吓到了,跟在姐姐身边不敢说话,宜悠摸摸他的小脸,话语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爹,比起命,名声就显得微不足道。你和娘忍气吞声这么多年,还要继续由着那边作威作福么?”   长生也挥起拳头跟着起哄:“不能由着他们!”   沈福祥抹把眼眶,他真是没用。妻儿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犹豫不决。   “我没说要忍,不忍了,云娘、二丫,咱们不忍了。”   爹一向寡言,但言出必行。宜悠一把抱起长生,今天这事,算是成了。   **   出门时晨露未曦,到集上时天已是大亮。夹杂着人和牲畜的味道传来,前方是几排青砖房,两侧摆满了木架支起的摊面,其间往来行人熙熙攘攘。   “咱们该去哪儿?”   李氏和沈福祥以前只是来买东西,卖东西对他们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临到头,两人才发现自己对此竟是一头雾水。   宜悠抿嘴一笑:“不是有程家占据的风水宝地,沾亲带故的,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今个,咱们暂且先借用下。”   沈福祥有些不好意思:“这……妥当么?”   李氏也有些犹豫,宜悠知道她爹娘为人实诚。程家卖包子多年,常赶集的人早就跑顺了腿,一到时辰就去街口买包子。如今占了程家老摊,等于捡个现成的便宜,以他们的秉性,自是做不惯这种事。   但她却没那份心理负担,漫说前世程氏在沈姨娘处捞去的金银珠宝,单说现在,原属于爹的家产可被二伯攥在手里,程氏逮着机会可没少往娘家搬东西。   “整个集上,就街口最方便卖包子。咱们不用,自有别家去占。”   说完她抱着钱匣子,往前边走去。街口本就人来人往,只适合摆些比较小的摊,往日程家势大,将这一块整个霸占住。今日他们没来,此刻这里已经有个卖切糕的秃头商贩。剩余的一小角,挤挤刚好可以放下她家的推车。   “叔,你也来赶集啊,我们是从云林村来的。你看那边,我爹就一个推车,跟你挤挤成么?”   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面前,有理有据的垂声问道着,商贩忙往边上挪了挪:“行……都成。”   得到准许,她朝外面招手:“爹,快过来。”   李氏见早已有人在那,扭头朝沈福祥说道:“这样以后说起来,也不是咱家抢了地方。”   “恩,是这理,咱们过去。”   推车并不大,卸下四个竹筐后竖起来,分开两家摊子的同时,刚好占满这一脚。看时辰差不多,宜悠掀开两层厚被子。此时正是初春,天已经没那么凉,一路走来包子还带着些许热气,阳光的照射下,两面皮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卖切糕的商贩咽了口口水:“给我来两个包子。”   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开张了,李氏接过铜板,递回去两枚:“给孩子们也来块切糕。”   礼尚往来,商贩特意割大点,切成两小份。李氏递给他们:“早上起来也没吃东西,先垫垫饥。”   宜悠接过来收好,守在摊子里面,看长生欢快的吃着。   “这包子真好吃,再给我来一个。”      沈福祥再给商贩递过一个,宜悠看他边吃边赞不绝口,心里更是有了底。可很快她发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就这一回,集上又热闹许多,卖鸡鸭、卖布、卖米卖菜,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她眼尖的看到,原本腿往这边抬的人,在见到陌生的人影后大都转了个弯。偶尔走过来的,扫一眼竹筐也都摇头折回去。   一炷香时间过去,自从商贩那仨包子后,他们竟是再没卖出去一个。   “爹,我去那边看看。”   李氏站起来,擦擦脸上的汗:“娘陪你去,长生好好跟着你爹。”   娘俩挤在人堆中,走近了就听到不远处的吆喝声:“刚出锅的白面大蒸包,两文钱一个。”   原来如此,今天他们来得正不巧,除了程家外,还有另外一家来卖包子。一边是平常吃不到的白面,另外一边是不值钱的苞米杂面,大家当然都往这边跑。   “哎。”   叹口气,果然万事开头难。看着旁边吃得一脸满足的行脚商,她却眼尖的注意到包子馅料的不同。   李氏见女儿许久未动,以为她难受,忙劝慰道:“二丫别丧气,今天才刚开始。就是卖不掉,咱们也可以当干粮吃。”   宜悠转过头,再次恢复晴朗的面容:“娘,谁说咱家的包子卖不了,咱们回去就开张。”   走回自家摊位前,看着四筐几乎没动的包子,她却没了刚才的郁闷。刚才那家人喊得号子,给了她灵感:凡事都要扬长避短。   白面菜包可以叫白面大蒸包,那他们家这包子,也可以换个说法。   趴在沈福祥耳朵上,她用几人都能听清的声音说道:“爹,你这么喊……”   “这不是骗人么?”   “主要是为了引人过来,如果真有人要买,咱们再说清楚,这也不算骗人。快点吧,再等会包子凉了,就真等不及。”   在一家人的催促下,沈福祥扯开嗓子喊道:“包子咧,好吃的肉包子,两文钱一个。”   “爹,大点声,这样人家听不到。”   说完她也和着调子喊起来,长生也跳着吆喝,略显沧桑的男声夹杂着婉转的女声和清脆的童声,穿透人群,传到集市的每一个角落。   肉包子,这时候肉可是稀罕物,不是能随便吃的。拐角处的人纷纷往这边走来,在摊前停驻。   “是肉包子么?”   宜悠并没说话,而是掰开一个。隐藏在泛黄面皮下的,是一团酱色的丸子,昨天她忙活了一下午,将白菜剁的很细,与肉完全搅在一起。浇上酱汁后,两者浑然一体,远看就像一整个大肉丸。   “长生,来擦擦手,吃包子。”   小家伙接过半个包子,咬一口,脸上无限满足:“姐姐,真好吃。”   说完他狼吞虎咽起来,同时包子的香味也飘散开来,温热的气息夹杂着一股咸香,让人想起过年才能吃到的红烧肉。有了刚才“肉包子”的暗示,再看面前的孩子吃得那么香,围着一圈人纷纷吞起了口水。   终于,第一个虬髯大汉开口:“给我来十个肉包。”   沈福祥刚想包,李氏却拦住了他:“这位大哥,我们家这是白菜肉馅的,并不是纯肉。”   此言一出,周围嘘声一片,看他们的眼神也变了。后排出来一道声音:“不是白面,又不是纯肉,你们说肉包子喊我们过来,不是坑人么?” ☆、第十二章   有人带头,原先惊讶的人群立刻激愤起来。   “是啊,这就是族里老人们说的挂羊头卖狗肉,今个咱们可算见识了。”   “听说他是云林村来的,都这么熟还敢坑人。”   ……   你一言我一语,这边瞬间成了整个集市最热闹的角落。李氏着急,忙走上前劝:“在你们买之前,我不是挑明了包子不是纯肉馅,我们家可没亏大家钱。”   宜悠愣在那,并不是被吓的,这种情况完全在她预料中。她只是想静下心来,抓住混在人群中领头闹事的那个人。   “咱们都忙着,被他们耍着白白跑了这一趟,来回耽误多少工夫。”   “有这空当,还不如直接去拐角买白面蒸包。”   下面附和声一浪高过一浪,完全压过李氏苍白的辩解。趁人不备,宜悠闪到一旁,蓝灰色的对襟褂子与周围众人泯于一体,娇小的身体灵活的穿梭其中。   瞅着前面起哄正欢的小个子男人,她一把抓过去:“就是你。”   男人个子虽矮,力气却放在那,知道自己被人发现,甩开胳膊想往回跑。宜悠一个趔趄被他挣脱,心中暗恼,这么好的机会白白丢掉了。   稳住身形刚想去追,却看矮个头男子定在原地,眼中全是惊恐。宜悠顺着他肩膀上的大掌抬头,视线中出现熟悉的国字刀疤脸。   依旧是一副衙差的打扮,今天他腰间别了另外一把刀,阳光下刀鞘反射着寒光,让他整个人平添几分凶厉。   “官差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四周立刻寂静下来。   宜悠稳住心神,重来一会,她和他之间还没有那么深的纠葛。即使上辈子欠他良多,此刻她也不便贸然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朝廷有令,不得聚众闹事。”   冰冷的话语让周围的人有些惧怕,大越朝才安定下来没二十年,大多数人脑海中都有兵荒马乱的记忆。如今朝廷的命令,让他们不得不往那边想。   宜悠眼珠子转动,机会来了:“各位乡亲,我家包子的确带着猪肉,叫肉包也不为过。方才此人混在人群中,煽动大家情绪,扰乱了集市秩序。多亏官爷明察秋毫,将其揪出来。”   说完她趁人不注意,往他腰上使劲掐一把,矮个头吃痛惊呼出声,声音果然与方才几次喊得最高,带头找茬的一模一样。   “官爷,刚才我在那边”,宜悠下巴指指另一家卖包子的所在的巷口:“见过此人,他应该也不会为非作歹,若不您放他一马?”   围观的人点点头,这闺女大度,不计前嫌主动为煽风点火的人求情。宜悠扫视一圈,冷汗直流,被误会了,她只是想言明同行闹事,为啥大家都往别处想。   穆然手并未松,低头看着面前神色平静的少女。厚刘海灰褂子毫不起眼,可他却清晰的记得,十天前水塘里身材纤浓合宜的豆蔻少女。前天听出她对与人为奴的不愿,欣赏她迂回隐忍的同时,他忍不住帮她达成心愿。回程路上裴子桓还打趣他被美人勾去了魂,听人家说两句话就火急火燎的出手,当时他只是摇头,心里却有些震撼。   没曾想,今天老衙役有事,他临时来巡逻,竟然再碰上了她。于行伍间摸爬滚打十年,他早练就了一双利眼,两次见面她看向他的目光始终有些异样。一开始他以为是害怕,现在他知道自己想岔了。   不过放人,却是不行:“朝廷有严令,刻意寻衅滋事者,不论何人,必严查。”   声如洪钟,震住了在场所有人。矮个头双腿抖成了筛子,朝着巷口大喊:“三叔,救命啊!快来救救侄儿!”   没多久那里出现一个微胖的身影,宜悠认识,正是那家卖包子的主事。   “官爷,这是我侄子,我们家祖祖辈辈住在这一片,真是一场误会。沈家兄弟,对不住,我没看好孩子让他出来胡说,我在这给你陪个不是。”   李氏和沈福海扶他起来:“乡里乡亲,哪用得着这样。”   坦然大度,给周围商贩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胖主事心里把矮侄子骂个狗血淋头,领着他在一旁作揖,脸却红到了脖子根。本想程家不在趁机一家独大,没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借机找茬却被人抓个现行,他这脸面算是丢光了。   好说歹说,就差把族谱背出来,穆然终于满意放人。临了他握住刀柄,环顾四周解释道:“近来有前朝欲孽作乱,朝廷下令严查。各家注意,但凡聚众寻衅滋事者,必将严惩不怠。”   宜悠退回爹娘身边,趁人不注意悄悄打量着说话的持刀衙役,虽然一脸凶相,但他在人前还挺像样的。见他有意往这边一瞥,她忙垂眸收拾自家竹筐。   程家没来,另外的竞争对手失了面子,集上大半人都在这。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今天一定得把沈家包子的名气打出去。   “就这样,都注意点。”   见手握大刀的人说完,趁这一瞬间的寂静,她忙开口:“我们家的包子才两文钱一个,这年头两文钱见肉腥的机会可不多,乡亲们都尝尝呗。”   穆然往回走的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忍住,继续向前。   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赶集出摊就要呆一天,这中间不吃东西扛不住。集上最垫饥又廉价的吃食就是包子,另外一家出了事,这家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虬髯大汉向前一步:“我说,我的那十个包子呢?”   沈福祥回过神来,再次解释道:“这不是纯肉的,白菜混肉。”   “管那么多干啥,麻溜的给我包上。”   宜悠拿出油纸,分两袋给包好:“师傅,您的包子。”   “还是你家闺女利落。”丢下钱,虬髯大汉当场咬了一口,然后赞不绝口。   “你别说,这肉包的名号还真没喊错。嚼在嘴里一点都尝不出白菜味,比过年时家里那纯猪肉绞馅蒸包还香。再给我来五个,就当俺今天没打铁。”   比起长生,虬髯大汉的吃相更猛,也更让人觉得香。随着他开口,围观人群因苞米面而产生的最后一丝犹豫散去。   “要五个包子。”   “给俺来八个。”   “俺比他早到的,先给拾上二十个。”   “他奶奶的敢推你爹,哪只眼睛看到你先到的,明明是我先。”   刚才围着吵架的人群有多拥挤,现在买包子的主顾就有多热闹。宜悠负责收钱,李氏和沈福祥忙着将近二百个包子,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全都销售一空。   孩子们围着竹筐舔手指,大人们自制力强,但也忍不住咂嘴。   张三嘴冒酸水:“看你那饿死鬼托生的模样,没吃过包子似得,真有那么好吃?”   李四白了他一眼:“你没尝过不知道,这包子味真是绝了。不信你闻闻,这四周全是肉香,香的人五脏庙直打鼓,馋虫忍不住往上冒。”   集上本就人多,这一会口口相传,几乎人人都知道新来的那家卖的包子好。吃过的人嗅着空气中残留肉香,回味着刚才的美好滋味。没吃过的则无限好奇,究竟是什么包子,味道能好成这样。   **   收拾好手推车,一家人往集市外走去。   宜悠晃晃手中沉甸甸的钱匣子,里面传来铜钱碰撞的清脆响声,自打记事起,沈家的钱匣子还是第一次这么重。从昨天决定卖包子到现在,一切都朝她期待的方向前进。虽然中途有程氏搅局,不过也被她生生掰回来,化险为夷。   “爹、娘,你们掂量掂量,长生看能抱动吗?”   沈福祥掂了掂,还是吓了一跳:“这……得有三四百钱吧?”   宜悠点头:“两百个包子,早晨包给二叔公五个,应该能赚三百九十文,买切糕用去两文。匣子原先是空的,现在里面应该有三百八十八文。”   “这么多?”   不止沈福祥不可置信,李氏也有些云山雾绕:“那些肉花了一百文,面和菜大概一百五十文,抛去油盐酱醋柴那十几文,不到一天净落二十文?”   她的亲娘咧,怎么算账老是错,宜悠纠正道:“是一百二十文。”   李氏掰掰手指头,“还真是这么多,一天一百二十文,那不到十天就是一贯钱。用不了一个月,族学那边的三贯钱就能攒出来。到割麦子的时候,咱家能再攒十几贯钱,可以多买两亩地。”   越说越兴奋,最后李氏眼中闪耀出光彩。宜悠垂下头,搓着手指,前世她做沈姨娘时,一件苏绣绸缎夹袄就值上百两银子,在老家可以买十几亩旱田。   现在的沈家还真是赤贫,不过总有一天,她也会让爹娘穿得起那般好看的衣裳。   “是啊娘,趁着赶集方便,咱们顺道买点白菜回去,也买点其它菜,咱们家总不能只卖白菜包子。” ☆、第十三章   宜悠的提议很快通过,牵起长生跟在爹娘后面,他们先去买肉。在肉市那边,正巧碰到摆摊的周屠夫。   “沈四兄弟你还费这劲干啥,咱们这么熟,等会去我让勇子把肉送到你们家。”   周屠夫话中透着一股子豪爽,跟来的周勇低下头,偶尔趁人不注意,偷偷瞅着后面的宜悠。   “我们一家子既然都来了,也不麻烦虎子再跑一趟。”   沈福祥拒绝,再次买了双倍的肉。趁着割肉的空挡,李氏同周屠夫媳妇聊起了天。周家就一根独苗,因为上次宜悠落水之事,夫妻俩现在还有些忐忑。   万一沈老四追究起来,报了官,那可如何是好。因此现在周家媳妇格外客气,看到儿子那时不时瞅人家闺女的眼,她更是再客气三分。   “周婶子,我只知道咱们这五天一个集。附近其它地方,还会再赶集?”   “是啊,日子都错偏开。县城是明天,咱们这往北十里地有个王庄,那边是大后天。更远的地方还有其它集,不过跑太远不值当。”   宜悠用心记下来,李氏心思也转过来。他们没做生意的经验,周家好几辈可都是杀猪赶集的买卖人。跟人家多学点,以后自家也用着方便。   两人交谈甚欢,长生却在一旁跳脚。宜悠摸下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方手帕。帕子早已洗得发白,不过却很干净。打开里面正放着半块切糕,是她早上特意留下的。   “你要是敢乱跑,被拐小孩的抓了去煮了吃。乖乖站好,姐姐给你好吃的。”   大棒加甜枣,本就听长生话的姐姐安静下来,一口口的吃着切糕。李氏回头,见姐弟俩和睦相处,更是放心打问经商之事。   “二丫……二丫妹妹。”   结结巴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宜悠扭头,是一直躲在肉摊后面的周虎。不同于云林村其它孩子的黄瘦,周虎生在富庶的屠夫家,从小不缺肉和猪油,人也养得格外强壮。回忆着久远前的事,周虎似乎格外喜欢欺负她。他力气大,稍微动手就能弄疼她,久而久之两人之间梁子越结越深。   打量着面前脸涨成茄子的周虎,宜悠心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刚才手持大刀的穆然和眼前之人,谁的力气比较大。   本能的偏向前者,她往后退一步,与周虎隔开半米。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还你。”   足足反应了三息时间,宜悠才分辨清这速度极快的一团话的每个字。看着跟个大姑娘似躲在车上的周虎,捏捏手里有棱有角的荷包,他这是在道歉?   抽开荷包,里面竟是几块碎银,掂量掂量,大致有二两。这钱刚好跟她落水求医问药用的差不多,这恶霸怎么还转了性子?   不过周叔已经做出补偿,虽然现在她很缺钱,但也不能这样收下。忍住肉疼,她不是前世眼皮子浅的沈姨娘,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牵着长生走到车前,她将荷包放回去:“我已经好了,这钱你收回去就是。”   周虎一下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祸是我闯的,钱是我自己攒的,拿自己的钱赔给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惊动了割肉和聊天的长辈们。周家夫妇满脸愕然,李氏走过来:“虎子,你爹昨天把肉算便宜,这事已经过去了。”   周虎鼓着腮,一个人生闷气。周屠夫劝着:“抓药的钱本该是我们出,虎子给了正好,你们也别再推辞。”   宜悠没再开口,打量下周虎。魁梧的身材涨红的脸,他似乎也没记忆中那么讨厌。冲着刚才他那番担当的言论,她也该重新认识他。   按照她的设想,自家买卖肯定会越做越大,需要的肉会更多。周屠夫杀猪宰牛手法娴熟,性子耿直,值得拉拢。   留下荷包里的一小块银子,她将剩余的放回去,连带荷包交给周虎。   “落水那天,也怪我选了偏僻水深的地方洗衣裳,这事我们一半一半。碎银我收一半,这件事彻底揭过去,以后谁都不要再提。”   周屠夫拍拍她的肩膀:“还是二丫利索,就这么办!”   宜悠笑笑,掰下一半银子朝爹娘看去:“爹、娘,周叔家的肉新鲜又好吃,咱们家以后卖包子肯定还得求。我想先把银子放在那,算是预定了。”   沈福海是老实人,自觉占了周家便宜,此刻自是赞同。自打女儿懂事后,李氏心气顺,慢慢恢复了做少女时的斗志。   摸摸女儿的头,她笑道:“二丫真是个小财迷,银子本就是你周叔家的,就是全还回去也不为过。”   本来心疼的周家媳妇,此刻露出了笑脸:“姐姐你还不知足,看二丫多懂事。”   两家人皆大欢喜,见周屠夫收下碎银,宜悠笑得更真心。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得一步步来,前些年因为她不懂事,也因为奶奶和二伯的有意干涉,爹娘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故交。既然现在有机会,她就得一点点改变。   **   离开肉市,再去菜市。因为耽搁了一会,现在日头已经升高。穿着棉衣走在人群中,宜悠很快出了一身汗。   但她现在正高兴,也就不在乎身上那点不适。常买菜的商贩都知道,太阳一高,暴晒后的菜的成色就慢慢不好看。万一卖不出去烂在手里,肯定得亏本。因此越到后面,菜越便宜。   他们家就刚好捡到漏,去年风调雨顺,萝卜白菜大丰收。放在地窖一冬天,开春后天气回暖,到现在马上就要放不住。用了七成的价钱,沈福祥买下半车白菜。   油盐酱醋又各买了些,回去时,沈家推车比来时还要满。沈福祥弓着腰,“嘿吆嘿吆”的喊着号子,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满足和喜悦。   李氏抱着空空的木匣子:“钱还没捂热乎,又全没了。”   宜悠将碎银塞进去,银子触到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这还不简单,娘又有钱了。”   李氏一愣,随即露出笑容:“这是虎子给你的,二丫,你看虎子那孩子怎么样。”   这下愣神的换宜悠,娘这么问,还笑得一脸暧昧,傻妞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和虎子?怎么有种与狼共舞的感觉!不对,前世听过得话本种,狼是孤独坚毅的,虎子那模样,不像老虎,反倒有点像书中画得黑熊。   “娘,你说什么呢。我今年才十五,哪会想那些。”   李氏晃晃匣子:“十五也不小了。”   一直吆喝的沈福祥停下来:“十五也不大,咱们二丫身量小,说十三也有人信。大道上人来人往,说那干啥。”   “你们爷俩,大越可不是前朝,咱们女人的束缚少。我这也是为二丫想,周家在云林村数一数二的好,十里八乡的,不知道多少有闺女的人家盯着虎子。”   宜悠跺跺脚:“娘~”   “二丫怎么随了你爹那榆木脑袋,行了,看你脸红成啥样,娘不说了。”   宜悠松一口气,虽然大越民风开放,太祖废除了前朝裹脚、寡妇守节等一系列旧俗,女子地位得到很大提高。但前朝遗风尚存,一旦出嫁,这辈子大概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经历过前世惨痛,一时之间她还不想找汉子。   **   一路走回云林村,已经过了晌午。听着潺潺的溪水声,宜悠心情再次恢复平静。   “福祥回来了。”   沈福祥顿下推车,同村民打着招呼。宜悠牵着长生,一路叔叔伯伯的叫着。   “福海刚朝你家那边去了,你们回去保管碰到他。”   听到这话,宜悠下意识地扫一眼车上满满的肉菜米酱,悠闲惬意的心再次紧绷起来。   “爹,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   沈福祥有些尴尬的点头,虽然还在朝家走,但他脚下步子明显放缓了许多。   宜悠跟着放慢脚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有这么个兄长,最难受的其实是她爹。但这也没办法,爹这个一家之主一天不挺直腰板硬气起来,他们家就得吃一天气。   跟着放缓速度,她合计着二伯可能干的事。二伯见不得他们家好,偏偏他是位高权重的族长。春耕的种、耕地的牛、浇田的水、养苗的肥……这一切都由族中统一掌管分配。他们家目前的境况,实在不适合直接撕破脸。   一路思绪繁杂,似乎一眨眼就到了家门。闸上的柴门前,脸色不善的中年人,正是沈福海。   “四弟,你可回来了。哟,带回来这么多东西,这下倒省了我的事。”   宜悠了然,这是要以物抵债。果然接下来,二伯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族里已经商议好,每家三贯钱,趁着立秋割麦子前把族学开起来。你车上这些东西,就折半贯。趁着还没进屋,一口气随我搬回族里吧。”   早就领教到他的无耻,宜悠没说话,只是站在车前,定定的看着爹。她说了那么多,刚才还在提醒,现在就看爹的了。   李氏打开柴门,沈福祥将车推进去放下,抬头说道:“二哥,银钱我会想办法凑齐,这些东西不能给你。”   沈福海瞬间变了脸色,三十五年了,这个弟弟还是第一次正面毫不留情的拒绝他。小舅子打听清楚卖包子的事,四弟在集上大出风头,如今真是翅膀硬了。   顿了顿,他面沉如水的说道:“这是娘特意为你求的,她知道以你的本事凑不齐这三贯钱,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第十四章 宜悠牵起长生,承受着二伯压迫的目光,跟在后面静静听着。她这奶奶啊,还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主。   沈福祥早已习惯亲娘的厌恶,倒是有点麻木。此刻他挡在柴门前据理力争:“娘的好意……我已经知道。秋收之前三贯钱我们会凑齐,但是这车东西现在不能给你。”   “四弟,也不是二哥逼你。别的事好办,这事真不能由着你们一家。要新建族学,盖房子、添置桌椅板凳、从县里请夫子,这大大小小的事哪一项不得用钱。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般,卡在最后凑上,怕是等寒冬腊月过年,族学也办不起来。”   李氏见丈夫不再做声,上前一步笑道:“二哥可别臊我们一家,这么些年沈家族里大大小小的事,我们哪件怠慢过。不是我自夸,去年年底我们砸锅卖铁,不也把娘要吃的燕窝给买来了。”   沈福海扶额:“四弟妹,不是我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爷们说话还是少插嘴。”   宜悠从后面戳戳爹的腰,沈福祥愣下接上话:“二哥,就像芸娘说的。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弟弟。不出俩月,这钱我必会凑齐,不会耽误你的功夫。”   宜悠默默合计下,一个月大小十八次集。每集卖包子,往少了算也能净落一百文,俩月能赚三千六百钱。凑齐三贯钱,实在绰绰有余。   “四弟,这不是二哥一个人信不信得过的事。族里等着用钱,娘就盼着族学早日建起来。罢了,我这也说不动你,让娘来跟你说。”   说完沈福海转身就要走,看那架势,似乎要请老太太移驾他们家小院。   “爹、娘,哪有让长辈过来的道理。趁着还没坐下,咱们顺便去给奶奶请个安好了。”   被她一提醒,李氏和沈福祥瞬间反应过来。长生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事情是姐姐提的,他也只是撅着嘴抱住姐姐大腿,并未像其它时候那样拧巴着淘气。   李氏笑道:“这正好,跟二哥顺路过去。”   沈福祥麻利的锁上门,揪揪门栓,再三确认牢固后若有所思的朝自家二哥看去。   宜悠捂住嘴,这别有意味的一眼,直接可以理解为防贼。眼角余光看到趴在柴堆旁的邻居小孩,她忙打打招呼。   “顺子,二丫姐一家得出去。你没事帮忙看着点院子。”   掏掏布袋,她拿出一块饴糖。过年时她嫌弃脏,分下来并没有吃。今天赶集带去,本准备哄长生用。没曾想买了切糕没用着,这当口刚好派上用场。   “来,这个给你。有什么陌生人接近,你远远地看着,记下来告诉二丫姐。”   顺子接过来点点头:“二丫姐,我一定看好!”   连番出师不利,沈福海气闷,如今他再傻也知道这一家是针对谁。作为沈家嫡长子,铁板钉钉的下一届族长,从记事起他就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四弟这是做什么,乡里乡亲的还防着。”   宜悠揶揄的笑道:“二伯,侄女就是顺口一提,真没别的意思。你要是想做什么,觉得被人瞧见心里不舒坦,侄女可以让顺子走。”   沈福海怒道:“四弟,你瞧瞧这孩子,真是口无遮拦。”   李氏将宜悠挡在身后:“二丫,娘不是教过你,当着外人面少说话。二哥你别介意,这孩子就是太实诚,随了福祥那一根筋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   宜悠攥紧长生的小手,好悬才没笑出声。以前她怎么没发现,娘也这么会说话。二伯那开染坊的脸,真是让人越看越开心。   “娘,咱们走吧。再晚点,怕是会耽误奶奶午睡。”   李氏接话:“二哥,您前面请。”   娘俩相视一笑,宜悠摸摸顺子的头,牵起长生往前走去。   **   春日渐浓,几日不出来走动,树梢的柳芽抽成叶子,云林村的绿意似乎又深了些。   顺着小溪一路往村东走,宜悠老远看到一个孩子。比长生要稍高一些,挽着裤脚在溪水里踩水。   李氏先认了出来,“那不是邻村穆家的小儿子?”   宜悠定睛一看,手心十指攥紧。前世她只见过这孩子两面,虎头虎脑的,每次都甜甜的叫她二丫姐。   后来她被富贵迷了眼,在程氏的教唆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退亲后,就再没见过他。后来只听来看他的爹偶尔提过一次,穆然带着幼弟远走他乡,飘渺杳无踪。   年少时她可能觉得,行迹江湖是潇洒惬意之事。可他们兄弟身无长物,一大一小两粗汉子,身旁又无长辈亲族照拂,开始的日子怕是跟前些年战乱时的流民差不多。   想到这她心里抽紧,终归是她犯下的孽障。尽管如今一切还未开始,但有些事她不能忘却。抬起头,她问道李氏:“我依稀记得,这孩子是叫宇哥儿来着。”   李氏略作思索后点头:“确实是单名一个宇字,这孩子也是可怜,穆家嫂子生他时难产,当场就去了。没过一年,在北边参军的穆百夫长也战死沙场。那么小的孩子,背上了克父克母的不详名声。还好他哥哥活着回来,总算能照应一二。”   相同的境遇引发了李氏的同情,前后两世,宜悠还是第一次听到完整的穆家往事。心中愧疚更浓,她松开长生,往溪边走去。   察觉到有人来,踩水的孩子抬起头:“你是谁?哦,我认识你,你是虎子哥说长得特别好看的二丫姐!”   云林村周围十里八乡,叫虎子的孩子没十个也有八个,宜悠并没有过多在乎。她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孩子,他的衣服非常破旧,针脚一个长一个短,一看就知是没娘管的野孩子。   “你怎么在这。”   穆宇低头搓着衣角,神情间有些落寞:“我一直走,不知不觉就到这了。”   宜悠突然想起前世所闻,背负着不祥的名声,人又瘦小,邻村几个大孩子总是欺负他。看他衣服上的泥土,怕是一路摔打着逃到这来的。   伸出手,她掏出两块饴糖:“糖给你吃。”   穆宇吞吞口水,坚决的摇头:“我哥说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二丫姐,你还是给长生吃吧。”   长生扑上来,一把抢过糖块,撅起嘴说道:“糖是姐姐的,不能给长生以外的人。”   沈福祥和沈福海走在前面,并没有注意后面动静。李氏跟上来,掰开长生的小手:“长生看穆家哥哥多懂事。宇哥儿吃吧,今天赶集你哥哥帮过我们家。”   穆宇睁大眼睛:“真的么?”   宜悠点头,微笑道:“是真的,你哥哥可厉害了,一下就抓住了造谣的坏人。”   听人说他哥哥厉害,穆宇比得了糖还要高兴。踩上鞋子,他接过糖:“那谢谢婶婶,谢谢二丫姐。长生,咱俩一人一块好吧?”   长生别扭着接过来,剥开油纸吞下去,露出开心的笑容。   主动牵起穆宇的手,他眯眼享受道:“好吃。”   一块糖让小哥俩迅速和好,宜悠在一旁看着,感慨万千。前世她究竟是多糊涂,才看不出这些人的好。诚然他们没有一副好皮相,也穿不起锦衣华服,但他们为人淳朴善良。单这一点,就比大宅门里那些画皮美人好千万倍。   “长生,你留在这跟穆家哥哥玩,等姐姐回来给做花卷吃。”   李氏已经完全适应了女儿的好,长生也趁机要求:“要小老虎的。”   “好,就在咱们村玩,不要跑太远。”   **   放下两个小家伙,宜悠挽着李氏的手,娘俩继续往族里赶。   回头瞅了眼一同踩水的小哥俩,她会心一笑:“娘,沈家这些哥儿们,被二伯家的春生带头,都有点排斥长生。”   “这倒是,我看宇哥儿就不错,长生跟着他准学好。”   手被李氏握住,宜悠又道:“穆家大哥今天在集上巡逻,中午怕是回不来。娘,要不我多擀一个花卷,让宇哥儿中午到咱家去吃?”   “行。”   娘俩达成一致,宜悠心里的愧疚放下一点。前世的错已经铸成,如今无从说起,她只能暗暗的,一个人去尽力弥补。   边说着娘俩也到了沈家祖宅前,相隔两天再次来,宜悠心情一点都不轻松。她那奶奶,可是个极为难缠的老太太。   即使有着陈家几年的宅斗经验,对待这种动不动哭天抢地的人,她那些软刀子似乎也没啥用武之地。 ☆、第十五章   重生后一路顺风顺水,这还是宜悠第一次犯愁。   不管怎么样,人都到门口了,总不能这当口打道回府。挽着李氏的手,在程氏晦暗不明的目光中,她迈进西侧间木门。   “娘”   “奶奶。”   跟着爹娘喊着,预料之中,炕上的老太太并没叫他们起。   房内有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霉味,因为拉着布帘,光线有些暗。宜悠站在娘后面,听二伯和二伯母,一口口说着他们的不易。   “四弟一家可能对我们有些误解,娘,你别上火。”   程氏做总结发言,宜悠心中不停地算着。她奶奶也姓程,跟程氏姑侄二人几十年来沆瀣一气。这次他家抢了程家小儿子的包子生意,老太太心里肯定不高兴。   炕上人咳嗽一声:“老二媳妇别给他们说话,你们管着族里大小事,哪有那么容易。前些年你爹在时,我也经过这档子事。帮理不帮亲,不能因为跟你关系近,你就得忍着偏着向着。”   宜悠好悬才没笑出声,要不是知道前因后果,她真当奶奶是在教训二伯。   “老四,你说是吧?”   沈福祥攥起拳头,不做声。   程老太太抿抿发鬓:“怎么一副倔驴样,娘问你话都不答?”   宜悠看下她爹,无声叹息。老太太积威多年,他爹不可能一下从软面团变成硬石块。   “奶奶,爹推了一天的车,没歇息就来给你请安了。”   那头嗤笑一声:“哟,二丫不提我还忘了。老四,你没本事,交不上钱我们都为你急,替你千方百计想招。可娘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动起歪心思,打压别家自己做包子生意。你这样,真是丢尽了沈家的脸。”   宜悠心火直往上冒,前后两世她都不是那柔顺好脾气的主,不然重生前也不会闹出那么多大事。   “奶奶,你是不是听别人嚼了什么舌根。”   程氏忙阻拦:“屋里大人在说正事,二丫你一个孩子,还是先出去好。”   李氏拉起闺女手,毫不犹豫的瞪回去:“二嫂,二丫已经十五了,不是十岁。”   “十岁”两字让宜悠心思一动,正是那年她模样初长开,被程氏哄得五迷三道,开始走上贪图富贵、与人为妾的不归路。   家中如今的境况,有爹懦弱的原因的同时,她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有些话娘不能说,但她做孙女的却可以“口无遮拦”。   “奶奶,离秋收还有四个月,我爹说了会在两个月之内凑足钱。耽误不了族学的事,这又有哪里不妥?至于打压别家,要我说包子又不是程家舅舅自己寻思出的主意,爹不偷不抢做个营生,哪里丢咱们沈家脸?”   李氏跟上:“娘,二丫说话急,您老也别往心里去。不过媳妇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行的正坐得直,卖个包子不会给咱沈家抹黑。”   宜悠握紧娘的手,死死盯住炕上。要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老太太捂住头:“一个个都反了天了,哎哟,简直要气死我。有这不孝子孙,我还不如死了算。”   “娘。”   沈福祥立时跪下:“儿子不……”   宜悠头疼,她就知道爹一时改不了。话已经说出口,她就没想过再憋回去。   走到爹前头跪下,她抓住老太太的手:“奶奶,我的亲奶奶,你是要逼死孙女么?前几天我掉到水池子里,神志不清一脚迈进鬼门关。爹娘为了给我治病,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再不寻点别的营生,孙女真得一头撞死在你这炕桌上,也为家里省下那口粮食。”   一边嚎着,她边跪直了往桌上撞。   “二丫,你别做傻事。都是爹娘没用,连抓药的钱都没有。要死也不该轮到你,娘撞死在这。”   娘俩哭成一团,扯起嗓子嚎着。   老太太一时被吓住了,声音中带着点颤抖:“这、这、这,还威胁上了。都给我起来。嚎丧一样像什么话!”   程氏捏着帕子离远了些,她不信这俩人能真撞死。今早娘家弟弟送包子过来,对她好一顿埋怨。她还指望娘,摆平四弟一家。   一哭二闹三上吊,作为争宠必备,宜悠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奶奶心还真硬,爹也摆脱不了孝子的束缚,看来今天真得受点皮肉之苦。   松开和抱着的娘,她站起来:“奶奶,孙女可担不起这威胁您的骂名。家里交不起办族学的三贯钱,都是因我而起,今天我把命赔给你。”   说完她往后一撤,直直的一头往炕桌角上撞去。   “二丫!”   李氏阻拦不及,眼看着女儿这一撞不死也得伤,她张嘴忘记了干嚎。   宜悠闭上眼,控制好力道,哐当一声撞上去。剧痛传来,她一翻白眼,躺尸在炕上。手有意识的一伸,刚好打在老太太盘着的腿上。   “二丫,快醒醒。”见女儿毫无反应,李氏红了眼:“都是你们逼的,二哥,二丫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找根绳子半夜吊死在你家屋山那颗枣树上。”   程老太太完全被吓住了,抬着胳膊抖到她鼻子尖下探了探:“还有气,快掐她人中,老二家的,你来。”   论装晕的功夫,满屋子人加起来也不如宜悠一个。众人轮番上阵一顿掐,她依旧好好地躺尸在那。听着房内的动静,她暗自着急。都这样了,爹难道还抹不开那点孝道?   李氏上炕将女儿抱在怀中,摸着她头上青紫的大包一阵心疼。闺女被黑心肝的老二一家哄过去五六年,才清醒过来没几天,竟然又因为他们受苦。   “二弟说什么死不死的,孩子还有气,肯定没多大事。”   程氏的风凉话,压断了沈福祥心中最后一根稻草:“够了,娘,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是想收回去,直说一句就中。但二丫不行,她是我闺女,我想让她自在的活着,不像我一样从小被兄弟们欺负到大。”   宜悠鼻尖有些酸,她能理解爹受的夹板气。可奶奶这样,他必须得有取舍。   “不就是三贯钱,云林村沈家这么多口人,立时拿不出来的多得是。二哥,卖包子的又不止沈家舅兄一户,你能压住我,还能拦住所有人?”   沈福海摸摸鼻子:“四弟,你有些误会。”   “我不是傻子,误不误会咱们心里都有数,包子这买卖我做定了。我是没什么大本事,但这些年娘的话我还没忤逆过,云林村上百户人都知道沈福祥是老实人。我没什么大本事,今天我话撂在这,谁敢断二丫活路,我跟芸娘一块吊死在他家西梁上。”   ☆、第十六章 有些阴暗的土炕上,宜悠鼻子被人捏住,耳边传来娘的声音:“死丫头,还装。”   “疼,娘你轻点。”   宜悠睁开眼,刚才成功镇住了奶奶和二伯一家,她被爹一路背回家。这会爹出去抽烟,只留娘一个人守着。   “我头是实打实磕的,碰一下真的很痛。”   脑袋处再次伸过来一只手:“知道痛你还撞,你缺心眼啊。”   宜悠挡住头,小声说道:“我不撞,爹能下这份狠心?娘,老话说得好: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爹不在,咱们娘俩说实话。母慈子孝,奶奶哪点都说不上慈母,那儿子不孝顺也是理所应当。”   李氏叹气:“话是这么讲,可……”   宜悠有些急:“你和爹由着孝道不好开口,我一个孩子却无人说三道四。咱们都忍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被人肆意欺辱。娘,咱们再忍下去,我真得去给县太爷做小,遂了那边一家的意,吹耳边风帮着春生进官学。”   “一个姑娘家,嘴上没个门。你当娘是傻得,你爹那脑袋跟你一样,一个大榆木疙瘩,拿铁锤敲都敲不开。”   脑门再吃一击,疼得宜悠嗷嗷叫。原来她误会了娘,她娘也是个剽悍的。   “娘,女儿这不知错了。你看在我差点撞成傻子的份上,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往昔种种。”   宜悠作着揖,虽然头上包疼着,心里却乐开了花。因为她的改变,娘也不像前世那样一味谦让。   “还疼不疼,我给沾点凉水捂捂。”   这是不生气了,宜悠松口气:“没事,娘,我那一下看着撞得狠,其实桌子是我用手推出去的。如果用头撞,这当口我早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爷了。”   李氏拍拍嘴:“说什么胡话,以后这种事可别干,一切有娘在。”   “恩,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装晕的。”   李氏将水沥干,搭在女儿头上:“傻丫头,姜还是老的辣。你是我闺女,这本事还真跟你娘一样。”   宜悠了然,李家的情况比沈家好不到哪儿去。她娘一个女孩子家,担上龙死凤生的不吉利名声,想要平安长大,没点心机怎么行。   “娘,以前是我不好。”   回应她的,是李氏温暖的怀抱。沈福祥进来时,就见娘俩依偎在一处,女儿头顶上还裹着一块湿布巾。   “二丫醒过来了?”   “爹。”   “以后切莫如此,万事有爹在。”   宜悠余光看看娘的眼色,点点头:“爹,长生可回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长生的声音:“姐姐,顺子说你头磕破了。”   顺子说?宜悠弯起唇角,从二伯家到她家得穿过大半云林村,一路上见到的人肯定不少。   沈家老四那个傻乎乎的闺女,在二伯家摔的头破血流昏迷不醒,这事传出去,外人会怎么看沈福海?没想到,这回竟是一箭双雕。   她并没有高兴,而是皱起眉低头:“爹,女儿今日如此,怕是无端给二伯那边添了困扰。”   以退为进,沈福祥自不会想自家闺女耍心眼。与大度的亲闺女比起来,他的亲二哥更显得小气。   想到这他脱口而出:“二丫照顾好自己便是,此事与你无关。若是他们找上门来,自有爹顶着。”   宜悠本是激将,见爹二话没说做到这地步后,心中还是升起难言的感动。前后两世,爹虽然懦弱了些,但一颗护着她的心却是十足。   “爹。”   刚想说点什么,长生推开门跑进来,手中抓着两块圆形的石头,直接冲到炕边上。   “姐姐头真的破了,二伯竟然打姐姐。”   一家人哭笑不得,宜悠也不多解释,而是看着他手上那块石头。比起昨天蒸包子用的白石,这两块看起来似乎还要剔透些。   心里生出一种新的想法,她捡起长生仍在炕上的石头:“你跟宇哥儿去了白石堆?”   小家伙神色拘谨起来,另一只手忙将石头藏在身后:“我不是故意跑远,我没有不听姐姐的话。”   看把他吓的,宜悠笑道:“姐姐没有说你做错,长生这石头是从哪里捡的?”   “我和穆家哥哥跑到石堆上,看到那里有个洞,洞里面石头特别白,就捡了些。”   这么一会就哥哥长哥哥短了,看来两人相处的不错。穆宇一直是个不错的孩子,长生跟他呆在一起会学到不少东西,同时自己也能借着弥补前世的过错。   “就你自己捡了?”   见姐姐不反对,长生一股脑的说出来:“没有,我拿了一点小的,穆家哥哥那里还有两块大一些的。他跟我一块回来的,哎,人呢?”   宜悠眼瞅着门口的小影子,起身朝外面喊道:“宇哥儿怎么站在外面,太阳这么大,快进来。”   门后面探出一只小脑袋,穆宇慢吞吞走进来,掏出两块大石头:“二丫姐,我把长生衣服弄脏了,你不要怪他。”   这孩子,每次都懂事的让人心疼。   宜悠接过石头,摸摸他的头:“这事不怪你,长生调皮,每天跟在泥里滚一圈似得。你们俩洗洗手先玩,二丫姐给你们做花卷。”   “你们要吃饭了,那我先回家。”   长生拉住他:“穆宇哥,你留下来陪我吃吧,我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宜悠也跟着劝:“你哥今天在集上,家里肯定没人做饭。中午留下来,就当陪长生好吗?”   沉默半响,穆宇点点头:“谢谢沈家叔叔和婶婶,还有二丫姐。”   “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你们快去玩吧,就在院子里别走远。”   嘱咐一通,待两个小家伙出去,宜悠不顾爹娘欲言又止,趿上鞋从炕上下来。扶着炕沿站稳,她慢慢朝厨房走去。   **   “娘来生火。”   乡下孩子没那么娇贵,也没一旦磕着碰着,动不动就卧床休息的规矩。沈福祥见闺女没事,也就放心的归置从集上买回来的食材。   宜悠打着火石,还没等点着,李氏就走进来,从她手中夺过去。   “娘,那我去和面。咱家刚赚了钱,怎么也得做顿好的吃。”   李氏虽然向来勤俭持家,但她并不抠门。先前家徒四壁没办法,如今有了条件,怎么都不会委屈闺女。   “今天炖点肉汤,全用大白面。”   嘴中本能的流着口水,宜悠也来了精神。和好面放在炕脚温着,她将白石投在锅里烧水。果然不出她所料,比起随手捡的泛灰的白石,长生捡来的石头,煮出来的水更清亮,用的时间也更短。   舀起来尝一口,味道更是清甜,甚至比得上前世她在陈府用过的梅花雪露。   这可以说是意外之喜,李氏看着同样啧啧称奇。   “二丫,以后咱家蒸包子,就用这水。”   出乎意料的,宜悠却摇摇头:“娘,咱们还得用以前的水。这东西好好存着,自家做饭用就好,也不用四处声张。”   自从闺女出了包子主意后,李氏心里就重视起她的意见来,此刻她没有直接反对,而是抬头问道:“二丫是怎么想的。”   “娘,我觉得卖包子这事,就跟咱们普通人家过日子一样。如果一开始大鱼大肉,很快就会吃腻味。但如果一开始吃糠咽菜,偶尔换换白面馒头,就觉得很好。   咱们手底留着这法子,不管是另作它用,还是过一段时日再用,都比现在立刻用上要好。”   李氏眼睛亮了,闺女还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娘听二丫的,那面起子劲大,这会该发得差不多了。”   宜悠回屋,掀开盖帘看着已经膨胀的白面,这程度蒸馒头也差不多。抱进厨房,将菜和肉归置到地窖的沈福海自觉进来抻面。   男人力气大,没一会黏糊糊的面,就变成服帖的白面团。李氏拿刀切成大小均匀的面团,宜悠拿起一只揉揉,掐成两半。   她从小就手巧,长生出生之前,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向来被爹娘捧在手心。爹闲下来时,就用地里的粘土给她捏小兔子小老虎玩。看了几次,她捏出来也像模像样。   前世在陈府时,她下苦功夫学过厨艺。如今虽然有些手生,但没一会就找回手感。扒掐捏揉,集中精神摆弄着,一只老虎头出现在手上。   再掐个老虎身子,两相拼在一起,一只小老虎栩栩如生。   “二丫手真巧。”   宜悠拍拍满手的面:“我这是随了爹。”   烧火的沈福祥脸一红:“你娘手也挺巧。”   继续做出来一只小老虎,宜悠也来了兴趣。继续揉着面团,做了两只小刺猬,还有鲤鱼和兔子,一鼓作气的弄完八只,那边李氏也把馒头揉出来。   盖上继续发酵,她洗干净手,听着外面长生和穆宇玩闹的声音。微风吹来,带来丝丝杨柳的气息,这种平静的日子,让人舒服又踏实。 ☆、第十七章   穆然从村里孩子口中得知弟弟在沈家。赶到时,就见院内柴堆上弟弟和长生并座,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白面小老虎。   “宇哥儿!”   朗声喊道,柴堆上两个小家伙一起回过头。他这才注意到,弟弟早上穿的那身褐色的麻布衫,已经换成了簇新的蓝色麻衫。   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袍褂针脚细密剪裁合体,衬得弟弟的小身板更是精神。他攥着小老虎花卷,眼睛里满是愉悦。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弟弟这般干净和开心。   “哥,这是二丫姐给的。”   穆宇从柴堆上爬下来,不安的搓着衣角。今天他不止在长生家吃了中饭,还换下了那身脏衣服。本来他记着哥哥教导,不许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可看着对他甜甜笑的二丫姐,他就将这事忘到了脑后。   再见到哥哥,他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难堪。   “怎么跑到云林村来了?”   长生也爬下来,站在穆宇身后朝后面嚷嚷着:“娘,穆家大哥哥来了。”   沈福祥趁这空去给麦苗拔草,李氏独自一人在家包包子。听外面声音,她忙搓搓手上的面走出厨房。   “是穆家官爷,得空来接宇哥儿。”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李氏亦深谙其道。虽然来者只是个没有品级的衙役,但她依旧客气。   穆然双手合十,躬身作揖:“沈家伯母不必客气,直唤在下名讳便是。舍弟承蒙悉心招待,还为其准备了衣衫,在下感激不尽。”   李氏避开他的礼:“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这粗婆子也不再客气。然哥儿,今日是长生同宇哥儿合得来。自家一顿便饭,还有件麻布衣裳,宇哥儿不嫌弃就好。对了,他换下的衣裳被二丫拿去水塘边浆洗,这会应该快洗完了。”   水塘……穆然心一紧,那不是上次二丫差点丧命的地方。身子还没好全乎,就帮他弟弟洗衣裳。万一再出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他再次拱手,出口之言却由文邹邹的变成了大白话:“现在天色已晚,我带弟弟去水塘边,顺便把他衣服洗净。”   李氏也有些担心,稍作犹豫就应下:“长生,带穆家两位哥哥去水塘边。”   长生这一天,从穆宇口中听过不少穆然过往的英勇事迹,加上有上午赶集的壮举为证,对他的好感度唰唰的涨。   “穆家哥哥,这边来,我们去找姐姐。”   **   因着重生前后记忆偏差,宜悠一时间对水塘有些陌生。不过前车之鉴摆在那,她还是小心捡了水清浅之处。   竹筐里除了俩小哥儿的脏衣裳,还有她的棉袄。村里人自然不像大户人家的姨娘,有专人伺候可以每天换洗。不过她干净惯了,也不想改掉这点子富贵习惯,只能让自己勤快点。   原先洗衣裳的台子很是泥泞,里面垫两块砖,只能确保妇人不滑下去,这让她有些受不了。放下竹筐,她开始摞石块。   “二丫妹妹。”   粗剌剌的男声吓她一跳,再回头,看到周虎尴尬的站在两臂以外。   当即她警觉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打水,隔着芦苇正好看到你,就过来看看。你是在垫石头,让我来。”   没等她拒绝,他便走上前搬起了石块。虎子虽然年岁不大,但身板很有力,单手抓碎石头不费劲。没几下,就给她砌出了个“U”形的小石台。虽然不大,但放双足和木棒刚刚好。   “麻烦你了。”   道谢后,她没再出声,而是自顾自的洗起衣裳。春衫虽不如棉袄厚重,但也不薄,洗起来很是费劲。浸湿揉搓后,她用木棒一下下的折叠砸着。   “二丫妹妹,那天我真不是故意推你。”   怎么又说起这事:“我真没往心里去,你也不用一直记挂着。恩,上午你还了抓药的银子。咱们不就说好,以后不提这事。”   本以为这样就打发走了,没曾想周虎却蹲在一旁,时不时的与她说上两句。穆然带着左右两小的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宜悠很认真的洗着衣裳,周虎站在她身后。   首先出声的是长生:“姐姐快起来,很危险。”   宜悠扭头,入目穿衙役袍子的身影让她有些惊讶,穆然怎么会出现在这。看他牵着穆宇的手,这一幕让她想起前世那两次见面,顿时有些晃神。   周虎也有些紧张,他下意识的扯住旁边人的衣裳。刚好台子上一块石头滑落,两人站不稳,直接往水里扑去。从后面的角度看,这一幕像极了周虎推人下水。   “小心。”   穆宇一步上前,抓住两人的腰带。宜悠也反应过来,捏着木棒撑一下,赶紧站起来,除了手上沾点泥外,她倒是一点事都没。只可怜周虎,他身子重,穆然单手抓不过来,竟然整个人贴在了水里,衣服前面沾着泥和水。   被水这么一泡,大半个月前的记忆格外清晰起来。   “那天水底下的人,是不是你?”   宜悠惊讶:“周虎,你在说什么?”   “二丫,”周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的确跳下去救你,可我水性不好扎不下去。正着急的时候,就见水下有人把你托了上来。”   宜悠自动还原着事件过程,她隐约有些记忆,前世自己似乎被池塘底的水草和破渔网缠住,挣扎不开。难道那时候,是穆然救了她?   扭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是你解开了水草?”   穆然点头:“当时我正好在那,宇哥儿的衣裳呢?”   宜悠弯腰从篮子中拿出一团深褐色的湿布,考虑到穆宇要回去,她把这件衣服放在第一位。   “衣服有些地方得重新补补,你带回去展平晾干后,让穆宇送过来,我娘给他收拾下。”   低下头,她声音越说越低。前后两世她都落过水,肯定也都是为他所救,而如果不问他竟然一声不吭。如今即便是问了,他也没有再多说。   再想想自己干过的那些事,她心里跟火烧似得:“那天,谢谢你救了我。”   声如蚊讷、脸蛋也染上酡红,穆然居高临下看到这样的姑娘,也有些惊呆。喉头动了动,他忙接过衣裳掩饰尴尬:“举手之劳,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第十八章   煤油灯喷出青黑的烟雾,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宜悠捏着包子皮,愣愣的出神。   一个时辰前她被穆然亲自送回来,从水塘走回沈家一路,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好几米,一路上未曾只听长生和宇哥儿在叽叽喳喳,一直到他走,两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包子馅流出来了。”   李氏的声音提醒了她,拈下手上的萝卜条,她托着包子转个圈,皮薄馅大的萝卜包子成型。   “是不是累了,你先去睡。”   “我不困,早点忙活完,咱们也能多歇会。”   宜悠摇摇头,转心做起了包子。第一天尝到甜头后,爹娘干劲很足。娘拿出压箱底的手艺,双手开工擀皮。   虽然因为被救之事,她心里存着点事。但家里的事,她也没落下。根据在陈府里学过的厨艺,她调出了好几样包子的馅料。   有萝卜馅的,里面不放肉,而是放炒熟的鸡蛋。区别于别家的包子,她特意加上了些大料。据李氏说这些大料前朝还没用,是大越朝建立后,开国皇帝下令推广的。   尽管如此,对于不熟悉的东西,大多数人都报以敬而远之的态度。是以大料虽然产量不高,但价钱并不是很贵。宜悠之所以敢用,也是因前世在陈府中见识过,知晓这东西调味的好处。   除此之外还有点韭菜馅和茄子馅,四种包子,放在县城里卖花样也算多。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她调起馅来很得心应手。娘俩忙活着,到现在已是完成了大半。   李氏熟练地粘好包子皮,边问道女儿:“二丫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宜悠手下一顿,虽然水塘边的话长生全都听到,但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哪会学舌。穆然没说,爹娘自是全然不知情。   “那天女儿掉进水塘,被水草缠住了。虎子水性不好,是穆家哥哥恰好在旁边,及时救了女儿。”   一口气说完,她心情也稍稍放松。对于穆然本就愧疚,如今知晓此事,歉意更是深了一层。一时之间,她还真不知该做什么合适。   “这……此事当真?”   宜悠点头:“是周家虎子亲自认出来的。长生当时也在边上,他人小,不知道听没听懂。”   一直乖乖坐在灯下捏面团的长生抬起头:“是穆宇哥救了姐姐。”   李氏了然:“这恩情不能当没发生过,可怎么家也没啥好东西。”   宜悠手下动作未停:“女儿自是知道,咱们大越虽说开放,可男女大防摆在那。穆家哥哥这份恩情,女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劈完柴的沈福祥走进来,听完后叹口气:“他们两兄弟也没人照应,芸娘往常多关心些,日子久了总能还上。”   宜悠听后也觉得在理,同为男人,爹总比她们要了解穆家兄弟。   **   第二日天还没亮,宜悠已经起身。烧火蒸包子,天亮之前又白又软的大包子出锅。   “二丫跟长生留在家里吧。”   李氏劝着,宜悠却摇摇头。她头上的淤青还没消下去,不趁这时候让人瞅瞅,那份疼岂不是白受了。   更重要的是,二伯母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留在家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怎么也不放心。   “我跟长生跟上吧,多个人忙的时候也能搭把手。”   边说着,宜悠顺带拿上了家里的针线簸箩。上辈子她一门心思跟着二伯母,耽误了学这个的功夫。入了陈府后有人伺候着,自然也不耐烦去学。昨日宇哥儿的那件褐布衫给她很大触动。万一以后自己单独过日子,连针线活都不会,那可真是笑掉大牙。   见她坚决,李氏也不再阻拦。宜悠换上灰突突的麻布褂子,不同于昨天梳着个厚刘海,今日她特意将刘海扎到后面,露出额头。   虽然五官依旧精致,可配上额头上青紫的肿胀,就大打折扣。一路跟在推车旁朝集市走去,她能感觉到路边人的目光时不时从她额前扫过。   “放下头发,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   见沈福海不悦,李氏忙瞪了女儿一眼。宜悠朝爹咧咧嘴:“这样挺舒坦的,我觉得亮堂。再说也省得过两天疤下去后,那边寻个由头继续挑事。”   沈福海无奈:“你啊……”   最终却是没再劝阻,宜悠心下稍安。爹不同于娘的故意隐忍,他是本性绵软。软了这么多年,想让他一朝突然硬气起来,那根本就不可能。昨天他能撕票脸撂下狠话,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   这次的集比昨天那个稍远些,紧赶慢赶,走到时已是日上三竿。   好地方早已被占了去,沈福祥只得把推车放在并不太显眼之处。拿出铁链拴在集边的歪脖子柳树上,他把包子搬到临时找的一小块地方。   “这不是昨天卖包子的那户?”   十里八乡赶集的商贩就那些,很快有人认出他们。   “丫头,你头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剁馅时,不小心被砍刀碰到?”   有人好奇的问道,宜悠笑笑并不作答。掀开厚被子,带着温热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立刻引来了众人注意。   “给俺来十个!”   打铁的虬髯大汉再次独占鳌头,随着他的喊声,包子生意正式开张。有了昨天的经验,这次他们赶出四百个包子,每种馅料一百个。包子看着挺多,可挡不住赶集的人多。   见这边围得热闹,有些来临近来的农夫,甚至都买一个回去尝尝。   “白菜包子一股肉香,这萝卜包子也好吃得不行。同样是包子,怎么你们做出来就这么好吃。”   虬髯大汉交口称赞,宜悠腼腆的笑笑:“好吃的话,叔你就多来几个。”   “俺可吃不起,再吃下去今天白干,家里婆娘得掐死俺。”   夸张的话引来周围人哄笑,宜悠抱着越来越沉的钱匣子。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一个月,他们家就能把族学要用的三贯钱凑齐。   沈家其他人同样开心,手不停的递给顾客包子。眼见包子就要见底,人群中突然传出哄闹。   “大家别吃,这包子有毒。”   宜悠心里一咯噔,朝声音来源看去,就见一汉子手握包子抽出的躺在地下,口吐白沫。 ☆、第十九章   昨天大集的真假肉包子事还历历在目,现在商贩们自觉地分成两派。有些人认为,肯定是沈家包子好又有人在捣乱。另外一些心软或者昨日没亲眼见过的,忙吐出口中的包子,生怕毒到自己。   “两天加起来我吃了二十多个,还不是一点事都没。”   虬髯大汉仗义执言,拍胸脯保证。宜悠多瞅了他几眼,记下了此人相貌。   “可他不时口吐白沫,该不会一部分包子有问题吧?我看他吃得茄子馅,我这还有个茄子包子,还好没开始吃。”   你一言我一语,原本热闹的包子却是中止。李氏面露尴尬,沈福祥放下油纸走上前。   “这位兄弟,你觉得怎么样?”   地上的汉子原本在抽搐,见沈福祥过去,抬手指指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整个过程宜悠都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见人晕过去,她唇角上扬轻嗤出声。一个晕过去的人,手竟然端正的放在胸前,五指张弛有力。不得不说,比起陈府中那些惯会做姿态的莺莺燕燕,乡下人的段数实在差远了。   牵起长生,她看向李氏:“娘,你不用担心。”   旁边有人听到她的话,立刻尖声教训起来:“都这时候,你家丫头还笑着说不用担心,这是怎么个意思。你们这包子吃出人命,卖的人却在这说风凉话。今个儿我看,沈家包子我们还真吃不起。”   没等她出声解释,人群似乎一下反应过来,围上来纷纷要退钱。宜悠无奈,刚才她声音不大,即使一般人听到了,也肯定会认为她在安慰娘。   很明显,他们又遇上了昨天类似的事。只是对比昨天的摊主,今天的幕后之人段数要高上不少。   无声的叹息,就卖包子这么个小本生意,竟然把牛鬼蛇神统统召来了。既然对方有心,昏迷之人肯定不会轻易醒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做出太过激烈举动,让他吃痛装不下去。   设局之人手段看似粗糙,但一时之间还真不好化解。   “这样的包子,谁爱要谁要。”   群情激奋,全都盯着她身后的钱匣。宜悠看着递回来的包子,因为各种揉捏,有的上面甚至污迹,收回来再卖肯定不可能。沈家没有任何本钱,如果这四百个包子失败,他们家怕是真的完了。   李氏同样也想到了,扯起嗓子她喊着:“大家听我说,你们吃了包子不是没事。如果实在想退,一个一个来。乡亲们都是赶集的,我们家小本买卖,麻烦大家体谅下。”   话是这么说,可有人起哄,她的声音很快被压过去。   “姐姐,我害怕。”   人群围上来,长生缩在她怀里,宜悠抱住弟弟见他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更是心疼的不行。对于设局之人,她很得牙痒痒。   “长生不怕,咱们钻出去。”   刚想领着弟弟退出去,她突然被人一绊,身体往前倾去。倒下去的方向刚好是人群,这时候出现在人前,她肯定是别想再出去了。   究竟是谁?宜悠扭头,情急下刚好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是二伯家的儿子春生,他对她吐吐舌头,脸上满是得意。   果然是他们,他们家包子卖好了直接抢程家生意,所以他们来了这一招。   “二丫姐,小心。”   糯糯的童声传来,软乎乎的小手拉住了她。宜悠好悬撑住,看着面前的穆宇。   “你怎么在这儿?”   穆宇穿着昨天那身蓝麻衫,小脸上满是关切:“哥哥有公差,就一块带我来赶集。”   他也来了?是不是看到了这一切?宜悠心中有一丝尴尬,随即一个主意涌上心头。方方面面想好后,她有些迟疑,这样下去又要欠穆然人情。   撵着手指她蹙起眉头,没多久就有了答案。债多了不愁,大不了以后慢慢还,自家的包子生意绝对不能毁。   “宇哥儿,你哥哥在哪?”   “我也不知道,不过刚才我看他在肉市那边。”   事不宜迟,三人一同往往另外一条街赶去。走到街口远远看到高大的身影,宜悠顿了顿,硬着头皮走上去。   “差爷,我家在那边卖包子出了点事,劳您过去瞅瞅?”   完全客气的语气让穆然一愣,想起自己脸上的疤痕,他随即释然。颔首,示意她前面带路。   快步回来,比起出来前包子摊边人更多。多数踹着胳膊,围在外面看热闹。见有官差来,人群忙分开。   穆然走到昏迷之人面前,往他手腕搭下,过后皱眉:“是羊癫疯,早上起来受凉,正好在这时候犯了。”   仅仅是一句话,人群哗然。   当然也有胆大的混在人群中挑头:“人现在还没醒,你说是羊癫疯就是?”   穆然拔刀,刀尖刺向昏迷之人。在人群的倒抽气声中,原本昏迷的人幽幽转醒,大惊失色然后跪地求饶。   “官爷,小人真没想到会这时候犯病。”   手起刀他扫向人群:“若还不信,我可请县衙仵作前来验证。”   这次再也没人提反对意见,人群寂静,要退包子的也纷纷收回手,歉意的朝沈福祥和李氏笑着。   “没事都散了。”   插上刀,他转身离开。人群恢复流动,沈家包子摊重新开张。   宜悠牵着长生和穆宇站在一边,惊奇于穆然会医术的同时,再次感慨权力的巨大作用。令全家头疼不已之事,却如此轻易的解决。   “宇哥儿来吃个包子。”   没一会包子基本卖完,宜悠包一个递给穆宇,转头看向爹娘:“刚才我看到春生了,他故意把我往人堆里推。”   沈福海低头,手上青筋暴起,李氏深深地叹息。   “哎,没凭没据的咱们也没法子。”   的确是这样,只要那羊角风的人矢口否认,他们家完全没法。程氏想的这法子实在恶心,可她却咽不下这口气。   究竟该如何是好?宜悠挠挠头,朝李氏问道:“娘,沈家还没分家是吧?”   大越朝沿袭前朝旧俗,父母在不兴分家。虽然沈福祥各兄弟独住,但每个月还是要交一部分银钱,再由族内统一分配各项生活所需。   “你奶奶还在,咱们当然没分家,二丫问这做什么?”   宜悠眯眼:“爹、娘,这些年咱们家一直按月往族里交钱,可族里却没按规矩给咱们分田地。那么多事,也是时候算算了。”? ☆、第二十章   临到家门时,沈福祥一直在沉默。宜悠几次想开口,都被李氏瞪回来。   “长生、穆宇,来洗洗手。”   云林村只有几个地主家里有水井,其余人家都得去水塘挑水,宜悠家当然也不例外。趁着天没亮,水塘里沉浸了一夜的水清亮,沈福祥来回一趟趟挑水注满缸瓮。   瓮边放着两只木桶,经过一上午的沉淀,水已经非常清澈。拿晒干的葫芦做瓢,轻轻舀出水倒入盆里,她招呼着一同跟回来的两个小家伙。   “水,玩水咯。”   长生很兴奋,在水盆里排着手,趁姐姐不注意,撩起水往她脸上洒去。   “呀,长生你个小坏蛋。”宜悠还回去,被长生一躲,水泼在了后面跟来的穆宇脸上。   就这样一小盆水,三人闹成一团。等李氏收拾完推车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仨浑身水迹的孩子。在闷葫芦丈夫那边遭遇的郁闷瞬间消失不见,她心里也亮堂起来。   “快擦擦,换身衣服。”   “我……”   被大人抓包,穆宇有些难为情。低下头扯住衣角,他大气都不敢喘。   小家伙的心思清楚的写在脸上,宜悠哪能不懂。拉过他的手用毛巾裹起来:“宇哥儿这是怎么了,快擦擦。春捂秋冻,现在天还有些凉,你仔细着可别着凉。”   长生凑过来,嘟起嘴:“姐姐也给我擦。”   “长生等会的,你们一个个来。”   柔软的手指、体贴的话语让惊慌的穆宇平静下来。抬头看着面前的二丫姐,她笑得又甜又好看,一点都不像婶婶那样,每次对着他都骂骂咧咧的。   “都擦完了,姐姐去给你们做饭。长生和宇哥儿去捡几块石头回来,记得不要告诉别人。”   嘱咐完亲自送两人出篱笆墙,宜悠转身回来。门口那颗歪脖子柳树下,沈福祥正在不声不响的劈柴。   “爹,是不是女儿说的话,让你难受了?”   沈福祥不做声,只将柴火夹在墩子上,挥下斧子一板一眼,机械性的动着。   “让你难受女儿也得说,咱们姓沈不姓孙,忍耐和认孙可不一样。这些年,咱们每个月都得往族里交钱,可换来了什么?今年开春时,二伯他们都用牛耕地,可娘搂草给人家喂好了牛,到头来牛轮不过来,咱们家的地还得你拉着犁去耕。春生在一边捧腹大笑,说他四叔还不如一头牛。逢年过节。爹你分到的东西,甚至都不如大伯和五叔。”   “二丫,去帮你娘做饭。”   跺跺脚,宜悠咬紧牙关恨到不行。她爹怎么这么个软性子,那天刚撂下狠话,现在又缩回去。   “二丫、二丫,快进来擀面。”   无奈的宜悠进去,包子一个都没剩下。为了省事,家里中午吃面条。苞米面里掺上剁碎的菜,和面压成饼再切成一条条,放太阳下晒一会就能下锅。   “娘,你看爹那样。”   “他有他的想法,二丫,一旦同那边撕破脸,别说春耕的牛,咱们怕是连那点肥都捞不着。再说族学要开,长生也能进去。万一你奶奶寻着由头说这孙子品行有问题,不让他进去,咱们那三贯钱可不白交。”   “咱们家卖包子可以赚钱,让长生去念官学。”   虽然这样说,但宜悠还是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前世在陈府,有人托身边的老妈子让他给陈德仁吹枕边风。当时陈德仁只一句轻飘飘的私自贩盐,就让雍州城第一富商倾家荡产。而有田产的大地主则不尽然,他们很得当地官员敬重,地契在手,即便改朝换代也吃穿不愁。   “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氏擦着火石开始添柴煮水,紧紧才过去两天,她已经习惯了用白石煮过的甜水。   宜悠擀面回头,却见母亲乌发间平添一丝白发:“娘,这些年嫁给爹你不委屈么?”   “傻孩子,问这些干啥。”   “说说嘛,爹没钱没地性子又软。娘这么聪明漂亮,嫁给谁都会过得很好。”   李氏长叹一声:“不委屈,二丫大了,都知道学针线活,这些事也该对你说说。咱们云林村,你爷爷也算有本事,可你奶奶过得。咱不多说,你大伯和五叔,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个宜悠还算了解,二伯之所以排第二,还能在嫡长子继承制的大越占据族长之位,不是因为沈家长子早夭,而是因为长子非嫡。   她爷爷死之前,沈家祖宅用得不是老妈子,而是从县里人牙子手中买年轻貌美的小丫鬟伺候。这些丫鬟做几年活身子长开后,一般就做了族长的妾。   富贵人家谁没有个妾,以前大家也都习惯了。唯独到她爷爷这,程氏过门时那妾已是身怀六甲,一朝瓜熟蒂落生出长子,重重的打了奶奶的脸。而后那妾与她奶奶同时怀胎,在她爹出生同日生下五叔。因为生爹时奶奶大出血差点没命,五叔幺子嘴甜又得爷爷欢心,所以她爹就彻底悲剧。   “可是,云林村大多数叔伯,都没有纳妾。”   李氏点头:“一个人一个命,你爹性子是有点软,可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这事啊,等你以后嫁了人就知道了。”   宜悠突然有些懂了,这些年爹从未跟娘红着脸。这个家里里外外的活,他一个人全包了。而且有什么事,他都护在娘身前,他是真正一心一意对娘好。女人活一辈子,到头来要的可不就是这么个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的汉子?   “娘,我知道了。”   “我来晾面,你去叫长生和宇哥儿回来吃饭。”   解开围裙走出去,宜悠正看到爹抱着柴火走到厨房屋檐下。这里离门不到两米,爹刚才是不是听到了。扭头看他泛红的耳根,她更是确定。   太丢人了,红着脸她快步往外走去,刚好遇到飞奔回来的穆宇。见到他,小家伙泪汪汪的跑过来。   “二丫姐,长生被人推到石头洞里,他们正在往下扔石头。”   “什么,谁把他推下去的。”   “是春生还有程华他们,我打不过他们,赶紧跑回来了。”   宜悠满脑子里,都是往下扔石头几个字。那是石头,可不是水,稍微打到脑袋,就是一条人命。事不宜迟,拉着穆宇她折回小院。   “爹,快走,我们得去救长生。”   穆宇声音不小,李氏和沈福祥都跑出来,甚至连隔壁的顺子都闻声跟过来。? ☆、第二十一章   宜悠家离山丘并不远,沿着溪边快步跑过去,约莫一里地外就是白石堆。   远远地她就看到几个身高四、五丈的孩子站在石丘上,挥动着手臂哈哈大笑。   “长生,你怎么就掉下去了,快点爬上来啊。”   再隔得近点,宜悠甚至能听到石头碰撞的声音。似乎是打中了,孩子们笑声更大,张狂中夹杂着几丝恶意。   “爹、娘,长生应该就在下面。”   宜悠想起弟弟说的,他在白石堆上找到个坑,里面的石头更加晶莹剔透。一路上穆宇大概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他们来这后正好碰到春生一伙人,里面有程家孩子。程华说了句沈家包子吃死人,被长生反驳,那边仗着人多势众把他推下去。如今长生怕是已经被他们推到了那坑里。   “你们都在做什么!”   隔着很远,她尖斥出声。石堆边旁矮小的孩子正在放哨,见此忙喊道:“长生爹娘来了,风紧,扯呼。”   “爹,你跟娘和宇哥儿去找弟弟,我抓住他们。”   说完她朝着那个上午才见过的身影跑去,边跑她边合计着,孩子们都散了也好。只要有春生在,今天的事他们就有法说理。   白石堆三面环山,唯一的出口就在宜悠来的这边。闹事的孩子有四五个,想要全抓住显然不太可能,但以她的脚程,专注一个则非常简单。迈开大步跑过去,她一把提起春生的衣领。   “春生赶集回来了?”   “二丫姐,你怎么在这,长生不小心掉坑里去了。”   宜悠看着面前半大孩子,面容白净,穿着村里少有的棉布衣裳。他的神色从最初被抓住时的慌乱,瞬间变为镇定,而后眼睛不眨一下的开始扯谎,洗脱责任。真不愧是程氏和二伯生出来的,才十岁就比她十五时要聪明。   前世春生虽然乡试多次一直未曾考中秀才,但靠她的枕边风,他当上了县衙主簿。因为有她在,县令甚至都要敬他几分。   如今再见他这样两面三刀,当初有多以这个弟弟为傲,现在她就有多恨。恨她自己傻,更恨二伯一家心计重。都是至亲,为了自家那点小算盘,几十年如一日的打压利用他们家。   “二丫姐,我还得回家用午膳。”   春生笑着说道,他已经做童生四年,比起村里的土孩子,举止中带着一股文雅的书卷气。不过宜悠可见过出身大越京城世家大族陈家之人,他这副上不来台面的东施效颦,真不如长生那份野性的真实来得让人舒服。   心眼是挺多,可惜才十岁的孩子,还是太嫩。宜悠改为抓住他的胳膊:“也不急于这一时,走,咱们一块过去看看。”   说完不管他反对,她强拉带扯的弄他过去。   沈春生嘴角发苦,这次被抓个现行,想回家找娘想办法都不行。娘说二丫姐变了,他起初还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二丫姐,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傻大姐了,而是一头……白眼狼。不过奶奶疼他,这次应该不会有多大事。   这样自我安慰着,他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宜悠边朝坡上爬,并没有忘记观察春生的神情。十岁的孩子还没有后来的圆滑,心思都写在脸上。大越极为注重孝悌,二伯一家最大的靠山就是奶奶。有老太太支持,这些年他们简直为所欲为。   即便她有着极为丰富的宅斗经验,对付奶奶轻不得重不得,只能来自戕。今天这事,还真得费一番功夫。   蹙眉想着,耳边突然传来娘的惊呼,其中带着哭腔:“长生,你……你客别吓娘啊!”   弟弟出事了!   加快速度她两步冲上去,就见爹还站在坑里,娘弯腰下去,手中抱着头上满是血的长生。往洞里面看去,米白的石头块中,那几颗沾血的白石格外醒目。   饶是她前世见惯了大夫人打杀下人,此刻心也紧抽起来。长生虽然调皮,但前世活到她死都没这样过。没想到她重生没几天,家里还没有什么明显改善,弟弟就遭遇如此严重的伤害。   如果不是她要卖包子,程家和二伯母也不会恼羞成怒,长生也不会受伤!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前世她害得父母日夜揪心,现在她又害了弟弟!   “长生,你醒醒。那些杀千刀的,把你打成什么样了。”   李氏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落到儿子额头,混在血珠子里,沿着眼角往下流,格外的狰狞和醒目。   鲜血刺激了愣神的宜悠。家徒四壁是因为二伯贪婪的盘剥,弟弟也是被别人打得。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她没有错,错的是打了长生的春生和程华,还有他们背后的二伯一家和程家!   想到这她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捏紧春生手腕,她蹲下掐起弟弟人中:“长生,姐姐来了。”   索性没过多久,李氏怀中的孩子终于转醒,见到她嚎啕大哭:“姐姐,长生好痛。哇,真的好痛啊。”   宜悠掏出干净的帕子,围着他的头缠包一圈。   “不哭不哭,姐姐给你吹吹。”   沈福祥从洞里爬出来,额头上的皱纹似乎有多了几条。抓起腿有些哆嗦的春生,他挥起拳头:“你个小兔崽子。”   “爹。”   宜悠止住他落下的拳头:“爹,小孩子们闹是一回事,你一个大人插手,肯定会是咱们家理亏。长生都伤成这样了,这亏不能白吃。”   顿了顿,她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者是,长生受这么重的伤,你想轻飘飘的打他一拳,然后息事宁人?”   李氏抬起头:“二丫,怎么说你爹呢?”   宜悠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人心难测:“娘,爹一个大人,平常性子一点都不冲动。我都能想到的事,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拳头如果打下去,咱家有理也别没理。到时候,咱们家又得砸锅卖铁买燕窝给春生压惊进补,长生还得跟着去给这帮打他的人道歉。   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了,爹,你真的不是成心?”   “二丫,你给我住口!好好照顾你弟弟。”   沈福祥愣在那,瞅瞅媳妇,虽然喝止着闺女,但她却没有往这边看。难道她也这么想?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昨天闺女说的那番话,二嫂教唆她去给大户人家做小妾。   这些年他是不是真的错了?可从小在那个家长大,娘有多狠毒多能豁得出去他一清二楚。以他的本事根本护不住一家子,忍着点让那边放松防备,日子总能平静些。   低头看向一直流血又流泪的儿子,他的忍耐换来了什么?只是那边的得寸进尺。或许,他真的错了!   “爹,你这是干啥去。”   宜悠怀中一空,长生已经被爹平着抱起来,一路往下走去。   沈福祥闷着:“去族里,给长生讨个公道。”   她爹在说什么?是她听错了吧?宜悠愣神,直到一双小手握住了她:“二丫姐,你怎么了?”   是穆宇,爹已经白石堆下,娘则是拉着春生往回走。   唇角扬起,爹终于又迈出了一步。或许这一次,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第二十二章   宜悠牵着穆宇跟在爹娘后面,沿着小溪一路朝寸东边的沈家祖宅走去。因为包子早卖完,他们回来的比旁人要早一些。   日头逐渐升高,忙里偷闲赶集的村民,也纷纷回来。他们三五成群,或赶着牛车,或挎着篮子徒步行走。乡里乡亲都熟悉,碰见了总得打个招呼。   “婶子,赶集回来啦,买了啥好东西?”   原本欢快的人在看到沈福祥怀中孩子时,纷纷变成了吃惊。   “长生这是咋地,摔破头了?”   李氏拉着春生,蹙眉解释道:“我一时没看紧,他跑到西边山脚石堆上面玩,叫咱们村和邻村几个大孩子拿石头砸破了头。”   虽然她话一开头就埋怨自己,但只要不傻的人都能听出重点:村里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不疯跑的,打打闹闹没事,拿起石块扔人家头可就是大错。   一时间,大家看春生的神色变了。虽然沈老四媳妇没说,但她抓得那么紧,打人的肯定是春生。这孩子平常就是个心眼多的,现在对堂弟尚且能下得去手,不沾亲带故他还不得往死里打。事关子女,所有爹娘都有操不完的心。   宜悠跟在后面,将乡亲们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   “娘,头大太乱了,给我个卡子用。”   李氏从头发上掰下来一个递给她,宜悠接过来,理理刚才散下来的刘海,做一次别上去,露出青紫未消的额头。明眸皓齿的美人脸上突然多一块这个,对人的冲击更是大。虽然有些人昨天已经见过,但见一天还没下去,还是倒抽一口凉气。   闺女前脚被大人弄到额头青紫,后脚儿子被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沈家祖宅,真是不祥之地,以后自家孩子得绕着走。   “怪不得哥哥不让我闹二丫姐。”   听到穆宇的小声嘀咕,宜悠垂眸问道:“长生在说什么?”   “上午临回来前,哥哥把我叫过去,嘱咐着说二丫姐脸上有伤,身体可能有些不舒服。他让我和长生玩,不要太吵着你。”   宜悠心里稍稍起了涟漪,大集上她已经把厚刘海放了下来,穆然竟还是注意到,还悉心的嘱咐弟弟。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心思细腻到这般程度,果然人不可貌相。   “唔,二丫姐,你抓得我太紧。”   穆宇闷哼着,宜悠回过神,发现她竟然紧紧抓住了软软的小手。   她这是在紧张?怎么可能!那可是她前世百般嫌弃,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退亲的汉子。好马不吃回头草,她怎么会因为穆然的一句话,就慌张成这样?   敛去心思,她温柔问道:“宇哥儿疼不疼?”   “不疼,就是有点不舒服。”   “那二丫姐这样抓着你。”   两人继续往前走,迎接着路边人的目光,她开始盘算到祖宅后的事。虽然爹娘憋着一口气,但以那两个程氏有心计又能豁得出去的个性,今天这事必须得加倍小心。   **   一路走到沈家祖宅前,还没等进门,他们就被程氏迎住了。   “春生又窜哪儿去了,娘嘱咐过你多少回,临近饭点不要乱跑。快进去,奶奶看不到你,都吃不下饭。”   一叠声说出来,她仿佛才看到宜悠一行大小五个活人。   “哟,四弟一家这几天来得可真够勤快,昨天娘被你们吓的半响睡不着。呀,长生这是怎么了,让二伯母看看。你们也真是的,孩子都这样了还带着乱跑,都不知道喊大夫。”   边说着她边将春生拉过去,低头对他使着眼色。宜悠跟在最后面,慢慢咂摸着程氏的话,渐渐回过味来。   那几个孩子打了长生的事,二伯母这会怕是依然知晓。刚才春生明明很害怕,那只可能是这段时间,有个孩子跑回来给她通风报信。而她话里话外,要他们回家请大夫,拦着门不让进去,这实在是太可疑。   报信的孩子一定还在里面!那几个孩子的声音和模样,她记得一清二楚。按照亲戚远近,如今躲在里面的最可能是程华!   眼睛一眯,她走过来拉住长生:“长生来告诉二伯母,你是被谁弄成了这样?”   长生黑溜溜的眼睛看向春生,抬起手指着他道:“是春生哥和程华他们,见到我就骂我们家卖死人包子。然后他们把我推下去,还拿石子扔我,我躲不过就被砸到了头。姐姐,真的好痛。”   “不哭不哭,姐姐在这,没人可以欺负你。”   宜悠哄着长生,她辈分摆在这,不方便直接说话。   听儿子说着过程,沈福祥呼吸再次粗重起来:“二嫂,咱们进屋好好说道说道。”   “长生这模样,会吓到娘。春生你说说,怎么欺负你弟弟。”   春生坚决否认:“我没有,是我大老远的看他摔下去,才叫程华一块过去,想把他救出来。至于那石子,可能是不小心踩空了。”   长生止住眼泪,控诉道:“你撒谎。”   程氏将儿子护在身后:“长生年纪小,可能学不过舌。你哥哥平常对你多好,怎么可能害你?肯定是你看错了吧!”   李氏站在儿女身前:“谁是谁非,二嫂你也没亲眼看到,别在这擅自颠倒黑白。长生身子虚,咱们进屋让他躺下再说。”   一路上动静闹得很大,有几个孩子甚至跟过来。邻里纷纷探头,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程氏还想再阻拦,宜悠绕到后面,使劲推爹一把。沈福祥一个趔趄,本能的厌恶,他顺势两拳将程氏捶到墙上,同时嗓子眼的话脱口而出:“二嫂,咱们先进去,今天这事得好好说道说道。”   男女力气压根就不能比,程氏可以拦下李氏,却拦不到沈福祥。看着频频往这边张望的村民,她沉下脸色。进屋也好,省得被这些人看见。屋里有娘在,这一家子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四弟太见外了,你都来了,二嫂怎么可能把你拦在外面。”   好人出在嘴上,宜悠可不想让她占这便宜。拉住程氏手臂,她拔高嗓子:“二伯母,我们这会进去,不会打扰到奶奶吃饭?”   “怎么可能?”   “那真是太感谢二伯母了,长生顶着大太阳,头一直在流血。你真是体谅他,血还没流到脸上就放他进去了。”   离着近得几人发出哄笑,宜悠满意的回头。她被笑话又怎样,不下猛药,怎么能奈何的了程氏。 ☆、二十三章   沈家祖宅依旧是那副老样子,屋檐上一排几块鱼龟草虫的半月形瓦当,昭示着此间地主家的豪富。   程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面前炕桌上两荤两素四个菜冒着热气。见到春生,她忙心肝肉的叫起来:“奶奶的小乖乖,这个时辰跑哪儿去了,饿着你可怎么办。”   “奶奶,四伯母抓着不让我回来。”   经他告状,老太太抬眼,总算是看到了门口的一干闲杂人等。   “老四怎么又来了,福海,快来撤掉桌子。二丫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做老人的可怎么活。”   一个老四一个福海,亲疏高下立分。沈福祥涨红了脸,宜悠却是无所畏惧,用众人能听清的话小声嘟囔着:“要不要把屋顶掀了,剔掉房梁。”   李氏请拍下女儿:“说什么混话,你奶奶这么明理,一定会帮她亲孙子讨回公道。”   说完她意有所指的看下房梁,满屋子人脑子中回旋着那句:谁不给二丫活路,我跟芸娘一块吊死在他家西梁上。   二丫和长生,可都是这俩人的亲孩子。   老太太一哆嗦,看到旁边的族长儿子,又来了底气。抿下发鬓指着程氏咳嗽声:“福海媳妇你来说说,外面闹哄哄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家人并未抢话,程氏往南面扫一眼,看到血浸额头的长生。想起在县衙里为奴为婢受苦受难的四丫,她心中解气。   “娘,具体事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春生……”   “奶奶,我去下茅房。”   老太太皱眉,赶苍蝇似得挥挥手:“要去就去,都吃饭呢。”   宜悠偏偏恶心她:“茅房离这不远,我不拉屎,你吃完烤鱼之前肯定能回来。”   烤鱼焦黑,一团像极了大便。老太太搁下筷子,脸上表情很丰富。   见此宜悠高兴地退出去,一到院子里,她就开始四下转悠。正房里一目了然,没有发现程华的踪影。程家和穆家在一个村子,要回去必经他们来时的路。她有九成把握,程华就躲在祖宅某处。   西屋、东屋全都没有,草棚杂乱,堆满了粮食,不可能藏人。全都扫一遍后,一个人影都没见着,难道她猜错了?不可能,一定漏掉了什么地方。   “二丫在看什么?”   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宜悠打个哆嗦。面前站着一个穿围裙的老妈子,双手苍老如枯树皮。乍一看有些疑惑,很快她想起来,这是沈家的后厨春妈妈。   后厨?似乎她还没找那里。程华一向贪嘴,那倒是个好去处。   “我想找碗水喝。”   边说着她边朝厨房走去,见春妈妈神色紧张,她更是加快脚步。   “里面脏乎乎的,二丫别进去,我给你端出来就是。”   宜悠拒绝:“这可是二伯家,以前我也常来,春妈妈还拿我当外人不成?”   趁她犹豫的空,她掀开发黑的门帘直接走进去。后厨内锅碗瓢盆满满当当,不大的空间内,似乎有些容纳不下那个穿着土黄色袍子的肥胖身影。   “程华?”   “二丫姐……你……你怎么来这。”   宜悠眯眼,“我来找你,打了我弟弟不仅不跑,还敢来自投罗网?”   程华跟春生一样大,但他的智商更为符合十岁的年纪。听到这话,他头上开始冒汗:“我,都是春生出的主意,不关我的事。”   拍拍手,宜悠抓起他的袖子:“走,到大人们跟前说去。”   “我不要去,你给我闪开。”   程华想推开她跑出去,可他只养出了一身肥膘,压根不是从小下地干活的宜悠对手。宜悠两下将他双手反剪起来,瞪了眼欲要阻拦的春妈妈,押着他朝前院走。   “程华,长生头破了,血流了满满一脸。”   “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   胆子这么小?宜悠从前只是听说程华是个脓包,果然耳闻不如眼见。弯起唇角,这样的人利用好了,今天的事就好办了。   “是不是你干的并不重要,这里可是沈家。你说我二伯他们会向着春生,还是委屈春生,把你这外甥拉出来?”   “姑姑不会那么做,她不会害我的。”   略微松开手腕,见他胸有成竹的笑着,宜悠再加一闷棍:“这么笃定?那你说我怎么会在后厨找到你,眼看着你被带走,春妈妈也不管。”   惊恐之下,程华渐渐动摇。明明二丫姐一家来之前,他就藏好了,没人说的话,谁会知道他在沈家。难道姑姑为了春生把他供出来了?肯定是的,他们都那么疼春生!   “二伯母肯定嘱咐过你不做声,剩下的她来应付,对吧?你想想,如果你不辩解,整个云林村都会知道,你打破了长生的头。以后大人们说起你来,也会说那个将人打半死的程家哥儿如何如何。即使你家再有钱,名声一旦坏了,你能有什么好出路。”   程华已经彻底崩溃,眼神木然:“那我该怎么办?”   “春生可在县里念官学,只要你照实说出来,为了保他,二伯也会想办法压下这事。”   “真的会这样?”   “我话放在这,信不信由你。要走你现在可以走,我不会拦你。”   放开他的胳膊,宜悠朝正房走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她对自己的嘴皮子有把握。   “看把我们春生吓的,你做四伯的就这样对侄子?别说有没有这事,即便是有,也肯定是程家那小子拉着春生做的。”   老太太可不比程氏,在她心里春生最重要。这事必须以及肯定要完全与春生无关,至于程家,现在还要仰她鼻息。程华就是背了这黑锅,他们还敢找上门来?   宜悠也想到了这一点,老太太和程氏之间并非铁板一块。老太太权欲重,对娘家侄女也不知完全放心。程氏想要站稳跟脚,必须依赖娘家。两人间有矛盾,她就有可乘之机。   正准备推开门,旁边伸过来一双肉手。程华脸色更是惨白,汗珠顺着眼角往下流。宜悠侧头,见此抿起唇角。   好巧不巧,今天这事算是成了。 ☆、二十四章   宜悠进去时,老太太面前炕桌上两道黑乎乎的肉菜已经全被撤掉。   “爹、娘,我解手回来了。”   一字一句的说着,盘腿大坐在炕上的老太太和程氏,抬起眼皮正准备给她一个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的表情。可惜还没等这是动作到位,两人就看到了她那小身板挡都挡不住的小胖子。   “看我这榆木脑袋,把这事忘了。二伯母,我把程华表弟找来了。”   她故意把话说得含混不清,既不明说是程氏透信,也不否认。大越自皇族以下均好客,宾客上门高接远送,令其宾至如归才是传统。正式用膳的时辰,把客人赶到狭小的后厨,她就不信这理由程氏能说出来。   果然程氏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化为亲切:“不是说内急要去茅房,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宜悠勾勾手指,老太太极为讨厌脏臭,在自家向来用痰盂。围绕着茅房掰扯不清,这顿饭她是别想吃好了。可惜了那两条鱼,碳烧的虽卖相不好,但香辣嫩滑,滋味确着实令人回味。   “刚才我去茅房,正把他带回来。”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程华此刻本就是惊弓之鸟,这话到他耳中,就成了姑姑一家故意引二丫姐去茅房找他,让他为春生抵责任。手心捏一把汗,抬头刚好看到长生头上的血。   “不不不是我干干的,都是他,是春生出的主意。”   眉头拧成疙瘩的老太太,闻此眼睛瞪起来。这事还真跟老四一家说得一样,春生怎么会打长生?   “奶奶,他吓到你了。”   春生眼泪汪汪,扑到老太太大腿上,小狗似的摇着头。   老太太枯树皮般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发丝,春生向来乖觉。为了她能长寿特意跑去医馆问询,一回来就督促她常食五谷杂粮。即便这事是他做的,也定是在听她念叨昨日傍晚被那一家子吓到了,为她报仇。   “春生别怕,奶奶在这。老四还有老四媳妇,你们看春生这点力气,顶多也就吓唬吓唬,还能真把他打成那样?”   程氏忙点头:“娘说得对,咱们春生平日最是心善,这次也是为了护着您。”   沈福海并不说话,但他站在妻子旁边,那位置抬抬手就能挡住沈福祥。   宜悠扭头望天,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这家人怎么能如此睁着眼说瞎话。牵起弟弟,他将拘谨的不知如何自处的穆宇护在身后。   “娘和二嫂的意思是,打人没关系,反正他力气小也打不死?”   李氏怒极反笑,程氏忙解释:“小孩子间无非是打打闹闹,哪有个勺碰不到碗。咱们大人也别太斤斤计较,找个郎中给长生看看。日后他们都是兄弟,病愈后还能在一起玩。”   说完她朝门外扯开嗓子:“春妈妈,快来。”   枯瘦的老妈子走进来:“夫人。”   “你快去邻村,把那郎中找来给长生看病。程华,这个时辰你爹娘该回来了,先跟着春妈妈回家吧。”   程华已经没了主意,他只想见到爹娘。听到这话如蒙大赦,刚想回头,宜悠眼疾手快的抓住他。   “别走那么急,那些孩子里就你身量大有力气。春生没打人,那肯定是你打的。你得留下来,先把这事说清楚。”   程氏暗恼,二丫还不如被淹死好。揉紧帕子,她咯咯笑道:“二丫就是利索,怎么跟你弟弟一般计较。”   宜悠昂首挺胸毫不畏惧:“奶奶从小就说,咱们沈家耕读传家,最是明礼守信。有什么事面上一次说明白,也省得无端猜忌,或者让有些人蒙受不白之冤。程华,你觉得是不是这理?”   边说着,她往下一压程华肩膀,无形中给他加一重压力。   “我我我说,人是春生推下去的,也是他带带带头往下扔石头。他说不扔就不是一伙的,要把我踢出去,我真不是故意的。”   虽然哆嗦,但程华的声音却足够大。事到如今,连一伙行凶的都翻供,事情已经无可辩驳。沈福祥脸色黑了再黑,终于一步上前。   “四弟,娘受不得惊吓,你别太冲动。”   沈福海想阻拦,可养尊处忧惯了的他哪是沈福祥的对手。后者手肘一撞,大步上前拎小鸡似的抓起春生。   “都是孩子们打打闹闹,我一个大人不插手。二哥、二嫂,走,咱们再去白石堆跟前,让孩子们重新闹一场。他们都是兄弟,若是俩人一起养病,感情肯定会更好。”   宜悠默默为她爹喝彩,看奶奶一副马上晕过去的模样,她忙走上前。   “奶奶,你是不是头晕。爹、娘,你们不用担心奶奶,我留下来照顾她。”   老太太一口气堵在心口,指着她手打哆嗦:“孽障,你给我滚出去。”   没等宜悠开口,李氏就不干了:“娘都被长生气成这样了,二丫只是想孝敬你,留下来好好伺候你。”   “你们都走,看把我的春生害成什么样了。春生,到奶奶这边来。不用怕,有奶奶护着你,这里没人能随便欺负你。”   说完她就要下床,宜悠一抬屁股撅开凑过来的二伯母,双手使劲摁住她:“奶奶,你身子虚,别为了春生把自己搭进去。”   这就是进门之前她想好的计策,程家女人心机重、软硬不吃。对付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们还豁得出去。此事因包子而起,由春生起头,怎么都是二伯一家理亏。她就是闹得再厉害,这一家子也丝毫不敢往外传。   李氏也过来帮忙,母女俩一左一右,以搀扶为名摁住了老太太。气得她左右直瞪眼:“反了天了。”   沈福祥胳膊夹起春生,拉上儿子就要往外走。沈福海拦着,还没等到门口,一直沉默的穆宇开口。   “长生,我哥哥说打人是要被投进大牢的,你真的要打他么?”   长生犹豫不定,他真的好想跟着父亲,暴打春生一顿,可是大牢好危险,他不想去。   除了他之外,正房内的大人想得却更多。长生打人要进大牢,那春生呢?穆衙役的亲弟弟一起跟着见到的,可以说铁证如山。   一直想抵赖过去的老太太,终于变了脸色。不再挣扎,她坐好,眉头深深皱起:“一笔写不出两个沈,老四说吧,你想要什么?”? ☆、二十五章   沈福祥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原来娘是这么看他的?这么多年他所忍耐的一切,一点都没落在她的心里。   “娘,四弟不是那样的人。等他一会气消了,就会好了。”   “是啊娘,您消消气。”   沈福海连声劝说,程氏也跟上。此刻夫妻俩思维空前一致,绝不能让老四一家得了便宜。卖包子赚得已经够多,干嘛还来贪他们的东西。   可惜在场没人是傻瓜,就连装了几十年傻的沈福祥,也不想再装下去。看着粗布麻衫的自己爱儿女,再看对面锦衣玉食的春生。同是嫡子,即便他不如嫡长子的二哥尊贵,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等穷困境地。   “娘生儿一场,儿无以为报。但春生对儿并无生恩,一码归一码。”   只言生而不谈养,他直截了当的道出事实。实际上,若不是沈福祥生命力足够顽强,早在幼年爹不疼娘不爱的他就该夭折。   “老四,族学的三贯钱,我替你出。”   说完这话,老太太咬咬牙露出割肉的表情。宜悠简直想笑,他们家是穷,可沈家确是十里八乡最大的地主。做了多年地主婆,老太太会缺那区区三贯钱。   打发叫花子呢!   “长生,你的命就值三贯钱。这钱,怕是连请秀才写个状子都不够。”   反讽的说道,她看向程华:“不过写了状子也没用,不是有现成的替罪羊?因为包子买卖而引起的纠葛,多恰当的借口?程华,你说是吧?你爹娘不忿我家包子卖得好,请羊癫疯的人来闹场。一计不成,你便试图打杀长生泄愤。”   声线拉长,她极具诱惑力的说着。程华此刻精神已完全崩溃,连连摇头:“不是我作的,疯子是姑姑从县城找来的。”   沈福祥大惊失色,血脉亲情摆在那,他将多数怀疑压在了程家身上。万万没想到,最后给他重击的,确是自己的亲哥哥。   最后一丝希望散去,他自暴自弃的坐下,翘起二郎腿。   “娘都挺清楚了,二哥二嫂对儿无任何大恩,此事应另当别论。”   几乎一样的话说出来,只是换了一种口气,宜悠却觉得爹跟变了一个人似得。眉眼间,甚至有几分陈德仁的轻佻味道。   “你……”老太太手哆嗦:“今后你去卖你的包子,沈家绝不会费心多管一句。现在,马上给我滚!”   沈福祥双手合十:“娘,儿也想滚,可二哥是不是忘了什么?”   除去宜悠,房内所有人都愣住。   “老四,你别太得寸进尺,忘记孝道。”   到现在还想摆族长架子,宜悠冷笑:“二伯,难道你想让我爹孝敬孝敬你,就不怕跟奶奶串了辈分?”   说到最后她暧昧一笑,直笑得程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二丫胡沁什么?”   李氏总算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二嫂,我家闺女有我管教。虽说咱们关系亲,可谁敢把孩子让你管。”   “弟妹这说的什么话?”   宜悠嘴唇动动,到嘴的反讽之言再次被她爹夺去:“什么话,大实话!春生都被你教得意图谋杀兄弟,谁敢把孩子安心交给你。二哥,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爹死后咱们虽然没分家,但是各家却均在公中得了十亩田与一头耕牛。唯独弟弟那份,被娘以收拾不过来为由,留给了能干的二哥。”   “白占这么多年便宜,二哥如今也该交出来了吧。”   长生眼睛亮了,宜悠也难掩激动。不为那十亩地,而是因前后两世,爹第一次肯主动与二伯掰扯,而不是不战而避其锋芒。   “这就要分家,我这个老婆子还不如死了算……”   老太太连生三子,生老四时不但差点丢掉性命,还被那贱妾出的样样比下去。从始至终,她都恨不得没这儿子。现在让她把自己攥着的东西交出去,跟抽她的筋没什么两样。   “爹不用担心,我来劝奶奶。你带着春生出去,给她一片清静。”   老太太怕抽筋,那她就给她活扒皮。两种都是疼,就看她选哪一种。今天见到这样的爹,她已经心满意足,其它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哎哟我的头……”   沈福祥二话没说,拉起春生往外走。因为豁出去,他甚至直接捏住了春生的骨头,把他痛的嗷嗷叫。一时间,祖孙俩的二重唱响彻整个沈家祖宅。   “这倒是比过年听的大戏还让人精神。正好,让大家都进来看看,惊动县衙差役更好。有官差在,也省得动不动出来个人,就跟鳏寡孤独似得,需要人谦让和包容。”   低头说着风凉话,沈福祥边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没人配合,渐渐的沈福海和程氏也坚持不下去。临到门口,老太太须臾间收回眼泪。   “我答应你就是,福海,把地给他。”   “娘,真的……。”   沈福祥折回来,顺带捏春生一把。老太太心一抽,倒真有点眩晕:“快给他。”   “四弟,白石堆旁那十亩地,今日起就归你们。至于牛,你自己牵一头回去。田地均为沈家祖业,望你能尽心尽力。”   沈福祥松一口气,没接话,而是折回来低下头:“空口无凭。”   程氏怒急:“你还想怎样,快放了春生。”   “我-要-地-契。”   一字一句说着,没说一个字,都必伴随春生的一声惨叫。偏偏此刻众人都被突变的沈福祥惊住,压根没想过解救他。   “拿给他!”老太太发话,严重全是痛苦和恨意。这个老四,就是来讨命的。   沈福海进屋半天,终于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摁满了手印。宜悠接过来,跟着陈德仁的日子她多少识过几个字。而如今,只需把此事推到春生头上便可。   “爹,是十亩地,应该没错。”   心满意足,沈福祥站起来,再次恢复老实模样:“今天惊到娘了,儿子先行告退。”   他若一直酷霸狂拽还好,突然之间反差这么大,只会让人受更大刺激。老太太一个哆嗦,终于彻底昏了过去。   沈家祖宅乱成一团,宜悠牵起长生和穆宇,跟在爹娘身后离开。这会真是够舒心,二伯给了贫瘠的白石堆,正中她意。   最重要的是,父亲总算是立了起来。日后自家当如何,也是时候仔细考虑考虑。 ☆、二十六章   虽然宜悠一家得了便宜后没再多言,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晚上过去,沈家祖宅发生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这样一来,田地归属也是人尽皆知。   众说纷纭,在二伯一家的有心挑唆下,一些人认为他们家飞扬跋扈。但不管外面传的再凶,他们总不会当面谈起此事。别人不说,宜悠一家也乐得清静。   捡了个易交易的晴朗好天气,沈福祥把牛牵了回来。同大伯划给他们的地一样,这头老黄牛皮毛黯淡,一看就知道是头老牛。   “老牛总比没有好,再说拉起犁来也稳。”   宜悠如此劝解着,沈福祥与李氏同样深以为然。他们家地本来就少,多出来那十亩旱田多是盐碱地,能耕种的田地不过十之一二。压力没增加多少,老牛却比一个壮丁能干,总的来说,一家人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从这之后,宜悠多了一项活计,每日去山下搂草喂牛。沈福祥则趁闲搭起了牛棚。他一向手巧,从山腰伐下四根树枝,挖四个坑杵在院内,上面搭一草顶,就成了牛棚。   过了半个月,流言逐渐散去,一家人的生活再次恢复平静。先前因养病而闷在屋内的长生,重新被允许出门。见到自家老黄牛,他立刻撒欢跑过去。   “么……么……”   学着牛叫,他比林间的山雀还要欢快。声音吸引了顺子,连带着一直来沈家玩的穆宇,三人围着牛环一圈,叽叽咕咕的直乐。   “二丫姐,我想给牛尾巴扎个小辫。”顺子要求道。   “扎小辫肯定很好看。”长生跟着起哄。穆宇最懂事,并未说话,但眼中也露出渴望。   宜悠无奈,走上前扯一把牛尾,飞快的往边上退去。就这样,她还好险被牛腿瞪到。   “呀。”   原本欢乐的孩子做鸟兽散,而后围在她的身后,面露关切。长生苦起一张脸泫然欲泣,他又害了姐姐一次。   “姐姐……”   小家伙声音中带着哭腔,宜悠哪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转过身伸开双臂将三人全在里面,她蹲下与他们平视。   “我这不没事,不过长生和顺子要向宇哥学,做事之前先想一想。”   长生点头,姐姐不仅没生气,还这么温柔的同他讲道理。以后他一定要多动脑筋,最起码不能再被春生颠倒黑白。   “行了,你们先玩。”   松开三人,宜悠背上包袱,出篱笆墙朝西边山上走去。余光扫过院内的孩子,这次他们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围着牛棚开始了冒险游戏。   “顺子,别摸牛尾巴。摸到了,牛不会么么叫,而是会踢人。”   长生拉着顺子,听到这宜悠会心一笑。前世长生一直被排挤,个性有些自卑。如今有她开导,有穆宇和顺子陪着,他被掩盖的光芒开始慢慢绽放。她的弟弟,应该会比前世要幸福许多。   **   一路走来,麦苗已经抽出枝干。风吹麦浪,带来清新的气息。   越往里麦苗越稀,直到完全成为只长荒草的盐碱地。盐碱地旁就是白石堆,这些时日她来得勤。借着这个空当,她走遍了石堆的每一个角落,带回去不少,煮水后顺带着将其分为四种。   边角上略显青黑的品质最差,越往上走,里面的石头越好。最里面白石承接山溪,经年被泉水冲刷,通体莹白如玉,品质是为上佳。   不过如今她家包子只用到最次的两等,少数好的她只留自家日用,剩余捡些杂石混在其中,让其不再那般显眼,留作他日再用。   “二丫妹妹,我帮你来背草。”   又是搂草回来,她再次巧遇虎子。第一次时宜悠还不疑有它,可一连半个月每天都能遇到,她再迟钝也知晓对方意图。   “这东西不重,我自己来就成。”   委婉的拒绝着,她脚步不停的往家赶。   “给我就行。”   虎子一急就开始上手抢,宜悠往边上一躲,脚被路边树墩绊一下,不由自主的往下倾去。   “小心。”   宜悠用手支撑着,眼看就要起来,背面突然来一计重击。猝不及防之下,她摔倒在地。背在身后的草落在唇边,有些曲曲菜还带股奶香味。   不过现在她无暇去欣赏这些,背上那过分沉重的重量,不用想也知道是虎子。大越虽民风开放,但并不代表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呈如此暧昧的姿势。   “二丫妹妹,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虎子焦急的呼喊,她没好气的说道:“只要你快起来,我就不会有事。”   “哦。”      背上一阵慌乱,她感觉压力越来越大。   “到底怎么回事,这会你还不起开?”   虎子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我脚被带子缠住了,起不来。”   宜悠锤下树桩,双手开始解背带。她系的是活扣,一抽就开。没两下解开,她撑着树桩一下就等发力爬出去。   眼见就要得到解放,耳边突然传来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憋着的气立刻散去,她无力的跌倒在树桩上。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一贯养尊处优的程氏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辰,她不应该盘腿大座在沈家祖宅炕上,钦点着今晚的膳食么?   “二伯母,过来帮忙,我被卡住了。”   心中转过许多个念头,最终她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她坦坦荡荡,就不怕程氏的流言蜚语。   “天呐,二丫,你……你跟虎子,你们怎么能这样。”   程氏捂住嘴,一脸捉奸在床的模样。见她如此,宜悠叹口气,心里倒是恢复了斗智斗勇前的平静。自己一点点的往侧边挪,只四五下她便重获自由。整整衣服,她并没有摘头发上的草,而是帮虎子解开缠在脚上的布条。   “二伯母,你怎么在这。”   程氏抿起唇角,严重却全是违和的担忧:“二丫你也太不小心了,今天幸亏是我看到。你放心,二伯母绝不会乱说。”   虎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在说什么?”   宜悠眯下眼,而后恢复淡笑:“二伯母说,咱俩在这偷-情。”   此言一出,虎子脸迅速染上绯红,程氏则是一愣。虎子天天在二丫屁股后头转悠,云林村会说话的孩子都知道他那意思,但二丫明显没看上虎子。   只要把今天这偷-情做实,二丫就不得不嫁虎子。以她的高心气,嫁了怕是一辈子不痛快。不嫁的话,就彻底得罪了周屠夫一家。没了周屠夫的肉,他们家的包子生意就别想顺顺当当的做。   不管怎么样,都能弥补半个月前她吃的那顿大亏。可她万万没想到,二丫会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这反倒堵上了她所有的退路。? ☆、二十七章   “什……什么,二丫,我绝对没那个意思,你……你可千万别误会。”   被道破心思,虎子一张脸绛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的解释着,他边观察着宜悠的反应。二丫妹妹最近好温柔,不用他惹事也会慢调细雨的跟他说话。万一惹急了她,以后再不理他了可如何是好。   “我没误会,是有人误会了。”   宜悠下巴朝程氏那边扬一扬,意思不言而喻。虎子转过去,走到她面前解释道:“沈家二伯母,我只是恰好跟二丫妹妹摔在了一起,你看她身上带草的大包袱……”   说到这他打住,疑惑的打量着程氏双目,面露遗憾。   “二丫妹妹,你二伯母才四十出头,眼就已经花了?”   宜悠一愣,而后嘴角抽搐。虎子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拐着弯的说程氏眼瞎。而且他那一脸无辜的模样还有关切的语气,实在让人找不到苛责的借口。   “二伯母身子骨一向硬朗,眼花的是我奶奶。”   “没有?不可能,这么明显的事,她怎么会看错?”   实在忍不住了,宜悠蹲下捂住肚子:“哈哈,这……这我也不清楚。她眼睛没问题,至于别的地方我也不太清楚。二伯母,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去喂牛。”   没等虎子反应过来,她背上包袱往回走。拨弄下刘海,拈出一根草。刚才留着这头草,是想让村里人都留下个搂草摔倒的印象,防着虎子被程氏说动,与其沆瀣一气。   这事不用想,程氏肯定会在“偶然中”“不小心”说漏嘴,然后弄得人尽皆知。人都有自己的私欲,万一虎子顺水推舟,那她岂不是毫无防备之力。   可刚才虎子几句话,扫除了她心中的那丝怀疑。虽然他先前为人霸道,但整个人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周屠夫每天都要来送肉,万一有什么事,自己也能看出来。   如今她却不再那么想,程氏三番两次想置她于死地。如果再龟缩防守,只会让她更加无法无天,她得想个办法。   **   一直到回沈家祖宅,程氏脸色都有些不好。   如宜悠所想,她的确在那死丫头走后策反过虎子,可她说破了嘴皮子,那颗榆木脑袋,竟然摇头晃脑着全是拒绝。   “沈家二伯母,根本没有的事,我怎么能撒谎。”   回来后她怎么也不甘心,前日她送春生去县里官学,顺带着见过四丫。她被分到后厨,正跟着一个粗使婆子出来买菜。只是几天功夫,原本珠圆玉润的女儿小脸已经瘦了一圈,青葱般的手指也磨成了树皮。见到她,扑到她的怀里嚎啕大哭。   这一切都是二丫的错,如果不是她算计,四丫怎么可能会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吃顿饭精神都恍惚,今天你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擦擦衣袖上的菜汤,有些不善的问道。   “娘,我看到二丫她……”   程氏眼咕噜噜的转:“虽然我么太看清楚,可在那树墩边上,依着包袱,她就跟虎子上下躺在一起。”   老太太抿下发鬓:“当真如此,不是她搂草摔倒了?或是你心有不甘?”   老不死的怎么如此精明,这都能猜到真相!程氏心里一咯噔:“娘,千真万确,媳妇什么时候骗过你。”   “真是岂有此理,我早就看出那丫头是个好逸恶劳的。可咱们沈家姑娘不少,总不能这样。”   程氏给老太太添一碗汤:“娘,养不教父之过。四弟和四弟妹也太不会看孩子了,这样的人在咱们云林村,还真是坠咱们沈家的名声。”   之所以敢这么说,都是因为她早就摸清了老太太的心思。虽是亲生,但她真对那个儿子没一点骨肉亲情。   “你什么意思?”   “娘,您着陪嫁在县里开的粮油铺子,采买的一半粮食可是来自程家。前日去送长生时,我哥说对门那家愿意以高价收购粮食。”   老太太沉默了,程华他爹可是族长最宠的儿子。老四卖包子,伤到了程家买卖,他们立刻就在米上做文章。想到着她更是愤恨,多少年平平静静,全都被碍手碍脚的老四一家擅作主张打破。   “哦,程家这是要翻天?”   程氏并不惊慌,而是费心解释着:“娘,我跟你一样,姓程人是沈家媳妇。两家互利互惠,全是被搅屎棍给弄坏了。”   一直沉默的沈福海也点头:“娘,这事四弟的确做得不厚道。”   老太太沉吟一会:“这事你去办,我调个人手给你。”   “还是娘深明大义。”程氏拍着马屁,看着面色平静的老太太,开始合计着把这些人买过来的可能。一颗颗的拔牙,等她彻底收拢了人心,这个家谁做主还真不一定。   **   同样是晚饭,沈福祥家多了一口人。   穆然这几日有公差,晚上不得归家,原先要去亲戚家的穆宇,就被长生挽留了下来。两个小家伙每日同吃同睡,很快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   “宇哥儿来,多吃点肉,这样才能长高长壮。”   李氏给他夹一筷子排骨,丝毫不心疼好东西。不说穆宇这孩子可人心的疼,单是这几天赶集,那些牛鬼蛇神知道他们家背后有衙役,就会自发的离沈家摊位远远的,她也会对穆宇好。   “这几日买卖好,三贯钱已是凑齐。”   沈福祥抽一袋烟,叹口气商量着说道。族学的钱不交,他们家怕是会被人戳脊梁骨。   宜悠一愣,随即释然。尝到卖包子的甜头后,自家再次增加了包子数量,从原先的四百个,到现在每集八百个。而且在她的建议下,除了原来几样外又加了花卷和纯肉包子。   花卷和肉包卖五文钱一只,每种限量一百只。物以稀为贵,这两类东西反倒每次都早卖完。这样赚着,钱自然是成倍的翻滚。   “孩子爹,它奶奶那天不是说过……”   李氏有些难以启齿,宜悠接话:“爹,你先别急。现在交上,咱家这买卖肯定会有人眼红。用不了两天,你就知道该不该交了。”   胸有成竹的说法,引来了全家人的怀疑。就连吃的欢的长生也开口:“姐姐,有什么事?”   “我搂草回来,不小心跟虎子摔倒在一起,被二伯母看到了。”喘了口长气,她不无恶意的说道:“当时她就呼天抢地,说些难听的话。怕是过不了两天,云林村就都知道这事。”   “这……”李氏大惊失色:“难道她不要沈家的名声了。”   宜悠眯眼:“娘,只要我们不是沈家人,那还能怎么碍着沈家的名声。奶奶那边,最后肯定会被她说动。这次,我却不想再让她如愿。”? ☆、二十八章   沈福祥罕见的点起了旱烟,李氏也挫着围裙:“这可咋办?”   “爹、娘,你们别愁。二伯母敢这么做,我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招数。从奶奶到二伯一家,最重视的无非就是权势和地位。日久见人心,云林村沈家这么多口人,谁不知道他们俩的为人。”   李氏叹气:“知道有什么用,还不是敢怒不敢言。就像前朝咱们这的知县老爷,我听老一辈的人说,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可他手里有权,手底下养着一大批鹰犬,彼此狼狈为奸一手遮天,愣是几十年没人敢管。”   宜悠当然也知道,曾经她也爬到了这样的特权阶级,所以甚至她比爹娘了解的还要深。   “如果出现一个机会,能让所有人得利?”   “二丫,你终归还是太小。人都有惰性,只要日子太平安逸,一般就会安于现状,而不是铤而走险。”   “娘,你放心,我自有成算。”   拍拍胸口,她岂会不懂那简单的人心。从重生第二天,四丫代她进县衙为婢,程氏看她的眼神刻骨恶毒起,她就一直在绸缪此事。云林村毕竟是小地方,这里的人世代以种田为生,所以程氏还能吃得开。但比起前世吃着不愁,尽想着勾心斗角的陈府,他们手段就有些不够看了。   虽然她手段不见得有多好,可她见过大夫人如何做。这个把月她也琢磨出些门道,如今这事正是个好机会。   “二丫,哎……”   沈福祥将烟斗戳在地下,熄灭后叹一口气,默默走出去。   没多久,院外传来咔嚓咔嚓的砍柴声。   “你爹就那样,二丫别往心里去。”   “娘,我知道。爹也是担心我们会吃亏,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   李氏看着眼镜闪亮的女儿,慧黠的神情与二十年前的她一般无二。岁月是方磨刀石,一点点磨去人身上的棱角,不复当年模样。   当初嫁给福祥是为了什么?不就看上了他的老实本分,想有个人疼,一点点经营好日子。如今快二十年过去,蓦然回首,这几十年的日子,竟与披上红盖头前想的那些渐行渐远。   “这些娘都明白,其实想想,咱们家最坏不过跟以前一样。二丫放心去做,你爹就交给娘来说。”   宜悠坐上炕,靠在母亲肩头,稍显凌乱的头发在她耳垂处摩擦。是啊,最坏的情况他们都经历过,以后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树欲静而风不停,不解决程氏那些人,他们家将永无宁日。   “嗯。”   说动了娘,也就相当于搞定全家,她总算放下一半心。   **   农家生活左不过柴米油盐,晨露未晞之时扛着锄头下田耕作,晚霞漫天之刻农家燃起袅袅炊烟。日复一日,贫穷但安然。   宜悠亦然,虽不用下地,但家中包子生意她却是主力。虽说要布置些东西,但多数时间她却是在为生计忙碌。   烧起火给长生热个花卷,她用笼布包好窝头,系上斗笠挑着扁担往西边田里走去。一路不少十来岁的男孩,见到她纷纷吹口哨。   “虎子的小媳妇过来了。”   “别说,小心她捡石头扔你”   “这还不让说了,反正都传开了。”   宜悠随手抓起一块石子,直接朝那边扔去。半大的孩子忙躲开,边跑边喊着顺口溜“小媳妇,一十六;小脸俏红不知羞,拽着汉子草堆钻。”   “叫你再胡说,我就是扔破你头,也没人能为你找回来。”   吼完后,她低头往自家田间走去。程氏果然不负众望的将事情传开,不过从大面上看,此事完全与她无关。而是一个藏在树桠上的放牛郎看到,顺便编成句顺口溜四处传。   她也没解释,一则这事越描越黑;二则,她心中早已有了成算,如今当然不会再惊慌。   “爹、娘,喝口热汤吃饭了。”   将手支在嘴上,她顺着地垄喊道。两人提着锄头走过来,脸色都有些难看。   “娘,我刚做的甜汤,里面切了两片梨子干,生津止渴。”   “二丫别听他们胡说。”   宜悠摇摇头:“娘,没事,爬得越高摔得越惨。用不了多久,我会让他们全都还回来。”   李氏放下碗,眼神有些飘忽。   “怎么了,难道……虎子爹那边说了什么?”   “你知道了?”李氏不由自主的反问。   “我猜的,娘,我不想答应。”   沈福祥给媳妇舀了一碗汤,坐在地垄边包袱上看着女儿:“虎子不错,家境殷实,人口也简单。”   这些宜悠都知道,甚至以她现在的条件,嫁虎子是高攀了。可经历过前世一味追求富贵后,现在她想嫁一个自己可心的人。有时候想想,她都觉得自己矫情,不顾爹娘被人说道,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她总会为自己开脱,她有手艺有见识,自家会越来越富。她完全可以像陈德仁曾痛批的越京中那些女商贾般,在开国皇帝的新政下,自己顶起门户,无拘无束。虽然千难万难,可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总是另一种踏实。   “爹,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我先回家发面切菜。”   留下窝头和甜汤,她挑着扁担往回走。远远的,听到爹的叹息和娘的埋怨声:“你逼二丫做什么,是沈家自己不要那名声,真没见过这样的亲戚……”   宜悠摇头苦笑,空口无凭,现在贸然说二伯母,别人只会当他们发疯。   毕竟,谁会相信她这么豁得出去,不惜全族闺女的名声,也要将他们踩在脚底下?   现在她唯一庆幸的,只是自己不是生在前朝。虽然云林村不像京城那般开放,但对女子的要求总会松一些。   **   边想边走,迎着烈日她想着各家的喜好。要想动摇二伯和程氏,单凭他们一家只有一种办法:抄起菜刀充到祖宅大砍一顿,而后与其同归于尽。   可她惜命的很,想要兵不血刃,只有剑走偏锋。二伯如今并不能一手遮天,只要人多了,总能让他伤筋动骨。而如何让这些人主动凑上来,正是她这些天一直在忙活的事。   想得入神,直到肩上传来扁担的摩擦。原来不知何时,她的扁担撞到了一个树上。松松扯下来,再抬头,面前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高的穿着衙差服,矮的一身蓝麻衫,圆咕咕的黑眼睛,对着她伸出三个手指。   “二丫姐,我都叫你三声了。”   “宇哥儿怎么来了,穆大哥,是不是要去当差。”   穆然点头:“真是还得麻烦你。”   宜悠正求之不得,每次照看穆宇,她总感觉是在一点点弥补前世的遗憾。而且这孩子学什么都快,有他带着,以前只知道玩闹的长生现在知道学点东西。   “长生一定会高兴。”   “对了,你……那些流言,我去帮你把人抓回来。”   穆然声音有些磕巴,被人算计、磕个头破血流、被诬陷、现在又被坏了名声,似乎从见到二丫起,她就一直多灾多难。明明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总是有人看不得她好。 ☆、第二十九章 回来的路上,宜悠精神有些恍惚。她看到了穆然眼中熟悉的眼神,前世她也曾见过。 当时她不懂其中的含义,现在却是完全明白。那里面根本不是前世她自以为的欣羡和讨好,而是怜悯和关心。道不是她眼神好,而是穆然随后的话解释了这一切。 “若是有事,就叫穆宇转达。”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前世陈德仁的宠妾,在程氏眼中可能是位高权重需要巴结,但在爹娘甚至穆然心中,那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贱活而已。 心里有什么在一点点的改变,人活于世,姑且不论贫富,首先要有尊严。 “二丫姐,前面有人在找你。” 顺着穆宇的声音抬起头,她看到五大三粗的虎子正站在她家篱笆墙下,挫着衣角有些不安的看着这边。见到她,他脖子上的绯红飞快染到脸上。 “二丫,你,你回来啦。” 上前一步,胡子有些结巴的打着招呼,同时手接过她肩上的扁担。 “我自己来就成,虎子你有什么事?” “听说你,拒绝了我爹?” 虎子声音中带着试探,而后忙不迭的解释:“二丫你是不是怕我欺负你,你放心,以后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 语无伦次的解释着,隔壁顺子出来,喊着刚学到的顺口溜“小媳妇……” 长生冲上前将他扑倒:“不许你说我姐姐!” “我没说她,我就是跟人学来的。长生哥,你打得我好疼,我不跟你玩了。” 场面瞬间有些混乱,宜悠无奈,虎子这傻货。不用怀疑他有别的心思,肯定是听到周屠夫回家,他忙不迭的跑了过来。 “顺子先起来,以后别听人胡言乱语。” 拉起顺子,她打开柴门,对虎子做请的手势。 柳树下,两人面对面坐在马扎上,中间是一只菜筐。长生自告奋勇的喂牛去了,她得空也处理下包子的食材。一点点的摘着菜,一集八百的量可不是轻松的活计。 “虎子,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 “嗯。” “你是很好,云林村有不少姑娘都打你的主意,没必要吊死在我这。” “二丫,我以前不是故意欺负你。而是我不欺负你,你就不会理我。” 宜悠点头:“这些我明白,我也没往心里去。明着说吧,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既然这么多年都没能生出感情,那就是确定没有。” 虎 子眼角耷拉下去,心里抽抽的疼。爹说的话他不信,亲自跑过来问,没想到还是这种结果。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只是还不死心而已。爹说二丫家会越来越有钱,以后 绝对不比他们家差。而且她人那么漂亮,比戏文中的诰命夫人还要好看。他人笨嘴不甜,以前还总欺负她,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这些天他的心一直跟抖空竹似的,忽高忽低。时而想就这么认了,二丫妹妹以后就是他媳妇。时而又想,这样做太趁人之危。最后还是爹敲醒了他,做人得堂堂正正。可结果出来后,他又再次陷入了迷惘中。如今听到这话,不好受的同时,他总算可以彻底摆脱。 强扭的瓜不甜,他何必多做强求。倒不如退一步,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二丫妹妹,都是我害了你。” 听他改了称呼,宜悠松一口气。既然他这么想,或许她可以利用一把。 “虎子,等真想大白的那一天,你能帮忙澄清此事么?” “你是说我解释么?这些天我一直在这样做,可没一个人信。” “你现在不用解释,等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那时候,你会站出来么?” “我肯定会。” “谢谢你。” 对着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宜悠放下选好的白萝卜站起来。对付程氏的计划,总算是往前动了一步。虽然只是一小步,但解决后她心里就少了一桩事。 ** 送走虎子后,宜悠将菜整理切好,拿起针线簸箩开始做女红。 前世她觉得此项活计又累又麻烦,真正上手后她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活计并不难,难的是一下又一下的重复,极为需要耐心。 好在农家衣裳并不麻烦,只需将布边缝好,穿上不露屁股便可。穿针引线,裁衣缝制是娘的活计,她所用不过是剩下的布头。拼剪剪成六片正方形,在每片布上绣朵小花后缝合。抓一把糠塞入,就是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毽子。 自打她开始做,长生便一直眼巴巴瞧着。如今眼见大功告成,他更是逢人就说,姐姐做了一个非常好看的毽子给他。 咬断绣线,望着面前精致的刺绣,她满意的点点头。 虽然以前没亲自绣过,但她还是凭看丫鬟做时的记忆,完整的绣了出来。虽然因针脚大小不一,花并不如想象的好看,但这种刺绣手法,可是云林村见不到的。 “长生,荷包好了。” “么……姐姐,我这就来!”长生呼哧呼哧的跑进来,看到毽子后就移不开眼,一把抓过去护在怀中:“这是我的,谁都不给。” “姐姐以后还给你做新的,先跟宇哥玩吧。” 见穆宇面露渴望,长生也转过弯来:“走,我们一起去玩。” 目送二人跑出篱笆墙,她放松的躺在床上眯上眼。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鱼来了,可就真的锦上添花。 ** 长生和穆宇一路朝村里打谷场跑去,这块空地,是半大小孩最喜欢玩的地方。 到后一看,有俩孩子在草垛里钻,以春生为首的几个沈家孩子,正在踢毽子。 “哟,这俩窝囊废又来了。” 春生的跟班辱骂,长生气不过,穆宇在后面拉住他,掏出他手中的毽子:“我们俩玩,不用理他们。” 两人旁若无人的玩起来,对面几个孩子却被毽子吸引住了。虽然它不大,但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都要漂亮。 “这是怎么做的,上面还有花,真好看。” 孩子们间能有多大仇,很快有人忍不住上前询问。穆宇解释:“这是二丫姐绣上去的,专门给长生做的。” 长生也不甘落后:“穆宇,姐姐说了也会给你做一个,绣另外一种花。” “嗯,我知道,二丫姐人真好。” 小孩子们纷纷羡慕嫉妒恨,看着自己手中的毽子,再也没了兴趣。 “我娘也会绣花,回家她就给我做一个。” 有一就有二,很快喧闹的孩子群散开。借地方空,长生和穆宇倒是好好玩了一场。 ☆、第三十章  长这么大,长生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孩子羡慕。当晚回来,他因过分跑动脸红扑扑的,人虽累但却兴奋到不行。 “姐姐,这毽子真好看,他们看到后都追着问我是谁做的。”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宜悠摸着弟弟的小脑袋。垂髫幼童眉心一枚红点,黢黑的眼镜眨巴眨巴,说不出的可人疼。 “那宇哥儿喜欢么?” 穆宇诚实的点头,宜悠转身进里屋,打开箱子拿出另外一个毽子。当初她缝了十二片布,刚好够做两个。 “这个送给你,拿回家玩。” “姐姐,他的比我的还好看!”长生跳了脚,虽然他跟穆宇是好哥们,可姐姐只有一个,只能是他的! “竟胡说,明明我绣的一样的花,两只一模一样。” 宜悠冷下脸,板脸冲着弟弟。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角,穆宇伸出另外一只手:“长生,你喜欢这个的话,我们可以换换,我这个是新的。” “我不,这是姐姐做的第一个。” 长生护住自己的毽子,摸摸脑袋:“姐姐说我不能总任性,那个干净又漂亮,还是你拿着吧。” “我没关系,你喜欢全要也行。” “不行,你就拿着吧。” 穆宇再懂事,也只是个孩子,当然做不到云淡风轻。得知喜爱的玩物不会像往日那般易主,他自然是开心不已。同时,他心里对长生的感情更是深了一层。还是这个弟弟懂事,以后就跟他玩。 宜悠同样欣慰,弟弟终归是懂事了。而且比起前世,他多了一位良友。拿起针线,她抬头望向窗外的篱笆墙。 不知道这两个毽子,能不能把她期盼的人引来。如果不行的话,怕是她要还得主动出击。这会也看不出效果,罢了,还是先耐心做好自己的事,静静等待结果。该来的总会来,这次她要让程氏不死也脱层皮。 ** 没等宜悠得到结果,日落西山,沈福祥和李氏回来。挽起袖子烧火做饭,没多久她听到门帘掀开的声音。 “二丫……” 娘小心翼翼的态度,让她心一下提起来。 “娘,你先歇息会,饭马上就好。” 李氏没有作声,亦没有离开,而是刷起了锅碗瓢盆。叮叮咚咚的声音传来,宜悠眉头越锁越深。 “有什么事,娘直说就好。” 叮咚声停住,李氏声音略显缓慢:“闺女,不是娘逼你。你说的对,大越比前朝开放,京中甚至有大族为女子当家。可云林村不是越京,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我跟你爹活到这么大岁数,被人怎么说道都没事。但是你和长生,往后日子还长着。” “外面流言那么烈,往后你可咋办?” 宜悠继续往锅台里添着柴火,听着外头吭吭的劈木头声。 “爹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你想想,为何越京之中女儿可掌家?” 李氏继续收拾着盘子:“这我哪儿知道。” “娘再仔细考虑下?” “是因为太祖的政令?不过那东西远在天边,在咱们云林村不管用。” “是也不是,太祖政令只是个借口。归根到底,还是因那几位管家的夫人或小姐有手段,能为男儿所不为。远的不看,娘咱们看近的。爷爷在世时,虽然明面上族长是他,可沈家谁说了算?奶奶还不是一手遮天,这就是现成的例子。” 李氏恍然大悟:“难道二丫也想这样……嫁到周家,你也可以……” 怎么又绕回来了,宜悠头疼:“娘,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破二伯母的局。我已经有了计策,还需你帮忙。” 李氏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什么事,说来听听。” “是这样……” 宜悠耳语一番,李氏点头:“这能成?” “他们可不是程氏那样的白眼狼,我也不求他们站出来帮忙,只要他们到时说句公道话便可。” 李氏当即应允:“行,吃完饭咱们娘俩出去走走。” ** 春分一过,白昼逐渐变长。刷好碗,宜悠跟在娘后面串门。 “四弟妹咋来了?” 五尺高的土墙内,微胖的王氏正在摇水井。见到两人,她扭头朝这边打招呼。 “三伯母好。” 宜悠站直了,嘴角微扬,礼貌的打着招呼。奶奶一共生育三个儿子,三伯便是其中之一。不同于二伯“长子”的受宠,她爹不吉利幺子的受虐,三伯是其中待遇最正常的一个儿子。夹在中间不受宠也没多少委屈。虽然人平庸,但顶着沈家嫡次子名头,他日子也一直中上。 这样日子宽裕且有闲的人,一般不会放弃更进一步。 “二丫也来了,都进来坐。你们吃饭没,顺带进去跟秋生吃点呗?” “来之前已经吃完了,三嫂,二丫病时你常去看她。今天我才想起来,怎么也要带她来谢谢你。” 这是娘俩在路上商量好的词,宜悠也忙跟上:“谢谢三伯母。” “这孩子,一场病变得跟大人似得。跟三伯母这么客气做什么,都进来坐下。” 客人上门,没有晾在门外的道理。宜悠进了房,打量一眼这房间。虽然是土房子,可宽敞明亮,在云林村也算大宅子。 炕下面是一张方桌,三伯和俩儿子正在吃饭。大的那个见到她有些迟疑,小的那个却完全相反,放下勺子就跑过来。 “二丫姐,你给长生做的毽子真好看。” “秋生,别拽着你二丫姐。” 王氏喊着幼子,宜悠笑笑:“没事,我来陪弟弟玩。” “你可以给我做一个么,二丫姐?” 大着胆子问道,秋生就差整个人贴到她身上。宜悠坐在杌子上,将他抱在怀里:“二丫姐得蒸包子,要不你跟长生一起玩?” 秋生迟疑:“这个,春生哥不让我跟长生玩。如果我找他,以后他们都不会理我。” “瞎说什么,长生是你弟弟。”王氏声音中带着点严厉,扭头朝李氏和宜悠歉意的笑笑:“秋生就是太直,你们别往心里去。” “三伯母,我们都知道这事不怪秋生。本来做一个也没什么,可我每天要帮忙蒸包子,一时半会也没有那些空闲。” “可我想要嘛,二丫姐,你别蒸包子,先给我做一个。” 秋生在他娘怀里拧成麻花,王氏一向疼小儿子,如今有些犯难。 “三伯母一向手巧,那东西挺简单的。要不我说下,你亲手给他做?” “这样也行,今儿就跟二丫请教一番。” 王氏一口答应下来,在儿子的欢呼声中拿来针线,当下跟宜悠学起来。 “其实就是将两种颜色的线来回穿插,这样看起来有层次感,也就跟活的一样。” “原来如此,还是二丫聪明,我怎么就没生个这么可心的女儿,四弟妹真是有福气。” …… 互相客套着,宜悠小心掌控着话题,说得王氏眉开眼笑。 “三伯母比二伯母好多了,如果当家的是你该有多好。” 半开玩笑的感叹着,她余光看到三伯拿烟斗的手顿了顿。心下有数,此人跟她猜测一样,有那份野心。之所以多年不敢动,全都因为二伯地位太稳当。 ** 从三伯一家回来时,已是繁星满天。 “二丫真的想好了?” 坚定的点头,她环住母亲胳膊:“想过安生日子,必须得这么干。娘,你不用担心我,咱家以后会赚好多钱,不靠别人我也能养活自己。虽然以我的头脑,可能做不到越京城中人那般自由自在,但躲到庙观束发出家还是可以。” 这就是她的设想,以她的出身,找不到什么翩翩贵公子。乡野村夫,她是万万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被糟心了一辈子,如果遇不到有感觉的,她倒宁愿一个人自由自在。 “这孩子……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娘,现在还是好好赚钱,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人来人往的,你小声点,咱们有话回家再说。” 踏着月色两人一路往村西走去,待经过转角,原先树上跳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哥,我们干嘛不去跟二丫姐打个招呼。” 穆然摸摸佩刀,看向那处转角:“这时候说话,他们会很尴尬。今日之事,不要在他们跟前提起。” 穆宇虽然懵懂,但还是点头应下。摸着手中的荷包,他有些失落,二丫姐漂亮又对她好,如果能当他嫂子该有多好。可惜她不想嫁人,他的想法是注定要落空。 穆然则是有些疑惑,沈家虽然穷,但夫妻俩日子很和美。究竟是怎样的经历,让她一个小姑娘对成亲之事心灰意赖。百思不得其解,他还是摇摇头。二丫想嫁人,也不是他这种身负伤残之人。 这一切宜悠当然不知道,第二日有个集,一到家她就包起了包子。 等到忙活完,也到睡觉的时辰。揽着钻过来的长生,很快她沉沉入睡。 ** 云林村处于一块盆地,四周阡陌纵横,有点动静都瞒不过十里八乡。 随着孩子们回去,那个漂亮的毽子迅速被传开。农家日子无非柴米油盐,但凡跳出这个圈子,就是新鲜事,因此这次消息传得很快。 “还真是挺好看的,二丫,这是你做的?” 集市上,有邻村人买完包子,顺带指着春生踢着的毽子问道。 “嗯,这个不难,只要这样……” 来者不拒,宜悠一个个的教着。见她丝毫不藏私,原本因流言而有些鄙视的人,纷纷有些不好意思。 至此预期效果已经基本达到,宜悠却不怎么高兴。因为她原本要等的一个人,到现在都还没出现,难道真的要再拉着母亲跑一趟? “二丫,这是咋了?” 李氏最先发现闺女的不对劲,卖完包子收拾摊子问道。 “是不是那些人说的话太难听?你别往心里去。他们今天承了你的情,日后肯定也不好意思开口。” “嗯,娘,我知道。只是,二叔奶奶怎么还没来?” “二叔奶奶?”李氏疑惑了,闺女这时候怎么会想起那个人? “就是二叔公家的奶奶,她不是最喜欢刺绣。云林村所有人做的衣裳,就数她的最好看。以前每次赶集,她都要摆个摊卖自己绣的帕子。” 李氏环顾四周:“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最近不是农忙,她没空绣东西,应该也就没来。” 原来如此,宜悠默默算计着日期。沈家宗族大会,每半月开一次,特殊情况例外,再有两天就要开。在这之前,怎么都得见二叔奶奶一次。 ** 回去的路上,乡里乡亲再见宜悠一家,态度已经很是亲切。 “这么快就卖完啦?” “嗯,婶子也回去?” 随口跟路人打着招呼,临近县城时,宜悠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大红色棉袍的程氏,正从牛车上下来,一副官家太太做派的朝另外一条街拐去。 因为位置关系,她并没有看到这边。 “是二伯母!” 长生吆喝着,宜悠忙捂住他的嘴躲到一边。 “嘘……” “二嫂送春生来官学,怎么会走这条路?”李氏也起了疑心。 “管那些干啥,咱们回家歇会。” 宜悠放开弟弟:“爹、娘,你们先带着长生回去,我跟上去看看。” 李氏担忧:“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孤身在外,成么?” “我力气大没事,再说今天县城赶集人来人往的,还会出什么事不成?” “不行,有啥事……等回家再说。” 宜悠推了把车子:“真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们先回去,我一会自己能走回家。” “哎,你把这个带上,记得不要摘下来。” 接过围笠带上,宜悠转身朝另外一条街走去。转过街角,已经不见程氏踪影。托腮想想,前世四丫得意时跟她说过什么? “县里最大的粮铺可是我们家开的。” 三年后县里最大的粮铺,不是如今的那家,而是经过她牵线搭桥,一手经办官兵粮饷的日升粮行。 “大婶,日升粮行怎么走?” “前面两条街往左转,走走就能看到。” 问明白路,她直接朝那边走去。还没等走到,背后突然伸出一只脏乎乎的手,捂住她的嘴。 “小娘子,叫哥几个乐呵乐呵。” 围笠被掀开,几个混混露出惊艳:“真没想到,今个儿运气还不错,伺候好了就放你回去。” 宜悠皱眉,怎么今天点这么背,遇到这么一伙人。 “你……你们要做什么。” 假装颤抖,她朝袖子里掏去。敢一个人出来,她岂会毫无准备,她的袖子里,就藏着一根纺线时用的梭子。虽然伤不了人,但两头尖尖的,握住戳一把也足够。 “啊,贱人,今天不玩死你。” 趁着吃痛,宜悠迈开脚往外跑去。可她终归是体力不济,还没跑多久衣裙后摆就被人踩住了。 情况千钧一发,正当她想拿搬砖时,巷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穆然大哥!” 宜悠从来没觉得,有一个人的身影可以这般顺眼。张嘴叫着,穆然朝这边走来,见此情况忙拔刀。 所有的混混都怕衙差,见此忙做鸟兽散。宜悠也不去抓,整理下衣裳,她干脆摘下围笠,大大方方的笑对着他。 ** “二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沈伯父他们人呢?” “爹娘买完包子走了,我临时有事留下。穆然大哥,你能帮我个忙么?” 债多了不愁,第一次开口时,宜悠还有些赧然。到现在,她竟然很是坦然。回去她给穆宇多做几套衣裳,慢慢还他这些人情就是。 想起穆宇这几天的兴奋,穆然心中一片柔软:“什么事?” “实话跟你说了,县里这家日升粮行是我二伯家的产业,我想要有她印信的票据。你们衙役去要,应该不难办吧?” “这……我并不负责这一块……” 穆然摊手,看面前姑娘大眼睛中的希望全都变成失望,他有些不忍:“我想想办法?” 宜悠眼镜亮起来:“嗯,如果拿不出来,也……” 刚想说没事,后面亮起一道声音:“穆然,你怎么对着墙一个人自言自语。” 来人抬着木屐走来,青色长袍头戴黑色乌纱帽,面冠如玉,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裴子桓。 “先生有礼。” 福□子,面对裴子桓这般风姿俊朗之人,乡野村妇亦会不自觉的注意言行举止。 “子桓兄,你怎么转到这来?” “闲来无事上街,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这是沈家二姑娘吧,唤我子桓便可。” 宜悠从善如流的改口,言谈间说出请求。 “此事不难,我暂在县衙掌管钱财,只需调动其账册查税便可。不过,此事还得劳穆然充作一次随从。” 穆然并未拒绝,当即裴子桓整整乌纱,穆然提刀在后,一前一后神情肃穆。饶是她知晓内因,也不由当二人是在公干。在宜悠的注视下,两人朝日升粮行走去。过了大概有一盏茶功夫,两人亲自由掌柜送出来。 “给。” 裴子桓递过一张纸,宜悠展开,上面是有些歪扭的字,底下摁着沈福海的私印。 “这字是谁写的?” 穆然低头:“是春生。” 裴子桓笑着解释:“我言道一观其字,沈氏立刻让儿子写上来。” “如此更是妥当……那个,我不太会咬文嚼字,裴大哥可千万别见笑。” “无碍……无事……” 漂亮的姑娘天然有这方面优势,裴子桓本不是迂腐之人,此刻更是不忍苛责。这一改口,两人之前原先那种膈膜反倒慢慢消失。 “裴兄一贯随和,二丫不用过分拘谨。” “嗯,多谢两位大哥。穆然也知道我家情况,求此证明本是为了一些纠葛。有春生亲笔字迹,那粮行幕后之人也就坐实了。只是到时,万一二伯一家找到县衙,二位当如何解释?” 穆然摆手:“这你不用担心,有裴兄在,县令大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苛责。” “可……四丫还在县令夫人身边当差,万一她说点什么……” “二丫或许听错了,四丫是在县里后宅当烧火丫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夫人几次。” …… 宜悠皱眉,怎么会这样。上辈子她一进去,可就被分到了正院,后来更是被夫人带在身边。随即她也就释然,夫人身边的丫鬟,无一不貌美且嘴甜手巧。四丫哪项都不沾边,自然是去不了。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无论如何,今天多谢你们。” 郑重的将纸揣进怀里,原本她只准备了一条事由,所以才需刺绣拉拢人心。如今这般,她可以全然高枕无忧。 ** 告别两人,当晚归家时,她就将整个计划告知爹娘。 “四丫姐原来是给人做饭去了,可她菜烧的那么难吃,县太爷能吃下去么?”长生皱起小鼻子,眼中全是疑问和不解。 “那只有县太爷知道,不过你四丫姐,这次还真是有福咯。”宜悠幸灾乐祸的说着反话。 李氏皱眉:“如果没有当初阴错阳差,现在看人脸色劈柴烧火的就是我们二丫,二哥他们一家可真没安什么好心。只是可怜了四丫,被自己爹娘给害了。” 宜悠并未解释,让娘这么想也好。有这层关系,接下来的事也会顺当些。 毕竟不是自己闺女,李氏并不会放在心上,叹息后她接着问道:“二丫,昨日你说得那事可是真的?按理说你奶奶应该捂得严严实实,那你是如何得知?” “娘,我在二伯母家那几年可是听到不少事。寻思过来后,我有意翻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有意外收获。” 沈福祥一直不吭声,这事如果真成,他亲娘日后肯定都出不了门。这么做,他实在有些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李氏朝丈夫那边呶呶嘴,宜悠意会,走过去跪在他跟前:“爹,奶奶一直这样,难受的可是咱们家。再说她岁数大了,本就不能太过劳累。二伯母正在一步步架空她手中的势力,落到那种地步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候,咱们可翻不了身。” 至于好好伺候奶奶的话,再给她俩心她也说不出来。她爹是怎么长大的,从走路顺当起,就跟在大人身后下地干活。三四岁拾麦穗,五六岁装麦子,七八岁直接当壮劳力,成亲到现在过了而立之年,每年所得大多数都被那边刮了去。 “这些年你又不欠她的,一个生恩早就还清楚了,养恩那更是从来没有的事。爹,你好好想想。” 拈着一方帕子和一张纸,宜悠再没有说话。过半晌,身边传来粗重的叹息:“就这么办。” 宜悠眼睛一亮,拉上母亲就去拜访二叔奶奶。与三伯母不同,二叔奶奶那简直是酷爱刺绣,宜悠也拿出点真功夫。 “我在二伯母家见过,自己琢磨琢磨,竟然也能绣出来。只是手不如二叔奶奶巧,绣出来不好看。” 二叔公院里,对面老迈的妇人手上针线翻飞,笑得见牙不见眼。 “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事,老四家你看,这花多漂亮。” 宜悠低头,惊讶的看到一朵层次分明的牡丹,跟刚重生回来时四丫给她看得一模一样。顿时她心中敬佩,刺绣是个仔细活,倒不是多难,就看人手巧不巧。 二叔奶奶显然是各种翘楚,这种技艺,比起陈府那些自己养的绣娘,也一点都不为过。 不过此刻她更关心的是,忙活这么多天,终于算是万事俱备。成败,只在后天的宗族大会。 ** 天开始热起来,宗族大会这日正是个好天气。 一大早宜悠起来,净面洁齿,穿上新作的粉色小碎花布袍,头发梳成两股大辫子,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丫可真是长大了。” 李氏颇有感慨,欣喜过后眼中又是哀愁。自家闺女还真是好看,只是外面那传言毕竟大家都知道。有了这一出,日后哪个好一些的人家会娶她做媳妇。 道姑什么的她压根想都没想,她只是焦心,闺女会走她的老路。找一个穷但是踏实的男人,一步步的熬上来。 “嗯,娘也穿新衣裳。长生——起来了没,再没起来新衣裳就要被大雁叼走了。” 哧溜从里屋窜出一个小男孩,一把抓过她手中的浅蓝色棉布袍。 “这是长生的!” 说完他就往身上套,在姐姐的有意教导下,他衣裳已经穿的很好,系上盘口再梳好头,宜悠不得不感叹人靠衣冠。原本跟个小黑皮猴子似得弟弟,如今竟也是个眉目晴朗又精神的哥儿。 “真好看,长生今天乖乖的,跟在爹身边,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张口。” “嗯,我听姐姐的话。” 一家人出门朝村东走去,四口人簇新的衣裳引来村民们瞩目。尤其是宜悠,艳若桃李的容貌更是让多人看直了眼。 “怪不得……这模样一看就是个勾引男人的。” 有人窃窃私语,李氏面色难看,宜悠拉住她摇摇头。在意这些做什么,她就是比别人漂亮,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别人想嫉妒就嫉妒去,最好程氏也嫉妒。 ** 程氏真的嫉妒了! 她的四丫每天在县衙里,被厨房烟熏得灰头土脸,二丫却在这打扮的花枝招展! “二丫不愧是长大了,打扮的这么漂亮,等明年及?,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小子。” 李氏手一紧,宜悠也明白,二伯母这是明里暗里的在说虎子那事。可她不明说,这话大面上的意思只能是,她一个做伯母的,关心自己适婚的侄女。即使大家都懂,也挑不出她什么错。 “二伯母,你怎么能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四丫妹妹,她如今可是县太爷福利的红人,将来指不定找个管事留在府里。” 握着袖中两样证物,她笑吟吟的说着,声音中的羡慕,似乎这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一个孩子竟拿你妹妹开玩笑!” 程氏能高兴么?县衙管事再大,那也只是个奴才,四丫嫁了以后生的孩子也会给人为奴为婢。比起前世在她关照下,四丫嫁给一个落魄秀才做了官夫人,奴仆之妻地位上可就差远了。 李氏笑着补刀:“看二嫂这就恼了,肯定是舍不得四丫。也是,县衙里里外外那么多下人,咱们在村里也不知道谁好谁坏,光是摸清楚门道也得一段时间。不过二嫂别担心,指不定到时县太爷夫人亲自做这个大媒。” 宜悠嘴角抽着,她娘这话可真狠。县太爷夫人找,顶多配个砍柴打水的粗使汉子,还不如她说得小厮。 程氏咬碎一口银牙,四丫本可以出来的,可她被县衙的裴先生迷了眼,不顾她费时费力,死活要留在那。 “时候也不早,今天可是有大事,咱们就别在这耽误工夫了。” 扯开话题,宜悠捂捂袖子。深呼吸一口气,抚平有些紧张的情绪,成败就看今天这一举。 ** 今天的宗族大会格外大,围着沈家院子摆了一圈椅子。各家当家之人落座,妇孺则围着站了一圈。 沈福祥虽不受宠,可他身为嫡子位置也不能靠后,而是坐在中间。宜悠对此非常满意,这位置有什么事也好说上话。 “今天主要是说族学的事,截止目前,已经有八成人家交齐银钱。下面,我将未交的人说一下。” 沈福海拿起一张纸,从头到尾开始念着。 “沈传初……沈……沈福祥……” “多数人已经交齐一半,只有沈福祥,至今还未交一钱。” 沈福海率先发难,从房内传出咳嗽声,程氏搀扶着老太太出来,脸上一派恭顺,只有扫向他们家时,才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福海,先不说族学的款子,咱们先说说二丫的事。不是老身偏袒自己孙女,咱们沈家在云林村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么多没出嫁的闺女,怕是全被我这不孝孙女给拖累了。” 宜悠轻嗤,她真是从来没搞懂这个奶奶,既然知道这样做会害到所有沈氏族人,那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正好她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既然奶奶把机会送上门,她就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低下头,她感觉各种目光从四方射过来,低下头攥紧袖子,如今所有人目光都在她身上。 奶奶给她提供这么好机会,不一鸣惊人实在太辜负她! ☆、第三十一章 随着老太太的话出来,整个院子里目光都集中在沈福祥一家身上。一瞬间的寂静后,又是窃窃私语。 有人说二丫真可怜,有女儿的人家倒吸凉气,唯恐坏了自家闺女名声。 “老身掌管沈家族内女眷间琐事多年,自问一直一视同仁。如今竟然闹出这样的事,实在无颜见父老。今天趁着宗族大会,老身必然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不能因为四丫是我孙女,就对她区别对待。” 老太太义正言辞,宜悠却笑的讽刺。她的确是被区别对待,但可不是老太太要表明的那种优待。 “奶奶说得有理。” 站出一步,她昂首挺胸毫不畏惧。 “孙女虽年少,但也明白一笔写不出两个沈。云林村沈家这么多口人,都是一家。不能因为某些人的事,就侵害大家的利益。二伯母,你说是吧?” 程氏眉头锁成疙瘩,右眼皮跳几下,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二伯母怎么不说话,难道还有什么其它想法?” 大道理摆在那,程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反驳:“自然如此,二丫,也别怪二伯母不忙你,我们也是为整个沈家好。” 宜悠点头,面对所有人:“我受沈家这么多年恩惠,总想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好,来人,开祠堂。” 老 太太声如洪钟,忽略掉心中那几不可察的遗憾,她全沉浸在喜悦中。当年神婆就对她预言过,远离老四,即可顺遂后半生。彻底摆脱他,则可惠及子孙。这么些年她 按着做下来,果然一路掌管了沈家大权。如今此事一成,指不定春生来了福运,通过乡试一路做成官老爷,为她请封诰命。 “二丫多次忤逆长辈,如今犯下大错累及全族声誉。圣人言:子不教,父之过。沈福祥与李氏亦罪无可恕。老身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恳请将此不肖子孙驱逐出沈氏宗族。” 颤颤巍巍的跪下,她假意用帕子拭着热泪。从宜悠的角度,可惜清晰看到她弯起的唇角。 二叔公脚上带着泥,站出来仗义执言:“嫂子,此事是不是不妥?老四一家错不至于这么大,不该当如此严厉的惩罚。” “二弟,嫂子自己的孩子,骨头至亲。” “噗……”宜悠没忍住,终于笑出来。奶奶当这些人都是瞎子么,若不是当初她与柳姨娘生产隔着一段时日,怕是大家都会当她爹和五叔间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所以才会被如此苛待。 “老身知道,大家对这些年福祥的事有疑惑。事已至此,老身索性把话说开。当初老四出生后,家主曾请人给他算过命……” 大越朝很信命理,听到沈福祥天煞孤星的命格,二叔公态度也软了下去。 “这些年沈家虽偶有风波,但也事事顺遂。直到这个把月,老四家开始不平静,二丫就立刻出了事。” 沈福祥大惊,原来娘这么对他,竟是因为这道理?脸憋成绛紫色,他愧疚的看着妻儿,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因他而起?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宜悠松开衣袖,将黄色方帕捏在手心。这可是她在程氏身边五年中最大的收获,前世她与祖宅这边一个鼻孔出气,自然会帮他们保守秘密。而如今,这件东西反倒成了利器。 “沈家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也世代耕读传家、明礼守信,有功该赏有错该罚。老身就是再疼福祥,也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置全族安危于不顾!” 掷地有声,说完后老太太起身,双目朝天流下两行浊泪。即使被说的人是她亲爹,宜悠也忍不住要为她这份功力喝彩。就是放在前世陈府中,老太太一番唱念做打也能数中上。 “娘……”沈福祥起身,宜悠后退一步摁住她爹,给娘使个眼色。 李氏会意,忙扯住丈夫和儿子。事到如今,他们一家只能选择相信二丫。 “奶奶先别哭,您说得有理。不过在处置我爹之前,咱们得先弄明白,究竟是天煞孤星,还是奸人作祟蒙蔽视听!” 将刘海拨弄起来,她瞪大眼睛,挺胸收腹提高音量,整个人精气神立刻提了上来,神情中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让人不由信服。 “宗族大会,哪有晚辈抢长辈话的道理!”向来于沈福海全家走得近的一位堂叔厉声呵斥。 “堂叔难道跟奶奶一个辈分,在她面前如此旁若无人大声嚷嚷?莫非是侄女听错,或是您这话有所针对。”宜悠眯起眼镜问道,据理力争,气势上先压此人一筹。 “奶奶刚才也说过,沈家最是明理。我虽年幼且备份小,但不代表我说的全是浑话。今日站出来,着实有些疑问。在场诸人,可记得这方手帕?” 捏着帕子一角将其展开,鹅黄色手帕边角绣着一圈滚边,绣工很是精致,只是中心那抹醒目的黑褐色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站在角落里,一个鬓角斑白的汉子站起来:“这……这是娘的东西!” 哭泣的老太太瞪大眼,朝这边看来,就连程氏也变了脸色。 “大伯,您仔细认认,可确定是柳姨奶奶的东西?” 若是沈福江的“娘”还有些含糊,宜悠的柳姨奶奶则是确定了话中人的身份。沈老太爷当年的真爱,在程氏进门前产下长子沈福江的小妾,正是沈家祖宅原丫鬟柳氏。 其 实那段往事,仔细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哉一个人头上。今时不同往日,四十年前兵荒马乱,眼瞅着家中壮丁不知哪天就会被征兵去前线。这一去,定是生死不知,作为 沈家嫡长子,老太爷当然会尽可能早的留下子嗣,以防绝后。可偏偏,娶进门的程氏和爱妾柳氏都是心大的。最后开国皇帝拨乱反正,确立嫡长子继承制,东风压倒 西风,沈福江和沈福海二子之间才有了今日天壤之别。 老太爷去世没一个月,柳姨娘亦因“忧思成疾”跟着去了。至此,存在了二十载的妻妾之争,以正妻大获全胜落下帷幕。 “这,这东西的确是娘以前最喜欢的一方手帕,她最喜欢用这种滚边不绣花的手帕。你看这线,当时还没有现在这种又细又白的新棉花,绣花的线颜色比较暗,粗细也不均匀。一定是的,这一定是娘留下的东西。” 因宜悠前几日刚推行了新的绣法,如今云林村正掀起一股绣花狂潮。所以此时,多数年长者心中也大概有数。不过每个人都有疑问,这种场合抬出已经作古的柳姨娘做什么。 “大哥,还真的是?”五叔沈福瑞也跟上来:“二丫侄女,这是你从哪儿找出来的。” “前几年二伯母疼我,我常到沈家祖宅来玩,这是在后罩房那个废弃的院子一个咸菜坛子里找到的。” 宜悠抬手指向柳氏原先的院落:“就是那个院子,奶奶一直不让人进,说里面闹鬼。我有次好奇,偷偷一个人溜了进去。” 这句话的信息量可大了,众人看向老太太的眼神一变,柳氏是真的喊冤阴魂不散,还是老太太嫉妒恨不得她永世不得超生?总之事情到这,沈福祥是天煞孤星这件捕风捉影的事,已经暂时被人压倒了脑后。 “闹鬼……”柳姨娘的两个儿子,都是同她一起对抗过老太太,因此娘仨之间的感情不是一般深。他们同一直爹不疼娘不爱的沈福祥不同,享受过生母庇护下的无忧且富足,二人更怀恋往昔时光。 “娘,我娘都死了,你还不让她走得安心,非得日夜诅咒她?” 宜悠环胸,看面前两个程家女人变了脸色。这样就受不了,那她准备的后招,哪里还会有用武之地? “大伯、五叔,奶奶身体不好,本来这事我不想说。可咱们沈家虽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家风清正的诗礼传家。如今我更是戴罪之身,瞒着大家反倒罪加一等。” 程氏直觉不好,赶紧从背后掐老太太。只要她晕倒,今天这出就能躲过去。至于那帕子,都这么多年过去,柳氏的骨头都被野狗给啃没了,他们还能看出点什么来不成? “老身……哎……” 老太太向后倾倒,宜悠勾起唇角,还真就怕她不晕。如果她不晕,她塞给郎中的那上百文钱可不就白花了。 “爹,快去请郎中。” 还没等程氏松一口气,昨日被宜悠预知,今晨巳时要来沈家祖宅为老太太诊脉的郎中已经被请进来。 “老人家上了年纪,情绪太过激烈就易晕厥。歇一会,好好调养便是。” 郎中的诊断,让程氏变了脸色。今日他怎么说实话,不对,从这次宗族大会开始,事情已经脱离了原本的控制。本来她想发借二丫之事发难,将四弟一家驱逐出族,收回原先交付的田地和家畜,同时为四丫出一口气。 前面明明好好的,可一切都被二丫那方帕子打断了。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帕子中间那片青黑。当年之事,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春妈妈,你送送郎中,多给些诊金。” 程氏心里吊着,宜悠余光扫向她,伸手拦住郎中:“趁着二伯母多给诊金,我想再劳烦郎中一次。” “应当的,小姐但说无妨。” 宜悠拿过帕子:“我总觉这方手帕上青黑来源太过怪异,不瞒大家,当日捡到后我将其随手搁置。再寻出来时,却见其上躺着一只死老鼠。” 郎中皱眉,接过帕子闻闻,而后揉一揉:“这……依小老儿看,帕子上沾着的,乃是砒霜!不过年份有些久,砒霜与帕子融为一体,其中又夹杂些呕吐物,故而有些难以分辨。” “什么!” 不可置信的声音响起:“怎么可能是砒霜?” 在程氏难看的脸色中,沈福江和沈福瑞大着嗓门,将声音传至宗族大会的每一处角落。 躺在炕上的老太太,听到这番话眼前一黑。当年的事,怕是捂不住了。果然算命的说得对,只要老四起来,她日子就会不顺遂。 宜悠放下刘海,默默降低自身存在感,走到爹娘身边。至此,第一步终于全数走完。奶奶、二伯母,且看你二人如何应对。 ☆、第三十二章 “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福海惊慌的跪到床前,摇着昏迷不醒的老太太肩膀,程氏也跟着跪坐下。以往这时候,正房中全数人均会忙做一团,任何争执都会被搁置。 宜悠摇摇头,这百试不爽的手段,今日怕是不顶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大伯和五叔眼都红了,岂是一个人的晕倒可以轻易解决。 不用她开口,沈福江拉过郎中:“劳您再过去诊脉。” 最小的沈福瑞也抓住春妈妈胳膊:“没看到主子晕倒了,还不烧水伺候着。这么没眼力见,要你们来何用?” 有人医治又有人照看,这下程氏再也没了躲避的理由。苦着脸,如今的情况只有一个拖,先压下来再徐徐图之。 “福海,我看今日的族会暂且开到这,娘现在受不得刺激。” “这怎么行?!” 沈家老大和老五一致反对,宜悠从后面走出:“二伯母,侄女敢问:如今谁才是沈家族长?” 房内一片寂静,这问题看似无理,实则极为巧妙。老太太虽实际地位高,然职位却可有可无。半月一次的宗族大会乃是沈氏重典,怎能因一妇孺之故而不了了之。 一直未曾说话的三伯站出来:“二哥……依我看,娘有如今郎中看着,有春妈妈在旁悉心照顾,咱们也在边上,应该无甚大碍。” “老三,你跟老四一样,就一点都不关心娘的死活。她如今躺在里面不省人事,你还有心思在外面开这个?” 多年淫威仍在,沈福海话以出口,沈福洋讷讷的闭上嘴。 躲在爹娘身边的宜悠向前一步:“二伯何必拿着我家做筏子,今日之事起因,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莫非这祖宅着大院里藏着什么糟烂,所以才不敢让人看?!” “二丫小小年纪,嘴皮子倒是挺利。” 同往日的稳重不同,程氏声音中带着丝尖利。宜悠抬头,眼中有着坦然:“比起二伯母巧舌如簧,二丫一向嘴拙。不过我相信,这朗朗晴日之下,任何阴私污秽都将无所遁形。事实究竟如何,可不是两片嘴皮子一碰就能轻易盖棺定论!” “事实如何,容不得你一个孩子在此瞎嚷嚷。” 宜悠挺直身板,就这样立在人群中。精致的面容,可以严肃的气质,瞬间堵住了程氏到嘴的话。 “二弟妹,二丫一个孩子不便多说,那我总能说两句。有件事我藏在心里十几年,索性当着这机会说出来。” 宜悠仔细听着,慢慢发现事情竟比她想得还要复杂。 大 越盛行嫡长子继承制,可何为嫡长却有不同释义。嫡妻所育长子是为嫡长,此一无可厚非。然嫡妻未育长子之时,自朝野向民间有两种言论。一派坚持嫡妻所出长 子,无论行几,均为嫡长子;另一派相反,无论是谁所出,长子都是家中成人的头一子,嫡妻所出之子依次序齿。长或嫡熟尊熟贵,各凭本事。 大越历经三帝,两派唇枪舌战,此事扔未曾有定论。她爷爷当初别出心裁,欲设嫡与长双族长,相互压制相辅相成。可惜还未实行,人已驾鹤西去。此事当初的大伯和柳姨娘都知情,刚想拿出来做最后挣扎,柳姨娘突因忧思成疾暴毙。 “娘死后就剩我自己,五弟年幼,无奈我只得退一步。现在看到这帕子,我却怀疑,娘是否死于非命。” 院中响起嗡嗡的商议声,宜悠注意听着,心中却早知道真相。大伯所料完全正确,前年清明她偶然听到老太太和程氏感慨。砒霜之事,确由老太太出谋划策,程氏在旁操刀协助。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二伯贪婪已久。她在旁鼓动人心,适时言明此事,定会让其威信受损。只要他不再一手遮天,自家就可以慢慢发展壮大。 “信口胡言!柳姨娘都已去世多年,一方帕子,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 沈福海的声音却不那么确定,沈福江步步紧逼:“方才郎中验时,说砒霜与呕吐物遗留已久。当年娘死时,负责祖宅膳食的正是二伯母,随后入殓发丧,你们连见都不让我和五弟见一面。如果不是因中毒脸色有恙,你怎会如此遮遮掩掩?” “一个姨娘罢了,本就不该风光大葬,这是规矩。” “既如此,我提议开棺验尸。五弟,你觉得如何。” “大哥,我都听你的。你这都是为了娘,她在九泉之下,也会像以前那样支持你。” 宜 悠一直看着,到这她倒有些佩服大伯和五叔。同样是被打压,兄弟俩互相扶持,日子过得比她家还要滋润。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他竟然有如此胆色。比起贪婪蛮横的 二伯、志大才疏的三伯,面团似得爹,柳姨娘这两个儿子的确比老太太生的顶事,也怪不得她活着时受宠。如若当年爷爷的设想实现,怕是她家日子还要好一些。 “出门前我看过黄历,今天适合动土。趁着大家都在,干脆一块去看看。” “大哥,难道你要打扰沈家先辈清静?” 沈福江笑笑:“二弟,我娘葬在最边上,就是坟塌了,也扰不到任何一个人。” ** 许是被真相刺激到,不顾所有人劝阻,沈福江扛着铁楸开始刨起来。妾室坟茔不过是个小土包,挖下去没几铲子,棺盖露出。 “大哥,当真如此?” 宜悠牵着弟弟,看着冷汗直流的程氏。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在坚决反对,甚至拿铁楸往上撒土。 这般出力,难道坟中真有什么蹊跷? 伴随着她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铆钉被拔起来,粗制滥造的杨木棺材已经有些腐烂。黑漆门打开,暴露在阳光下,里面空空荡荡,连跟枯草都没有。 “果然……你将我娘的尸身弄哪儿了!” 沈福江抓住沈福海,眼镜更是赤红。宜悠捂住嘴,云林村并无外人,沈家人都葬在山下这一带,往日种田都能看到,根本不存在盗墓可能。如今棺材这样,只能说明下葬时里面就是空的。 “福江,别太激动,有话回去再说。” 二叔公出来调解,沈福海捋捋衣袖:“此事与我无关。” “大哥,离这最近的地都是老四家的,这些年也一直是他种着,有事你可以问他。” 宜悠叹息,就知道这种“好事”少不了他们家。 李氏一直在忍着,看事情差不多,也开口:“二嫂,我们家只管种地,不会去扒人家的坟。听二丫爹说,当年公公死后,他只顾着哭灵,并未经手过任何事。” 明晃晃的证据直接挡住了程氏所有的路,看着她那一直不善的面色,宜悠惬意的挥着袖子扇扇风,悠哉悠哉的朝沈家祖宅走去。 ** 离祖宅还有几步,她就看到候在门边的虎子。他穿着蓝夹袄,壮硕的身躯透出一股土气。 “四弟、四弟妹,你们也让虎子来了?” 程氏想起亲闺女口中心心念念的裴师爷,烦躁的心升起一股满足。逞一时口舌之快又如何,还不得乖乖嫁个庄稼汉,还是顶着先婚后礼的名头进去,成亲指不定怎样被婆家搓扁捏圆。 “二伯母,是我叫他来一趟。刚好趁着大家都在,一次性把事说清楚。” 不闪不避,坦然自若,这些人本就因刺绣之事承她的情,如今更是对通奸之事有了些怀疑。莫非,这事还真是假的? “虎子来得正好,你来说说那天的事。” 宜悠冲他甜笑着,握紧拳头竖在胸前做鼓励状。虎子撇撇嘴,娘跟他说过,如果认下这事二丫就是他媳妇。若是矢口否认,他就再也得不到二丫。 他真的好想认下!可二丫找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甚至威胁说他如果敢扯谎,就恨他一辈子,他可不想再闹成从前那样。可是今天的二丫好漂亮,他又有些犹豫了,到底该怎么说? “虎子在想什么,难道帮别人对付我?” 程氏笑的得意:“二丫,这么多人面前,你可不能串供。” “二伯母,那天你不是都看到了?虎子,你一个以后要杀猪的壮小伙子,怎么比我还扭捏。照实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才没,沈家二伯母不看得一清二楚?是二丫妹妹搂草回来遇到我,那天路滑,我们被绊倒了。后来被你看到,你还劝过我……如果我坏了二丫名声,你就给我银子。 我知道了,是你一直在找人,四处散播流言?一定是这样!这样你可以继续欺负二丫一家。虽然我挺喜欢她,但你的心意我领了,成亲之事还得二丫妹妹乐意。” 空中一派乌鸦飞过,宜悠默默擦下脸上的汗。她刚想着虎子聪明,知道循序渐进,没想到他最后二却的来这么一句。这下好了,他对她的那点意思可是摆在明面上。以后他做点什么,她也不好直接拒绝。真不知道,他是聪明还是傻。 好在今天的目的达到了,宜悠拉下娘的袖子,李氏站出来。 “二嫂,那天二丫回来就跟我说过这事。盐碱地四周那么空旷,当时看到的就你一个人。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狠心。二丫究竟怎么得罪了你,为了毁掉她,你一次次出手,这次甚至置沈家全族女儿声誉于不顾。” “四弟妹在说什么胡话,我日日忙着沈家里里外外。被这么多双眼镜盯着,怎会做出此事?” 众人从震撼中醒来,今天这事一出接一出。先是柳姨娘的空棺,现在流言之事又与族长夫人密切相关,千丝万缕的线索,让人不得不往别处想。 柳姨娘秉性温和,一般轻易不与人结仇,究竟是谁如此恨她,让她死后不得安息?当年种种历历在目,最有可能的,只有躺在里面昏迷不醒的老太太。 还有这些年老太太那种态度,天煞孤星一说,究竟是确有其事,或是东窗事发之后的扯谎,还真是难以确定。 “二伯母,枉我以前都将你做亲母对待,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人手伸的长点没关系,舌头可不能太长。太长了,就犯了七出之罪。” “二丫,我上无愧于天,下……” 程氏义正言辞,正房们被打开,虚弱的老太太被扶出来。 “老身作证,福海媳妇这几日一直鞍前马后,在我身边尽孝。流言之事,却不可能是她所为。二丫,不敬长辈,给你二伯母道歉。” “原来是这样,二丫,看来你冤枉了你二伯母。” 老太太掷地有声,一时间倒是唬住不少人。宜悠摸摸袖子里的纸张,要现在甩出来么?不,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等等再说。 “奶奶,证据都指向她,单凭你一言并不能证明什么,所以不存在冤枉二伯母一说。只是女儿家最重要的乃是名声,此事不水落石出,日后再有人如此,岂不是人心惶惶?” 二叔公站出来:“确实如此,此人诬陷的不止是二丫,连带着甚至波及整个沈家名声。今日族人都在,你们都想想,究竟是从何处听到此事。” “俺是隔壁五叔家声音太大,正好听到……” “赶集的时候,有邻村人再说……” “我听说,似乎是有人去县里日升粮铺买粮,那伙计说出来的。” 七嘴八舌,每个人的信息凑在一起,很快事件真相还原出来。 二叔公挽起带泥的袖子:“云林村离县城十多里地,短短不到两天,那人是如何得知此事?” 每个人眼中都闪过疑惑,那两天正好不赶集,伙计难不成还长了顺风耳不成。即便他长了,为何会对此事感兴趣。 程氏扶着老太太,手心冒汗:“二伯,县里的事咱们怎么能管。你看天色也不早,要不明日一早,咱们再去问问?” 是时候了,宜悠瞥了她一眼,事情进行到这,优势已经完全倒向她这边。 “奶奶,咱们沈家也是耕读传家、堂堂正正的人家,为何管不得县里之事。虽说此刻动身去县城已经来不及,但孙女刚才敢那般说话,是因为有别的证据。” 伸手掏进胳膊,她慢慢拿出捏了好几天的纸。 “二叔公请看,这是日升粮行的票据,造谣的伙计正是出自此处。” “你……” 程氏大惊失色,这纸张竟跟那天她开的一模一样。是裴子桓,一定是他! “福海,你也过来看看,这印信和笔记,你应该都很熟悉。” 察觉到二叔公冰冷的目光,她心迅速往下坠。她在粮行动过不少手脚,这一暴露,娘和福海全都能看到。 “二叔公,这……怎么可能?” 沈福海张大嘴,满脸不可置信,心中却咒骂程氏蠢笨无知。当上族长这么多年,他小心经营,终于置办了这么处产业。现如今,竟被她一时大意给供出来。 “蠢妇,你掌家多年,竟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抬脚踹过去,他借机发泄着心中的怒火。程氏猝不及防之下,被踹个四脚朝天。她搀扶着的老太太同样遭了秧,跟着摔在媳妇身上。程氏刚倒下,又遭遇重击,条件反射的抬起手脚躲。脚一踹,竟然将老太太掀到在地,背直接磕到椅子腿上。 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宜悠低下头。最后的底牌已经打出,她只需要静静等待预期中的结果就好。 ** “哎哟,福海,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半靠在椅子上,哼哼唧唧的直叫唤。 “娘,这蠢妇中饱私囊,竟然私自在县里开粮铺。不仅如此,她还试图将春生拉进去。” 在钱的事上,老太太向来敏感。春生去了粮铺,她怎么不知道?难不成,铺子里的伙计已经悄悄倒向了媳妇那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而且以现在的情况,只能顺水推舟。 “侄女,你怎么能这么对沈家。这些年我们没短过你吃短过你喝,你却对着我们中饱私囊。你这样,让四丫和春生怎么办?” 老太太涕泪横流,毫不犹豫的推她出去做踏脚石。地上的程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这老不死的,反正没几年好活,干嘛不自己背下来? “娘,媳妇并无……” “你还狡辩,难道要我把春生叫回来问问?” 边说着,沈福海边趁人不注意露出恳求的神色。他也想让娘担下来,可这事媳妇怎么都洗不清。她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去承担! 宜悠没兴趣看他们演戏,翻来覆去无非求一种结果:此事全是程氏一人所为,与刚正不阿的族长无一丝关联。 今日已经彻底跟这边撕破脸,不把他们打压下去,倒霉的只能是她! 搓搓手,她清清嗓子提醒道:“各位叔伯婶娘,二丫之事由日升粮铺传出,还请二伯还我一个清白。” 说完她弯腰拜下去,李氏拉着丈夫上来:“二哥,我们把该得的那十亩地和一头牛还回去,你放过二丫吧。” 虽然只是恳求,但事实摆在这。挪用族中财务中饱私囊,沈福海最后的形象轰然倒塌。而且众人都有恐慌,哪天轮到他们家头上,那可如何是好。 二叔公仰头晒着太阳,把这些看得一清二楚。想必大哥也料到这点,才想出双族长的主意。这法子看似荒唐,可如今回头想想,如果真的有两位族长,那福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自己那点私利,背地里伤害全族人。 “老四一家先起来,你们俩去把福江和福瑞叫回来。” 宜悠起身:“二叔公,你可得为我做主。” “这孩子,我看你自己都能为自己做主。行了回去好好坐着,闺女家文静些的好。” “谨遵二叔公教诲。” 跟着李氏一起退下,没过多久大伯和五叔也回来。不同于刚才的神情哀伤,两人是披麻戴孝,夹着黄裱,嚎啕大哭进来的。 “二叔公,你帮我问问娘,让她告诉我和五弟,我娘现在在哪里?这么些年了,她都做着孤魂野鬼,我们做儿子的实在不孝!” “老大老五,你们俩都起来,把这身孝给我脱下来。” 场面更加混乱,老太太已经晕过,此刻也只能做头疼状。宜悠牵着长生的手,将被遗忘的虎子送到门口。 “今天多亏了你。” “二丫妹妹,我……” “里面乱哄哄的,改天再说。” “好,那改天!” 接下来的事,虽然凶险,但也透着波澜不惊。柳氏生前居住的院子被重新扫一遍,从炕沿上发现了同样的砒霜,手绢确认无误,一直掌管沈家后院的老太太责无旁贷。 “沈氏一族以族长为尊,这话本不该由我这糟老头子来说。可此事事关人命与全族利益,由不得不讲。程氏将族内交于公中的粮食以高价卖出,再低价折算银两,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福海身为族长,竟丝毫未查,此事究竟如何,你们心里清楚。” 沈福海依旧是拒绝,二叔公没理他:“二丫之事,其中种种,均系程氏心怀不忿所为……” 在重重压力下,为了儿女,程氏终于扛下了这两件事。她被罚至家庙,带发修行。 沈家家庙可与富贵人家那种吃饭睡觉念经的悠闲日子不同。家庙中人,不仅要承担如打谷、缝衣、磨面等繁重劳动,还要晨钟暮鼓一个时辰都不差的念经。宜悠打量下二伯母的身板,她能受得住? 至于柳氏之事,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实在无法追究。为了补偿,族中决定将她抬为平妻,衣冠冢与前任族长合葬。 “你们……如此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老太太眼中露出刻骨的仇恨,看向她的眼神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剥。宜悠感慨,要强了一辈子,最终她情没争过柳氏,儿子不如柳氏的争气,如今连唯一地位上的优势也几乎被抹平。 如此结果,对她来说怕是比死了还难受。 扬唇,她朗声劝着:“奶奶千万保重身体,您活着就是孙女最大的福气。” 二伯的失势已经成为一种必然,她一天天活着,看往昔繁华逐渐落尽,岂不是最大的折磨? “最后关于双族长之事,毕竟是大哥遗愿,我提议交由朝廷定夺。” 日升粮铺的事,让沈福海成了所有族人的公敌。宜悠前几天的活动,更是让人心有些浮动。积压依旧的怨愤爆发,二叔公的提议很快被通过。 “你们……你们……” 老太太瘫在椅子上,一直重复着这两个词。看相比于以前的仆妇簇拥,如今没多少人会去讨好一个失意且狠毒的老人。 “爹、娘、长生,我们回家。” 轻松的说出这句话,她再次回头看向被遗忘的二伯一家。见到二伯母怨毒的眼神,她却再也没了畏惧。因果轮回,至此终于报复回来。如今她家在走上升路。而二伯一家,却是再难有往昔的风光。 她终于可以稍稍放心,因为他们再也没有力量,可以蛮横的全盘阻拦下她。 ☆、第三十三章 沈家宗族大会一结束,立刻在临近几个村引起轩然大波。 宜悠每天早晚出去搂草,最常听见的就是“你听说了么?那沈家出大事了……” 见到她,乡亲们也不闪不避,纷纷饶有兴趣的问这问那。这时候她只是抿嘴笑笑,并不会多言。 就这样渐渐的,再也不会有人来问她。托大伯差点成为族长的福,虽然所有事都因她而起,但最后大家说得最多的反而不是她。 “姐姐,你才是最厉害的。” 长生跑过来,扑在她怀里大声嚷嚷着:“顺子他们都说大伯厉害,可明明是姐姐做了那些事。” “以后别这么说。” 宜悠摇摇头,当日选柳氏之事,就是因为此事牵连甚广,足够遮住她出的那些风头。谋害生育有功的姨娘,是为不仁;私窃族中财务为己牟利,是为不义。 不仁不义,这样的族长理当派长老来监督。所以她说动一直想再进一步的三伯,让他敲边鼓。而沈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众望所归,长老之位肯定会归于二叔公。 二叔公为人耿直,且她因刺绣之事交好二叔奶奶。凭借这层关系,虽不至于在族中得利,但最起码能保证彼此相安无事。 这就是她的全部算计,环环相扣。都是既成事实,二伯想逃都逃不掉。只是她没算到,大伯会拿出双族长这种证据。好在只要不是二伯一手遮天,不管说掌权,都得承她这一份情。 “为什么?” 宜悠头疼,这要怎么跟他解释。最后她蹲下来,顺带拉过旁边的穆宇:“你看二伯一家为什么会成这样,是因为他们多言,被姐姐抓住了机会。如果长生也跟他们一样,被坏人逮住,那我们家怎么办?” “我哥也说过,要谨言慎行,好像就是这意思。” “嗯,就是宇哥儿说的这样。咱家在家里怎么说都行,在外人面前,就得闭紧嘴巴。” “那好吧,我懂了。” “二丫,快来擀包子皮。” 李氏的召唤声传来,宜悠忙起身:“你们俩玩,姐姐要去做包子。对了,想吃什么告诉我,先给你们做出来。” “我要肉松饼,要两个!” 长生跳起来点着菜,宜悠头转向穆宇:“你呢?” “我吃啥都行,就跟长生一样吧。” “二丫……二丫……快过来……” 声音再次传来,宜悠点头:“哎,这就来。” ** 进到厨房,她围上围裙开始处理案板上堆积如山的面。这段时日二伯没空来找茬,他们家可以卯足了劲赚钱。 五个素包子三文,一个肉包子两文,花卷两文半。一集八百个包子,可以赚八百一十文。刨去地头税等零散的开支,可以净赚八百文。 虽然每天都累倒不行,可数着越来越沉的钱匣子,一家人就有使不完的劲。 “娘,白石水得换一换了。” 撮着面团,她边说着。卖了这么久一种口味的包子,总得再稍微改改。 “现在能换了?” “不全换,只换掉一半的。其实这两种口味差别不大,如果一次都换了,大家肯定觉不出来。但是如果第一个包子和第二个味道稍微有些不一样,他们就会好奇。” “那我去烧水。” 李氏如陀螺般在狭小的厨房中转来转去,宜悠捏着包子,合计着县里商铺的价钱。不患寡而患不均,她爹不是能掌权的那块料。 现在沈家人心思都放在族长的事上,对卖包子也陌生,一般不会有人算计她家赚了多少钱。等时日久了他们回过神来,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从宗族大会结束后,她一直在合计着此事。 “二丫看这些够了?” 宜悠走到锅台边上:“稍微有点多,娘,我在这边看着就行。” 李氏坐回去,母女俩对面说这话:“二丫想搬出去住?” “嗯,到了城里,咱们可以像二伯家那样,买个老妈子。这样以后可以做更多包子,娘不用干活,也能活得很舒服。” “这真的能行,不干活那还不得饿死” 李氏长这么大,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里大集。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官太太和地主婆,其他人年轻时干活养活儿女,等老了就靠儿女来奉养,年富力强时不干活,肯定会晚景凄凉。 宜悠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有些无奈,娘这心思可不好改。 “二伯一家现在恨死我,等他们缓过气来,肯定会把包子作为沈家祖业。这可是全族人都得利的事,到时咱们想拒绝都来不及。” “还有这事?” 宜悠昂首:“先前咱家的地,不就是公中产业?娘,二伯他们做这种事最拿手。” “我跟你爹说说。” “行,你们好好商量下。娘你看城里那么多人,他们都不种田,祖祖辈辈不还是活好好的。” 李氏有所触动,“嗯,我跟他好好说。” ** 日暮西斜,咬着肉松饼的穆宇被穆然接回家。进了家门,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 “二丫姐多做了一个,让我拿来给大哥。” 穆然疑惑,怎么最近一直多他一份:“不是教过你,不能连吃带拿。” “是二丫姐说,谢谢哥哥那天拿的什么来着,所以才多做了给你。哥,二丫姐教了我好多东西,我没有做错是吧?” 穆宇在床上打折滚,嘴嘟起来。虽然在别人面前懂事,但他年龄摆在那,怎么可能幼年老成? 打开纸包,穆然咬一口,味道似乎比昨天吃的还要好。再看弟弟,自从认识了长生后,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没做错,起来说说,今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做了好多事,二丫姐说……” 兄弟俩一个说一个听,洗脚收拾衣服,等到月上中天,穆宇声音越来越慢,打着小呼噜睡去。穆然给弟弟盖上薄坦,头枕在双手上久久不能成眠。 如果爹娘还在,弟弟早些年就能这样开朗和快乐。他差事忙,且本人不是很细致,好多地方都注意不到。 这个家,着实需要个女主人。可是,以他这身伤病还有毁容的脸,又有谁肯来? ** 同样的夜晚,宜悠一家却没有早早入睡。 “在云林村住的好好的,去县城里干啥。就咱家这点钱,能买一个牛棚就不错了。” 沈福祥前所未有的激烈,李氏顾忌他的情绪,并不敢说话。 “爹,咱家的钱不是死的,以后还可以慢慢挣。” “就你主意大,一个姑娘家东管西管的。” 被这么甩一句,宜悠眼睛红起来。她自问前世荒唐,所以重生后小心翼翼,一切向着这个家。虽然身量还长成,可她干活不比娘少。 眼看家里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反倒成多余的。 “福祥,你这是说什么浑话。二丫怎么不能管,我闺女多聪明。” 靠在母亲怀里,宜悠擦擦眼泪:“爹,你现在去祖宅看看,奶奶是真病还是装病。我敢打保票,这时候她屋里肯定点着蜡,她盘腿吃着肉,边骂咱们一家。” “不是因为你奶奶……” “那是为谁?今天早上你还好好的,直到去那边看完奶奶,回来看我们就横眉冷对的。娘,你说爹有没有把我们当自己人。 郎中都说奶奶在装病,他为这事,这些天晚上一直唉声叹气。前些年咱们被二伯欺负的,连冬天棉被都买不起时,也没见他这样。” 被她一说,李氏也明白过来:“还真有这么回事,福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娘她没几年好活了……” “我刚嫁给你时,你就这一套说辞。到现在二丫都这么大,她还能中气十足的算计着把你逐出宗族。就这精气神,你说她没几年好活。说句难听的,怕是咱俩都得死在她前头。” 宜悠点头:“老而不死是为贼,爹,女儿一直在忍着,现在却不得不说出来。 就咱们卖包子起,这么点时间,你都反复过几次了?每次下定决心,跟那边撂下狠话,完事后你就开始追悔,对着我们唉声叹气。 你要真那么舍不得奶奶,就搬过去跟她一起住。县里宅子没那么贵,娘带着长生,攒够钱还能念个官学,女儿耳根也落个清静。” “二丫……爹这真不是……” 宜悠将洗脚水泼在院里:“爹,我知道你刚不是有心,但我这话都是出自真心。咱们是亲父女,我不跟你绕圈子。不早了,我睡觉,你看着办就好。” 李氏看看女儿,再看看丈夫,左右为难。 “都睡吧,一觉起来指不定就想通了。” 打个呵欠,她也躺进被窝,沈福祥默默的归置好桌子,吹灭油灯。黑暗中,他跟穆然一样陷入了失眠。 他什么都懂,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如那一团乱的麻绳,不是说想解就能解开。他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他们。 他知道摆脱后日子会更好,一家子也活得更舒心。可每次他想彻底放弃时,无形中总有什么在牵绊着他,让他越陷越深。或许闺女说得对,让他们娘仨去县城住着。时日长了,他也能慢慢扭过来。 “睡吧,明天起来还得蒸包子。” 媳妇话音传来,他闷哼一声,转身闭上眼。不睡足了,哪能有力气干活,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亲情,是人一辈子都割舍不掉的感情。我哥一个朋友,整天偷鸡摸狗,家中女儿三岁妻子打工收入微薄,这样他还每次都会要要钱,那可是他媳妇的血汗钱和闺女的奶粉钱! 就这样,他媳妇还是不舍得离婚。我很不解,但这种情况真实存在。 ☆、第三十四章 随着天明破晓,宜悠如往常一样,洗脸添柴烧火做饭。 沈福祥劈完柴,走到她身边。 “二丫,柴火多添些。” “……”宜悠默默捡起一根柴,添到火中。 “水马上就开了,我来。” “……”宜悠转身,开始往笼屉里拾包子。 沈福祥摸摸鼻尖上的汗,闺女一大早就对他耷拉着眼皮。任他怎么哄,也无济于事,看来这次她是真生气了。 “二丫……” 宜悠盖上盖帘,头也不回的说道:“爹,眼看时辰就到了,还有一堆事没有做。” 所以你别围着我转,好好干自己的活计行么? 这是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昨晚她也想过: 就如她中邪似的跟程氏那边亲好几年,人谁没有个想不开的时候。这是她亲爹,她应该理解。 可理解不等于助纣为虐,如果她现在做孝顺女儿,以她爹那种不逼不行的性子,肯定会打马虎眼,继续故我。 “行,我先去忙,二丫你别太累着自己。” 沈福祥走出去,不久院里响起推车嘎吱声。宜悠托腮添柴,不久水汽冒上来,烘在脸上,温热又湿润的气息,跟前世去陈德仁别庄泡温泉时感觉差不多。 摸摸自己的脸,重生后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不用做梦都想着掐尖要强,她皮肤反倒好了不少。 程氏难保不会让四丫在县衙做最后的挣扎,不管于工于私,她一定不能让这事办成。 “娘,包子熟了。” 收拾好长生的李氏进来,娘俩左右掀开蒸笼。 沈福祥赶紧插进来:“我来,你们娘俩歇着……” 俩人谁都没开口,也没让地方,沈福祥跟在后面,急的满头大汗。见没人理他,他终于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二丫,你是怎么想的。” 宜悠没抬头:“娘,咱俩想的一样。” “这孩子,唉,要不?咱们就先这样看看再说?” 准备好的一大片说辞被堵在嘴边,抬头,她刚好看到娘嘴边掩不住的笑意。 “娘!我说真的!” “我也没说假的不过二丫,适可而止就好。” “那是爹……” 她爹又不是奶奶那样恨不得孩子去死的,别说重生前带着亏欠,就是没有,她也不能拿自己亲爹当死对头。 ** 宜悠本就不是幽默风趣之人,多数时刻她是沉默的。 如往常一般走到大集上,她没事人似得开始卖包子。沈家包子个头大、好吃又干净,这么多此赶集下来已经有了口碑。推车一放下来,就有一些人围上来。 撸起袖子,她开始跟娘打包着包子。往常这时候,沈福祥都是闲着擦汗,今天当然依旧。只是比起往常的理所应当,现在他却迫切的想要做些什么。 “爹,你放下。” 刚想帮忙,就被闺女打断,他心里一向像被噎住似的。坐在推车上,他看着前面忙碌的妻女,感觉幼时那种被兄弟孤立的感觉又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到的这一天?似乎是他一次次的让他们失望。 娘是他一个人的,于妻子女儿并无生养之恩。况且这些年那么多事,祖孙之间跟仇人也差不了多少。女儿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她甚至比他做的还要好。 周围喧闹的声音快速散去,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先前错的有多离谱。捂住脸,他到底该怎么办? ** 宜悠余光看向后面,默默摇摇头。 前几次爹也是这样,到最后还不是死灰复燃。一时的悔过没有任何好处,反倒是给人希望又无端让人失望,更让人心里不好受。 “没有花卷了,还剩肉包和菜包……” 熟练的招呼着客人,她撩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随着沈氏宗族之事落幕,她也没有再装村姑。 修剪下枯黄的头发,换上合身的新衣,每集跟着爹娘来卖包子。她皮肤白,容貌又分外明艳,与村里其它闺女本就大有差别。次数多了,不知谁给她起了个包子西施的名号,而且还传出来。 这不,就有个汉子上来调笑:“有没有西施包子,给我来十个。” 李氏将闺女挡在后面:“有肉的、菜的,都是我们自家做的,很干净。” 见她板着脸不答腔,来人也没再说什么,拿着包子扭头就走。 “娘,这样会不会影响买卖。” 他们家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任何妨碍她赚钱的事都得从根源上杜绝。 “二丫,咱家包子不愁卖。再说咱们堂堂正正做买卖,没必要来那一套,太好说话了反而让人看不起。” “嗯,是我想岔了。”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之事,再讨好又如何。只有自己立起来,别人才不会轻易来招惹。 “明白就好,来人了……怎么会是他们?” ** 宜悠顺着娘的声音往那边看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队穿着灰袍子的人手格外醒目。 “这是……四丫?” “看模样应该就是她,她怎么成这样了?” “娘,咱们别管它。县衙有人出来采买,肯定不会要包子,此事与咱家无关。” 李氏松一口气,她实在怕与官家打交道。一个搞不好,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第三十五章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宜悠一家想图个清净,可别人却不这么想。 四丫就是如此,大集上人来人往,她偏偏第一眼就看到了二姐。见她穿着簇新的褂子,水灵灵的站在那数钱,她突然跟吞了苍蝇似的。 这一个多月,她过的一点都不好。满心希望的进了县衙,穿过雕梁画栋的正院,在万分的期许后,她被安排到最脏的厨房,负责最累的刷盘洗碗。 头几日她还能见到裴郎,所以在爹娘打通关系要接她回去时,她直接一口拒绝。只是没想到,当时她对娘说过的话被有心人听到,当天下午便传遍了后厨。一大波老婆子小丫鬟,人前人后说她痴心妄想做春秋大梦。 而后不知怎地,县衙后宅的几位主子也得知此事。从那之后,她从刷洗主子的碗碟,到了只负责丫鬟小厮吃完饭后的洒扫,以及刷恭桶痰盂。 每日她都要被馊饭和恶臭味环绕,今个儿好不容易,使了些银钱跟着出府采购的管事出来,还没等找到爹娘,她先看到了四叔一家。 家中琐事她多少听说过,虽然爹娘一直在咒骂爷爷的不公,可她却清楚的记得五年前的那一幕。那会娘对二姐很好,甚至将她喜欢的两朵绢花匀一朵给她。一时不忿之下,她骗二姐走进那个传说闹鬼的荒院。等到天黑,她害怕,打着灯笼去门口小声喊她,里面却没有人影。 当时她愧疚了很久,如今再听沈家祖宅发生的事,她却是全明白过来。向来胆大的二姐,一定是在那时发现了柳姨娘的手绢。然后她忍了这么多年,现在说出来,对她家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如此恶毒的心肠,枉爹娘照顾她那么多年!她家愁云惨雾,他们却穿着新衣裳卖包子赚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上前一步,她笑对着最前面中年男子:“陈管事,我们一路走来,一直在听说那家包子很好吃。要不,咱们也去尝尝?” “包子,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眼皮子就这么浅?” 四丫强忍住不忿:“咱们哪比得上您见多识广,大家办差这么辛苦,先吃点垫垫饥也未尝不可。我也不满您,那包子摊的商贩是我四伯一家。您去了,他肯定会高兴。” 陈管事吸一口气,刚好闻到扑鼻的香味。 “罢了,平日吃惯了好的,今日咱们几个就尝尝鲜,算是给这丫头一回面子。” 四丫忙点头哈腰,远远的看着二姐,露出胜利的笑容。 ** 重生后宜悠耳聪目明,见者那边四丫频频看向此处,她就心觉不妙。再见领头之人时,她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娘,怕是来麻烦事了。” 低声她迅速解释着:“县衙里这帮子人,吃东西向来不给钱。我看四丫那意思,应该是要把人往咱们这边领。” 李氏着急:“这可咋办,要不咱们赶紧收摊?” “来不及了,你看它们已经往这边走着,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县衙众人也来到了摊子前。陈管事摸摸嘴边的八字胡,拈起一只包子:“这是什么馅的?” “茄子的。” 随意咬一口,看着有些发黄的包子,口感并不像想象中的粗糙。再咬下去,茄子与肉丁混在一起,夹杂着一点汤汁,热乎乎的烘得人满口留香。 “滋味还不错,这包子我们都要了。”说罢他回头拍拍四丫肩膀:“这次干得不错。” 几个小厮都是有眼力见的,见陈管事发话,忙一窝蜂的冲上来,一人抓起一个包子。一群半大小子,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嘴里吃一个,手上在抓一个,筐里包子迅速见了底。 民不与官斗,本来排队买包子的人虽然遗憾。但见来人身份,纷纷做鸟兽散。只这一会,原本热闹的包子摊前,只剩下了县衙几人。 “几位官爷,你们这是……” 李氏有些着急,他们家赚得可是血汗钱。损失了这一集的包子,昨天一顿忙活可就白干了。万一他们吃上了瘾,以后每集都这么来,家里还要不要过日子。 “你……去给我端碗水。” 被陈管事指明的宜悠并未动,而是看着一旁笑的得意的四丫。 “差爷,不好意思,民女家中只卖包子,没准备水。四妹也来了,个把月没见,你人倒是清减了不少,看起来更精神些,县衙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一顿抢白让四丫难受极了,再看对面越发美丽的二姐,她感觉整个人跟刚刷完一天的恭桶似得,恶心又堵心。 “四伯,这是陈管家。爹娘嘱咐过,咱们是一家人,得互相关照。刚才见到你们,我就求了陈管家带人来尝尝。” 陈管家忙摆手:“你这包子着实不错,以后哥几个有空会常来。当然,我们也不白吃,以后有事报我陈大的名。” 宜悠垂眸,这正是陈管家惯常用的手段。一般没见识的,见自己可以搭上县衙官家,哪会舍不得这点东西。 可日子久了,多数人就会发现,其实官家不过那么回事。该交人头税的时候,还是得一点不落的交。总之一句话,做点小买卖,本本分分的,也用不着什么大靠山。 “有劳差爷。只是民女家包子是小本买卖,别人来买都是先交钱再吃包子,差爷您……” 还有人敢问他要钱?陈管事抬起头,刚准备发怒,眼珠突然直在那。 瞧瞧他看到了什么?这张脸,比老爷最宠的姨娘还要好看。如果他把这人带回去,以后府里大管家的位置,肯定是他的跑不掉。 “的确是该拿钱,不过今日陈爷我出来得急,没带钱。你,带了没,先垫上。” 小厮是个人精,见此忙摇头:“陈爷,您都没带,我怎么会带。” 陈管事踹了他一脚:“臭小子,比那铁公鸡还一毛不拔,看我回去不扒了你的皮。这样,你跟四丫也相熟,干脆跟我回一趟县衙。我把包子钱给你,你们姐妹也好多说会话。” 宜悠太熟悉这种眼神,前世若不是她一步步往上攀高枝,怕是早被陈管事得了手。县衙里那些弯弯绕她还不知道,今儿跟着他走了,明日怕是她得盘起头来做婆娘。 “民女还得帮爹娘看管摊子,此处距县衙并不远。如若方便,可否差一人回府取钱?” 陈管事皱眉:“小娘们,主意还挺多。这么说吧,以后你们家这包子,我们县衙要了,不过钱要你自己来取。” 宜悠咬唇,他都这么明说了,如今可如何是好。四处环顾,没有穆然巡街的身影。她突然想起来,昨日走之前穆宇说过,今日是两人爹的忌日,他们一整天都会去山边上上坟拜祭。 唯一的熟人看来是指望不上,今日的危机只能靠自己来化解。 “差爷,民女家中农事繁忙……” 咬唇找着借口,她却明白,在陈管事面前,这些怕是都没什么用。难道重来一次,避开了入府为婢,搅得二伯一家天翻地覆,她却还是要走上前世的老路? 正当她急得满头大汗时,后面一只手拉过她的肩。抬头一看,竟然是她爹。 “爹。” “二丫一个姑娘家,不要太常抛头露面。你先喝口水,爹来跟差爷说。” 陈管事摇摇跟班递过来的扇子,学着裴子桓的姿态,正自我感觉良好。 “行,你来说说,难道县衙要你包子,这事还不成了?” “陈管事能看上这包子,我们全家三生有幸。不过小女如今未曾及笄,抛头露面实属家贫无奈,但上门收钱此事却万万不妥。差爷看,要不小的前去,如此可好?” 宜悠阻拦的话堵在了嘴边,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爹嘴这么利。是啊,大人健在哪有让孩子收账的道理。于情于理,都该他自己去才合适。 饶是陈管事目的不纯,但集上这么多人,他也不能明着说:我看上你女儿,想把她抢进府里给县太爷做小妾,自己升官发财。 他自认还不是恶霸,还要那脸面。如今这样,他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四丫站在后面,平常冲动的脑子,如今却是分外灵光。娘曾经说过,二丫姐长得好,如果给有钱人家做了小,他们家将会得利。如今陈管事也是这意思,那娘的打算岂不是拐个弯后,又回到了正途。 她要促成这一切。 还没等宜悠松一口气,夹杂着馊腥的怪味传来,一只手挽住她胳膊:“二丫姐,你别这么见外。陈管事,沈家卖包子这主意还是二丫姐出的,她从小就聪明。就去府里拿个钱,她肯定会比二伯做的要好。” 陈管事露出赞许的笑容:“我就说么,这事就这么定了。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个儿你跟着我们走一趟。” 宜悠只觉得心中压下一片阴云,说不出的烦闷。怎么会成这样,她一定是跟二伯一家八字犯冲,两辈子为人都被他们坑到死。 看着爹耷拉下来的肩,她说不出的难受。爹今天一直在放下面子、尽力讨好她,甚至敢顶着县衙官差压力上前直言。功败垂成,他肯定会非常自责。 正当她烦闷不已时,打眼往边上一扫,脑中的阴云瞬间散去。 ☆、第三十六章 大集上人来人往,形形□□。虽多数都为乡野粗鄙之人,但各花入各眼,平常人也有平常人的幸福。 宜悠见到的,就是一对亲密的父子。年幼的儿子骑在爹爹肩头,父子俩正在捏着一对小狮子,正在同泥瓦匠讨价还价。 平平常常的一幕,透着说不出的温馨,同时也让她豁然开朗。她去或是爹去,为什么非得二选一,两人难道不能一起去? 拽开四丫紧紧箍住她的手,她小步往前走去,左脚准确无误的落在她双脚脚背上。 重重的踩一脚后,她旁若无人的朝爹走去。 “好痛。” 后面传来吃痛声,她回头皱眉:“四妹妹,你可是有什么事?” “二丫姐,你踩到我的脚了。” 宜悠扭头,对着陈管事一脸无辜:“这倒是民女的错,集上地并不平,民女还当自己踩到了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边说她边抽抽鼻子,面露嫌恶。 同样的表情,宜悠肤白貌美,做出来只会让男人联系。而四丫又黑又胖,加上终日刷恭桶身上带着股恶臭,再皱眉告状,只会让人无端恶心。 陈管事显然也是俗人,不会像四丫期待的那样,透过她平凡甚至丑陋的外表,看清她那颗美好的心灵。 “无碍,陈爷我也觉得这会有点臭味。正好,你跟着我一块回去,顺便在县衙看看,往后来也熟悉。” 脸上笑得灿烂,他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一去,生米煮成熟饭,以后他还愁不能飞黄腾达?他了解县太爷,如此绝色美人儿,他绝对能看得上。 “如此也好,爹,我们便去走一遭。” 见陈管事脸色微变,宜悠不卑不吭的解释道:“县衙这么大的地方,我一个人去实在做不了主。有爹在就不同乐。” 她特意加重了大,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陈管事,用前世学过的语气不急不缓,给他下着心理暗示。 陈管事也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为官之人最重要的还不是那点面子。跟一个未及笄的丫头片子做买卖,那丢得可是县衙的人。 这会先敲定了,万一事不成,往后指明她来。一来二去的,还怕县太爷遇不上?再看她妹妹那副贪婪的模样,姐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的,指不定到时候哭着喊着要爬上县太爷的炕。 “那你们随我来。” 宜悠自然看到了陈管事不屑的神色,虽然不知起因,但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看看所剩无几的包子,今天这买卖差不多做完,留娘一人在这看摊也能照顾过来。 “娘,我跟爹去去就回。” “小心些,在那种地方不要太随便,要时刻注意着,恭敬些……” “娘,这些我都知道,你也注意着些。” 止住喋喋不休的李氏,宜悠跟在陈管事后面,和爹并排走着。她庆幸今天长生因为要陪穆宇,所以没来。不然多一个小孩子,今天这事肯定会更麻烦。 ** 县城并不大,集本来就分布在街上,再过两条街就是县衙。 重生回来再次踏入这里,宜悠剩下的只有感慨。高耸的青砖墙虽不如陈府雕梁画栋的精致,但也不是四周低矮房屋可以比肩的。 上辈子,她做梦都想踏入这里,一步步成为深宅大院中的一员。为此她汲汲营生,最后落到被杖责身亡的下场。如今故地重游,她不再趋之若鹜。 没有想象中的惧怕,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淡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沈家如今蒸蒸日上,她是全新的沈家二丫宜悠。过好过坏,她总不会再下场凄凉。 “二丫你看,这里多好看。” 沈福祥小声给闺女指着门口的石狮子,木讷的脸上有着小心和讨好。 “是挺好看,比二伯家要好看百倍千倍。” 这话让一路粘着她的四丫脸色变了,县衙的确是好,但她家也没差到那程度。 陈管事满脸自豪:“沈四,以后你闺女常来,慢慢见多了,更会知道这里面的好。” 宜悠并未多言,陈管家有那份心又如何。她爹在这,他总不能明目张胆的把她捆起来,送到县太爷炕上去。 ** 从角门进去,陈管家领几人穿过抄手游廊,进了一处低矮的院落。 “到了,你们在这稍等下,沈四跟我去账房。四丫,好好陪陪你姐姐。” “二丫在这等爹会。” 沈福祥嘱咐着,宜悠稍作踟蹰。孤身一人,预示着无尽的危险,尤其身边还有个从来都对她不怀好意的四丫。 “怎么了,要不你跟着一块去。” 见陈管事脸色阴沉,她也想明白过来。前世再次呆过多年,她多少了解府中地形。这处应该离女眷所居之处较近,如果出什么事,也方便她第一时间找县丞大夫人做救兵。 万一她推掉,陈管事再换个其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大麻烦。 “爹,我在这等你就行。又不是多麻烦的事,一会咱们就回去了。” 陈管事满意,顺便对后面小厮使个眼色。这会县太爷应该下堂回来了,指不定,只用这一回事就能成。 ** 目送二人走开,房内只剩两姐妹。四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吸着许久未曾闻到的新鲜空气。 “四妹可有什么话,要对姐姐说。” 四丫斜睨她一眼:“二姐可真是有福之人,就不知做下那些事,可曾心中有愧。” 有愧?她还恨自己没那本事,可以一棒直接打死二伯和程氏,让他们再也没法蹦跶。 “这我可就不明白了,不过我倒是好奇一事,四妹在这府里究竟过得如何?” 四丫脸色黯然,但这只是一瞬间。从小她就是众姐妹中活最好的,如今也不能被这曾经处处不如她的二姐比下去。 “县太爷府,自然不是云林村能比的。妹妹还要感谢裴师爷和穆管事,给了如此一段造化。” 宜悠长舒一口气:“说起来,四妹这场造化还是我送与你。当初二伯母片,本意是让姐姐进府。后来因缘巧合,才能让与你。” “是,也得多谢二姐。” 将她的感谢全盘接下,宜悠笑得更是灿烂:“可今日一见,四妹你身形消瘦,且身上不时有恶臭味传出,我还当你在县衙后厨,做着那洗衣刷恭桶的粗使活计。刚才来的路上,倒是一直在担心。如今听你这么说,我也就彻底放心。” 被当面揭穿,四丫脸色险些绷不住。 “怎么可能,二姐你就爱胡思乱想,所以才……”对疼你的二伯母做出那样的事…… 还没等说出来,外面突然传来小丫鬟的声音。想起陈管事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了解这可能是自己有事要来。 “二姐,我去下茅房。” 宜悠目送她出去,唇角上扬。她曾经在县衙呆过,怎会不知陈管事的一些小动作。前世今生,他们用的永远都是那几招。 若是初来乍到,或许她真会上当。可现在,如果四妹不仁,即便爹不在她也不会缺乏还手之力。 望着窗外的景色,檐下几株牡丹花开得正艳,四月天的县衙正是一派好春光。跳出名利场,再看这芳草萋萋,她反倒从中瞧出几丝不同的春日生机。 ** 四丫接过老妈子手中的茶,有些疑惑,更多的则是浓浓的不甘。 “这样真的能成?” “四丫,想攀高枝也得撒泡尿照照自己。事成之后,还怕你二姐不提携你做自己亲信。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怎么都比后厨烧火丫鬟好千万倍。” 做丫鬟?她要做主子!不过二姐做她的踏脚石,似乎也不错:“那我全听妈妈的。” 咬咬牙,再进来时,她已经挂上了亲切的笑容。 “四叔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二姐,我顺带弄了点茶水。” 宜悠笑着端起来,轻轻闻一闻,心中已经了然。这种伎俩,简单低劣却胜在实用。四妹还是走出了这一步,既然她不仁,也别怪她这做姐姐的不义。 “这是什么茶水,味道好香。” “二姐有所不知,这是从南边运过来的安溪铁观音,新采的春茶。妹妹这还是问陈管事借了一点,用来招呼姐姐。” “倒是好东西,可用这么好的茶,怎能不净手。” 她坚决的说着,四丫就是再嫌弃和不干,如今也只能乖乖地去打水。 她一走,宜悠迅速看下俩茶杯。如她所料,虽然面上都是一样的青花瓷杯,但四丫杯中有一圈暗纹,这样端上来才不会弄混。 该怎么办? 扫一圈房内,她打开博古架上一只箱子,里面果然存有杯子。以最快的速度换完茶水,她坐回原地。 陈管事既然敢这么安排,肯定还有后续。如何瞒过前来接应的人,把身形样貌与她大相径庭的四丫送到该去的地方,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皱眉想着,她没有丝毫犹豫。虽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四丫这种害人的法子,自食恶果也纯属咎由自取。她这样做,顺带也算为前世的自己报仇。 “二姐,谁来了。” 洗好手,再次看向窗外的景色,她默默回忆着县衙里错综复杂的路,心下已经有了合计。 ☆、第三十七章 四丫端着一盆水回来,待二姐净手时,扫了眼自己杯中的暗纹,长舒一口气。 “二姐,快喝茶。” “我手湿着,万一手滑砸碎了茶杯可如何是好。” “无碍。” 不管她怎么劝说,宜悠只检查,湿着手不能喝茶。无奈之下,四丫只得再出去趟,拿来擦手用的布巾。 “二姐,请。” 宜悠挑眉:“头发实在太过凌乱,如此品茶不美。” ……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除了换衣服外,宜悠支使着四丫为她净面、梳头、漱口、摘花,来来回回小心翼翼折腾好几趟。看着她不忿却又不得不屈服的模样,她心里别提有多舒服。 日头逐渐升高,眼见爹还没回来,她已经彻底确定其中有蹊跷。瞅一眼院中的日晷,马上就到衙役交班的时辰。 “二姐,请你喝杯茶还真是难。” “安溪铁观音,自然要慢慢品味。四妹请坐,陪我品了这杯茶。” 托起茶碗,她一饮为尽,而后豪气的给她看下杯底。 “这茶就是不一般,四妹也快喝。” 眼见目的达成,四丫也放松戒备,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院中牡丹花开得真好看,四妹带可否带我去看看?” 此刻她的请求正中四丫下怀,方才一趟趟的跑出去,她已经被府中老妈子逮住一顿说教。如今,她恨不得早些做完此事。到时,二姐想怎样,还不得看她这行动自如,背后有组长爹娘支持的妹妹脸色。 “真是,好吧,随我来。” 一切都在宜悠预料之中,因为早有安排,一路他们未曾遇到陌生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一处更加宽阔的院落。 “天有些热,咱们进屋凉快下。” 四丫捂着脸,感觉身体有些异样。平时她不会这样,难道是昨天刷了太多恭桶? 宜悠半扶半拉着她,脚步不停的朝房内走去。四丫可能不明白这药的作用,她却是一清二楚。药效最起码一个时辰,足够她做许多事。 “二丫,你快躺上去。” 头脑有些晕,四丫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快点。” “恩,躺上去,上炕。” 脱掉鞋子把她扶上去,她顺带给四妹盖好被子。因为刚才她的一番折腾,四丫顺带也梳洗一番,身上恶臭味早已消失。 “好热,真的好热。” 宜悠退后一步,看着剥掉自己衣服的四妹,心中最后闪过一抹挣扎。但没等挣扎萌芽,就迅速被她彻底掩埋。 如果她没有那些过往的经验,那现在躺在炕上的人就是她。更有甚者,这四妹会“贴心”的去掉她的衣裳,让她赤条条的暴露在陌生男人面前。 那她还有什么好怜惜的,药酒不是她准备,院子也是四丫带她来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关上房门,她顺着墙根往来时院中走去。前世她在县衙呆的时日可比四妹要长,趁着换班,她熟门熟路的走着。临到院门口,她灵机一动,推开偏房门走进去。 ** 县太爷最近精气神不错,沈家因族长一事闹开,两边都得求着他,纷纷送上来不少东西。 虽然不是什么新鲜物件,但那白花花的银子,还是让他心情大好。县衙无事,他顺便喝了两盅,现在有些晕乎。 “老爷,小的近日上街,见到了一绝色美人。” “恩?放肆,你老爷我是那好色之人?!” 他这说的是实话,他只贪财,至于美色,就没那么上心了。 “可老爷,那美人一心仰慕您,求着小的跟了回来。” 一番话说得他有些自得,仰慕他自荐枕席,他倒不妨去看看。若是个好颜色的,收了也无妨。 “前面带路。” “好咧。” 推开院门,他便闻到一股香胰子的味道,再看被子里鼓鼓囊囊珠圆玉润的身影,那点酒劲上头,他顿时扑了上去。 陈管事跟在后面,喜滋滋的关上门。凭他的眼光,那等姿色之人肯定会得县太爷好感。等过了这会,老爷定少不了他好处。 四丫幼时层听过那夫妻*之事,此刻中了药,自然顺着感觉走。攀附迎合的姿态,让醉醺醺的县太爷颇感新奇。两人一番颠鸾倒凤,直到提枪上阵,他才看清身下人的脸。 “妈呀,竟比我家那母大虫还要丑……” 当即他兄弟萎了下去,朝门外大声嚷嚷:“给我滚进来。” 门被打开,滚进来的不是他语气中的陈管事,而是一身绫罗冲断、同样珠圆玉润的中年妇人。 “夫……夫人……” ** 宜悠捧着一本三字经,一个个认着字。前世陈德仁教过她,虽然不想再与那人有瓜葛,但她却知读书识字的好处。 她脑子并不聪慧,此刻认起来也颇有些难度。不过有书本打发无聊,时辰倒不是那般难熬。 眼见纸窗投过来的光影逐渐缩短,她心知正午已到。院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合上《三字经》,她推开门回到原先之处。 “你便是二丫。” “民女正是。” 宜悠微微福身,抬头就见到预料中的人。前世她曾视此人为自己通向富贵路上的死敌,如今再见,她反倒有几分敬佩。 虽然她不像陈府大夫人那般出身富贵,可她却比那位皮笑肉不笑的大夫人好太多。两人都是对小妾同样的打压,可一个是明着喊打喊杀,另外一个确实背后暗暗发力。若说不同,大概就是这位大夫人心中始终存留一线仁慈,从不轻易置人于死地。 “见过夫人。” “哦,你知晓我身份?” 宜悠抿起嘴角:“民女一路走来,观府中妈妈丫鬟,虽衣着富贵,但终不及夫人贵气浑然天成。” 好话谁都爱听,气势汹汹的女人对面前有眼力见且会说话姑娘多了一分好感。 “那你可知自己方才犯下何事?” 她这是悉数知晓?宜悠突然想起前世的传闻,听说县太爷如今的位置,还是这位大夫人帮他争取过来的。她掌管后宅,大概知晓此事也不算过分。 不过若说其中的过程,厢房中当时并无旁人,不可能外泄。此刻她这么说话,八成是在诈她! 稍作思索,她心中便已有了成算。 ☆、第三十八章 小厮环着丫鬟、丫鬟拱着衣着华贵的妇人,老妈子递上春凳和热茶,不大的小院乌泱泱沾满了人。 若是旁人早就吓到腿打颤,偏偏宜悠身上带着一股子闯劲儿。要不前世,她早就安安分分的听从父母之命嫁人,不会被程氏撺掇出那么些事。 “夫人,民女只出院门赏了下牡丹。回来后便一直在偏房读书,未曾出过院门,不知夫人所为何事。” 边说她便扫视四周,当她看到县丞夫人身后老妈子突然变脸时,心中已是有了成算。她故意躲在不起眼的偏房,就是误导布局之人,以为四丫已然成功。 “哦,此事当真?” 一圈奴仆,此刻面面相觑。即使有所怀疑,见宜悠那坦荡且好不作伪的脸,他们也纷纷咽下把到嘴边的话。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只是民女还有一事请问夫人:今日集市,府中陈管家带人用民女家包子,后又告知需过府取钱。只是如今进府已近半个时辰,爹爹扔丝毫未见踪影,此事为何。” 县丞夫人给身边丫鬟使个眼色,见她退后两步出去,宜悠心里也有谱。既然肯帮她找爹,那算计四丫爬床之事,她应该丝毫不知情。 “我已派人去寻,只是你当真不知所谓何事?” 宜悠坚决的摇头,即便她知道的一清二楚,不想死的话,这当口也只能装作不知。 “不过……” 见对面夫人眉毛轻挑,她还是小心道出:“方才饮茶后,四妹曾带民女进另外一小院。民女初来县衙,不敢随意游览主人家,说不通四妹,只得独自回来。” 因当时府中下人正在换班,且她又是主动说出,无形中增加一份可信度,对面夫人已经彻底相信。 抬头看看面前俏生生的姑娘,再想想那个千方百计算计着爬床,靠枕头风给稳固自家爹组长职位的四丫,她不禁感叹: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姐姐处处比妹妹要强。 “本夫人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只是此事,四丫爹娘也不在,告诉你这长姐也无妨。” 宜悠适时做满眼困惑状:“夫人所说何事?” “哎,四丫自进府以来,我未曾对其过分苛责。即便后来她随意攀附裴先生,我也只是将其远远调离。真没想到,今日她竟然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 原来还有裴子桓的缘故,她还是第一次知晓此事。今天看到四丫时,她还在纳闷,以二伯的地位,无论如何她都不至于做如此脏臭的活计。 这难道就是报应?心下幸灾乐祸,她面上却一派忧愁:“夫人,此事民女归家后会禀报二伯母。” “也罢……” 贵妇轻愁着,要强了一辈子,没曾想最近给女儿备嫁,竟给这起子小人钻了空子。若没有她支持,那穷酸书生能到富甲一方的云州做县丞? 宜悠沉默着,静静回忆前世之事。这大夫人是个要强的,无奈县丞资质太过平庸,因此才近二十年只做到如今位置。 这些与她无关,但她知道,以大越朝父母在,儿孙不远游不分家的习俗,想在天天挑事的老太太眼皮子底下搬到城里住,那必须得有个强大靠山。而如今,靠山近在眼前。 “民女代四丫先行向夫人赔个不是,为表诚意,还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 正当县丞夫人迟疑完,准备带她进去时,四名壮丁拖着衣衫不整的两人进来。本来拥挤的小院,此时更是满满当当。 宜悠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县丞和四丫。肥胖且秃顶的县丞与黝黑的四丫摆在一起,说不出的登对。默默县丞夫人可惜,虽然她姿色并不娇艳,可人五官端正气质端庄,比起两人高下立分。 县丞夫人此刻也想到了这,岁月是把杀猪刀,硬生生将当年的俊俏书生,变成如今猪一般的蠢材。 “给那贱婢上板子。” 县丞一个机灵,忙着扎紧裤腰带,看向四丫的眼神满是厌恶。府里水灵灵的丫鬟那么多,他冒着被夫人发现的危险,提起胆子就找了个最丑的? “快,竟然敢勾引爷,听夫人话,给我重重的打。” 条凳被架起,大越刑律仿照前朝,杖责需去除裤子。凉风吹到屁股上,四丫体内的药效彻底散去。睁眼看向四周,之前的记忆觉醒。 “是二丫,我二姐算计了我,夫人饶命。是她把我带到炕上,自己逃走了……” 宜悠早已算到这种情况,四丫一朝算计不成,不会暗自后悔自食苦果,而是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她拉下水,尽量让她得不到好。 不过她丝毫不担心,该说的方才她已说明白。先入为主,除去布局之人,会有谁相信四丫这番鬼话。 皱起眉头眼中盈满泪水,她看向县丞夫人:“四妹简直是血口喷人,民女头一回来县衙,又没有那通天的手眼,怎能布置此事。” 坚定地话语,不仅县丞夫人信,就连县丞也不自觉相信。 “这贱婢,此刻还在胡搅蛮缠。听夫人的,给我捂住嘴狠狠打。” 院中多数是县丞夫人的人,此刻不怕费力,下足了狠劲。四丫一双眼睛吃人般的盯着二姐,都是她,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 两人进了房间,隔得进了,宜悠能感觉到她身上喷薄而出的怒气。她很理解,面前女人一辈子管得丈夫服服帖帖,最近唯一的女儿更是要出嫁。这个当口出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夫人。” “滚。” 门外县太爷的声音蔫下去,四丫惨叫声再次浮上来。 “不给她求情?” 宜悠摇头,此刻四丫已受报应,设局之人马上就要浮出水面,县丞夫人心中那口气也出的差不多。 而且此事在县衙发生,经营此处多年的大夫人早晚会拼凑出事情真相,不如她直接承认,给她留下个识时务的印象。不过有些事,打死她也不会说。 “夫人,民女没读过书,也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今日之事,想必夫人已然知晓来龙去脉。” “你这是在承认?” “民女只是在自保,云林村人都知道,夫人与县太爷鹣鲽情深。且四妹今日对待民女太过热情,民女在云林村刚受过教训,此刻定会警觉。只是民女未曾想,会是此种后果。” 县丞夫人看着面前的姑娘,不卑不吭,倒是让她越发欣赏。 “就不怕我也给你上棍棒?” “夫人是明理之人,再者,民女所言之事与您同公子大有裨益。” 说道儿子,哪个当娘的都会心思柔软,县丞夫人也不例外。收敛气势,她不相信的问道:“恩,你……知道?” “民女也是因缘巧合,才得以知晓。民女想用此事,与夫人做一笔交易。” “你觉得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把你拉出去,打到你说为止。这个县里,还没人能拦得住我。” 这女人果然不好对付,她比县太爷要明理,那也只因参照人是县太爷。比起别人,她胡搅蛮缠起来简直要命。 不过她知道,此刻不能慌。从进县衙大门起她就想好的主意,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干脆坐在椅子上,她为自己斟一杯茶。 “夫人可以派人去云林村打问下,就今年,我沈宜悠已经几次三番从鬼门关前过,其中一次就差一点丢命,我会怕死怕疼? 我敢保证此事一出,必对公子的前程大有裨益。若夫人实在不愿,就当此事未发生过。我这就与爹爹回家,告知二伯来接四丫。” 两强相遇,就看谁更强。县丞夫人是强,可当过陈府后院“二夫人”的宜悠装起样子来,也不弱。此刻她击中对方儿子这命门,自然稳操胜券。 “说来听听。” 宜悠不再自称民女,直接回复嚣张本性:“还请夫人先听听我的条件。” “第一,沈家不能再由我二伯掌权;第二,我家与县衙的买卖,以后公平着做,不要某天再来个管事,带一波丫鬟小厮轰散摊边顾客,胡吃海喝拖着不给钱。第三,……” “你倒是异想天开,我从不干涉政事。” 宜悠也不恼,喝杯茶,她笑起来:“夫人,我其实很敬仰您的手段,这是多少妇人学都学不来的,而您却做到了。” “姑娘家的,知道的倒不少,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这么大主意。” 原来是为她第二个条件恼了,她忙改下说法:“县衙家大业大,夫人不缺那仨瓜俩枣的。但我家家徒四壁,你指头缝里那点,就够我们丰衣足食。” “继续说下去……” 她竟然忘了县丞夫人那骄傲的性子,险些功亏一篑。整理好思绪,她继续说下去:“第三,我想烦劳夫人,随便以一个名义,将我家从云林村安置到县里。就这些,我保证接下来的条件会让您满意。” 说完她小心观察着对面妇人的脸色,见她没有过大反应,她也基本放心。虽然这些事对自家千难万难,对她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果然,对面眼睛都没眨,抬头看向她:“说了这么多,你的条件也该亮出来。” 说完她嗤笑一声,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可置信。她真是忙昏了头,才会放下一大摊子事不顾,跟一个村姑在这讨价还价。 ☆、第三十九章 县丞夫人也觉得自己是魔怔了,竟然会放下在外面立威,震慑这段时间蠢蠢欲动下人的机会,跑进来跟个村姑废话这么长时间。 “夫人莫恼,且听我娓娓道来。” “如果说不出来,你知道后果。” 她当然知道,虽说名义上县太爷才是这一片的父母官,但他头顶上的天外天却是这位夫人。正因如此,她才放弃县太爷而找到她面前。 夫人虽然强势且狠毒,但却是个有原则之人。或者说,对于她这种小人物,她还不屑于报复。 “我知道知府陈大人的一样喜好。” 县丞夫人瞳孔一缩:“什么?” “我确实知道,不知夫人可否答应我提出的三个条件。” “呵……连我都不知道,你从何得知如此私密?” 自然是因为,我曾是他枕边人。可她疯了才会说出这话,既然敢提条件,她自然早就编好理由。 “我家做包子生意后,接触到的人也多起来。上次来买包子的一个妈妈,年轻时曾在陈府做事,偶然间得知此事。因我曾在其落难时送其几餐包子,所以她特意告知于我。” “会有这么巧?” 神色丝毫不变,她当然知道瞎掰的理由满是漏洞。可她不承认,县丞夫人也无法大张旗鼓的去核实。 “沈家再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一县之地。县太爷是父母官,既然如此,夫人何不一试?” 她平缓的语调中透出一股让人信赖的味道,引导县丞夫人往那方面想。陈家可是京中大族,比起她娘家也是庞然大物。夫君眼看指望不上,如果能攀上,那儿子未来也有着落。 为人母者,大抵会为子女能先前所不能。归根到底,县丞夫人也是个普通女人。 “到底是何喜好?” “据那位妈妈所言,陈大人乃是京城人士,由家中老夫人一手养大。其尤为喜爱一种糕点,那位妈妈将秘方传授于我。” “秘方?” “夫人,此秘方乃沈家安生立命之本……听说半月后,便是陈大人寿辰,夫人何不一试?” 县丞夫人捏紧帕子,如果此时当真,那她岂不是离不开这姑娘。 罢了,“你的事,本夫人记下了。” 宜悠恢复谦恭:“民女多谢夫人,四妹也受到教训,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你可真是心慈?!” “多谢夫人夸奖。” 瞅了眼时辰,从四丫开始受仗刑到现在,已经过去一盏茶时间。按照杖责频率,半百棍棒已经下去。 怕是现在她已经屁股开花,再重点,不多时就要丢掉性命。他们父女全须全好,沈家其他人却横死当场,怎么都说不过去。 “民女回去就禀报二伯与二伯母,请她为四妹延医问药。” “随你。” 宜悠决定,放慢往回赶的速度,尽量延迟郎中的到来。 至于四丫疼不疼,那与她有什么关系? ** 两人推门走出去,沈福祥也被丫鬟引过来。 “二丫,你没出事吧?” “爹,出事的是四妹。你钱结算好的话,咱们回村告诉二伯。” 这回沈福祥也知道四丫犯了何事,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劲的赔礼道歉。县丞倒是想摆谱,可他有夫人在那压着,倒是和和气气。 “民女且等夫人的消息。” 走出县衙门口,沈福祥着急的问道女儿:“什么消息?” “女儿与夫人说了些事,爹,回去咱们收拾收拾,过不了一个月,就能搬到城里来。” 沈福祥还在纠结顺从妻女或是孝顺老母的问题,一眨眼闺女一步到位,他有些适应不良。 “这……这可如何是好?” “女儿等会告诉娘,爹若是安于清贫,尽可以住在云林村。” 穿过两条街,父女二人很快就找到收拾好摊位的李氏。沈福祥推着木车,这一集他们不用买肉和菜,现在则是直接往回走。 “娘,你说女儿做得好不好。” 李氏自然很高兴,莫说城里住着舒服,单是离开让她糟心的那一堆亲戚,也足够她欢欣鼓舞。 “二丫真厉害。” 舒服的眯眯眼,她嘴上不饶人:“爹,咱们家现在这样,常住城里做买卖也说得过去。只是以后,得辛苦你经常两头跑。” 李氏抿抿嘴,并未阻止女儿。她想通了,与其潜移默化,不如迎头痛击。 “哎……” “爹,不是女儿不孝,而是女儿还得孝顺娘,她不能太劳累。” “哎……” “爹……” 父女俩的对话继续着,沈福祥就差头低到地里去。先前他还庆幸闺女终于回过神来,如今却又愁起来:这性子,真是像极了他娘。 一个就够他受的,再来一个,这可如何是好。 “女儿家就该有个女儿家的样子。” 宜悠惊讶,她爹怎么说起这个。 “爹,女儿家不止一个样子。你看奶奶、二伯母还有娘,不就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模样。女儿原先是学娘,现在不过学学奶奶,他们都是好榜样,你说是不是?” 沈福祥终于彻底无言,他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亲娘没个人样。 宜悠却是福至心灵,她爹不是冥顽不灵,一个劲的愚孝?那她就跟着奶奶学,早晚有一天他会退无可退,彻底回过神来。 “这丫头,快到了,咱们得想想,怎么跟你二伯母说。” 娘还是那么善良,“娘,这事不用咱们去说。二叔公家不是离村头近,如今他在族里地位高,直接找他说就好。” 还有一点她没说出来,二叔公家紧挨着她五叔。五叔一家可没什么善茬,而且人家还聪明。借刀杀人,她已经开始慢慢运用纯熟。 “可那样,四丫的名声?” “娘,如果不是女儿聪明,有点防人之心,现在受罪的可得换一个人。你以为那时候,二伯母会放过这个打击报复你们的好机会?” 显然不会!想到这李氏也狠下心,走几步朝着土墙吆喝起来。 “二婶子,四丫出事了,你快点去叫二叔公商量下。” 一嗓子惊动左邻右舍,没等宜悠到家数完今天赚的铜板,四丫爬床之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云林村。 沈福海和程氏焦头烂额。同时与这事一对比,先前她跟虎子摔倒在一起的事完全不够看。很快,所有人淡忘了她的事,这倒是宜悠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 “大丫早已嫁到邻村,沈家马上出嫁的就是你,这事一出来,你可怎么办?” 面对忧愁的娘,宜悠却悠哉着。她早已表明了自己意思,没有合适的大不了不嫁,可娘还是惦记着给她找个依靠。 “我去接长生。” 急匆匆的走出来,耳边李氏无尽的碎碎念,很快被乡邻的窃窃私语所替代。 还没走到村头,她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虎子。自从宗族大会作证过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宜悠扫了一眼,总觉得比起那天,他瘦了不少。 原本被肥肉挤着的眼睛露出来,这样一来,他整个人倒是俊俏不少。 “二丫……” “恩?” “二丫妹妹,你们家又出事了?” “恩,是四丫,我没关系。” “可是……他们都在说,你们沈家的姑娘不好。” 这傻孩子,当着她这个正儿八经的“沈家姑娘”面如此直白,她还能高兴? “那又怎么样,我好还是不好,不是别人两张嘴皮子一碰就能定性。” “你别误会,我知道你一直是很好。只是、那个,我娘要给我定亲。” 宜悠挑眉,眼神中明显再说:你定亲关我什么事,难倒现在就要给我们家下请帖? “如果你愿意……” 他怎么还在想这事?宜悠摸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没有露出哪怕一丝黯然神伤的表情。 “虎子哥,恭喜你,那姑娘是哪家的?” “我娘正在挑,可我……”吞吞吐吐的,他闭上眼,壮士断腕般吼出来:“我还是喜欢……” “打住!” 宜悠捂住他的嘴,环顾四周,还好这是临近村头一处极为僻静的地方。旁边房子早已空置,平时人烟稀少,此时更是无人。 “我不想二伯母再找个理由说我没规矩,虎子,上次我说的很明白,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希望上次的事情再发生,你明白了?” 见他不做声,她重复道:“你、明、白、了?” “恩。” “很好,我去找长生回家。漂亮的姑娘有很多,你娘肯定不会给你选差的,你还是回去吧。” 撂下这句话,她大步朝前走着。记得前世这时候,虎子没过多久就定亲,新媳妇是他舅家表妹,小夫妻成亲没两年就生个胖儿子。 前世她做丫鬟没有掺和,这辈子她依旧不会掺和,虎子会很幸福。而她,也终于了却了一桩烦恼。 转过屋角,眼看就要出村,迎面一堵人墙挡住了她的视线。 再往下看,人墙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的。长生和穆宇正趴在墙上,伸长脖子向她来时的方向看去。就连穆然,看她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你们在这看了多久?” 长生迈着小步子朝她扑过来:“姐姐来接我了,穆然哥送我回来,刚好看到你跟虎子在说话。我们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怕……” 穆宇接口:“怕打扰到你们。” 树桠上一只乌鸦叫起来,宜悠只觉得脸上飞快染上热度。 ☆、第四十章 穆然还没等说什么,就见对面姑娘脸上升起两朵红霞。那颜色,像极了方才在家他给两个小家伙分开的山果。 想起族中几个兄弟说过的话,是不是姑娘的脸都比山果要好吃? “长生,太晚了,跟姐姐回家。” 宜悠低头,再抬起来时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其实两世为人,她都不是那种一丁点事就羞于见人的娇娇女。几次出丑都被穆然发现,现在她纯粹虱子多了不痒。 “恩,穆然哥,我先跟姐姐回去。” “多谢你们照顾舍弟。” 宜悠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上面是两块猴子形的粘糖。这种糖,是用蜂蜜熬成糖浆,冷却后再模子里浇制而成。 蜂蜜本就贵重,熬成糖后更是价格不菲。一般集上见不到,得亏今日在县城赶集,她才买了点,带回来哄长生。 “谢谢二丫姐。” 穆宇接过去,对于沈家是不是送点小东西,穆然最初还拒绝,可一来二去他也习惯。 “姐姐,我的呢?” “就知道吃,你个馋鬼。” 另外掏出一块,宜悠直接放进他嘴巴,姐弟俩往回走去。转过墙角,那里早没了虎子的身影。 “姐姐,你为什么对穆宇那么好?” 长生怎么会问这个? “今天我在穆宇家玩一天,听到有人说,姐姐是看上穆然大哥是衙役,能帮助咱们家做买卖,才对穆宇那么好。” 是谁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宜悠生气的正是这个。上辈子因为她的过早离开,长生虽然调皮,但也比一般孩子要早熟。 但她始终认为,孩子就该有个孩子样,无忧无虑。这些成人间的算计,不能沾染他们那颗单纯的心。 所以尽管包包子累到抬不起胳膊,她也会用最大的耐心,给长生和穆宇捏小孩子最喜欢的各种花卷。尽管躺在床上恨不得立刻睡下去,但她还会每晚给弟弟讲在陈府听过的那些启蒙小故事。 “没那回事,长生,人与人之间就看投缘。姐姐喜欢穆宇,就跟喜欢你一样,所以要对你们好。” 长生似懂非懂的点头:“这就是大人们说的朋友?” “恩,就是朋友。你还小,只需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好好玩就行。” “我听姐姐的。” 迎着夕阳,她舒展开面庞。爹一辈子都在吃没有亲朋帮衬的亏,他们家就长生一个,他现在开始慢慢交友,等慢慢长大,碰到什么事也有人帮衬。 ** 明天不赶集,一家人吃完饭,坐在院中的柳树下乘凉。 “二丫又再捣鼓什么?” 宜悠举起手中的针:“给县丞夫人做糕点,得用特殊的盒子装。爹,这几天你得把木盒打磨出来。” “什么?” 全家大吃一惊,她慢慢解释着:“陈府可不是一般人家,吃食固然重要,装裹吃食的盒子同样不能有丝毫瑕疵。 选用上好木料,精工雕刻,再配以独特花纹刺绣,而后调和吃食颜色。这样呈上去,才能得到那位的喜欢。” 李氏有些结巴:“就一盒点心,费这么多功夫?” “娘可见过城中达官贵人吃穿用住,那些富贵人家出来个丫鬟,也别县丞夫人要衣着华贵。正主所用之物,更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奢华。女儿无能,只能尽可能地往那上面靠。” 夫妻俩沉默了,尤其是沈福祥。男人自尊心强,比比人家,再看看自家。他本以为自家日子还能看,如今才知晓,这十几年芸娘和儿女竟是随着他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中。 “我记得山上有百年的杉木……” 百年杉木?那也不错了。宜悠虽然口中说着不了解,其实她却是再清楚不过,如今她正是按照陈府标准做得几年后最流行的花纹。 “盒子用不了多大,爹只需要砍一条树枝回来就好。” 沈福祥二话没说,扛起斧子走出家门。李氏也没闲着,拿起另外一块布,随着闺女绣起来。入夏白昼逐渐增长,没等两人绣完一朵花,那边已经推着枝条走回来。 “做什么盒子?” 宜悠拿起树枝,在地上比划出一个两层的六边形木盒。 “上面还得雕花,爹最近可能要忙一些。” “恩。” 就着黄昏的日光,沈福祥当即解起了木板。圆形的木条,在一板板中被解成方形木板。拿起一块烧黑的木棒,沈福祥打上线,开始雕琢起来。 “你们家叮叮咚咚的,这是在做啥?” 顺子娘趴在篱笆墙上,好奇的看着这边。 “我爹闲着,做个装点心用的物什。” 含糊不清的话糊弄过邻居,随后几日,有好奇者来问,顺子娘总会代为解答,倒省了宜悠不少事。 ** 沈福祥虽然有千不好万不好,但他有一点极好:手巧且肯吃苦。 家中活计一样没落下,他依旧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好了装点心用的匣子。精致的花纹,甚至比陈府那些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还要好。 “爹,你跟谁学的。” 沈福祥摇头:“这玩意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也想过来,高手在民间,给皇帝修宫殿的工匠还不是在自民间征用。这样一想,她爹有这天分,也不算太难以理解。 “比起爹,我和娘的手头倒是慢了,外罩现在还没做好。” 沈福祥不做声,三两下用手中的废木料打磨出一只小麻雀,递给旁边的儿子。 “长生拿去玩。” “爹,再来一个,给穆宇。” 一家人正高兴着,篱笆墙外突然传来咳嗽声。宜悠扭头,三伯母站在外面,旁边那个满脸青黑色的妇人,仔细看正是许久未见得程氏。 要不是她眼底的阴鸷,宜悠差点没认出这疯婆子是谁。 “二嫂、三嫂,怎么一块儿来了。” 李氏打开门,程氏眼中阴鸷散去,变为哀泣。手扶着篱笆墙,她一个踉跄半蹲下来,开始哭天抹泪。 “四弟、四弟妹,这次你们一定得救救你苦命的二哥二嫂,救救沈家所有人。” 宜悠皱眉,四丫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天。那日二伯和程氏带着郎中前去县衙接人,愣是被县丞夫人拦下来,狠狠奚落一顿乱棍打出来。 四丫出事的缘由摆在那,她一直没敢掉以轻心。尽管前几日风平浪静,但如今该来的还是来了。 “二嫂先起来,有事咱们屋里说。” “四弟妹,你要是不帮忙,二嫂就一直跪在这。” 这会刚好是云林村人下地回来,宜悠家附近虽然住户不多,但却是回村必经之地。程氏这一吵,立刻聚集过来一大波人。 宜悠走到篱笆墙边,抬高音调,略带夸张的说道:“二伯母,您这样可不是折煞侄女。上次您想要女儿代替四丫入府为奴为婢,可惜四丫不答应。这会您又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们何时拒绝过。” 涉及四丫,人群立刻嗡嗡起来。 程氏来之前想过很多种情况,比如老四一家跟她对着跪在一起,比如他们直接答应她的要求。不管怎样,她一个长嫂还是族长夫人跪下求人,总能让他们骑虎难下。可她却没想到,那四丫头竟然一句话引导了大家注意力。 现在她就是跪到天明,怕是也没多少人去关注。 “四弟妹,这外头人来人往的,咱们还是借一步说话。” 宜悠嗤笑:“二伯母真是为四妹忙到精力不济,我爹娘方才三催四请,合着您一点都没听到?” 见她一点亏都不吃,程氏咬碎了一口银牙,还不得不笑着和血吞到肚子里。 “二丫口齿伶俐了不少,快进来吧。” 宜悠没再说话,任由大人们进屋,她则放好喂牛的草。围观之人见她如此能干,纷纷满意的点头。同样是沈家女儿,二丫和四丫一个貌美温和能干,一个无盐又攀高枝,可真真云泥之别。 “姐姐,二伯母在说你。” “哦,她说什么?” 在宜悠鼓励的眼神中,长生有样学样:“她说让你背下四姐做的事,二伯以后会给我们家好处。” 还没走干净的乡邻,听到这话纷纷支起耳朵。沈家竟然这么打算,可怜的沈老四,什么事都被他们背了。 宜悠怀疑道:“是不是长生听错了?” 小家伙如今跟开了窍似得:“我就躲在门后面,二伯母说什么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其余的我也记不清了。” “嘘,这里人多。” 扭头,她对着好奇的众人歉意摆手:“小孩子乱说,大家不要当真。二伯身为族长,处事一向公允,定不会如此做。” 沈福海处事公允?以前或许会有人信,但在一个月前的沈氏宗族大会后,连三岁的奶娃娃都不信。 “二丫真是个实心眼的好姑娘。” 这是大多数人此刻心中的想法,另外一部分人,也只是在想,这姑娘真是傻到家,白瞎了这么好的皮相,早晚被人给卖了。 宜悠转身,抿起嘴角。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做一个实心眼的傻姑娘,二伯家的败落,与她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姐姐,我说的全是真的。” “姐姐都知道,可长生,不这样说,外面那些人不会相信。” “哦,原来是这样。” 长生幼小的心里,第一次出现困惑,这就是长大? ☆、第四十一章 宜悠牵着弟弟,看了眼篱笆墙外的老柳树下爹做好的盒子,心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很理解程氏的心思,高高在上的族长夫人,对上木讷且弱势的弟弟一家,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她早已习惯了为所欲为。 “姐姐,咱们为什么不进去。” “嘘。” 食指掩住弟弟嘴,她将门帘掀开一道缝,朝正房内看着。因为一早就打算好搬到城里住,她压根就没收拾云林村的房子。 李氏只想着多多攒钱,自然也不会提这一茬。所以虽然家中积蓄不少,但从外面看上去,依旧家徒四壁。正因如此,卖包子的赚大钱的事也不算太扎眼。 程氏毫不客气的坐在唯一的高脚杌子上:“四弟,其实县太爷一早看上的是二丫。要我说,作为长姐,她不护着幼妹本就是一大错。可我也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这事我们暂且放下。 但你二哥代表沈家的脸面,咱们这么多户人家,丢不起这么大的人。二丫本来就有那心,你们家情况也不好,干脆顺水推舟,把她送进去罢了。” “切……” “嘘。” 止住愤愤不平的弟弟,宜悠脸色丝毫未变。上辈子不就这样么,不管如何折腾,程氏的终极目的都是送她去给人做小。 “二丫现在一心向着你们家,等她生下一儿半女,发达的还不是长生。” 程氏不无气愤的说着,其实把二丫送过去,她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县衙那是何种高贵的地方,她可是送了二丫一份大造化。 一同跟来的三婶也劝着:“四弟妹,都说做妾不易,但也分什么人家。县太爷的妾锦衣玉食,可比在咱们云林村一辈子苦哈哈的要好。” 李氏笑得温柔:“三嫂言之有理,那我做主,这份天大的机缘就让给三丫。” 长生也跟着起哄:“对,就给三姐,三姐去给县太爷做小妾。” 四人的目光聚集过来,没有刻意躲藏的宜悠就这样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看把二丫喜的,脸上都带了桃花色。姑娘家肯定是害羞,躲在门外面不肯进来。” 宜悠躲过程氏伸过来的手:“二伯母,这里是我家。虽然地方不大,但我想站哪就站哪,不存在躲不躲。” “这孩子,还在生二伯母的气,这会你可是有天大的运气。” “哦?去给人家做小妾,跟当年的柳姨奶奶似得,死的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程氏好悬才绷住脸上的笑:“二丫,二伯母知道你向来心大……” “二伯母此言差矣,我一直老实本分,自懂事起就常去祖宅伺候奶奶。如今奶奶不需要我,我赶紧回来继续孝顺爹娘。心大的,应该是如今拖累沈家的四妹。” 面对她的丝毫不让,程氏一阵气喘,跟来的沈三家给她顺着气。 “四弟、四弟妹,咱们都是疼闺女的,三嫂自然明白你们所想。可这次要二丫,是人家县丞夫人的主意。她亲自叫过二嫂,言明只要二丫过去陪她,她就不计较此事。” 宜悠皱起眉,县丞夫人?莫非因为她说过的话,县丞夫人准备把她圈起来,随时讨好陈府那些主子? 程氏也缓过劲来,露出得意的笑。二丫进府后,顶了四丫犯下的事。反正四丫现在还小,等过两年她及笄,大家也都忘了这事,闺女还可以找户好人家。 至于黄花大闺女的洞房花烛,几坛美酒一点鸡血就能应付过去。 “二丫,进了县衙,绫罗绸缎随便你穿,珍馐美食随便你用。县丞夫人亲自要你,肯定会给你做脸面。” 对着那副恶心的嘴脸,宜悠逐渐走出紧张。就程氏一人看到,没有其他证人,那这事是不是真的还两说。 “二伯母,此事当真是县丞夫人所言,而不是沈家一厢情愿?” “那当然,二伯母何时骗过你。” 宜悠冷笑:“二伯母何时没骗过人,长生你说,咱们二伯母话可信么?” 长生扯起稚儿软糯的嗓子,掰着指头:“二伯母上次说姐姐和虎子哥有什么,但一点都没有;上上次说没有切糕,可厨房明明放着好多;上上上次……” 一点点小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清晰的表达着一个意思。 “二伯母,长生一个五岁的孩子尚且知晓您的话不能信。侄女已经一十有五,爹娘也都过而立之年,难道还不如个孩子明白?” “二丫可真是,非得让县丞夫人亲自派人走一遭,显得咱们沈家没规矩。” 宜悠眼珠子一转:“二伯母人往那一站,县丞夫人也知道沈家规矩到底是个什么样。空口无凭,除非见到县衙来人,侄女一家才能相信。”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相信了,也不一定代表她会受人摆布。 她是农家良女,可不是四丫那种签了卖身契的傻瓜。 打圆场的沈三媳妇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刚想开口,她却看到侄女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三伯母,侄女进城看到了个新的花样子,改天咱们再说说。” 她突然有些愧疚,前不久二丫还教过她独特的刺绣方法。可老三如今的悠闲日子,全赖有个把持着沈家的大哥。先前他们还不觉得,直到这一个月沈家出事,灌溉田地时他们家差点没了水。 落差出来,娘再劈头盖脸的训一顿,让他们务必保证二哥继续独揽大权。 “四丫,你再好好想想。” “恩,我等着二伯母找人来,证明此事是真。” 一直皱眉沉默的沈福祥走到门边,掀起帘子:“要是没事,我们就不多留二嫂和三嫂。” ** 送走两人,沈家再次陷入了低气压。 李氏红了眼:“今年这是沾了什么晦气,大事一桩接一桩。” “娘,你不用愁。这些年你和爹安于清贫,有个最大的好处。” 驼着背坐在门槛上抽烟的沈福祥回头,吐出烟圈:“什么好处?” “那就是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二伯那边虽然瞧不起咱们,可要真挑事,他们能找出什么理由。忠孝节义,爹娘可是没出任何差错。” 李氏点头:“那倒是。” “所以再出什么事,都是二伯他们的错。本来我不想揭开此事,但如今已经没办法了。” “姐姐,什么事?” “小孩子别听。” 双手捂住弟弟耳朵,她飞快朝爹娘说一句话。听完后,沈福祥直接从门槛上摔下来。 “这……这……这不能说。” 宜悠摊手:“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娘,你不用再怀疑了。爹听到后第一反应是这不能说,而不是问这是不是真的,就说明他肯定知道此事。” 李氏瞪大眼:“天呐,这要说出来,沈家真得变天。” “怎么着我也姓沈,如果不是到这份上,我怎么都不会说。” 沈福祥拍拍裤上的土:“二丫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活了两辈子,沈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即便当年程氏没跟她说过,一点点蛛丝马迹串起来,也大体能猜出来。 但是这理由她不能说,倒不是不信任娘,而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同样也不知从何说起。好在说出来时,她早已想好了法子能够自圆其说。 “爹你不也知道了,想想大伯捏着的那封遗书。这世上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真的没别的法子?” 宜悠摇头:“爹,我们早晚要搬到城里去,难道你想让全家背上不赡养寡母的罪责?” 沈福祥坐上炕,事情太多,他一时间有些想不过来。闺女是铁了心要搬出云林村,而且这事一出来,娘该如何自处? 尽管早就算到会这样,但宜悠还是止不住的失望:“所以爹,这就是你下、大、力、气去报复二伯,不拦着我把柳姨奶奶的事捅出来的原因。 在你心里,二伯其实不配做这个族长。说难听点,你忍了那么久,不过是想借刀杀人?” “福祥,你真是这么想的?” 戳灭旱烟,沈福祥拿起斧头走出去,一言未发。 “二丫,也许娘看错了你爹。” 母女俩抱作一团,宜悠想着前世那个崩溃的程氏。先前她也不确定,毕竟是那么荒谬的事,可如今她却完全确定。 这样的沈家,绝对不能再多呆。 “娘、姐姐,长生是男子汉,会保护你们。” 两人中间钻出一颗小脑袋,昂首挺胸硬装大人的模样逗乐了宜悠。长舒一口气,她打起精神来。 “娘,那事今天先不用管。不出明日,怕是二伯母就会自县衙找人来传达那层意思。如果不是县丞夫人的意思,我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如果真是,那也得想办法让她转了念头,甚至对付二伯母。 在那之前,咱们得把这东西做完,毕竟这才是根本。” “恩,快点做,明天包子不出摊,今天赶工把它做完。” 宜悠也拿起针,“二伯母闹这么一出,咱家少赚多少铜板。娘,想想办法,得让她把这些钱给咱们吐出来。” “吐出来,吐出来……” 长生跳着重复,乌溜溜的眼中不带一丝烦恼。看着这样的弟弟,宜悠觉得,再高再恼人的坎儿,她也能想办法跨过去。 ☆、第四十二章 狭窄的房间中,煤油灯燃了整整一晚。天明破晓,宜悠揉揉酸涩的眼眶,吹灭呛人的灯,掩上灯罩。 “娘,你去眯一会,剩下的我来就好。” “不用,俩人一起做怎么也快。” 拗不过她,宜悠也不再多说什么。 “爹这一晚不知道怎么样,我出去看看。” 昨晚沈福祥出去后就再没进来,柴门没有动静,娘俩也知道他一直在院里。那么大个人,也不会像长生那样,叫人牵肠挂肚,忙碌的二人也没分多少心思。 “姐姐。” 刚好长生醒来,小家伙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副迷瞪的模样。宜悠看着他穿好衣裳,打开门栓,侧面冒出来的热气让她大吃一惊。 这么早,厨房怎么会生火? 踏出门一看,地窖的盖板敞着,篱笆墙边高高堆起的柴火也少了一半,厨房中源源不断,生出新的白烟。 有人在生火,反应过这一点,她抬脚走去,迎面刚好遇到走出来的沈福祥。 “爹。” “二丫忙完了?” 简单的对话,父女俩之间的尴尬消泯于无形。宜悠心里不是不怨,可那时她亲爹,即便他糊涂又愚孝,可总归没害过她。 比上不足,但比起前世看着她两次小产丝毫无动于衷的陈德仁,她爹已经好太多。 “时辰快到了,今个我自己去赶集,你们娘俩歇歇。” 宜悠走进厨房,看到整齐的笼屉垒在灶台上。做完她和娘忙着刺绣,忙到没法分神注意外面的动静。 “爹,都是你自己做的?” 热气越窜越多,眼见包子到火候,宜悠敞开盖。直径三尺的蒸笼里,成人拳头大的包子整整齐齐码放,虽然不如她和娘平素包的好看,但也在水平线以上。 “我一个人闲着没事。” “……” 突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包包子是个辛苦活。爹这一锅少说也有两百只,平日全家人忙活半天的活,竟然让他一晚上利利索索的全部完成。 “这,福祥,今天家里可离不开男人,要不我推着去?” 沈福祥抓起褂子穿上:“今天包子少,集又离家近。我推了去卖掉,回来啥事都耽误不了。不卖包子,去城里住咱们花什么?” 宜悠敏锐的抓到了最后一句:“爹,你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能行?不过二丫你再想想,这事传到外面去,咱们往后也别想好好做人。” “女儿肯定不会让咱家那样,爹你是在担心这个?” 沈福祥面露尴尬,他没女儿想得那么好。可他实在怕了妻女所不理,两害相权,他还是得保全自己家人。 “时候不早了,我先推着去。” 目送他的背影,李氏额头的皱纹伸展开,整个人身上阴沉的气息散掉不少。 宜悠攥紧手又松开,爹这是在反复无常中又一次做出了让步,将心中天平从宗族那边倾斜过来。对于他这样的性格,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 “娘,这是最后一次。” “苦了二丫……放心,娘会一直站在你们这边。” 宜悠拿起柳树下的木盒子,她爹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可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何必去想那些不开心。 “娘真好,今天过后,那边会成为一滩烂泥,爹再也不会有机会犹豫和挣扎。” 李氏一愣,随即释然。纠缠了这么多年,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要彻底被敲碎,挪出去? 想到这她只觉得全身轻松:“二丫来,套上看看。” “恩,还得把点心做出来,正好能用上。” ** 宜悠亲自去了一趟白石堆,在中间取出纯白的石芯。若非迫不得已,她真不想把这数量不多的好东西用在此处。 “就便宜陈德仁一次。” 质地上乘的白石,煮出的水也格外清透。和面后,她又在水里加入一路摘来的野菊花。此花难登大雅之堂,且味道清苦,即使荒年亦无从问津。 可宜悠却知道,先苦后甜,甜上加甜。陈德仁性嗜甜,蜜糖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前世她也是偶然做错一次,才砸摸出此方。 擀面杖一下下挥动,加上麻油,面团被压成一层层,用刀划出一个个的尖。团好后,底下包一层野菊水浸泡的面,放在笼上蒸主。 风箱一下下拉着,过不久面点出锅。外皮面硬,里面软面鼓胀开来,一朵朵牡丹从中绽放,每个花瓣间闪烁着蜜糖晶亮的色泽。 李氏啧啧称奇:“竟能做出如此好看的东西。” 长生在一边老大不乐意:“姐姐,要小老虎,这些花不好看。” 宜悠掀开锅盖,打开第二层,正是普通的馒头和花卷。 “少不了你的,拿去找穆宇玩。” 提着布包,长生高兴地去找他的小伙伴。宜悠用木夹,小心翼翼的夹起来,盛在做好的木盒中。 古有买椟还珠,讽刺之意的同时更蕴含着另一层道理:精致的外观总能愉悦人心。面前点心同样如此,原木色盒子裹在镂空刺绣中,中间烘托着几块糕点,看上去正如春日木棉树,美不胜收。 “娘,等会让县衙的人来瞧瞧。” “他们会来?” 宜悠肯定的点头:“如果二伯母说谎,定会一早准备周全,那昨天下午就该有人到。如今拖到今天早上,大概真是去县衙找证人。” “也就说,这事是真的?” 宜悠脸色稍微凝重:“大概应该是,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咱们鱼死网破,管沈家会不会洪水滔天!” “这孩子,倒学起戏文里的腔调,都依你。” 虽然笑着,但李氏眼中还是有掩不去的阴霾。虽然嫁入这家,但她可不姓沈,她要做的从来只有抱住自己的孩子。 二丫好不容易才转过性子,她这做娘的怎么都要拼一把。 ** 娘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春妈妈声音:“四夫人、二小姐都在那……” “恩,我爹一早去赶集,这会还没回来。” “族长和夫人请你们过去。” “可是县衙已经来人?” “老奴也不知。” 宜悠瞪圆眼睛:“哦,沈家还有春妈妈不知道的事?虽说咱家没那么大规矩,可主仆之分摆在那,我问话你就这般推脱?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那双招子长着是用来装饰脸的?” 春妈妈一哆嗦,快速从此家男丁不再无人做主的散漫中醒来:“族内倒是来了几人,衣着很是好看。” “二伯母唤他们什么?” “夫人对他们很客气,其他的老奴真不知道。” 宜悠环紧双胸,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但程氏现在怎么都是族长夫人,如四丫那般烧火丫头,怎么都当不得她客气。看来县丞夫人,这次可是派来个能主事的人。” “那咱们走。” 提上木盒,她冰冷的扫了春妈妈一眼。一个没多少胆子的老刁奴罢了,稍微吓唬下就破了胆子,用不着她太过费心。 “四夫人、二小姐先请。” 惊魂未定的春妈妈跟在后面,心里却疑惑着,二小姐那个实心眼的丫头,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厉害。上次夫人就栽在她手里,这次会不会也? “春妈妈,做下人的多嘴多舌,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听县丞夫人说,她府里有项刑法叫拔舌头。壮汉拿烧红了的钳子伸进嘴里,一下夹出舌头来,高温烫平伤口,人一滴血都不会流。” “老奴知道了,二小姐饶命。” 宜悠满意的往前走着,不知道这一吓,能不能为她接下来省点事。 ** 沈家祖宅依旧是那副老样子,可宜悠还是从瓦当上长出来的草中,感觉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清。 程氏穿着大红色袍子,趾高气昂的站在台阶上,看向他们的目光全是蔑视。 “四弟妹和二丫来了,进来说话。” 宜悠看看木盒,决定不跟她争这一时之气。跨过门槛进去,迎面走来一位老妈妈,正是那日紧跟在县丞夫人身后,喊人打四丫板子之人。 “怎么劳烦吴妈妈亲自出来,二丫来了,您快进去上座。” “没想到竟是吴妈妈亲自来,我正愁无法联络夫人。” 宜悠落座,打开盒子盖,热气带着甜香散出来,退散后留下的是仿佛带着露水的牡丹花卷。 吴妈妈不由得站起来:“这是你们做的?” “恩,刚出锅正是好看又好吃的时候,妈妈来尝尝。” 吴妈妈捏起一个,小口放在嘴里,软糯香甜,甜而不腻,再配上那好看的外形,无端让人食指大动。 “你觉得如何?” “的确是好东西,二丫姑娘还真是长了一双巧手。” 吴妈妈交口称赞,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一路上她听过沈家那些事,这姑娘是个烈性子,夫人也不是非要她进府争宠不可。 宜悠站直了,气势全开:“多谢妈妈夸赞,今日您来,可是为了二伯母拜托之事?” 刚刚吃饱喝足,吴妈妈精神正散漫着,恍然间她着实被那陡变的气势吓一跳。 “自然。” 程氏脸色难看,掐尖嗓子:“妈妈,那事可不是我拜托。” 宜悠双手环胸,此事果然是二伯母挑唆。在爆出那事之前,她还是先解决这一出为妙。 ☆、第四十三章 吴妈妈虽为奴籍,可身为县丞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下人,就连县太爷也得敬她几分。 程氏尖锐的否认和指摘,让她极为不悦。 “沈二夫人,人睁着眼,可不是为了说瞎话。” 因为十拿九稳,也是为报多久以来的怨气,程氏请来了族中所有有分量的妇孺。宜悠扫一圈,二叔奶奶、几位伯母都在。 看到墙角,她神色一变,程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将娘家弟媳也请了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卖包子最大的竞争对手,程家幺子的媳妇赵氏。 此人包子做得不怎么样,传八卦却是一把好手。依仗赶集跑来跑去的优势,她总能及时探听和扩散各种消息。 程氏在这种场合请她来,意义已经是不言而喻。 她在观察程赵氏的同时,对面也抬头看到她。四目相对,程赵氏给了她满怀恶意的笑容。宜悠回神,想起长生被推下白石堆那次,是她帮程华逃脱了背黑锅的可能。但依照程氏这一家人的想法,必定会恨极她将此事揭开,损害两家人关系。 咧嘴一笑,这种人她无须挂怀,充足的实力会摆平一切。 悄悄走上前,她笑对着面前衣着华贵的老妈子:“吴妈妈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不如坐下歇息着说话。” 房内忙有惊醒之人给吴妈妈搬绣墩,宜悠全程维持着不冷不热的笑容,并未低头哈腰。 程氏没想到,事情会瞬间急转直下。看着四弟妹带来的东西,不论是盒子还是点心,都是她闻所未闻。 先前她就听说,县丞夫人有用到二丫的地方,所以才客气又防备,如今她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是看中了这死丫头的手艺。 气愤的同时她有些放心:“吴妈妈,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二丫做好此事,县丞夫人不计较我们沈家先前过失。” 小心讨好的语气,反倒让吴妈妈有些看不上眼。处于全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几十年,溜须拍马的人多了去。初时她可能还觉得新鲜,但到如今,她却喜欢沈家二丫这样,人美赶眼力见,但不奴颜婢膝的姑娘。 “恩?” 宜悠盖好盒子,有些疑惑的问道:“二伯母说什么沈家,此次事情,难道不是四丫一人所为?二叔奶奶、大伯母、三伯母你们都在这,侄女倒是斗胆一问,四丫何时能代表整个沈家?” “那自是不能。” 快人快语的二叔奶奶如此答道,四丫惹下的事,干嘛要整个沈家擦屁股。 “那二伯母,此事来龙去脉已然清晰。无非是四丫在县衙做事,惹下祸端,你妄图拿侄女去定罪。” 程氏一阵无言,要她怎么说?再说下去,自己闺女算计二丫不成,反害了自己的事捅出来,她这一辈子不要做人。 不行,她得另想办法,让二丫不得不承担此事。 ** 正当宜悠想要再接再厉之时,门外传来拐杖的声音。 “说什么这么热闹,也不知道叫我这老婆子一声。” 程氏眼前一亮,宜悠皱眉,奶奶因柳姨奶奶之事沉寂一段时日,如今再次出山,嚣张的尽头,比起二伯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娘来了。” 老太太进了屋,眼皮都不耷拉下的绕过吴妈妈,直接坐在最上面。扶着龙头拐杖扫视一圈,最后她视线落在宜悠身上。 “老婆子我久不出祖宅,竟不知沈家天都变了颜色。” 几十年积威,虽因月前动荡而有所损耗,但多少还是留点下来。房内众人规规矩矩站着,噤若寒蝉。 宜悠只是一愣神,很快就恢复正常。老虔婆如今不过是只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的。 “二丫,你说是不是?” 仔仔细细的看一遍天,她坚定的摇头:“孙女在县里时,曾听游方郎中说,有些人到了岁数,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好用,看东西想东西都会出错。反正孙女这看着,云林村这蓝天白云,跟往常是一样。” “几天不见,你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不少,连最基本的礼仪孝悌都忘得一干二净。” 又用这一招,她摊手,面露无辜:“常言道忠言逆耳,沈家所有人都知道,孙女前几年一直在伺候奶奶,如今您怎会如此想?” 老太太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知怎么反驳才好。看着前面坐着的吴妈妈,她干脆转移话题:“沈家养你多年,既然你也是那明理的,那便跟吴妈妈走罢。” 吴妈妈站起来,打着圆场:“夫人那边,只是要二丫姑娘的糕点。” 老太太横了她一眼:“我以沈家名义,用二丫做交换,妈妈还不同意?” 吴妈妈迟疑,这买卖稳赚不赔,一时间她也无法抉择。 倒是从进屋起坚定站在女儿背后的李氏站出来,面带冷笑:“我可从未听说,无缘无故,沈家能随便处置我李芸娘的闺女!” 老太太拍下桌子:“老四家的,我可曾让你开口?” 经历一次次的变故,尤其手里有钱底气足后,李氏腰杆也硬起来:“今天有我在这,谁也别想带走二丫。吴妈妈,如果县丞夫人非要如此,那这牡丹糕我们得另外合计合计。” “哎哟,这不孝媳妇简直要气死我。” 看看日头,宜悠心下着急。不过见老太太又如此,她还是停下往后退的脚步。 “娘,我头疼,奶奶那眼神像要把我吃了似得。” 顺势坐在地上,她捂住头扯起嗓子喊着。老太太喊一声,她高过一声。 “二丫、二丫你怎么了,是不是上次在你奶奶这受的伤没好全?” 母女二人配合默契,一时间竟是盖过了老太太的风头。年轻水嫩的姑娘,跟鸡皮鹤发的老人,大家喜欢看那个,简直不言而喻。 “混账!坑蒙拐骗倒是学了不少!” 李氏跳脚:“娘,上次你都逼得二丫一头撞死,现在你还想怎么样。她都这样了,你还想拿她去换四丫。四丫做得那些事,咱们今天就好好说说。” “四弟妹,有话好好说。” 程氏的劝阻丝毫没有作用,宜悠握住娘的手,这是娘俩昨晚做着针线活商量好的。 “她勾引裴大人不成,被县丞夫人调去后厨。而后为了自己那点算盘,把二丫骗去。幸亏二丫无意中换了茶水,不然现在被糟蹋的就是我闺女。 吴妈妈在这,自会查明我这话是真是假。说句难听的,这样伤风败俗拖累沈全族的闺女,就是直接浸猪笼也不为过。谁想救谁自己想办法,想搭上我家二丫,先问问我手里的菜刀同不同意!” 说完,她还真从怀中掏出一把菜刀。因为经常剁菜,刀中闪烁着寒芒。 她并不壮硕的身躯站在宜悠面前,大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地上打滚的宜悠逐渐安静下来,睁开满是泪光的眼,带着哭腔的喊道: “娘。” “娘在这,谁也别想欺负你。” 程氏心如死灰,给了弟媳一个警告的眼神。 老太太却强撑着,龙头拐杖往这边敲过来:“四丫可是你侄女,你就这么不知给她留颜面。还有二丫,那是你亲妹妹,既然你已发现,为什么不阻止她,反倒把她往火坑里推。” 饶是她早知道老太太胡搅蛮缠功力高,此刻也有些撑不住。 扶着娘站起来,母女二人同持一把菜刀:“奶奶,天下哪有婶婶尊敬侄女,弃亲生女儿于不顾,千方百计给侄女留颜面的说法?至于我,四丫打我左脸,莫非我要把右脸伸过去给她打?” “你还有理了,你们是姐妹?!” “正因为我们是姐妹,所以我才没有第一时间揭发她。” “那现在,你再让让她,去县衙把她换回来,这不是两全其美?”这是异口同声的老太太和程氏,两人声音中的肯定,差点让在场人以为,这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四丫两全其美,谁来承担我的损失?” “孽障,当初我真不该把老四生下来,也就不会有你们这一家孽障!” 宜悠摇摇头,看向外面的天一眼,二伯他们他们这会下地也该回来,是时候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果我爹是孽障,奶奶和二伯又是什么?” 李氏神色紧张起来,终于要到这一刻了,可闺女所说的证据还没拿到手。晃了一下神,她就决定一切静观其变。 “口无遮拦,请家法。” 最宠爱和有出息的儿子,以及自己都被这个小辈无法无天的指着鼻子骂,老太太再也没了耐心。 反正柳氏的事已经被发现,此刻她便无所顾忌。 “春妈妈,你先慢着。” 慢慢悠悠的语调传来,声音中全是威胁。早上那一番话奏效,本来转身的春妈妈仿佛如凝固了般,整个人迈不开腿。 “奶奶,当年的事,侄女都不小心听到了,难道你真不知情?” 当年两字最近在沈家是敏感词,此话一出,房内众人伸直了耳朵,莫非除了族长外,还有什么别的事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老太太手一僵,还有什么大事?莫非是那件? 不,不可能!她处理的干干净净,福海也多少年未曾提起过,连儿媳妇都不知道,更别说老四家这个丫头。 “看奶奶这样,怕是想到了吧?沈家几百年耕读传家的名声,怕是全都毁在你手里。” 老太太满是鱼尾纹的眼睛瞪得老大,就连程氏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在沈家经营这么多年,如果这秘辛她都不知道,那一定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 “二丫别嗷嗷呵呵的,今天就先到这。” 宜悠摆出当初做陈府二夫人时的嚣张模样,单手指挑起她的腮:“怕什么,此事可与二伯母完全无关。” “十几年前的事,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今天趁着人全,大家都来听听。” 房内众人全是一脸好奇,唯独老太太听到十几年的字眼,心中已经不能用紧张来形容。一定是的,福海那时趴在他怀里,委屈的像个三岁的孩子,连声忏悔。 为此她下狠心,将那一批所有下人发卖到一个专门走边关的人牙子那。本以为事情会就此销声匿迹,没想到,终归还是百密一疏。 “你……你……” 此刻她是真的觉得头晕,万一此事说出来,莫说双族长,儿女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宜悠拿过菜刀,挥动着插到桌子上。刀木相交的脆声传来,寒光刺激了几欲昏迷的神经,老太太从没有一颗憎恶自己的贪生怕死。 “十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天气,姑姑成婚。作为嫡亲的长兄,送亲的自然是二伯。说起来还真是遗传,四丫喜欢用那种药,有些人也喜欢。” “给我住口!” 开弓哪有回头箭,刚才老太太一番歪理,已经消磨掉她心中最后一丝亲情。 “具体情况,我自然不可能亲自看到,可是有人书房中那个最贵重的匣子里,可是藏着当初一方元怕。 嫣红的血迹,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什么,直到知晓自己要给四丫背黑锅后,我娘才教了我。” “听说成亲用的白色元帕,都是出自新娘自己手中。咱们且找一找,就知道我所言是真是假。” ** 宜悠所言之事,说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虽然宜悠这一代沈家不缺闺女,可上一代闺女却着实是稀罕物。尤其是老太太独生爱女沈福爱,那更是柳姨娘都不敢招惹的存在。她深得沈老爷子喜爱,更是柳姨娘都不敢招惹的存在。 虽然随了老太太刚硬的长相,可仗着所有人疼爱,她丰厚的嫁妆还是引来无数人争相求取。老太太唯恐委屈闺女,千挑万选,最终还是将她嫁回了程家,做了嫡子媳妇。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跟长兄有染?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此事若是传出去,可比四丫爬床要严重太多。 ** 宜悠余光看着程赵氏,考验她与小姑子亲情的时刻到了。不论最后传到什么程度,人是程氏请来的,与她无关。 “胡说八道,今天我就砍死你这畜生。” 沈福海赤红着眼冲进来,他回来的巧,方才那段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沈家所有人中,他最喜欢的便是妹妹,从小做梦他都会梦到她。本想着灌药减轻她初次痛楚,可最后他着实没忍住。虽然如此,可他从不后悔你有那样一段过往。 可如今,事情却摆在众人眼前。来不及惊讶为何此事会被人得知,现在他满心都是被揭穿后的愤怒。 “你怎么能如此伤害福爱,我杀了你!” 拔起菜刀,她直接在手上挽了个刀花。重生前被老妈子摁着施甩针舞的惨痛经历,还有重生后卖包子的种种,都让她深刻明白武力的重要性。 接着蒸包子,她将前世看陈府武师耍刀时的绝活练了几招。虽然是假把式,但也比没有要好。 “二哥你敢动我闺女一指头试试!沈福祥让着你们,不代表我么全家都得任你宰割。” 李氏再次从怀中掏出一把菜刀,原本肥大的袍子此刻空空荡荡。菜刀对棍棒,明显是铁刃的更有优势。 “福海,住手!” 自从儿子口中喊出“福爱”两字时,老太太便知大势已去。虽然对老四一家恨之入骨,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儿子背上杀害至亲的罪名。 “你先出去,这里有娘和你媳妇。” 这边拼命的使着眼色,沈福海同样如梦初醒。不就是一块元帕,一把火烧掉,没了证据谁还能给他定罪?虽然万分不舍,可为了福爱日后的平静,他不得不这样做。 “我全听娘的。” 母子俩一唱一和配合的好,宜悠也不是吃干饭长大。在二伯转身之前,她就拎着菜刀朝门口跑去。 “春妈妈,书房钥匙拿来。” 曾经的气势全开,加上菜刀威慑,她很容易从呆愣的春妈妈手中抢过钥匙。沈家祖宅并不大,三两步跑到书房,她打开门,直奔博古架最上层的锦盒。 “给我拿过来。” 都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宜悠惜命,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放弃这机会。 “二伯,清者自清,你紧张什么?” 沈福海做族长多年,虽然养尊处优,可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可宜悠胜在灵巧,从他咯吱窝里走出去,她一下窜到院子里。 此时正房内的人已经出来,宜悠扫了一圈,没发现程赵氏的身影。心知老太太厉害,她丝毫不敢懈怠。 “沈家家丑,我本不欲多言。然二伯母欺人太甚,多次欲置我于死地。将匣子打开,即可知分晓。” 躲在娘身后,她唯恐夜长梦多,直接将钥匙□□去。 在众人目光中,匣子打开,里面透出一方锦帕,细密且泛黄的棉布,立刻让有心人认出,那是十几年前老太太为爱女准备的嫁妆。 而上面点点红梅,却几乎刺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第四十四章 大越是一个矛盾的朝代,说它注重女子贞操,自女婴至老妇,均可抛头露面,有能力者甚至可为一族之长,手握大权。说它民风开放,可女子若是放浪形骸,轻则刺字送至家庙,严重者甚至要浸猪笼。 元帕之事,也是因有前世记忆才得知。那时正值程家长子因病去世,沈福爱作为新寡,回沈家寻求支援。 沈福海自然心向幼妹,而程氏则偏心程家弟弟,一场争执后事情败露。那时程氏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苦着脸求她支持。最终她还是施以援手,帮助“苦命”的二伯母将不守妇道的小姑子赶回婆家。 谁曾想,物换星移几度秋,原先推动程氏登顶权力巅峰之事,此刻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二伯可识得此物?” 沈福海愣在那,反倒是瘫倒在地的老太太爬起来。当年得知事情真相时,她都能冷静的压下女儿,如今这点事自不会打倒她。 “他哪知道这,帕子是我放在书房。当年你姑姑搬入新房,唯恐丢失,被起子有心之人占便宜,特意交由我保管。” 众人迷惑,福爱成亲没几年,程家的确修缮过房子。元帕这种无法烧毁或者丢弃的重要物件,交由娘亲保管倒也合宜。 “既然奶奶和大伯如此坦荡,那为何刚才紧张至此。” “女儿家的此等物件,岂是可以随意由人看的。二丫,虽说沈家平日对你宽容,但这次却不能如此轻易的饶过你。如今请家法也不合时宜,就罚你旱田十亩,权当为你姑姑名声赔罪。” 宜悠冷笑:“奶奶可真是仁慈,留下孙女,是为送去县衙顶替四丫?” “四丫之事,本就因你而起。如今你自去抵罪,也算有始有终。” 她早就知道老太太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前世若不是她年老体衰,程氏两把刷子还真拿她没办法。 如今亲眼见识,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摁住欲要说话的娘,她朝门外看去。这个时辰爹还没回来,应该是刻意逃避此事。虽然知道他夹在娘兄和妻儿间两面受气,但她仍是忍不住的心寒。 大越朝女子务农持家、相夫教子,要男人做什么?不就是关键时刻,可以顶起一片天! “人都说老小孩,奶奶还真是,这么大年纪竟还不如长生明理。照你这么说,既然四丫已经在县衙做事,并且心想事成的爬上县太爷的床,干脆稳下神在那,早晚生个一儿半女,长大成人也能为沈家谋点事。” “胡搅蛮缠,你有无一点爱护幼妹之心?” “既然讲到爱幼,那奶奶可有一点爱护二丫之心?” “卖了几天包子,你倒是牙尖嘴利。今个这事,或是交上田地亲去县衙赔罪,或是受家法于脸上刺字,你们自己选。” 宜悠垂眸,肩膀抖动,倚在李氏身上做惧怕状。 见此老太太和程氏止不住的喜悦,后者更是开口:“娘,二丫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她不愿去县衙,那我们也不用多勉强。” 她算得巧妙,左右四丫名声已毁,不如留在县衙。就如二丫所说,虽是与人为妾,但也是日日锦衣玉食。日后若有个一儿半女,后半生也有依靠。 多年积威在那,除了二叔奶奶嘴唇阖了阖,其余人均是窃窃私语的看热闹。 宜悠早就料到会如此,上梁不正,带着沈家风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挨家传授刺绣那点事,也因上次柳姨奶奶之事彻底揭过去。 “二丫既不表态,那边是认了。春妈妈,请家法。” “大嫂,二丫还是个孩子,今日也只有咱们沈家人在,不论事情是真是假,都不会有大影响。这处罚,我看还是太重了。” 二叔奶奶说话了?宜悠默默将这份恩情记在心底,抬头看向得意洋洋的那对婆媳。 “春妈妈,你给我慢着!奶奶,我何时承认,自己诬赖过姑姑?” 举起盒子,她将装元帕的盒子托起。 “怕是连大伯也忘了,当初剩余的药,你可是一并放在里面。今日一早,我已让爹去请郎中,如今他应该已差不多到,孰是孰非,咱们找人闻一闻就是。只是那时,知晓此事的可不止沈家人。” 说完她手腕一扭,盒子角落里油黄色的纸包格外醒目。 拈出来她轻嗅一口:“那日四丫给我喝得茶,与这味道一般无二,定是差不了。二伯,您与四妹不愧是亲父女,两人十足的像。” 不无讽刺的说道,周围却是传来妇女的轻嗤声。 沈福海冷汗直流,这一会发生的事太多,他竟是忘了这点。 “别听她胡说,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带的药粉,害了我的四丫不成,如今又来污蔑族长。” 宜悠瞪眼看向程氏:“二伯母,我一没本事弄来此等药。其次,你敢质疑县丞夫人的决定,要不咱们叫吴妈妈出来,再对峙一番?” 拈住药包,她有恃无恐。县丞夫人既然敢摇摆不定,那就别怪她用下这块活招牌。 老太太打着哆嗦:“真是没了规矩,沈家祖宅,竟容你这么个黄口小儿,光天化日之下胡沁一番。” 宜悠双手环胸,尽做蔑视状。静默无声,反倒让人觉得她有底气。 “你……你……” “奶奶今天都晕了几次,这么多年孙女也学会了。当着各位婶娘,孙女也给你表演一番,装晕谁不会!” 说干就干,她捂住头做西子捧心状。在陈府看惯了各色美人唱念做打,她做起来可比老太太还要逼真。 众人只见一清水芙蓉般的姑娘身子不适,明知她是装的,可那蹙起的眉头,却还是让人相信她真是身娇体弱。 “二丫,别让大家担心。” 李氏扶起女儿,只对着婆婆和兄嫂:“这样的人也敢说二丫德行有亏。二哥贪墨我家十亩地多年,直把该分下来的壮牛变成老黄牛,如今地刚到手里没多久,才播好种就要收回去。 更有甚至,你们甚至打算用二丫,去填补四丫一手闯下来的祸端。这样的沈家,我们不呆也罢。” 一番话慷慨激昂,到最后又有些心灰意赖。 正当众人纷纷赞同时,门外传来不可置信的声音:“二丫,你真那么做了?” ** 宜悠心里一咯噔,就看她爹站在门口,望着脸色发寒的老太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四,看看你娶的媳妇、养得闺女,竟是要反了天。娘这一把年纪,简直要被她直接气死。” “爹,奶奶要女儿自己选,在脸上刺字,还是去县衙给四丫擦屁股。” 沈福祥走到中间,扶起第一次软弱着向他求助的娘,有些后悔自己不放心过来看。 “这,芸娘、二丫,咱们先回去。娘,你也别太生气,我去给你叫郎中。” “叫郎中”三个字一出,宜悠就知道要坏事,果然程氏一下跳起来:“刚是谁说亲爹一早去叫郎中,原来全是些撒谎不打草稿的。” 沈福祥进来时,宜悠还抱过一线希望。可看他安抚亲娘,息事宁人甚至拖后腿的态度,她则是完全灰了心。 想到京中那几位女族长,心中突然有什么破裂。 落水时砸锅卖铁也要为她请医延药的是娘,重生回来这几次,冲在前面为她遮风挡雨的也是娘。 反而是她爹,一次又一次,不顾家中损失和苦难。 这样懦弱且无能的男人,要来究竟做什么!忍了这么多年,难道她还要一次次忍受,他将一把把刀插到原本并不富余的家上,割下一块块鲜血淋漓的肥肉填补二伯和奶奶永远不平的欲壑? “爹,你说二伯与姑姑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沈福祥心觉不妙,但还是嗫嚅道:“都是一家人,就先这样吧。” 最后一丝希望淡去,原先那些顾忌轰一下化为齑粉。心中那片长草的残垣断壁坍塌,从里面长出新的嫩芽。 “娘,我有力气,能推动装包子的推车。弟弟一天天长大,他会保护我们的,是吧?” 李氏失望的看向丈夫,摸摸女儿头安慰道:“有娘在,娘会保护你。” “娘操劳半辈子够辛苦的,就换女儿来保护你。” 抬起头,她揉揉有些红的眼眶:“爹,昨日在家你不是承认过,当时你跟在送亲队伍后面,恰好全程目睹此事?” “可……二丫!这是你奶奶和姑姑,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话,爹,这么些年你对着奶奶这边一步步往后退,如今我们家已经退到悬崖边上。再往后一步,就会是万劫不复。” “这一步,不管是娘还是长生,亦或是女儿,都没有办法再退。真的假不了,公道自在人心,四丫自己做下的事,我没有义务去给她抹平。 言尽于此,然后这些年的事,咱们也该彻底清算。” 沈福祥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刚想松开娘的手,却被她紧紧抓住。 老太太涕泪横流,第一次在四儿子面前装软弱:“老四,看看他们,都欺负到娘头上来了。” 拉起李氏的手,宜悠深吸一口气,闭眼又睁开:“所以爹,往后咱家由女儿顶立门户,女儿会照顾娘和弟弟。” ☆、第四十五章 “所以爹,往后咱家由女儿顶立门户,女儿会照顾娘和弟弟。” 此言一出,其震撼程度不亚于沈福海与沈福爱有私情。沈福祥当即化作木人,拽着老太太一起跪倒在地上。 而且很不巧,因为所站角度关系,老太太做了儿子的垫背。 “二丫,你真这么想?” 出乎宜悠意料之外,李氏并不吃惊。当着沈家所有人的面,娘俩旁若无人的谈起来。 “娘,女儿本想把此事说出来,甩掉一切麻烦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可你看爹这样,怕是我等想甩掉,他也会忙不迭的凑过去当孝子。 女儿今年已经十五,什么活都能干,也该是时候,回报娘生养这么多年。” 李氏眼中溢满泪水,她何尝不曾对沈福祥失望。只是比起娘家那些虎狼亲戚,这男人虽然不敢忤逆爹娘长兄,但对她也甚为顺从。 这些年为了儿女,她一直安慰自己,记得这个男人的好。可如今女儿一番话,却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如今他们有钱有手艺,趁此机会摘出去,以后肯定不会过得差。若是再等些时日,福祥将卖包子赚钱之事透露给老太太,那他们将永无宁日。 “老四,看你教出的闺女。” “娘,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沈福祥跺跺脚,自己起身又扶起老太太,走到妻女面前:“芸娘,娘已经这么大岁数,你再忍忍。往后我包包子、我推出去卖,你只要在家享福就好。” 宜悠耷拉着眼皮,不想再去看她爹。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如铁打的耐磨,一次又一次,爹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亲情。 前世有亏欠又如何?她就是又蠢又贱上赶着给人做妾,那也是有权有势有地位,不曾像爹这样霍霍过家里一分一毫。 ** 李氏自昨晚说出“娘看错了你爹”后,就颇有些心灰意赖。多年夫妻,虽然她一时无法接受闺女的提议,可沈福祥这句话,却让她如梦初醒! 都到了妻离子散之时,他依旧毫无孤注一掷的气魄,依然跟过去二十年一样,妄图委屈这真正对他好的一大家子,息事宁人! “沈福祥,我也一大把年纪了,丢不起这人。咱们分家,沈家这些东西,我不稀罕一分一毫。这几年先由二丫顶立门户,等长生长大,再换他!” “娘!姐姐!” 门外传来泫然欲泣的童声,宜悠揪着心往后看,长生巴在门檐下,黑黢黢的大眼睛里挂着几滴泪珠。 “长生……” 沈福祥声若蚊呐,宜悠走过去,刚想将弟弟护在怀中,却看到门外的郎中。 “这是怎么回事?” 长生小黑手抹下眼,小声说道:“是穆然哥叫我带来的。” 虽然心中疑惑,但宜悠还是压在心底,拉过弟弟,她客气的请郎中进来。 “请您验下这幅药为何物?” 老太太顾不得拍屁股上的土,连声指责:“上次来的也是此郎中,他跟你们一伙的。” 宜悠已经无所谓她的胡搅蛮缠,挑眉,她朗声说道:“奶奶何必如此紧张,既然你抵死不认,那我们不妨验一验。” 郎中拈起药包嗅嗅,神色凝重:“此物实在过分淫烈,有伤天和。” 沈福海阴着脸,此刻他若是再说什么,岂不相当于直接承认。 一直强撑着的程氏也仿佛明白了什么,想起前不久自己还因粮铺之事背黑锅,在家庙中苦修,她内心的怨恨就怎么也止不住。 凭什么?这些年因为沈家势大,小姑子不仅在程家如鱼得水,回来后更是牢牢压在她头上。这么多年的隐忍,却换来丈夫背叛婆母隐瞒,她这一辈子活得有什么意义。 “你们!” 沈福海也恼怒:“无知蠢妇,若不是你,怎会有今日这遭。” 老太太喘着粗气,同样愤恨的看着儿媳。如果不是她千方百计要用二丫换回四丫,儿女之事也不会败露。 如今事情已经到此地步,再矢口否认,怕是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在场所有人,保住福海,然后狠狠惩治罪魁祸首。 “福海,你们多年夫妻,单是为了春生,也该彼此相互信任。” 而后她拉起沈福祥的手:“福祥,娘这些年想岔了。毕竟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你受苦,娘也心疼到不行。二丫性子偏激点,也没什么事。那十亩地,你好好种着,往后攒下点钱,也能给春生娶一房好媳妇。” 这么些年,老太太一直明着“老四”、私下里“那个贱种”的叫着,这声亲切的“福祥”完全是沈爹梦寐以求的。 “娘。” “儿子,娘不怪你、不怪你。” 沈福祥回身,看着老泪纵横的亲娘,将一切放在脑后,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大腿失声痛哭。 ** 一直垂眸的宜悠抬起头,脸上一派平静,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嘲讽。 左手元帕、右手药包,她拔高了声音:“合着好人都让奶奶做了,这俩东西可跟我一丁点关系都没。” 围观众人如梦初醒,是啊,虽然二丫手段激进了些,可从头到尾都是族长一家没老到少欺人太甚。 “我爹怎么想的,不关我的事。各位婶娘好好想想,今日之事,我可做错过一分一毫?” 她的语速不疾不徐,话音中带着无限的感染力,二叔奶奶带头摇摇头。 “福祥、儿子,娘就知道二丫还是不肯原谅我。” 沈福祥扭过头,握紧拳头:“二丫,咱们回去再说,你奶奶年纪大,受不得刺激。” 安抚儿子的李氏站出来,心灰意赖后一再被丈夫挑战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福祥,我也受不得刺激。刚才我的话你没听到还是怎么着,这个家往后就由二丫管着。既然你不管这一大家子死活,我们也没必要跟着你去跳火坑。” 老太太哭天抹泪:“福祥,娘这碍人眼的老婆子,还是死了算了。” 沈福祥左右为难,一张脸赤红如烙铁:“芸娘、二丫,听我这一回劝?” “爹,凭什么要听你的!” 老太太得意的笑,心理算盘却打得啪啪响。以老四穷得穿不起裤子的家境,孤儿寡母少了顶梁柱,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而老四如果妻离子散,岂不是也会晚景凄凉,到死都没人摔盆子送终? 而且他们一闹分家,儿女之事自然就掩盖下来,如此一箭三雕,正合她心意。 “二丫这孩子就是气性大,你心比天高,奶奶也不拦你。” 宜悠岂不知老太太的算盘,可她能忍住。先借此人之手将自己一家摘出来,再图报复,岂不两全其美。 届时她倒要看看,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的老太太会是怎样的嘴脸。 “奶奶,人穷志气不能短,这点孙女无法与爹苟同。” “哪有这么说亲爹的女儿。” “孙女从不说谎,而且如今是在听从父母之命,娘,你说是吧?” “二丫跟她废话作甚,沈福祥,趁着沈家人都在,咱们先算清楚了。” 望着坚决的妻子,沈福祥整个人愣在那。 “芸娘,我们之间非得如此?” “沈福祥,我已为人母,总得为孩子考虑。” 宜悠扶住李氏:“娘,是沈家欺人在先,按照大越律法,夫妻间可合离。” 挺直身板,她由衷感谢那位桀骜不驯的开国皇帝。是他亲自规定,女子可为一族之长,如若嫁人后被欺辱,可自请和离。 虽然新律法还不为云林村人所知,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白纸黑字同样约束着这片落后的土地。 “大越律法?” “爹,县衙吴妈妈就在里面,不信你可以叫她来垂问一二。” 老太太拉住儿子,满脸慈爱:“福祥,既然他们去意已决,我们沈家也不留人。大不了日后,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沈福祥神情松动,看看亲娘,再瞅瞅妻儿,他僵直了多年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云林村没有改价的先例,娘也成不了几年,等他尽孝完,再去求得妻儿原谅,如此岂不两全。 下定决心,他终于点头。 ** 看到这样的爹,宜悠揪心的同时,更多的则是轻松。脱离沈家,她就如游龙入海。日后这杂乱的一大家子,各种阴谋算计再也与她无关。 “此番你们主动求去,名姓自在宗祠抹去。” 这年代没了宗祠庇护,户籍上自然就是野人,生命财产毫无保障。可宜悠一早就盘算好,仅仅是一盘牡丹糕就让县丞夫人另眼相看,户籍之事,岂不手到擒来。 “那是自然,一切照大越律章程办。爹,你可有异议。” 沈福祥如今正是愧疚之时,哪会反对。李氏也不是那迂腐之人,为了儿女,该要的她也不会往外推。 “房子和旱田你们拿去,我只要靠山的那点地方,做落脚之处。” 荒山野岭,谁也不曾稀罕,白石堆轻易落入宜悠之手。 “芸娘,看看有什么能用的,你们尽管拿。” “那是自然,为了长生,我也不会委屈自己。” 宜悠牵着早已吓得不敢说话的弟弟,见他虽然眼中含泪,但最终还是留在这边,她也心里有数。 娘要了家中所有积蓄,还有蒸包子的物什与黄牛。有了这些,他们便可重新开始。 ☆、第四十六章 乍一听闻娘仨不要旱田房屋,老太太还不可置信。毕竟不管前朝还是大越,田地屋舍始终是人生存之根本。 春耕秋收,经历风霜雨雪,一年又一年,男女老幼繁衍生息,代代不绝。 如今几人见识短浅,舍本逐末去坐那商贾之事,一着不慎,岂不能如那战时难民般,居无定所最终流落街头,饥贫而死? “我沈家世代耕读传家,自不会为难幼子妇孺,如今且依你。” 往常见老太太这幅姿态,宜悠总要作呕一番。如今摆脱在即,难得她也有了好心情。 “可怜沈家世代清誉,竟是毁于如此几人之手。日后我三人不为沈氏族人,清誉自不会受损。只可怜族中百八十户人家,叔伯婶娘操劳一世,时刻维护家族清明,竟落得如此后果。”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观奶奶中气十足,那二丫也有便直说,铁证如山,任是嚼舌如簧也无从改变既定事实。” “你……” 宜悠不顾院中或劝阻或担忧的眼神,径自迈进书房寻来纸笔。 “劳烦郎中,将文书写明。” 老太太先前倒是有一言说对,她的确与郎中有过交易。不过重点不在那几百铜钱,而是她前世学到的行医窍门。 山野行脚郎中亦有向上之心,听闻秘方,于病人身上尝试一番,见又妙手回春之效,自是大喜,因此更是对她心存亲近。如今代笔这等举手之劳,他自是痛快答应。 宜悠一一将条件言明,不消几笔,笔走龙蛇,白纸黑字契节书已然写成。 “一式三份,还请二叔公作证。” “二丫,你们孤儿寡母,往后时日还长,还请多做考虑。” 李氏正欲回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长生抬起头,握紧拳头,不大的眼睛中满是坚毅:“爹爹欺负人,我才不要他!娘,以后长生保护你和姐姐。” 一直坚强的李氏红了眼,宜悠也仰头,好悬逼回泪意。 “二叔公对我娘仨多有照顾,日后不管我等身在何处,都记得这份恩情。” 宜悠说完,盈盈一拜:“还请您作证。” 沈福祥木然的扶着娘,心却从来未像现在这样疼着。他有种预感,此次一旦画押,过往种种诸将从他的血脉中剔除。 “芸……” 老太太手一紧,浑身做摇摇欲坠状,她的如意算盘可不能被儿子打破。 一停顿,到最的话音只剩下微弱的:“娘。” “儿啊,日后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娘定会好好弥补于你。” 宜悠母女从感动中退出,就看到亲密的母子二人。相比于之前的心中揪痛,此刻她确如早已司空见惯般,整个人波澜不惊。抬头看娘,她也是如此,由此她再放下一层心。 长生年幼,对沉默寡言且懦弱的爹爹感情不深,此刻总归不会受太大伤害。如今娘亲也放下,他们日后总能开始新的生活。 提笔,她在二叔公名字旁边,一笔一划写下“沈宜悠”三个字,而后摁下手印。 前世由县衙入陈府,她耗掉最心爱的银钗,请县内最有名的秀才取此两字。“宜”多为皇妃封号,其意高贵吉祥,且蕴含必然、应当之意。而悠则有长远、闲适之意,为富贵人家所青睐。 当时只为自身贪念,如今重来一次,她心中向上之念依然不改。 只是她舍弃以色事人的旁门左道,靠自身实力稳扎稳打,只为娘亲安逸、幼弟欢愉、一家和乐。虽如今失却爹,家已不再完整,然一失之间,她所得却是彻底摆脱沈家这群人,孰轻孰重,她心中早有定论。 抛却明姓,从今起,她不再是那因前尘往事而成惊弓之鸟,多番委曲求全的云林村二丫,而是这三口人的顶梁柱,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宜悠。 “从今往后,吾名宜悠。” 一字一句,少女清脆的声音传遍院中每一个角落。虽然沈家族人肚子中没墨水,但也明白“宜悠”比“二丫”要好听许多。仅仅一句,众人竟是将此名姓印在脑海深处。 ** 李氏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女儿又亮眼了些。原本精致不似云林村土孩子的五官,此刻却比她卖包子所见的那些县城贵妇还要耀眼。 虽不识字,但她依旧接过契节书,起步走上前:“沈福祥,画押吧。” 沈福祥一阵哆嗦,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盛,迟迟不肯动手。 李氏冷笑:“事到临头,你竟是连这点勇气都无,这些年我真是看错你。” 说罢她扔掉方才揣在怀中的菜刀,扯过他的手涂上印泥,飞速往三张纸上摁下。鲜红的三个手指印摆在白纸上,沈福祥感觉,自己心也多了三个血窟窿。 “福祥,儿啊,他们如此辱你。你且等着,为娘这就开宗祠,将他们逐出此院。” 宜悠自是求之不得,可她总不能让老太太占便宜:“沈老夫人此意,甚和宜悠心意。如此重要之事,还请二叔公代劳。” 从方才画押,到如今开祠堂,这是她第二次当着所有人面承认二叔公的崇高地位。 心有怨恨跃跃欲试的沈福海僵在那,此刻身负□□幼妹罪名的他,若是大喇喇的出现,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可老太太却不愿,拉住沈福祥的手,她朝一边招呼:“福海,你且去开祠堂。” “老夫人且慢,宜悠虽已半步迈出沈家门外,但却还是半个沈家人。如今,我等不想让如此之人,玷污宗祠重地,辱没祖先魂灵。” “除族本是族长之责。” “族长?老太爷遗书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族长是否为窃取还未有定论。” 这话说到了沈福江兄弟心坎上,两人纷纷出声赞同。 四面楚歌,饶是老太太多年经营,此刻也支撑不住。望着跃跃欲试的庶长子,她只得将钥匙交予二弟。 平日紧闭的宗祠门大开,香火味扑面而来。饶是宜悠对沈家归属感不强,此刻望着上方一排排的灵位,也起了肃穆之情。 静静站着,她见二叔公从内抱出一厚沓竹简。云州地处北方,并不产竹,但耐不住此物防潮又抗虫子,明姓刻上,可保成百上千年不朽。 世人看中族谱,因此每家每族都不惜花大价钱,从南北商贩手中购入。族中新妇三朝归门后,新生儿抓周时,着巧匠刻其生辰八字于上,放入宗祠,代代累积为族谱。 有赶眼力见的搬来长桌,上铺红绸,族谱置于其上,依辈分往下,很快找出李氏、宜悠、长生三人之物。 “这便是了,请火盆。” 宜悠悄悄问向李氏:“娘,我生辰八字,可有多少人知晓?” 李氏皱眉:“这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但凡见过你出生的,有心之人自然记得。” “那日后可得提防着些。” 李氏自是明白其中要害,大越女子地位虽高,但成亲也需过六礼。其一便是合八字,男女双方着媒婆互换庚帖。 生辰八字之事,亲近之人知晓确实无碍,若闹得满城皆知,那于女儿家名声着实有碍。 想到这她干脆咬咬牙,在竹简落入火盆之前开口:“慢着,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沈家多数人皆知二丫生辰八字,若是那包藏祸心之辈有心陷害,如上次二丫搂草摔倒般闹得满城皆知,到时可如何是好?” 程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她那几个月的家庙苦修,有一半因此而起。此事再提及,她又羞又恨。这帮无耻小人,当真是得理不饶人。 “四弟妹……” “沈家二夫人,你莫要叫错。” “李芸娘,我沈家岂容你如此怀疑。” 宜悠自是见不得亲娘落下风:“沈氏族人,多数淳朴热情,自是不用担忧。可有句话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沈家家大业大,我们孤儿寡母多做顾虑,也实属情非得已。” 方才一直劝他们收回合理之意的二叔奶奶站出来:“芸娘、丫头你们放心,老婆子我给你们看着。” “多谢二叔奶奶,二叔公,请。” 二叔公放下常年撸起来的裤腿,方才他来得及,没来得及换鞋。可如今他手举竹简,神色肃穆。 活着的沈家人头一回听说除族之事,如今自然顾不得他如何邋遢,见最前面少女唇角紧绷,一派严肃之意,他们也不免紧张起来。 “先天十年,谷雨,依大越令,沈氏前族长四子名讳福祥,与妻李氏合离,子女皆归李氏,三人名讳自沈氏族谱除去,日后所为皆与沈家无关。” 说完,他松手,三枚竹简落入炭火盆。火苗蹿高,劈啪声传来,竹简瞬间没了痕迹。 强撑着的沈福祥,终于忍不住晕过去。 宜悠扶着李氏,另一只手牵着长生,昂首挺胸说道:“至此已然分家,宜悠于沈家一十五载,幸得娘亲勤俭持家,经年所得赡养老夫人之余,尚余一粥半饭得以存活。 为答养育之恩,宜悠自会抹平县丞夫人之怒。自此,余老夫人及族内再无亏欠。” 掷地有声,她冷冷的扫过惺惺作态的老太太,报以二叔公等人感激一笑。泾渭分明的待遇,反倒让人感觉痛快。 ☆、第四十七章  “姐姐、姐姐,要买糖葫芦。” 随着软糯的童声,一道飞影撞开门,熟练地跨过门槛,抓住房内忙碌的鹅黄衣女子身影。 女子回过头,放下手中面团,自褂下腰间并蒂莲荷包内掏出帕子拭去额前汗珠,笑着看向弟弟。 “长生今日已念完书?” “恩,我识得五个大字,有三个是姐姐的名字。” 宜悠自荷包中捏出五枚铜钱:“去吧,记得多买一只,给穆宇送去。” “那我买一支苹果的,再买一支山楂的,我俩换着吃。” “都依你。” 请拍下长生后背,她也跟着走出厨房,坐在院中走廊栏杆上。四合院不大,方圆不过五十尺,却五脏俱全。原先搬来时已是极为雅致,宜悠住进来后,在墙角点几株爬山虎,窗沿下种一簇玫瑰,经过一夏,此刻院中更是生机勃勃。 看向门口跑出去的幼童,比起三个月前他又长高不少,春天合适的裤子,此刻却成了九分。 是时候给他新做几条裤子,等娘回来,她们且去绸缎庄看看,有没有物美价廉的花布。 托着腮,一阵风吹来,带来阵阵花香,她眼神逐渐迷离。这三个月发生种种,对她来说真是跟梦境一般。 ** 自那日由族中除名,随后她就将吴妈妈请到沈家。 老太太还想直接赶他们出去,可他们母女也不是吃素的,仅仅是几个眼神,沈福祥就讷讷的答应,未曾找好落脚点之前,原先房子任由他们住。 宜悠自然也不客气,当下她用上真功夫,连哄带骗,竟是将吴妈妈说的心悦诚服。 待到她将凉掉的糕点提回去,县丞夫人率先松口,不再追究四丫所犯之错。消息传来,云林村沈家众人自是松一口气,对待他们母女态度也好起来。 一朝摆脱束缚,宜悠自是豁然开朗。趁热打铁,她找族人于白石堆边修葺一座土墙。人力本就不值钱,几顿包子管下来,墙自是建的无比坚固。 头几日沈福海与老太太也曾想来捣乱,可恰逢穆然到来,大马金刀的衙役一座,立刻将这对母子打回原形。而后她也不是吃素的,当日她便截取白布,赶制两串元帕,再以鸡血滴于其上。 一月有余,墙建成那日,适逢她给县丞夫人做得牡丹糕初具成效,县城房子到手,虽暂无房契,但终归是安生立命之所。 收拾细软离村当日,她起个大早,用细竹竿将穿成串的元帕挂在沈家祖宅门前的灯笼和石狮子上。等到牛车离村,人来人往路过沈家祖宅,平息了一个月的传闻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想到这,宜悠也不禁露出得意的笑。云林村人闲来无事,最爱的便是这等杂谈,先前无人起头,大家顶多于夜深人静时,躲在自家房里当做笑闻。 如今被她摆在明面上,那可不炸了锅。 “二丫在想什么?” 李氏的声音惊醒了她,搬到这两月有余,虽然每日蒸包子辛劳,但不用下地受那风吹日晒,她皮肤白了不少。终日被热气熏着,原本干裂的皮肤也水嫩起来。 三十多岁的妇人,如今看来竟如二十出头的少妇般。 “我在想姑姑和大伯之事。” “这孩子,那天幸亏咱们跑得快,不然那边你二伯……沈福海他们人高马大,万一把咱们拦在村里揍一顿,你当如何是好?” “早先我就买了各式刀具,那天全都藏在手边。他要是敢,我保准抽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这些话都跟谁学的,一点都不像别家姑娘文文静静。” 宜悠站起来,帮娘卸下竹筐。女人力气终归不如男人,来县城后,她将原先半人高的竹筐换成一个个小笼,一笼堪堪装三十个包子,如此倒也轻省。 “如今我可是咱家顶梁柱,不能耐点,还不被别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初听此言,李氏或许还悲伤。但这两月她看女儿非但不悲戚,反而乐在其中,也就习惯过来。 “当家的,咱们包子包好没?” “早就好了,就等发酵好晚间上笼。我等着娘回来,想去截几尺布,给长生换件衣裳。” 李氏将车立在墙边,虽然车子看起来重,可前些年没牛,没到春耕之时她和沈福祥一人托着一只木铁做的犁耕地,那伙计比这要重得多。所以离开沈福祥,她丝毫没有不适应。 三个月每日卖包子,家里也攒下银锭,原先肉疼的截花布,如今对她而言却是无丝毫压力。 辛辛苦苦赚钱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孩子们没了爹,别的地方可不能受委屈。 ** 娘俩身上穿的衣裳已是新做的,少了每月给老太太的月钱还有族里种种克扣,李芸娘发现,日子一下从赤贫得喝稀粥,变成如今顿顿吃肉吃到腻。 如此自然少不了做衣裳,趁着天变热,她截来各色花布,母女俩每人做了五身。看着闺女穿上新衣裳的俊俏模样,她真是恨不得把布庄每种花布都截来,全都摞在她身上。 宜悠敏锐的察觉到娘眼中的狂热,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真无法想象,前世那个到死都懦弱的娘亲,竟会有如此泼辣的性子。 两名妇孺开着如此红火的包子摊,有心觊觎之人自是不少,虽有县丞夫人这面大旗,更有穆然巡场时帮忙解决些许困难,可麻烦来了终归是挡也挡不住。 上次有商贩找茬,绝境之际,正是娘抄起菜刀,一往无前的砍上去。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质,顿时震住了集上所有人。自此之后,包子摊所到之处,再无宵小敢作祟。 此刻,她哆嗦下,瞬间换为谄媚:“娘,女儿衣服够多了。” 李氏抄起荷包在手心托托,斜她一眼:“你想得倒美,家里哪有闲钱给你买衣裳。” “那自是,咱们孤儿寡母,得节约度日。” 孤儿寡母触动了李氏的神经,扫一眼街边,她抄起宜悠胳膊:“走,咱们去银楼看看,有没有啥新首饰。” 宜悠无奈,但想起真金白银,即便做了首饰也可当钱化用,她随即释然。 母女俩拐进去,掌柜的见两人穿着,虽不华贵但也簇新且精致,忙使一小厮前来招呼。 “二位,要点什么?” “陪我娘来看看首饰,可有什么新款?” 李氏亦出言:“及笄少女首饰,来几样好看点的。” 及笄——宜悠心思一动,这几个月她一直忙于包子和点心之事。因为她心知,花样繁多的点心可以从县丞夫人那获取等价筹码,而卖包子则可赚取一家之人花用。 把握好此两者,地位钱财皆有,即便他们孤儿寡母也无人可欺。到一定程度,甚至能将娘那些年在沈家和李家所受的气讨回来。 全副精神投入其中,无尽的劳作中三人之家越发牢固,她也体味着前世所不曾见的满足。如此良性循环,她竟将及笄之事彻底忘于脑后。 “娘,女儿这般,还用得着及笄之礼?” 李氏明白女儿意思,一家之主与闺阁少女终归不同。在大越,盛大的及笄之礼,多数是为宣扬女儿家德才,以便其在碧玉年华找个好人家。 “女儿家一辈子就一次,娘总不能委屈了你。” 小厮捧来各色珠钗,县城中家财万贯者必然不多,所以这些首饰虽然精美,但用料皆不算太名贵。 见李氏心意坚定,宜悠终归敌不过她。拿出前世所见所闻,她想尽量挑选一支物美价廉又大气的。 拨弄着珠钗,最终她选定一支银簪,白银打造成三寸长短,末端牡丹花芯托着一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碧玉。 银质白且温和,趁着翠玉,别有一番娴静之美。比起前世她所拥有步摇玉钗,自然是上不得台面,可胜在其小巧玲珑。 “为娘也看中这支,如此便它吧。” 李氏拿起来,询问好价格刚想解开荷包,旁边传来尖细的女声:“这不是四嫂,竟然拿着四哥的血汗钱在此挥霍,身为子女却不肯姑娘家中老父老母辛劳。” 宜悠回头,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李氏从容不迫的付完帐,将银钗交于女儿,回头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沈福爱。” 她的姑姑?宜悠再看看,离开云林村时,她曾见过沈福爱一眼。多年养尊处优且不知节制,这位姑姑身材臃肿不堪,大抵顶她与李氏加起来的总和。 可才两月不见,她竟已瘦下这么多。虽然还是臃肿不堪,但却堪堪顶李氏一个半而已。 刚才摸不清情况,现在认清来人,宜悠自然不会再客气。 掏出怀中帕子,今日她带的这一方,上面正是由李氏亲自绣的红梅。拈住一脚,她朝沈福爱脸上抽去。 “程夫人、或者是沈家大小姐,你可识得此物?” 沈福爱本就心中有鬼,此刻更是又惊又怒。元帕分明已被娘焚毁,怎么她手中还有。想起这些天在程家所受冷遇,她止不住的愤怒。 “你这狗娘养的,今个不打死你,我就不姓沈。” 宜悠也不与她置气,见她扑上来,拉着李氏往旁边一闪。沈福爱肥硕的身躯,直扑向面前的一盘子各色银钗。` 作者有话要说:憋屈的部分结束,宜悠已经厚积薄发,第二卷将是全新的爽文。 ☆、第四十八章 此间店铺虽无特别名贵珠宝,然掌柜是位仔细之人。店铺为他心血与安身立命根本,自然格外珍爱。各色金银铜首饰摆放在木案上,井井有条。 偏生刚才宜悠与李氏二人一番挑选,众多样品皆摆在外面。沈福爱本是扑向母女二人,偏生这一闪躲,她发出的力道无承接之处,只得径直向前扑去。 一阵排山倒海,轻巧的货柜轰然倒地,其上数支簪子皆尖头朝上。 “扶住她。” 掌柜的鼻端法令纹更深一层,钗头尖锐,若是见了血或是闹出人命,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伙计忙上来,可惜他体力有限,直到手腕扭成直角,单膝跪地,都不曾阻挡那坨肉的下降。 宜悠挥挥红梅手帕,摆出一副牙尖嘴利之状:“哟,沈家大小姐,你怎么还未被浸猪笼。” 前世她还曾深深怀疑过沈福海的眼光,虽说程氏也是半老徐娘,但姿色怎么都胜一头母猪。究竟是出于何目的,他会不惜身败名裂,也要玉成与嫡亲妹子的情缘。 今世事发后,李氏曾为她解惑,二八年华的沈福爱也曾身姿窈窕。 可她心中仍有疑云,前些年战事连连,虽为波及云林村,然朝廷赋税重,加之天灾,村中男女老幼皆清瘦。以沈福爱其貌不扬的五官,怎能与程氏比肩。 如今她却是全然明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两兄妹思维一致,这就是传闻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哎哟。” 沈福爱没事人似得站起来,假模假式的哀嚎两声,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轻松。 掌柜从台后走出来,看着地下横七竖八的簪子。花鸟鱼虫各色精致钗子,须臾间多数自中间折断。尤其其中掐丝镂空两支,如今更是全然没了形状。 倒吸一口凉气,他心疼的收起来,目眦尽裂。此刻他哪能不知,那状如母猪的妇人,定是毫发无伤,只是可怜了他新进的一批货。 ** 背对着掌柜,沈福爱对此丝毫未觉,现在她满心都是“浸猪笼”三个字。 自从三个月前,程华娘开始嚼舌根,她在程家地位越发尴尬。就连手中唯一那点管家权,也被几个老不死的无情收回。 好不容易等一个月后事件平息,这母女临走前,竟将穿成串的元帕挂到沈家祖宅。这下不仅是族内,十里八乡全都沸沸扬扬,无奈下她只得带着女儿逃回娘家。 躲避风头两个月,总算得一喘息之机。二哥待她有愧,趁送春生来官学,悄悄令她随从。刚下车,她便来寻几件像样的首饰,没曾想却遇到这两个搅家精。 “依我看,置家中老母于不顾之人,才该浸猪笼。” 宜悠以帕掩面,好悬挡住飞来的唾沫星子:“沈大小姐如此义正言辞,莫非真当心中无愧?” “娘说得对,就你们牙尖嘴利。” “再牙尖嘴利,也抵不过你早上吃得大蒜。” 挥动帕子,沈福爱口中蒜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满心滴血的掌柜站起来,红眼说道:“诸位客官,小店小本经营,一下毁掉十几支钗,还请给个说法。” 李氏拉着女儿退一步,宜悠反握住她的手,无声的传递着安心。她眼观四路,早就看到这些形态惨烈的珠钗,不过一切皆因沈福爱所起,怪不得旁人。 “你找他们,方才是这二人绊我,才有后来之事。” 不愧是老太太的嫡亲闺女,胡搅蛮缠的本事都是一模一样。 于沈福爱她并无丝毫愧疚之心,姑侄亲,别家做姑姑的,回娘家时总会逗弄一番家中兄弟之子。沈福爱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她随了老太太,对程氏所出春生四丫千好百好,而宜悠和长生,自出生起就是她奚落的对象。 两世为人,宜悠记忆最深的便是姑姑捏着她的鼻子,满脸不屑的说道:“这闺女长得不像四弟,白白净净的本该招人喜欢,可我怎么看怎么厌烦,竟是如何都不及四丫万一。” 亦或是明着敲打:“四弟家日子就那样,二丫又不知道孝敬奶奶,日后定找不到好婆家。” 老太太多年势大,又有沈福海怙恃,沈福爱张狂本色尽显,言语间竟是口无遮拦。若沈氏族人有何异议,老太太定以“姑娘家在婆家受委屈,回娘家还不能松散松散”为由驳回。 前世她得势后,之所以帮程氏压制沈福爱那么狠,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一吐胸中郁气。 “二位,您看……” 掌柜期期艾艾的话音打断了宜悠思绪,望着面前嚣张的沈福爱,她心中未有丝毫波澜。 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罢了,等沈福海失势,以她犯下的那些错事,怎能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 “掌柜的,你和伙计一直在此处,方才看得一清二楚。” 沈福爱挺起胸脯:“掌柜的,你可要仔细瞧瞧。”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乡野村妇泼辣气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掌柜一般不会与此等人过多纠缠。 故而如今他祸水东引:“方才我离得太远,一时间竟是看不真切,你二人且商量下?” “哦?” 这段时日卖包子,宜悠见惯了掌柜的这种人。说不出他哪儿坏,无非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为此,她专门有应对之法。 “掌柜应知晓,不同人倒下去力道与方向不同,所压事物形状也不尽相同。空口无凭,不若你再取相同钗子十几只,我等按方才位置从来一次。 若真是我与娘绊倒沈大小姐,两批钗子我们悉数买下。若不是,那掌柜的当如何?” 虽讲究和气生财,可若是破财,那多数商贾也就顾不得和气。掌柜的算计着钗子的价值,虽说真金白银皆可回炉重练,且不说其火耗,单人工又是另一笔额外开支。摸摸鼻侧的法令纹,他朝伙计使眼色。 “方才你离得近,可曾看清?” 那伙计眉清目秀,虽年岁不大,但人心思却与他外表如出一辙的机灵。揉揉手腕,他因变声而沙哑的嗓子说道:“掌柜的,小的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她二人只远远的躲过去,并未碰到这位……小姐。” “方才你怎么不早说!” “小的手腕疼,一时间紧张的忘记,还请二位客官恕罪。” 看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宜悠自不会放在心上。 “如此掌柜的请便。” 做请的姿势,她拉过一把椅子,请李氏坐下,自己则站立在一侧。 ** 宜悠如此是别有算计,她很清楚,老太太虽宠爱独女,然在她心中,余下二子一女加起来,分量也不如一个沈福海。 东窗事发后,沈福爱除却惊恐之□材瘦削些之外,剩余却跟没事人似得,这本就极其不合常理。 难不成,沈家还有什么她所不知的秘闻?想到此处,她便不由自主的留下来。 掌柜的看着年幼的伙计,此事交予他定是不成。再观一旁两位主顾,竟是分不出子丑寅卯便不离开之状。无奈下,他只得硬着头皮上。 “这位小姐……” “谁是小姐,我乃程家少族长夫人。” “原来是程夫人,都是小人眼拙。” 掌柜同宜悠一般,未曾认出这骤然瘦削的夫人。 “我本欲来看看,有无新鲜首饰,熟料竟遭遇此二人。你还不知,年长这位乃是李家当年那位龙死凤生的龙凤胎之一,后嫁予我四弟。熟料她耐不得日子清贫,竟主动求去。 年幼这位,便是那抛弃老父的女儿,平日在家便是嗷嗷呵呵。此二人不管我沈家事也罢,怎奈李氏竟不顾如今老迈的李家伯母。” 此银楼地处人来人往之段,四周皆是酒肆茶庄。时值傍晚,吵嚷之声很快吸引了一群人。宜悠站在李氏身边,耳边喧闹声不绝于耳。 “这对母女行事泼辣,没曾想竟如此德行败坏。” “他们卖的包子真材实料,倒不像是如此轻浮之人。我倒觉得,那毁掉簪子的妇人有所欺瞒。” 公道自在人心,除却一开始肤浅的怀疑,多数人竟都窥得事实真相。宜悠自是知道,这是因她惯常笑脸迎人之故。街坊邻居买包子,若是缺一钱半钱,她都会直接抹去,从不记账,宽和的态度,两个月下来自然赢得多数人好感。 李氏同样心思浮动,方才沈福爱就在嚷嚷着不赡养家中老母,她一直当是沈家老太太。如今听她说出旁人,她并无羞愧,只余满心怒气。 自她合离三个月不曾出声的李家,竟会在背后运作此事。其狠毒程度,比起沈家也不遑多让。 既然他们做初一,她也回敬一般十五。 “沈大小姐,你说我不赡养娘家老母?” 沈福爱声音中尽是得意:“自离开云林村两个月,你居于县城,享尽富贵,可曾知李家婶子想你想得夜不能寐。” 宜悠嗤笑:“沈大小姐这是睁着眼说瞎话?当县城里这些乡亲们好欺骗。云林村谁不知,当年沈老夫人因与姨娘同日生产,且产后血崩,极为厌恶四子。 方才你也说我娘命格不好,且不说此事是真是假,当初为其四子求取我娘,可不是为了结那百年好合。两人成婚近二十载,李家从未主动关心,这样的娘亲当真会想闺女想得夜不能寐? 退一万步讲,即便她想,云岭村又不是与县城相隔千山万水,岂不能派人来传信?”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沈福爱哑口无言,门外众人也纷纷点头。沈家之事他们也有耳闻,这位姑奶奶怕是来找麻烦的。 “这天下爹娘想见女儿,哪有派人三催四请的道理。” “沈大小姐此言差矣,女儿家乃是娇客,着兄长亲请才是正理。” “你母子三人贪图富贵……” 见她满嘴胡言乱语,李氏却是忍不住:“何为贪图富贵,沈大小姐信口雌黄的本事却是一等一。旁人不知,你还不了解。当年出嫁时,李家扣下聘礼,着我净身出户,权当偿还爹娘生养一场。 白纸黑字,媒婆与我手中皆有凭证。” 还有这一出,宜悠心思触动,娘这些年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李家她虽陌生,但也听过其蛮横名声,如今当着众人说出来,日后倒是省去如沈家这般的一通麻烦。 显然事实也如她所想,众人纷纷言明李家狠毒。若是贫困,不补贴女儿也罢。此等扣下聘礼着新嫁娘净身出户之举,实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沈福爱着急:“你是李家女儿,竟然不顾家族名声。” 宜悠稳住李氏,沈福爱当真是自掘坟墓。也罢,沈家隐秘她自会知晓,而此刻她却不想让此人痛快。 “我竟不知沈大小姐敢提名声二字,洞房花烛夜与嫡亲兄长颠鸾倒凤,做下*之举之人,还有什么资格提及名声。” 掷地有声,围观之人在一番鸦雀无声后,彻底炸开锅。本是茶余饭后挺热闹,竟能获知如此隐秘之事。 “胡言乱语,亏得将你逐出沈家。” 宜悠如今是面上内里丝毫不想吃亏:“方才一口一个我等嫌贫爱富自请离开,如今又是被人逐出沈家,沈大小姐前言不搭后语,却如何都不肯透露实情。沈家待我等如猪如狗,娘亲依大越律和离,文书齐备,任何人都无法借此造谣生事。” 围观之人纷纷点头,结合前后,这对母女怕真是受尽委屈,无奈下才自请求去。反观那胖妇人,丝毫不反驳沈大小姐称呼,乱|伦怕是确有此事。 当即有一虬髯大汉嚷嚷:“如此不知羞耻之人,当由国法处置。” “交由县衙升堂。” ** 大越开国不过几十载,帝经二世,正是旭日初升、蒸蒸日上之时。 开国皇帝提倡以法治国,倾一生之力着四海英才,以超乎时代的远见卓识,订立了浩如烟海的律法。经几十年推广,虽尚未教化云林村,然县衙所处之地,民众皆有此意识。 故而李氏合理之事,并不算石破天惊。但兄妹做下如此有违天和之事,则着实为人所不齿。 群情激奋,宜悠却认出,那虬髯大汉正是赶集时打铁,每每都要买十个包子之人。因他饭量大,且家中儿女多负担重,宜悠见他人朴实,每次便搭上一个。左右自家功夫,给出去也有赚。 汉子感激之下,见他娘俩为人欺凌,绞尽脑汁想出此法。果然一呼百应,当即他挑头,以扁担中麻绳将沈福爱五花大绑。 掌柜却着急,他的簪子。 宜悠起身,略作停顿还是朝他开口:“此时天色已晚,掌柜何不跟去县衙,着官差讨回公道?” “那是当然……当然,多谢姑娘提醒。” 掌柜拱手,顺手拿出其中一枚银质珠子。 “此物中空,穿以红绳随身携带,有转运辟邪之功效。如今赠予夫人和姑娘,全当在下赔罪。” “转运……珠。” 掌柜包好钗子,刚好听到此言:“姑娘好文采,此物乃匠人最新打制,在下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出合适称谓。听姑娘一言,倒是豁然开朗,此物就名转运珠。” 宜悠苦笑,这算无心插柳?此银珠价值并不高昂,寓意却是极好,串起来给长生带着倒是正好。 想到这,她便打算再买一颗。重生后承蒙穆然相照,且穆宇着实懂事,半年下来,她已拿他做亲弟弟看待,凡事都想着他一遭。 白银不比铜铁,掌柜自不能再送。不过感念赐名之情,他只收了纹银等价铜钱。两笔生意下来,两家倒是有了些许交情。宜悠也暗自记下这家吴琼阁以及其中掌柜吴琼。 ** 结交又一人,宜悠心情也豁然开朗。 走出吴琼阁,李氏将包好的首饰递给女儿:“二丫可想好怎么说?” 宜悠只觉二丫明姓听起来亲切,虽是由沈家所起,但她并不逃避旧时之事,因此李氏也依旧这样唤着。 “自然是实话实说,娘,你看。” 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正是三个月前于云林村指正时所用元帕和药包。当天因和离之事兵荒马乱,老太太也不欲再起事端,她趁人不备将此物藏起来。 “怎会将如此污秽之物带在身上。” “倒也是巧了,收拾衣服时不慎夹进去,我还没来得及放下,就与娘亲出来。” 母女俩边说着,边到县衙走去。虽然县城所局之人忙碌,但总免不了爱看热闹。就这一会,门外已经聚集许多尾随而来的路人。 其中夹杂着不少孩童,宜悠唤过长生与穆宇,将转运珠套在两人受伤。火红的麻绳,亮白的银珠,衬得二人更加精神。 “真好看,穆宇,咱俩比比谁能让珠子转得快。” “好。” 跟在娘俩身后,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宜悠见他们高兴,自身也轻松不少。挽着李氏胳膊走上前,面对鸣冤鼓,她瞥向跟上来的吴掌柜。 三人共同执起鼓槌,咚咚咚敲响。不多时,县衙中门大开,两排衙役依次走出,以刑杖撞地,规律的响声使得现场安静。 ** 陈县丞刚从四丫房内出来,虽说夫人貌美且富贵,但多年大鱼大肉下来他早已厌倦。四丫虽是貌丑,但一番收拾下来也堪入目,再尝清粥小菜倒也新鲜。 夫人娘家势大,多年来将他压得死死的。如今听四丫梨花带雨,百般讨好乞求,他非但不嫌厌烦,反觉男儿气概尽显。 正当志得意满时被拉出来,他心情之郁闷自不必说。惊堂木一敲,听罢堂下情形,事实清晰证据充足很好判,但他却不想如那三位击鼓之人所愿。 见他迟疑,沈福爱可算抓住机会:“常听四丫说大人公正严明,堪为一县父母。李氏母女不顾家族声誉,此等无德之人,所言岂能轻信,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陈县丞不太灵光的脑袋福至心灵,握住惊堂木,他想象着释放沈福爱后四丫那惊喜和崇拜的眼神。多少年了,夫人那头母老虎管得严,这可是第一个以他为天的弱女子。 “言之有理,师爷,忤逆长辈该当何罪?” 宜悠心紧张起来,但当他看到那师爷时,刚升起的紧张却是荡然无存。如玉少年青布衫,座位上不是别人,正是有过几面之缘,当初协助她拿到程氏私开粮铺证据的裴子桓。 初见这位师爷,她反倒疑惑,如此风姿远胜陈德仁之人,定由底蕴身后家族所培养,怎会沦落到随同衙役一同办差。虽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却知此人不惧县丞。 似乎对她目光有所察觉,裴子桓极快的眨下眼,拱手并未起身。 “大人,大越令虽全面,然忤逆长辈乃是家事,当由宗族惩处,不再我县衙管辖范围。另外,若有那宗族处事不公,草菅人命,我等方可介入。” 陈县丞点头:“如此,依本县令,发挥宗祠。退……” “堂”字还没说出口,宜悠赶忙将元帕及药包拿出来:“大人,此人对您有所欺瞒,我和娘早已脱离宗族。此番前来,则是为沈福爱有伤风化之事。此乃物证,大人可由仵作仔细检验,若有不实,民女再承担责罚也不迟。” “这……” 县丞再昏聩,看着门口乌压压的人,他也不敢公然颠倒黑白。大越可不是前朝,律法严明,当不得他偷天换日。 见他如此,万分着急的吴掌柜也取出钗子:“此妇闯入我吴琼阁,毁掉钗子十余件。小人全赖此物养家糊口,还请大人明察。” 沈福爱眼见最后的道义借口也丢失,愣在原地,万分后悔未听二哥之言躲在车内。如今对簿公堂,万一罪名坐实,怕是她再无立足之地。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剁脚。 而县丞在看到吴掌柜出来时已经愣住,此人怎么如此眼熟,突然间他福至心灵,手哆嗦下。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李氏,有三个设想。 1、沈福海诸番冷遇后浪子回头 2、找一朴实汉子改嫁 3、终身为儿女操持,宜悠找女婿入赘孝敬她终老 被高富帅看上之类的,咱还是别想了~ ☆、第四十九章 县衙后宅,虽是夏末初秋,但依旧是一片花红柳绿。 吴妈妈自丫鬟手中接过瓷盆,刚欲转身进门,却见台阶下之人嘴唇阖动,眼睛瞄下她又飞速耷拉下去。 “慢着,你可有事?” 丫鬟脚步顿住,十指扣在手心:“吴妈妈,婢子方才听闻,吴琼阁掌柜在外击鼓鸣冤。” “哦,你可知何事?” 丫鬟十指松开:“似乎是有人损坏阁内珠钗,破坏之人有伤风化,便被绑至此地。对了,婢子听闻此事似乎与前几日夫人所招宜悠姑娘有关。” “你且先退下。” 望着小丫鬟轻盈的脚步,吴妈妈却有思量。倒是个机灵的,她自不会排斥如此人手,只是单凭此事,也不能让她全然信任。 罢了,现下还是吴琼阁之事更为重要。端平瓷盆,她由门中而入。蘸湿毛巾,她力道均匀的服侍夫人擦脸。 “老爷可是去了前面。” “是,说来此事还与老奴那不成器的弟弟有关。他那榆木脑袋,这些年也不曾有求于人,如今出事也不知遣人来知会一声。” 县丞夫人来了兴致:“你倒仔细说来听听。” “老奴也是听丫鬟所言,此事大抵与那沈家有关,宜悠姑娘亦是击鼓鸣冤之人。” “沈家……最近倒是常听到。老爷治下自是居民安康,怎会出如此荒谬之事。” “夫人言之有理,只怕那沈四丫。此事一出,阖府上下都为夫人可惜。” 吴妈妈此言乍听谄媚,实则极为有技巧。能以非陪嫁之人,熬到如今夫人身边红人,她自是极有头脑。 因分家那日亲身经历,她对沈家之事知之甚详。在她看来,那家再不换个主事之人,早晚必将落败。所以当日看宜悠姑娘有本事,她当机立断做出抉择,如此才有了宜悠两月的平顺。 她虽为奴仆,但今日所处地位,也不用多巴结旁人。如此,她提及宜悠与四丫,亦褒亦贬之间,尽显对夫人忠诚。 县丞夫人手腕顿顿,吴妈妈忙将湿巾取下,放置于身后不显眼之处。 “你且前去看看,老爷这清名可不能毁。” “是。” 吴妈妈迈着小碎步退下,夫人说得再明白不过。为官者不偏不倚、依律办事,方可保一世清名。 ** 公堂之上,县丞高高抬起的手,最终缓缓放在惊堂木上。若不是高坐于台前,怕是人人都能瞧出他那白了几分的面色。 堂下掌柜个头不高,小眼高鼻一派精明之状。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夫人身边那得力的吴妈妈家中幼弟。 吴妈妈垂髫之年便被家中发卖,几经辗转服侍夫人。虽同处一县之地,多年来却未曾踏入家门一步。衙内人人只当她与家人关系恶劣,而他却知那只是表象。 吴妈妈与家中恶劣是真,但开珠宝首饰铺的吴掌柜乃与其一母同胞,其关系自不同于将她发卖的狠心亲爹继室,以及继室所出弟妹。 在他看来,这吴掌柜也真是妙人一个。此人胆小如鼠、惜财如命,吴妈妈多年积蓄,尽与其开设吴琼阁。如此遇到何事,他却从不知报亲姐名号,只自己绞尽脑汁解决。 正因这点特异之处,县丞才将此人记得真切。如今此人乍然出现在眼前,他突然想起稳居后宅的夫人。三月前败火的经历还历历在目,连续一个月俱是清粥小菜,吃食中一点油水也无,真真让他觉得嘴里淡出鸟。 如今若是由着性子改判,再惹急夫人,那迎接他的可不止清粥小菜。想到这一股寒意沿着脊柱,自尾椎传到脖根。手一抖,惊堂木响起。 “传仵作!” 虽处于堂下,但宜悠所占位置背阴,稍有小动作则不会为人所注意,方才她分明将县丞眼中的恶意看得真切。 三个月前她奉上牡丹糕,当日所提三项条件:其一卸去沈福海掌家权;其二县衙仆役不可以势压人平白吃喝;其三允其全家往县城营生,县丞夫人只答应二三。至于其一,则被顺势换为许四丫为县丞通房丫环。 她因此解沈氏之危机,得宗族感激信任,后来只是才平顺。只是世事无绝对,四丫虽为通房,身为低微,但却是县衙后宅除大夫人外唯一的主子。尽管半主半仆,但这主仆之位,全看县丞如何说。 心内早有准备,是以当看到县丞脸色时,她已做最坏打算。如今境况急转,着实出乎她意料之外。 “二丫。” 李氏小声提醒传来,宜悠忙打起精神。如今事实全看仵作如何说,既已做好最坏准备,她也无所畏惧。且她观县丞脸色,总觉今日当不会无功而返。 捏紧帕子,因她面对县丞,故而无法看到背后之事。凝耳倾听,县丞惊堂木落下,背后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窜到她面前。 “参见大人。” 带刀的影子当是穆然,余下那人应该就是县衙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仵作大人。 死者为大,于前朝仵作乃微末存在,一般由贱民担任。大越太祖打破这一陋习,初时民间还不愿,直到宫中太医破获百年悬案之事传遍天朝,民间才得以对此改观。 以此为起点,仵作多由医者担当。本县仵作不外如是,只是近年风调雨顺治下太平,少有命案发生,是以众人对仵作并不熟悉。 “烦请两位姑娘交出帕子。” 仵作开口,宜悠便知他索要的乃是她手中元帕。至于沈福爱,则应是她亲身携带,自身绣制的帕子。 将帕子交由穆然,她方才看到仵作原貌。这一看,她却是把悬在半空的心揣回腹中。仵作不是旁人,正是每日要来买包子的一位老主顾。因其极为喜爱自家包子,甚至将一块碎银交由她挂账,每日取肉包若干,所需钱币尽数从中扣除。 两家并无龃龉,他定能秉公处事。而她要的,也只是这秉公的态度。 仵作自认识这母女二人,也对沈家之事略有耳闻。接过两方帕子,本以为十拿九稳,看后他却皱起眉。 原因无它,此两方帕子绣工,绝非出自同一人之手。斟酌片刻,他道出实言:“元帕与手帕并非一人之物。药粉年岁已久,药性尽失,此刻倒是不好说。” 满堂哗然,宜悠眉头蹙起。离东川事发已过三月,沈福爱当年相关嫁妆定早已销毁,布料已无法查证。前世程氏哭诉如今历历在目,且沈家村种种也均能作证,元帕绝无问题。那如今,这问题只能处在沈福爱随身携带之物上。 大越女子皆有一双巧手,农家所用之物大多出自主妇之手。且女儿家最为注重名节,贴身之物一般不会外流。是以如今一时半刻,她竟想不出缘由。 比起她的惆怅,本惧怕的沈福爱,如今却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光天化日之下,这对母女阴谋被拆穿,当真是老天开眼。 李氏着急:“仵作大人因何得出此结论?” 沈福爱走过来,肥硕的身躯傲视李氏:“清者自清,你母女德行败坏,于家中兴风作浪便也罢了。如今竟敢公然欺瞒县丞大人,好在大人明察秋毫,终让阴谋无所遁形。 大人乃包青天转世,还请为民妇做主。” 一口气吐出此言,再看那母女阴沉出水的面色,她只觉痛快非常。这对母女,竟敢揭穿她所做之事,当真是可恶至极。得亏她沈福爱洪福齐天,才令其自食恶果。 县衙之外围观者中妇人为多数,众人观李氏年过而立,依旧身姿窈窕,早就有不平之心,此刻更是七嘴八舌。 “看她那样也知是不守妇道之人。” “母女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定是受不得田间劳作之苦,好逸恶劳,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是以诬陷娘家小姑。” 有亲近沈家者,此刻亦是不遗余力的抹黑:“听闻那姑娘年岁不大,已知陷害堂妹。幸而县丞夫人为人宽厚,沈家四姑娘反而保全富贵。” “这是何事?” 那人详细讲解起来,隐去四丫陷害宜悠之事,只讲后半部分。闻者同仇敌忾:“真真是最毒妇人心,程家媳妇心宽体胖,一见就是宽厚之相。此次吴琼阁之事,定是那母女陷害为之。” 常言道三名女人顶一群鸭子,如今一群女人嘀咕起来,响声震天。偏生声音各具特色,传入堂内一清二楚。 沈福爱红了眼,面对众人唱念做打:“还是县城众人聪明,得亏大家明察秋毫。姑侄一场,我终觉退一步海阔天空,以此劝说相公与二哥放过他母女。未曾想,两人竟是变本加厉。” 经众人美化,沈福爱那一身肥膘便成憨厚之态。如今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众人更是确信。因着衙役看守,他们难等县衙,只得把愤怒化为眼刀。 宜悠前世早已习惯眼刀,此刻她退后一步挡在李氏身后,蹙起眉想着其中偏差。没等她理顺思路,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妹,二哥遍寻不到,原来你竟在县衙。” 兄妹团圆自是掩面哭泣,沈福海将妹妹护在身后,得县令同意后登堂,朝众人拱手。 “感谢各位乡亲,还小妹一个公道,也正我沈家名声。” 而后跪在县丞跟前,七尺男儿红了眼眶:“大人乃是草民头顶上的天,您有所不知,此二人早先就与草民有所龃龉。” 跪在地上,他将前后之事全说一遍。自老太太那一脉相承的颠倒黑白功夫,此刻发挥的淋漓尽致。于他口中,宜悠变成那不顾五年养育亲近之恩,一朝烧坏脑子,伙同宗族叛逆斗嫡亲大伯的极品侄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指着宜悠道:“天下竟有这等中山狼。” 县丞直接用手拍响桌子:“岂有此理,此等劣女,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重则不足以证圣上清明。” 李氏指向沈福海,声音颤抖:“颠倒黑白,大人,此人所言无一句属实,云林村之人均可作证!” 县丞依旧维持着拱手敬圣上之姿,闻此如一盆冷水浇下来:“大胆妇人,你是说本官昏聩不辨忠奸?” 厚重的帽子压下来,李氏即便如此想,也不敢确认。拉紧女儿的手,若又惩处降下,她定要替保全二丫周全。 穆然心下着急,自幼见惯族人嘴脸,他自知李氏母女所言非虚。怎奈县丞脾性他也了解,无奈之下,他只得朝友人投去求助目光。 裴子桓放下笔杆,朝好友暧昧一笑,被他瞪回来后,才幽幽开口。 “大人且慢。” “师爷对此有何高见?” “大人学富五车,自是明察秋毫。然大越审案不能偏心一家之言,何不听听这母女二人如何说?” “证据确凿……” “如今天色尚早。” 县丞摸摸鼻子,最终还是点头允诺。 ** 县城许久未有此类案件,这会一传十十传百,忙碌一天的人纷纷前来查看,就这一会,外面已是人声鼎沸。 身处其中,宜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实确凿,一定有什么被她忽略,才导致如今进退维谷。 “仵作大人,你如何分辨,这帕子非一人所绣。” 仵作也未料一句公正之言引来如此后果,心中稍存愧疚,他解释起来也格外仔细。 “姑娘且看,女红此物因人而异。两方帕子虽都精致,但元怕阵脚粗,针孔大,而另一方完全相反,针脚细密,下针方式也不尽相同。不用细看,也知这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宜悠盯着地面,此刻她全数心神,皆被那“针脚细密”所吸引。观沈福爱手指,五指粗大与猪蹄一般无二。仵作身为男子不会过多注意,这段时日她常刺绣却明白,绣娘定要手指灵活。 沈福爱随身携带锦帕,定不是出自她本人之手! 想到此点,方才困扰她的诸多问题悉数消散。是她一叶障目,大越女子虽均精于女红,但富贵人家当家夫人所用之物,多数出自下人之手。程家虽不富贵,丫鬟通房也不少,所出绣品自会供予当家的沈福爱。 胸有成竹她抬起头:“大人,民女有话要讲。” “讲。” “沈大小姐所用锦帕,并非出自本人之手。” 方才洋洋得意的沈家兄妹,此刻却是黑了脸。沈福爱想起娘交给她细软时的嘱咐,她说二丫出身贫寒,未曾见识过富贵,自不会想到此处。 可如今,她却是想到,并且当着如此多人言明。 沈福海勉强维持镇定:“女儿家的贴身物件,岂会交由他人之手?” 宜悠眼见的看到他腰上那方汗巾,阵脚歪歪扭扭。扬唇讽刺一笑,她踏步袭向沈福海腰间,抽出那方帕子,稍加比对果然阵脚一般无二。 “此方帕子应是出自沈大小姐之手,还请仵作检验。” 仵作比对后点头:“是同一人之手。” 沈福爱不可置信,娘千叮咛万嘱咐,他怎会还放置此物在身上。完了,这下全完了。 方才有多得意,如今她就有多心灰意赖。 “大人,此物并不是出自小妹之手。” 沈福海还欲抵赖,县衙后宅跑出一小厮,贴到陈县丞耳边耳语道:“夫人令吴妈妈传话,大人且要保住一世清名。” 县丞打个哆嗦,果然吴妈妈出手。他不会忘却,出身贫寒的同窗被派往苦寒之地,未过几年便病于任上。他能在富庶的云州站稳跟脚,全是夫人多方走动。 因着先前四丫之事,夫人本就对他多有不满。今日若是再明着偏袒,后果可想而知。 “大胆刁民,竟敢欺瞒本官。来人,杖责五十!” 与县衙责罚相同,大越刑杖,需要褪去亵裤。眼见沈福海如此,围观妇孺皆以帕掩面,唯恐长了针眼。 “大人,草民冤枉!” 沈福海未曾想,只这一会形势竟急转直下。往常无往而不利的贿赂手势,如今县丞却权当未曾看到。如此多乡民面前,他露出□白花花的肉,日后还有何脸面做人。 宜悠站在李氏身侧,不错眼的看向沈福爱。随着一声声的棍棒,她仿佛感觉那些年所受的闲气皆被拍打在地上,消失于无形。 握紧拳头,她不靠陈德仁,也能讨回沈家昔日加诸于她身上的不公。而这种感觉,却比百般谄媚牵绊讨好后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要好太多。 ** 五十杖责也只是一小会,衙役亦不齿此等禽兽,每一下用足力气,直打得二人哀嚎不已。 只是兄妹二人身上却有不同,看似强壮的沈福海此刻皮开肉绽,而虚弱的沈福爱,却因臀部肥肉多,此刻只是略微发红,并无任何伤口。 宜悠目光自血滴上移开,昂首挺胸面对夕阳,单单这些还不够。依靠多年积累的民脂民膏,沈福海打通多方关系,如今还稳坐沈氏族长之位。今日,她要搏一把,将他彻底自上面拉下马。 拈起药包,她对着夕阳看一会,渐渐也看出点门道。 “大人,民女另有事要说。” 早先谈论热烈的妇孺,此刻早已闭上嘴巴。铁证如山,再羡慕李家母女比自身貌美,他们也只能闭嘴。多数信口开河之辈,此刻多少心存愧疚。 “当年之事与沈大小姐无太大关系,因为其起因,乃是沈福海贪恋幼妹,借着送亲,趁新郎敬酒空当行迷|奸之事。” 提及“迷|奸”二字,县丞脸色颇为尴尬。堂下女子正值碧玉年华,正是貌美如花之事,他也曾心存歹念。 “你可如何得知?” “还请裴大人借宣纸一用,另请县丞着人端一水盆。” 二物齐备,宜悠小心将药粉抖落出来,余下空纸则投入水盆。经年累月黏在纸上的药粉灰尘没入水中,纸张渐渐变干净。 “民女与娘亲自离开沈家后,便以卖包子为生。包子贩卖所用油纸,与药铺包药所用一般无二。此纸牢固,但经人手往往留下手印。 大人请看,如今纸上最为清晰的大拇指指印,应是当日下药之人。” 众人走近水盆,只见迎着太阳,拇指指引格外清晰。 衙役拉着晕倒的沈福海,着朱泥于宣纸上留其五指痕迹。经由仵作比对,两指印却系一人痕迹。 “大人,方才药粉融水,色泽稍有变化。加之其残留味道,此药当属朝廷所禁淫药。” 最后一丝退路亦被仵作堵死,幽幽转醒的沈福海如遭雷劈。他心悦小妹多年,得偿所愿自是欣慰无比。悔不该,当年一念之差留下此物纪念。 如今闹到这般,家中老母还待他赡养,只能委屈小妹。小妹多年只有一女,如今四丫已然不用操心,他自会将此女当做亲生,也总比她留在程家受人磋磨要好。 想到此他虚弱的开口:“大人,当年草民误入歧途,盖因受小妹引诱。多年来因心怀愧疚,是以多番隐瞒,还请大人赎罪。” 沈福爱从未受过这等痛楚,此刻早已晕过去,自是无从辩驳。沈福海拿出的理由很充分,身处程家周边亦有忠心陪嫁,若非新嫁娘有意配合,他怎会如此容易玉成此事? 宜悠瞥了死猪般躺在地上的沈福爱一眼,并未多言。一则此事她也无从辩驳,二则嫡亲兄妹通|奸,即便侥幸保存性命,沈福海后半辈子怕也前程无光。 陈县丞看到沈福海捏起的手指,他在暗示前些日子孝敬银两。同为男人,此事他也确实有所偏颇。 而后他下令,沈福爱其罪当诛,大越令,县城不能砍杀犯人,着人押往京城,等待秋决。而沈福海,则是就地关在县衙大牢,等待云州巡抚审判。 宜悠吐出胸中郁气,拜谢县令。天道昭昭,因果循环,今日结果全因这对兄妹自身作为而起。 经此一役,沈家名声自然大损,索性她早已脱离。沈家如何,与她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亲们如此讨厌沈福祥,那直接pass他。不过给李氏找的汉子,是中年富帅好,还是朴实的无产阶级? ☆、第五十章 待得衙役着镣铐锁住沈福海同沈福爱,押解二人下去,宜悠一颗心方才落到实处。 趁着退堂前的空档,她仔细琢磨县丞态度转变。分明是尽怀恶意,想为那对兄妹做主,缘何会突然一副公正严明父母官的架势? “此荷包自沈福海身上搜来,内有纹银二两,便做赔付,悉数交予吴掌柜。” 县丞朗盛说道,裴子桓奋笔疾书将其登录在册。 站立在堂下的宜悠听闻此言,却是心思一动。再看周遭或艳羡或惊讶的眼神,她更是不得不往深处想。 云州富庶,县丞久居于此自不会顾忌那点散碎银子。然而对于平头百姓而言,纹银二两却是重金。几个月前,沈福海曾因族学三吊钱,借宗族之势,妄图卖宜悠入县衙为婢。 依大越度量衡计算,一两纹银便做一吊钱。方才李氏为她添置的银钗,才堪堪一吊钱。此刻宜悠瞅着那三分之二个自己,感慨着事实无常自家变化地覆天翻之时,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县丞与自家并无大交情,排除此点,今日之事如此顺利,怕还是沾了吴掌柜之福。 “退堂!” 话音刚落,县丞身子一软。头半日拖着四丫于书房厮混,再如此闹腾半下午,依他的岁数当真有些精力不济。再想起晚上要应付正院母大虫,后脑勺当即传来一阵疼痛。 都是这沈家闹得,叨扰他不说,治内出了此事,今年吏部考评堪忧。一阵心烦意乱,他却连带宜悠母女也一同记恨上。 ** 宜悠刚准备走,抬头正见县丞那阴晴不定的脸。 前世曾于书房近身服侍,她怎不知这位陈大人的性子。说起来她一前一后伺候两位男主子均姓陈,脾性也是一般无二的爱记仇、好大喜功。不过比起陈县丞,陈德仁城府较深,对人从来都是温和以待。且后者地位高,云州之内惯常不会有人开罪于他。 可今日之事也实数无奈,沈福爱都欺压上门,她哪有任其糟践的道理。 “娘,长生在那边。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归家。” “那是自然。” 宜悠明眼看着,李氏神色早已不复方才愁云惨淡,眉宇间皱纹竟似少了几条。此刻她语调轻松,竟是欢愉之极。 还未待她朝长生招手,门口突然走来一窈窕丫鬟。 “宜悠姑娘,夫人请您往后宅一叙。” “二丫,难道是四丫那边?” “娘,四丫与夫人乃是云泥之别,此去当是牡丹糕之事。你先同长生回去,我去听夫人吩咐。” “当着贵人说话小心点。” 与沈福祥和离后,最初几日李氏心中不免打鼓。二八年华及笄出嫁,如今她堪堪过而立之年,再往前看,剩下的几十年竟不知要如何过。 然度过酷暑一夏,家中境况越发好后,她越发觉得女儿当日所行之事,实在无比合宜。虽然护犊之心不改,但她却对长女极为放心。 “那是自然,夫人乃是大家闺秀,教养极佳,极易相处。” 县衙乃是县丞夫人地盘,宜悠当然不吝啬夸赞。一番话打消李氏最后一丝顾虑,她朝弟弟摆摆手,转身对丫鬟点头。 “还得劳烦姐姐引路。” “劳烦不敢,宜悠姑娘这边请。” 与丫鬟并行,宜悠自县衙角门昂首进入。背后是还未散去的人潮,刚退堂她便径直往县衙走去,旁观者会作何感想,那自不必说。 然而如今避无可避,藏头露尾唯唯诺诺反而更为人所不齿,故而她气度端得足。她行得正坐得端,自不惧那些牛鬼蛇神。 议论声小了些,直到被悉数掩盖于角门后。宜悠缓步前行,至拐角处回头,却见一穿着紫色剪绒褂子的老妈妈,正同吴掌柜叙话。 老妈妈身形微胖,发髻上插一支银钗,县衙尊卑有别,一般丫鬟梳大辫子,妈妈则盘头。常年佩戴首饰者除主子外,只有夫人身边的得力人——吴妈妈。 二人同姓吴,且形态熟稔,怕真是那亲眷关系。当下宜悠已完全确定,此次击鼓鸣冤如此顺利,定是因吴掌柜之故。 “前面便是,你且进去。” 宜悠拱手相对:“有劳姐姐。” 她本就生得美,自顶立门户后便以男儿本事要求自己。前世见惯了陈德仁举止,两个月习惯下来,此刻一举一动丝毫不带女儿家的扭捏,反倒有几分男儿潇洒风流之态,直引得小丫鬟脸红心跳。 上前一步开门,她快步退下,行动间竟是同手同脚。 “民女参见夫人。” 迈步进入,该少的礼数自是一样都不缺。县丞夫人出自京城,虽不是显贵大族,自小也是见惯了衣香鬓影,往来皆是教养极佳的千金。 一朝嫁入寒门,几十载困于云州边缘一县城,平日所见皆是乡野粗鄙之妇。是以春日初见此样的宜悠,她便多了几分耐心,任由其提出三项条件。 方才她已得知此母女在县衙门口所言,母女之间对她皆是溢美之词。不论是逢场作戏、或是真心实意,总让她心下愉悦。 “快起来,坐吧。” 宜悠扫一圈,往常特意为她准备的绣墩早已不见,县丞夫人玉指所及之处,分明是与她一桌之隔的黄花梨木椅子。 此般待遇,前世县里往来商户当家夫人都未曾有。看来她依照夫人喜好,特意做礼数周到的大家闺秀状,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谢夫人。” 端坐好,她双手随意的搭在膝上,纹丝不动,一副静听垂问状。 天地万物相生相合,县丞夫人本人虽掐尖要强,但她最爱性子恬静,能静下心倾听她说话的姑娘家。往常有些夫人只当她爱热闹,平日凑在一处,磨破嘴皮子的说话逗趣,全然不顾抢她风头,平白惹她厌烦。宜悠此举,刚好合她心意。 “你也别客气,桌上瓜果尽可取用。” 宜悠拈起盘中花生,捏在手心剥开,将仁放置于另一干净盘子中。 县丞夫人也不客气,一粒粒抓着吃。 “今日喊你来,主要是为那牡丹糕。” 宜悠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陈德仁久居高位,自荐枕席的美人如过江之鲫。虽多数美貌比不过她,但耐不住各具特色。她能爬上“二夫人”的位置,靠得便是这手上天恩赐的好手艺,稍加学习,做出来的糕点比起京中跟来的厨子也不遑多让。 “夫人有何要求,尽可吩咐民女。” 恭顺的态度令县丞夫人更满意:“陈大人十分中意牡丹糕,巡抚那边讨要方子。” “夫人,大人有令,民女自是不敢辞。只是……” 见她推辞,县丞夫人好心情消掉一半。以她身份,第一次容这姑娘提条件,乃是源于新奇。可这不代表,她喜欢一次又一次的被人辖制。 “巡抚可不比咱们县丞,那可是咱们云州一手遮天的大人物。你若不交方子,干脆就入府为婢,亲自为大人做糕点。” “民女并无不愿之意,只是牡丹糕不比包子,做法极其讲究火候。民女怕照本宣科,做不出本来滋味。若是因此累及夫人,那岂不是民女之错?” 她神色坦然,语气中丝毫无违和,反倒勾起县丞夫人的愧疚之心。小姑娘年纪不大,人却是面面俱到。 “此事不用你担心,只消写下来就是。” “全都依夫人,民女不曾读书,还请夫人找人代笔。” 县丞夫人顺手拿起湖笔,蘸墨水后落于纸上,宜悠依照记忆慢慢念起来。不消一盏茶时间,一份完整的食谱呈现在纸上。 与一般菜谱不同,宜悠所述极为详细,包括和面所用时辰,蒸煮火候把握。从不下厨的县丞夫人,也从中看出她的诚意。 “就这样。” “夫人这手字真是漂亮。” 比起前面有心讨好,此时她是真心赞赏。前世有条件后,她也想过习字,可费时半年,她只识得少数大字,除却“沈宜悠”三字可堪入目外,其余均呈一团乌墨。 若非迫不得已,谁人不想生而富贵无忧,闲时郊游赏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县丞夫人虽性子娇蛮,但她还是为宜悠所羡慕。一手簪花小楷,连她这不通文墨之人也觉得好看。 “竟是说笑,不过这玩意还真不好练,我写了几十年方才如此。” “功夫不负有心人。” 宜悠看向落款处,朱红印尼上刻“章氏三娘”四字。观其形状,当是县丞夫人私印。前后两世,她还是第一次知晓夫人姓氏。 记忆深处,陈德仁曾与她说过,陈家一远房庶妹,所嫁便是京城章氏。县丞夫人口中时不时露出京腔,这两者莫非是一家? 前世死因终归是她心中一桩事,当日最为张狂时,都未曾见大夫人有任何动作。究竟是为何,她会不惜毒死陈府庶长子,一味嫁祸于她? “不过几个字罢了,竟是看得痴了?” 章氏的调笑将她自沉思中唤醒,打起精神,她借坡下驴:“民女只是羡慕,夫人如此德才兼备。” “瞧这小嘴跟抹了蜜似得,罢,今日且给你点甜头。” “还请夫人示下。” “下个月初八乃是我闺女出嫁之日,县衙所需喜饼,便交由你来做?” 这确实是桩大买卖,只是自家只母女二人,到时若是完不成,大喜之日出了差错,那罪过可就大了去。 她将顾虑婉转言明,县丞夫人面露惊讶:“今时今日,你们竟还自己做那包子?” 宜悠赧然:“县城米贵,比不得乡下,白居不易。” “噗,竟还会扯文。虽说如今太平年间,可那儿女多的人家生活也不易,买一个巧手丫鬟不过几两纹银。依你今日境况,怎会余不出那点银钱?” 其实这会她已想过来,有白石堆在,自家包子必然不愁卖。如今买丫鬟看着是赔本买卖,可长久算下去,却是极为合适的一桩买卖。 “多谢夫人提醒,如今已是二十,离小姐出嫁吉日不过半日有余。事不宜迟,民女回去后多做几样送来,仅供夫人小姐择优定夺。” ☆、第五十一章 这倒让县丞夫人喜出望外,之所以将此事交予宜悠,便是因她嫌弃县城几家铺子所出喜饼过于粗鄙。这姑娘做得牡丹糕,放在京城也属上等糕点,那她想出来的喜饼自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且好好想,做好此事,那四合院地契便归你。” 饶是宜悠见过大风浪,此刻也抑制不住内心激荡。原因无它,自沈氏族谱除名后,母子三人虽于县丞安顿下来,但至今仍是黑户。大越令与前朝稍有不同,寻常村民想依据某地,必得置办房产。 自娘和离后,她唯恐沈氏族人得知此事,因此对外只说已安居县丞。然纸包不住火,时日一长,难免不露馅。今日出了沈福海之事,那边怕是更会对此注意。 莫说四合院价值不菲,单其房契可供落户,就足够宜悠欣喜非常。 今时今日,她总算觉得,县丞夫人虽然人刁蛮些,但也不是前世印象中那般大恶之人。她却不知,正是因为她有所转变,周边之人态度才跟随改变。 一环扣一环,方才有今日造化。 心悦诚服,她长揖至地:“多谢夫人,民女斗胆,还有一事相求。”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事儿倒是不少。也罢,本夫人今日心情好,你且说来听听。” “民女有意买一巧手丫鬟,与一粗使婆子。然民女自幼家贫,未曾接触此事,如今竟是毫无头绪。县衙后宅下人来往,皆进退有度,想来夫人于此定有心得,还请指点一二。” “也罢,这回巧姐儿成亲,我亦多选了几名丫鬟婆子,如今便拨给你两人。” 宜悠此举是为躲懒,前世她就识人不清,这辈子更不敢随便自人贩子手中买人。不过她也有顾虑,二人出自县衙,又是县丞夫人赏下,若是端起架子主不主仆不仆,那可如何是好。 当下她掏出荷包:“夫人所买丫鬟婆子价值几何,还请示下。” “你且先用着,喜饼做得好,此二人连带房契,一同赏赐与你。” 见识过富贵,宜悠自知晓十两八两的银钱,普通人家自然当做一笔巨款,对县丞夫人而言,不过是拿来随意赏赐下人的珠钗。 既如此她也不扭捏,“夫人大恩,宜悠必做出让小姐满意的喜饼。”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眼见外面打更声起,天边也开始泛黄,她自发起身告辞。 吴妈妈亲自送她到门口,宜悠灿然一笑:“今日之事,多亏吴掌柜与吴妈妈。” “夫人青眼,乃是姑娘造化。” “承妈妈吉言,全县谁不知妈妈乃是夫人身边得利之人,日后还请妈妈多多美言。” 见夫人喜爱这丫头,吴妈妈哪还有先前高冷的姿态,她自是婉转应承下来。 “姑娘慢走。” 自县衙出来,宜悠身后跟随二人,手中捏着两人卖身契。薄薄的两张纸在手,她便是这二人的主子。 ** 吴妈妈往回走,招呼丫鬟摆饭,她自去与章氏回话。 “老奴于夫人身边服侍多年,鲜少见如此通透的姑娘。人出落的俊俏,性子也没得说。夫人今日对她如此亲近,再面对下人时,她依旧平和,不见丝毫傲气。” “哎,若是这两姐妹对调一下该有多好。莫说那性子,单凭那张脸,送与贵人,也权当为我儿铺路。” 章氏无限感慨,大越官场还是男人的天下。而讨好上峰,最好莫过于送一美妾。丈夫不顶事,她总得为儿女考虑谋算。 “那姑娘烈性子,送上去怕是要结仇。” 陈县丞刚好进来,听闻此言立刻同仇敌忾:“夫人可是看那沈家母女不顺眼,爷也觉得那二人太过讨厌,不若找几个衙役,端了她家摊子。” 本是讨好之言,听在章氏耳中却是十足不舒服:“那可是给巧姐儿做喜饼的人家,老爷还想去动?” 县丞一番报复之心立刻熄灭,那二人得了夫人青眼,他还是不去招惹的好。 ** 三人有何算计宜悠自是不清楚,前世她虽步步算计,可身居高位者哪个不是人精。县衙隐秘,哪是她一个小丫鬟能随意得知。 此刻她正注意后面一双丫鬟婆子,自出县衙后,两人阴沉着脸,姿态端得比吴妈妈还要高。 “二位可是觉得,我家这小庙,委屈了两尊大佛。” 小丫鬟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我们在县衙呆的好好地,干嘛要被你叫出来。” 老妈妈确实有点心思,憨笑着连声说道不敢。 “妈妈不是未曾与人为婢,下人所做活计,无非就那些。县衙也有倒夜香掏大粪的,你二人既被夫人撵出来,难不成还当自己是什么得力人手?” 老妈妈脸色一变:“自是不敢。” 宜悠厉声问道:“既是不敢,那为何一副晚娘脸?” 被她身上气势所摄,老妈妈一哆嗦:“老奴知错。” 将卖身契于手上一抽,她挺直身板:“看到此物没,日后你二人生死都在我手上,官家也不可干涉。” 小丫鬟眼睛变红:“呜……我不敢了。” “我也不是那动辄喊打喊杀之人,吴妈妈想必交代过你二人,我家是卖包子的。活计不重,且顿顿有白面和肉吃。” 白面与肉可是稀罕物,两人既然被卖身为奴,定不是家资丰裕之人,听此眼睛亮起来。 宜悠转身扬起唇角,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她可早已深谙此道。 “好了到了。” 拐角处出现一僻静的四合院,爬山虎攀援在墙头,一阵风吹来,裹夹着阵阵肉香。 “你们运道好,今晚我娘烧了红烧肉,快进去吧。” ** 李氏听闻门外吱嘎声,出来迎接闺女,却被她身后二人吓一跳。 “娘,这是县丞夫人送我的两个丫鬟,帮着做包子,还有小姐出嫁所用喜饼。” “夫人真是大善人。” 李氏活到三十,从未被下人伺候过,此刻颇有些尴尬。她秉性纯善,对待二人不自觉的带出客气。 宜悠无奈,刁奴多是娘这样软和的主顾惯出来。无奈下,她刚软和的态度只得再次硬起来,母女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无形中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几人进了厨房,简单的一顿闲聊,她便套出两人底细。老妈妈成婚十载未曾有孕,便被夫家变卖。小丫鬟来自云州相邻一贫瘠州郡,娘亲连生四女,第五胎为男且体弱,便将此女发卖予哥儿治病。 “娘说我生的那天屋外老树上桃子成熟,便叫我桃子。” 小丫头虽然看着小,实际却只比宜悠小两岁。老妈妈年方二十六,面相老迈,实则婆家狠戾过度操劳所致。 两者悲惨境遇引得李氏红了眼眶,当即她握着老妈妈粗粝的手:“都是苦命的女儿家,以后刘妈便作我妹妹。姐姐有一口吃,便短不了你。” 长生也从面对生人的恐惧中走出,好奇的盯着小丫鬟。 宜悠神色放柔些:“你穿这身绿色衣裳煞是好看,便叫碧桃吧。” “碧桃,好听!” 小丫鬟喜不自胜,刘妈妈亦被李氏感动。仅仅这一会,两人竟是对此家有了归属之感。 说了这会话,红烧肉已经彻底熟透。宜悠心肠终究没那么硬,主动开口唤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你二人且上来一起吃吧。” 宜悠一手厨艺皆传自李氏,如今李氏亲自下厨,红烧肉外焦里软,滋味自是非比寻常。 长生吃得满嘴都是酱汁,刘妈妈和碧桃多年来第一次用此美食,顾念着主仆有别不敢多夹,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竟是恨不得将舌头都吞下去。 “只要大家好好做包子,以后赚多了钱,顿顿有肉吃。” 来自味蕾真实的刺激,比说一千一万句空话还要有效。两人本就感动于主子仁慈,如今又有这么好的饭食,日后甚至有更好的,心中最后那点逆反之情自然飞速消失。 一顿饭后,两人已是对这个家死心塌地。刘妈妈主动收拾碗筷,宜悠走出厨房,扫一圈四合院,为其寻觅一妥善住所。 日后她身体总算能轻松些,可要做的事还有不少。心中合计着,她渐渐有了眉目。 今日沈福海已经落网,一点一点来,再难的事也会水到渠成。 ☆、第五十二章 砖墙上长满青苔,十尺见方的空间内,三面全是砖墙,只余一面铁包木的栅栏。 沈福爱肥硕的身躯躺在稻草上,立时站去地面三分之一。寒意入体,她幽幽转型。 “嘶。” 臀部的痛楚提醒着她今日发生的一切,昏迷前二哥似有若无的话,于她而言如一场深沉的噩梦。 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阴暗的环境以及木栅栏上发着寒光的铁块,很快让她明白,此处乃是县衙牢房。 “好饿,有吃的没?” 瘦小的衙役端来破损一角的瓷碗,语气中不无凉薄:“吃了上顿没下顿,多吃点吧。” “你什么意思?” 衙役并非恶毒之人,只是听闻此女所作所为,终究有些不屑。 “一个*等待秋决的臭娘们,还当自己是那地主婆?” 沈福爱敏锐的抓住“秋决”二字,大越这些年太平,一州之地亦少有作奸犯科至死之人,是以她对此非常陌生。 “秋决?” 衙役等着收碗,虽然瓷碗破旧,但在大牢也是有数。若是摔破个把,他少不了吃衙役长排头。如今得闲,他也好心解释起来。 “犯人集中押送京城,待到秋日于菜市口统一杀头。” 沈福爱食欲顿消,虽然日子不比以前,但她从未想过丢掉性命。如今听衙役所言,竟是十拿九稳了。 一瞬间,臀部疼痛消失,腹中饥饿飞散,她许久不曾活动的大脑只余一个念头—— 要、杀、头! “不可能!” “既然沈大小姐不用,那我便拿走。” 衙役收起碗筷,颇有些如释重负。新进犯人总是不懂规矩,待时日一长,吃些苦头被调教出来,自不会再触眉头。 前面那沈福海曾做过族长,想必会识时务些?如此想着,他加快步子,早些喂完,他也好归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县城多年未有死囚,牢房早已积上一层厚灰。说话声音一大,灰尘便扑簌簌落下,在四方窗口射进来的光中飞舞,径直落入沈福爱口中。 咂咂嘴,咸的,她机械的回过神。 当年之事她亦是受害者,为何如今却要她悉数承担责任。不行,她得找娘。 “来人啊……快来人。” 响声震天,更是惊得灰尘四落飞舞。沈福爱却浑然不觉,如今离秋收已然不远,晚一步怕是再也不成。 ** 同样的早晨,宜悠于清点着四合院中所余米面粮油,听李氏柔声教导碧桃擀包子皮。 “穆宇,快来抓蚂蚱。” 长生甜糯的嗓音传递着无边的欢乐,两小孩玩得不亦乐乎。 宜悠自窗前收回视线,待碧桃顶事,李氏便可不再那般操劳。眼见家中余钱一日多过一日,待攒齐后于县城置办一间铺子,她也不用再抛头露面去叫卖。 这样想来,她只觉浑身轻松。汲汲营生两世,倒从没像今日这般,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舒爽。 着石墨于墙上记下数字,她换上干活时用的旧衫袍。县丞夫人昨日允诺,不可谓不丰厚,但这一切均是看在她那巧手艺上。 两世为人,那夫人有多宠这幼女,她却是明白知晓。若做不出得小姐青眼宾客称赞的喜饼,怕是自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均要化为泡影。 还是得攒钱开自己的铺子啊。 腻歪了受制于人,她自搬入县城后便做两手准备。若是能一直交好章氏那自是再好不过,若是有个万一,有了名气的铺子便是最后的退路。 ** 不过闹市区商铺本就价格高昂,宜悠自知一时半刻攒不出那笔以前。挽起袖子,她扫了眼折腾蚂蚱的长生和穆宇,走进院中占地最大的厨房。 因着家中有新人加入,原本就干净的厨房,此刻更是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李氏虽无架子,但宜悠却明白主仆有别。厨房空置一脚挂起布帘子,两人便睡在里面。申明差别同时,又权当让着二人守门。 尽管比不得正房,但比二人先前所局之处要好太多,二人自是无任何不满。 “我想出几个样子,娘,咱们且做出来。” 喜饼此物,说简单也简单,不过做一般烧饼,而后用筷子于上点几个红点,全做喜庆意思便是。 一般人家有白面吃,自觉滋味极妙。但县丞家千金可万不能如此,宜悠前世倒是见过不少点心式样,如今灵活组合,一晚上倒真让她琢磨出些许。 “刘妈妈,一早我让你筛的面粉,可是弄好了?” “都给小姐放在这,要我说这是打哪来的娇贵人,竟是连白面都嫌粗?” 宜悠抓起来,拈在手心摩挲着手感。前世陈府所用面粉,皆是择北地强日照下所产的新麦,经蹭蹭筛选磨制而成。麦子质优,面粉自不必说。 可一般人家莫说要食,便是见,也见不到那被公侯世家包圆的新麦。今日这面粉,乃是云州本地所产,能磨到此样,刘妈妈干活也算尽心。 “先这样试试,刘妈妈既知小姐出身高贵,有些话便不要再讲。” 刘妈妈也知好歹:“多谢小姐提醒。” “娘,我去烧水。” 自来县城后,家中便无人再劈柴。不过此事难不倒宜悠,每日去城门口晃一圈,自有乡下人背着柴火进城,十文钱一捆,买上两捆送到家,便足够全家人用上一整日。 点火起燥,她将最好的白石投入锅内。 “长生,姐姐叫你收起来的桂花叶呢?” 长生扑哧扑哧跑过来,手上带着一个包袱,走进了便能闻到花香。 “在这里,我都给姐姐洗干净了。” 宅子后面不远便是护城河,宜悠不疑有它,只是打开包袱后,她却目瞪口呆。昨日好好地花瓣,经孩子手揉搓,如今早已是不成样。 她本准备将花裱于喜饼上做装饰用,如今却是再也不成。 “这可如何是好?” 长生见姐姐蹙眉,也知晓自己做错了。搓着手,他有些不好意思:“村里还有桂花树,我找穆大哥,叫他带我去摘。” 提到云林村,宜悠自是唯恐避之不及。 “不用,姐姐有办法。” 拿来年节时打年糕用的臼子,她将桂花瓣悉数投下,撒糖与白石水入内,将锤子交于弟弟。 “你便拿着它,将其捣碎。” “好。” 穆宇也加进来,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力气自是不大,最是适合处理这娇嫩的花。两颗小脑袋挨在一处,看泡泡自花瓣中喷出来,带着噗嗤噗嗤的声音,更觉有趣。 这边宜悠和好面,放于暖炕上发酵半晌。而后,她将捣好的桂花馅,加少许淀粉与糖,和粘稠后包入其中,再用巧手捏成方圆扁尖等各种讨喜的形状。 喜饼上锅炙烤,没多久桂花香于锅中溢出,缠得碧桃直流口水。 “长生、穆宇,来尝一尝。” 好东西自然要先予家人,没等她分好,院子内啪嗒一声响。顺着响声往外瞧去,那里竟横着一只满是泥土,又带口子的布鞋。 竟然是一只破鞋!此处全是女儿家,这又脏又臭的鞋子除去挑衅,并不做他人想。 “都给我开门。” 拴紧的大门被砸得砰砰响,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天际。宜悠抄起擀面杖,递给刘妈妈一根。 “你去开门。” ** 大门打开,老太太被沈福祥扶进来,站在门槛上指点江山。昨晚她听说儿子丑事被掀开收押,四丫连带着派人来告诉她症结所在。 二丫走了狗屎运,县丞夫人极为喜欢她。若是说动她前去,将罪名扣在福爱身上,福海便可全须全好,族长之位亦可以保全。 “真是造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狗东西,拿着我沈家的钱来贪图富贵,竟然将我那好好地儿子送到衙门。” 作为此事中完全的胜利者,宜悠压根不想跟老太太一般见识。若在沈家,身不由己之下她还会斗一斗,如今她自不会做那市井泼妇状。 “娘,你去叫咱们街头的衙役。” 李氏闻言朝外走去,自始至终未曾看沈福祥一眼。 “碧桃,去给我搬个椅子,家里有外人进来,自是得好好看着。” 待椅子取来,她便老神在在的端坐,顺手取来三字经,叫长生与穆宇一个个的识字。 “姐姐,爹和她怎么来了?” “且识你的字,管那么些别家事作甚?” 宜悠轻斥责,她从不是有耐心之人。当日既已决定舍弃,再见时自不会拿出孝顺女儿姿态。 沈福祥耳朵尖的听到儿子那声爹,感动之下当即红了眼眶。 自与李氏和离后,他便住在祖宅,服侍于娘跟前。娘对他极尽温柔,三十多年缺失的母爱一朝补回,他自是暖心不已。所以当娘说,将自家那点地归于公中,同吃同住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没曾想地契刚交回去,春生回来一遭,闹着要住大院子,他便搬去柴房。而后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他还要为一家老小烧水劈柴,俨然成了春妈妈跟班。 他本已绝望,正想这几日进城来找芸娘,只求为他们娘仨当牛做马,昨日却突闻二哥入狱。娘崩溃晕厥前紧紧拉着的手,嫂子厉声的指责让他无限愧疚,是以今日他便跟随二人来此。 如今再见儿女,尤其听女儿那锥心的“别家”,他突觉自惭形秽,因此便讷讷不言。 老太太苦了好一会,见院中个人皆有事要忙,竟是无人理她,便也收了*,朝儿子使眼色。 “二丫……”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这段话的意思就是,一个叫孟母的人,为了儿女能过得好,不惜抛下一切,三次搬家到适宜之处。” 长生自不懂那些弯弯绕,听此恍然大悟:“那人不叫孟母,而是娘。也不对,娘只带着我们搬家一次,并不是三次。” “孟母与娘不同,不过长生你得记得,天下母亲,疼爱儿女的心是一样。” “恩。” 姐弟俩正学然忘我,沈福祥是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反倒是老太太,拉起儿子手。 “儿啊,娘没那条件。如今你儿女居于此,你便搬过来,随他们一起住。你二哥的事,缓缓再说。” 沈福祥意动:“娘,你不再生气了?” “都是娘的孙子孙女,隔辈亲,哪有那么大气性。” 宜悠且能稳住,拉着长生不让他出声,一旁少不更事的碧桃却疑惑了。 “小姐,夫人不是早已和离且脱族,怎么?” “碧桃且打住,别人若要把自己说成那天上的王母娘娘,我们也管不住那张嘴。只是信不信,不还在自己?” “还是小姐聪明,我去擀皮。” “去吧。” 主仆二人话语轻松,却将老太太气个仰倒。浪费了那些力气,到头来人家竟从未放在心上。来之前便相好的以势压人,拿捏住这一家,如今却是全然行不通。 一计不成,她又生一计:“福祥,多日不见,你也该与儿女一叙天伦。” 沈福祥本愧疚,但看娘满含希冀,他还是走上前。 宜悠只闻到一股子馊味,再看沈福祥身上衣衫,虽肥大些却簇新,应是沈福海当季新做。唇角勾起,老太太当真蠢笨至极,竟不知让他净身后再跟来。 不过他模样也瘦削了不少,额头皱纹竟深了几层,这些时日怕是也过得不舒心。 “二丫。” 一只手伸到头顶,就要行抚摸。宜悠刚想闪躲,门口走来带刀的二人。 李氏一步冲上来,伸开双臂挡在闺女身前:“沈福祥,你手抬这么高,竟是要打我女儿?” “我……” 一着急他说话声便打哆嗦,宜悠与李氏并立:“娘,刚沈老夫人在这骂骂咧咧,我拉着弟弟未曾理会。如今她好不容易歇了恬燥,却又派儿子前来。” 因着脸面,老太太哄儿子的声音本就极地,也就宜悠离得近,大体能猜出一二。外面听到声音,来看热闹的邻居却只记得她方才的破口大骂,如今纷纷点头。 有几个弄明白身份的,甚至已指指点点。 “这不就是昨天那兄妹的亲娘?” “看李氏刚来时那副干瘦的模样,在家都被累成啥样了?” “昨日我铺子刚来个云林村的,这沈家的事,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年她可是杀了沈家长子亲娘,又夺了人家的族长之位。” 七嘴八舌,云林村发生的一切,竟是都被捅干净。 ** 宜悠一个眼神都不给沈福祥,此人由亲娘处所受委屈,悉数报复于妻子身上。如今离开三月,他竟丝毫不知悔改。 如今看来,她只庆幸自己当日态度坚决,一刀两断。 本来她意在报复沈家,方才听邻里所言,她已是有了更好的主意。 “穆然大哥怎么来了?” “县衙职位调动,日后我便负责临近城墙这一片。” 此言一出围观邻里纷纷道和,这小哥虽然一副刀疤脸,身形高达面向可怖,但人确是一等一的好,一身功夫也是俊。有他守着,日后再也不用怕那偶尔的些许毛贼。 “恭喜穆大哥升值。” 穆然常年无表情的脸,如今罕见的有了一丝温柔。巡查集市与驻守县城虽听起来一般无二,两者地位待遇却大相径庭。最直接的一点,今后他可入住街头专属衙役的小院,宇哥也能避开云岭村那帮跋扈的小霸王。 穆宇听完也是兴奋异常,他直接拉起长生的手:“太好了,以后你去我家玩。” “如果你家不好玩,再来我家。” 李氏也为其高兴,院中人喜气洋洋,除了倍感多余的沈福祥,以及被忽略彻底的老太太。 ** 眼见强势压制以及儿子的亲情牌不成,老太太想起还在大牢中的儿子,心下一横,起身屈膝跪下。 “芸娘、二丫,就当我这个老婆子求求你们娘俩,放福海一条生路吧!” 大越讲究母慈子孝,与其它朝代“母慈”为先不同,这边两者地位对等,并无先后。为人长辈若不仁慈,儿子亦可不选择愚孝。 是以白发老妇下跪之事虽少,久居县城熟悉大越律的邻里却无人指摘。 长辈犯了错那也是错,不会因为此人是长辈,就不会产生恶劣后果。县城中人多数以经商为生,对此算计的要比种田的乡下人清楚明白。 宜悠看向穆然、邻居还有老太太,如今已是万事齐备。 若是抓不稳这机会,那她日后定会后悔追悔莫及! 移步向前,她居高临下的扫一眼沈福祥和老太太。 前者嘴唇阖动:“二丫,她毕竟是你奶奶,一大把年纪了。” 低头伸在母子中间,她小声说道:“一大把年纪还到处兴风作浪,所以,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古话真是有大道理!” “你……” “老夫人,别忘了你是在求我。” 张扬的笑着抬头,她感觉自己与戏文中那些仗势欺人,最后总会被无情炮灰的小人有些相像。虽然心中怀疑如此做是否正确,但她还是觉得,这样最为爽快。 老太太咬碎了一口银牙:“莫要得寸进尺。” 宜悠声音尖起来:“大家来听听,我们家四个女人,大白天好好干着活,被人从外面扔进来一只又脏又臭的破鞋。如今这扔鞋的人,倒还责问我得寸进尺!” 责骂声当即铺天盖地,又顽童甚至捡起石子,直接朝老太太背上扔去。 “我呸!”这是围观者说最多的话。 沈福祥护住亲娘,他知道妻女讨厌这些。可为人子不管娘,那岂不是与畜生无异。 “二丫,我把鞋给你收起来,你莫要生气。” 宜悠挑眉:“这鞋扔那么近,定是扔鞋之人手劲不够大。你老实说,是你仍的,还是沈老夫人?” “是……” “好一个母慈子孝,过去十五年,我和娘就是这么过来的。如今这里是我家,容不得你做主,谁扔的,给我用嘴叼起来,不然今个别想我去县衙。” 老太太本就生着气,脑筋不清楚,如今一听她要去县衙,那还会去想其它? “我扔的,我去叼。只要你肯救福海,一切都好说。” 麻溜的站起来,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长子。她尊荣了大半辈子,在云林村一直是最尊贵的夫人。如果儿子丢了族长之位,到时不相干的人上去,她一个老太婆孤零零的被赶出祖宅,余生蜗居一简陋农舍,受媳妇管制,那可要如何过活。 左右如今都是在县城,云林村人瞧不见。当年福爱之事她都能压服,等儿子上位,她定要将狗屎塞入这对母女口鼻。 “娘。” “没用的,给我闪开。” 一把推开儿子,她蹲到墙角,脸靠近那只破鞋。来时气得狠了,也为给出下马威,她将那鞋于猪粪中埋了一夜。 如今臭气熏天,上面青黑皆为猪粪黏土干结之物。捏住鼻子,她张嘴含住,刚想起身,被她绞烂的鞋子刺啦一声跌落在地。 “二丫……适可而止。” 宜悠摊手:“我又未曾勉强沈老夫人,一切皆是她心甘情愿。” 无奈下,她只得再次倾身。如此反复四五次,方才将那鞋子吊起。六十岁的老太太足步如飞,奔到门外吐出,扶墙干呕起来。 “沈老夫人,你觉得今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站在穆然身边,她时刻提醒着老太太,今日她去不去县衙,可全看她的态度。 “是我一时糊涂,芸娘、二丫,你们勿要放在心上。” “二丫,怎么能这么对你奶奶!”沈福祥青筋暴露,脸上尽是难堪与尴尬。 李氏护住儿子与穆宇,方才见沈福祥时,观他日子艰难,她还曾想过经此一役,此人头脑可能清明些。 他竟还是那般冥顽不灵。方才她只想着长生年纪小,二丫这几年就要找婆家,须得有爹爹护持。若是他浪子回头,她亦可帮忙劝服二丫。 如今一看,她简直是痴心妄想,一大把年纪,竟还不如二丫活得通透! ☆、第五十三章 面对如此冥顽不灵的沈福祥,李氏沉下心来。自此直至几十年后白发苍苍寿终正寝,她未曾再生出过任何多余念想。 当然那是后话,如今李氏护犊之心大发,抄起擀面杖挡在宜悠面前:“什么求爷爷告奶奶?沈福祥,想让我跟你一样面团性,做你的春秋大梦! 自和离起,宜悠与长生便都跟着我。如今她虽依然姓沈,但却是我这一家三口的顶梁柱。凡事总得分个例外,这老虔婆都欺负到家门口,还不许当家的硬实起来。” 老太太干呕完,听到李氏这话又是一惊。媳妇进门近二十年,向来都是服服帖帖的跟在儿子身后,屁都不敢放一个。 如今怎地,竟比程家那死掉的母老虎还要厉害! “冤孽啊。” 红了眼眶,她趴在门槛上,哭给外面一圈人看。 若是寻常白发苍苍的老人,无论犯下多大错,这一哭定是要引人怜悯。偏偏轮到老太太这,本就因子女之事名声不好,方才那番中气十足的破口大骂又彻底引人生厌。 “真是自作自受。” “一把年纪,还净做那损人不利己之事,落到如今也是咎由自取。” 老太太耳聪目明,自是将这些言语听得一清二楚。哆嗦下,她趁机迈过门槛,站立合上大门。 “看什么看,天天闲磕牙的败家玩意!”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是“抨”一下响起的关门声。外面瞬间寂静,而后又爆发出不可置信声。 这究竟是哪来的疯婆子,怪不得教出来的儿女,做下那般为人所不齿之事。 ** 宜悠虽一直注意着李氏与沈福祥的动静,但却也分一丝精神,注意着门外老太太的举动。 见她关上门,她自走到边上打开,面露歉意:“各位叔伯婶娘,沈老夫人脾性不好,多番得罪之处,我自会尽快将她劝回。” 事已至此,要她说出那句“看在我的面上万望海涵”,自是不可能之事。一则她还没那么大脸面,二来即便有脸面,也不应浪费在此处。 温柔的笑笑,关上门。接下来之事,还真不适合当着如此多人面做。 “鞋子已被我拿走,二丫你答应的事,也该履行了吧?” 老太太坐在院中唯一一把竹椅上,神色间有些颓废。强撑着说完此句,她吐出一口浓痰,继续干呕起来。 “那倒不急,今日趁沈老夫人前来,有些事便是说清楚的好。” “究竟还有何事?” “我娘自及笄起,嫁至沈家已有一十六载。这么些年,老夫人虽为让她当牛做马,但也大抵当个驴子使。族内什么重活累活,她全干了个遍。连着婆母的辱骂以及妯娌排挤,她也因顾念着孝道不敢反驳。” 说完她头转向李氏:“娘,当年我还不太记事,你且来说道说道?” 自吐出那一番话后,李氏胸中最后一丝阻碍也已消融。虽不知闺女做何打算,但她依旧尽数配合。 “既然二丫要听,那娘便说说你。” “我?” 长生也疑惑:“是姐姐小时候的事?” “自然,长生打小身子健壮,自是不知你姐姐幼时吃过的苦。二丫虽出生于夏日,怀她时却有多数时日天寒地冻。当时我肚子还未显怀,沈老夫人头疼脑热,命沈福祥去给她买补品。 我孤身一人在家,没多久,便被喊去祖宅。婆婆拿出脏污的被褥,命我伺候她洗净。无奈下,我只得踏雪去凿冰面。没曾想这样摔一跤,半身皆掉进冰窟。三九天河水沁凉沁凉的,亏得那水浅,二丫才算能保住,可自小到大身子骨却一直不是很好。” 说到这李氏眼眶泛红:“其他的种种,二丫多少也有印象。都过去了,你们只需记得谁好谁赖便可。” 长生握紧小拳头,沈福祥却是欲言又止:“当真是……因此?” 李氏反问:“不然你觉得?” “二丫,爹对不起你。” 宜悠瞥了他一眼:“你自是对不起我,你更对不起我娘。这还不算什么,最过分的是,但凡你心中有一丝愧疚,今日便不会领人上门扔那又脏又臭的破鞋!” 沈福祥无地自容,老太太耷拉着眼皮。 “那时我哪知道她会如此,不过是一床被褥。大过年的,谁不图个干净,再说村里人哪那么娇贵。” “恩?” 老太太住了嘴,如今她是不敢惹这尊煞神,宝贝儿子能不能出来,可全要靠她。 “芸娘,是我对不住你。” 宜悠却是十分看不惯沈福祥这幅模样,摇摆不定,两边都想讨好。他这样自图个清静,可吃亏的却是一直宽容大度的李氏,她得忍受婆婆一年又一年的得寸进尺。 偏偏这男人,满心维持着自己心中那点道义。甚至于或许他还觉得,自己也很努力的在为这个家出力。 “沈福祥,你不仅对不住我娘,更对不住我们全家。如果一声对不住又用,那还要衙役做什么?” 沈福祥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此刻脸憋得通红,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要我去县衙倒也不难,虽然和离后我们再无关系,可毕竟在云林村一同住了十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 老太太抬起头,眼睛发亮。 宜悠心下讽刺,慢悠悠的说道:“但有一点,过往种种不能就这么算了。还清这笔债,咱们才能继续往前看。沈老夫人,你说是吧?” “那是自然,过去我确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对。芸娘,好孩子,委屈你们娘俩了。” 宜悠拉着李氏,受了老太太这躬身一拜。满是皱纹的老脸弯腰低下,李氏身形大动。 过往之事何尝不是她内心深处的伤疤,原以为带着包子买卖摆脱那个家,与儿女齐聚天伦已是人生大幸。没曾想,她竟然等到了老太太的赔礼道歉。 半年前,她还在云林村,饱受老虔婆欺压的同时,还为女儿昏迷不醒发愁。仅仅短短一茬麦的时日,她已是扬眉吐气。 住着县城中四合院,儿女孝顺懂事,又有丫鬟婆子伺候。每当夜深人静,她都忍不住掐自己一把,确认自己如今的日子不是梦。如今再得老虔婆躬身认错,她只觉心中最后一口郁气吐出,整个人竟似年轻十岁,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 扭头看向女儿,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日后,她定要全心支持女儿,好生教养幼子。 ** 宜悠拉紧娘的手,她何尝不痛快?只是单这样还远远不够! “单嘴皮子上说没用,我娘当牛做马那些年,走时未曾要沈家一针一线。” 看老太太面色骤然发紧,宜悠面上笑容更加轻松。她自知这等没脸没皮之人,鞠躬道歉对其不疼不痒。老太太为何看中沈福海,因为他身上族长之位寄托着老太太最看重的两样事务:一为钱,二为权! “我娘辛勤劳作那些年,连带上我,你便给每人纹银百两,权当赔罪!” “你做梦!” “沈老夫人先别红眼,如今你有求于人。抹平我这心中郁气后,其它一切才好说。”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钱。” 宜悠一把掏向她怀里,急得老太太忙掩住。 “沈老夫人说笑呢,沈福祥可能不知,你经过事还不明白。此番前去县衙打点,你身上还能不带些银两?” “这钱全做打点之用,若是剩下,我再给你们娘俩。” 宜悠左手挽起李氏,右手抄起擀面杖指向门边。 “我却信不过老夫人。既如此,门在那边,你自可出去。碧桃,送客!” 小丫鬟一愣,她被买进县衙没一日,边转手到宜悠家。短短半日,连县衙大门都未看全乎,哪知大户人家送客规矩。 此时她只得有样学样,抄起小号的擀面杖,学着小姐姿态自觉挥挥。 “我家小姐说了,要你们赶紧走。快走快走,不走我请官爷了!” 老太太自知今日这母女定会得理不饶人,可她心中也没底。官差都在,这钱一给出去,便铁板钉钉的要不回来。到时若是二丫反水,她岂不是无处诉苦。 反倒若是把钱捏在手里,为了银子,二丫也得鞍前马后。等见到县丞夫人,银子入了贵人口袋,她还能怎么办?多出二百两,反倒能给贵人多留些好印象。 如此想着,当即她就想撒泼。还没等张口,小擀面杖戳到她后腰。 “怎生还不走!” 碧桃小声嘟囔着:“这可是我来后第一份差事,万不可办砸。” 这样想着她手上便加两分立,擀面杖顶也就拇指粗细,碧桃自小干粗活长大,人虽小力气可不缺。这样一顶上去,老太太当即有些受不住。 “哎哟,我腰扭了。” 宜悠转过来:“沈福祥,出街口拐弯便是医馆,你还不扶沈老太太过去?” 这是踏入小院后,她给沈福祥的地一个眼神。弓腰扶住老太太的沈福祥,此刻心绪很乱。儿子见到他满是仇恨,女儿更是不肯喊他一声“爹”,亲娘更是藏了数百两纹银的巨款。 这一切都超乎他的认知,再想想这些年劳作下来,人到中年反倒打了光棍,他更是有种天大地大无处容身之感。 “还不快去!” 宜悠厉声呵斥,沈福祥一哆嗦,当即扶起老太太往门外走。 “不能去!” 沈老夫人转身:“二丫。” “我早已改名,如今叫宜悠。” “宜悠,若是我付了赔罪的银子,你可会去衙门救你二伯?” 宜悠面露疑惑:“二伯,那是谁,我认识么?” “别装糊涂,你可会将福海救出来?” “这我可没把握,我只引你二人去县丞面前。能不能救下,那与我无多大关系。” 说罢她有意看了老太太胸前一眼,记得前世程氏曾对她咒骂:死老太婆手中捏着不下五百两的私房钱。因着这笔巨款,多年来她才做低伏小。 所以方才她要二百两,也是基于此数。不过半,亦不少,老太太咬咬牙也能拿出来。至于肉疼,更是她希望的结果。 老太太摸摸胸口,福海之事迫在眉睫,她实在找不到别的门路。二丫若是一口答应救出福海,她肯定不信,她有这么大本事,那些年怎会龟缩沈家。如今她这般说,反倒让她放心。 “我先给一半,事成之后,再给另外一百两。” 宜悠握紧拳头,果然她算对了。 “不成,我信不过沈老夫人。若是你赖账,或将银两悉数交予县丞,那我岂不是吃个哑巴亏?” 被戳破心思,老太太脸上丝毫无尴尬。 “其实我也信不过你。” 宜悠一挥擀面杖:“大门在那,二位请便。” 娇小女子挥动自己身量一半的擀面杖,身形笔直风姿堂堂,站立一旁的穆然忍不住眼前一亮。 穆宇则要直白许多:“二丫姐威武!” 长生跳起来,与有荣焉:“姐姐一直很历害。” ** 宜悠戳戳擀面杖,面色云淡风轻。老太太那点心思她清楚,可她岂能随此人心意。 没等老太太有反应,沈福祥却是再也呆不下去:“娘,我们先走吧。” “老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福海没了,这笔钱就能落到你手里?告诉你,做梦!” “娘,儿子盘着您长命百岁,从未有此等想法。” 老太太也是被气狠了,恶语吐出,看到儿子眼中的心灰意赖,她才反应过来。 “福祥,娘只是脾气冲点。你看他们娘仨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还那般锱铢必较……” 宜悠没空看二人的母慈子孝:“你们走不走,我们还得干活,别留在这碍眼。” 赶苍蝇似得挥动擀面杖,她丝毫不提银子的事。 老太太躲着棍棒,很快退到门边。见她竟是丝毫对银钱不上心,她开始自我安慰。能住得起这样的宅子,二丫应与县衙那边关系不差。能找对门路,把福海捞出来,莫说是二百两,就是两千两,她砸锅卖铁也要出。 “二百两是吧,我给你!” 壮士断腕般,老太太自怀中掏出两张银票。 “拿着,走,去县衙!” 拿了这么长时间的乔,宜悠气也出了。事关如此大一笔钱,她自不会再矫情。 今日之事虽说处处透着巧合与蹊跷,实则也在她算计之中。老太太大半辈子住在云林村,虽觉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到了县衙这片她不还是两眼一抹黑。 沈福海锒铛入狱,沈家所能找的人,只有唯一与县衙有牵连,且看起来关系还不错的她! 是以她才有底气去百般刁难,若是失败,她也不缺什么。且以老太太性子,她定不会失败。 “娘,是四通钱庄的。” 李氏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银票。 “这上面密密麻麻的一堆,写得都是什么意思?” 宜悠好歹识几个字,接过来逐字逐句为李氏读出:“这一张就是一百两银子的额,拿着凭证去县衙边上四通钱庄,伙计就会给一百两纹银。” 李氏听闻自是惊奇不已,捏着双手都在发抖。 “我手上,这可是二百两纹银。” “娘,这是你辛苦那么多年该得的,拿起来。” 老太太讽刺的看着母女二人,整颗心都在滴血。她拼命的安慰自己:只要能救出福海,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等福海得势,春生考上功名,她自会让这对恶毒的母女原封不动的吐出来。 ** 县衙地牢,死囚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关押之处必当慎之又慎。死牢虽与其它牢狱连在一处,但其周围几乎密不透风。 沈福爱喊哑了嗓子,半响终于被送饭归来的狱卒听到。 “老实点,喊什么喊!” “我要见我娘。” “不瞅瞅你是在什么地方,这里也是一般人想来就来的?” 这会沈福爱已经反应过来,如今处境当真身不由己。难得她软下来,开始哀求:“这位大哥,若你能报信,到时我娘必会有丰厚赏赐。” “奇了怪了,方才那人也对我如此说。” 衙役拍着脑袋:“若是没有银钱,那我岂不白跑一趟。” 沈福爱摸向怀中,那里有她珍藏多年的一对玉制耳坠。她进来时日短,衙役还未曾为其换衣。当初搜身时,众人见她那副死猪样,再饥不择食也下不去手。 是以,这幅玉坠子便保存下来。 “事成之后,再给另外一只。” 若是宜悠再次,肯定会感叹:这二人不愧是亲母女,求人办事,说话行动间,竟是一般无二。 衙役对着光看下色泽,虽然他不懂,但此物触手冰凉滑腻,应该也算值钱。 “罢,我便为你跑一趟。” “烦请快些。” “知道了!” 腹中传来一阵叽咕声,她刚想喊恶,却听到铁门闭合之声。原来那衙役已然走远,这下,她只能忍住饥饿,借着四方窗口照进来的微光,捏着珍爱多年的一只耳坠,开始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 前面便提到衙役秉性不坏,他并未因坠子只给一半而难为沈福爱,反倒快些收拾食盒,准备早些往云林村报信。 却说这边,老太太坐回椅子上。 沈福祥多数时间或许糊涂,如今昔日妻女在前,又听老太太关于家产的咒骂,他反倒稍稍清醒。 “两张银票就乐成那样,当真是没见过市面的。” “娘,你少说两声。” 老太太捂下心口,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她心如剜去一块般的疼。 “二丫!” “说多少回,我不叫二丫!” 此消彼长,老太太鼓起的劲消下去:“宜悠,那……咱们还不趁没吃晌午饭,快些去县衙?” “自是去。” 命李氏收好银票,宜悠走到穆然身边。 “劳烦穆差爷。” “姑娘有事请说。” “确实有事,面前此为老人,涉嫌谋杀十几年前亡故的沈家姨娘柳氏。穆衙役虽不管云林村一带,然除暴安良本是官府大义,如此便劳烦于你。” “理当从命!” 穆然合拳一拜,大刀寒光一闪。 老太太见她点头,正摸着胸口剩余银票。现在她满心里,全是福海得救春生中举,她坐上老封君,着凤冠霞帔将此母女头踩到屎盆子里,听她们哀声求饶。 谁曾想,话锋一转,她竟然也要锒铛入狱。 “你……这是何意?” “沈老夫人难不成还听不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明明答应过,要引我去县丞处救出福海。如此出尔反尔,就不怕天怒人怨,遭天谴!” 宜悠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下,过往之事她从未有一天忘却。再没有什么,比眼见就要事成时,突然一无所有甚至坠入深渊地域更能让人绝望。 “我堂堂正正,自不会惧怕牛鬼蛇神。你且仔细想想,我只答应过引你去见县丞。” “那是自然,如今你……莫非你……” 扬起唇角,她缓缓点头:“正如你想得那般,如今你岂不是得偿所愿,见到县丞大人。若有冤情,待会公堂之上,你自可详尽言明。” “你……”老太太喘着粗气,哑声责问:“你一门心思置血亲于死地,沈家名声坏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无所谓的耸耸肩,宜悠说道:“程氏当日陷害我名节之时,可曾想过对我伤害。沈家若是名声好,我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债多了不愁,如今我自无所畏惧。” “差爷,有劳。” 穆然大步向前,不知自哪变出一条麻绳,麻利的将老太太手反剪于后捆结实。 “福祥,快来救娘。” 宜悠凉凉出口:“据我所知,妨碍衙差执行公务,亦可被刑拘。虽当不成父女,但我也不希望你锒铛入狱。” 沈福祥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无奈的叹气:“娘,县太爷素有清名,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此言有理,黑是黑,白是白,即便巧舌如簧也不能颠倒黑白。娘、长生、穆宇,你们且在家等着,我将喜饼送去县衙,顺带做一回证人。” 作者有话要说:捉只虫~ 留言有亲说鞋子那事对老人太狠,我想说,你要不要想想老太太十六年持续不断对这宜悠一家的剥削? 现代或许开放,但在古代,“破鞋”是个多难听的称呼? 沈老太太这种人,不能拿普通慈祥老人的尊敬爱戴态度去看。或许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安乐祥和、赤子之心;但是成人的世界,没有人会因老弱妇孺而去特别优待。心理上,宜悠是成年人。 ☆、第五十四章 自幼条件所限,李氏并不算顶有本事和心机的妇人。然而比起沈福祥之流的拖泥带水,她有男儿身上亦少见的果敢与决绝。 既然已下定决心和离后从女,此刻她自不会拦着女儿。 “二丫且去,刘妈妈,你提上那食盒。” 说起食盒,沈福祥眼中陡然亮起。不过那丁点亮光,自刘妈妈提一红木匣子出来后便熄灭。原来他所见没错,自进四合院到现在,他未曾见过任何与自己有关之物。 芸娘与儿女,是真心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宜悠自是没空去管一糙汉子的伤春悲秋,吩咐碧桃看紧长生穆宇,她便放心的跟到穆然身后。 ** 大越虽沿袭前朝,讲究士农工商,但圣祖开明,是以坊市区离着官家所局县衙并不太远。 一路走进,老太太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对此宜悠早已练就最高境界,过耳即忘。悠哉的走在穆然身侧,她有心留意街边商铺。 街边合适的铺子约得七百两,这些时日自家虽因搬家之事开销大,但李氏精打细算,家中也余下约五十两。加上自老太太那边讨要的青春损失费,如今家中余钱已过三分之一。 就此她也看到希望,也是时候开始合计。 她想得入迷,眼神中带着丝迷离之色,唇角也不由自主的向上扬,微风拂过面颊,吹散纤长的刘海。 穆然转身时,见到的便是这般盛景。日光下,姑娘家柔软的发丝反射着晶莹的光泽,竟是比他征蛮夷时缴获的黑曜石还要好看。 忽然他神经一紧,拉起她的手往边上一扯:“小心。” 宜悠正做着美梦,梦中她坐拥云州最大的包子铺,铺中丫鬟伙计百余人,她只需稳坐幕后,便可日入斗金。绫罗绸缎任李氏挑选,长生也入长成翩翩少年郎,入了云州最好的官学。 唇角弧度越来越大,直到哈喇子流到嘴角时,突然一股大力扯醒她。 “怎么了?” 接着力气朝后仰,一口黄痰几乎擦着她的面颊而过,在空中划过抛物线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 老太太麻溜的吐出一连串咒骂,清清嗓子,正欲朝她再吐。 “沈老夫人,沈福海或许罪不至死。你这么张牙舞爪的嚷嚷,是怕知道他大逆不道的少,还是觉得沈家还不够热闹?” 亲子命门始终是老太太的软肋,闻言她终于噤声。 “毕竟十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这般慢悠悠的走,不等到县衙,县城所有人都得知道沈福海有个杀人犯的亲娘。” 两句话直击死穴,老太太闭上嘴,将咒骂的力气悉数用在走路上。 ** 这次因着有穆然,便少了击鼓鸣冤那一环。 县丞自书房出来,听闻有案件后,着实长舒一口气。 夫人这几日忙活完巧姐备嫁适宜,腾出手好生整顿一番后院。就连他,也被押着做那锦绣文章。日日抄书,日子着实水深火热。 “堂下何人?” 捉拿杀人凶手是官府义不容辞的责任,将人押到,宜悠便径自走开。 “吴妈妈,我做了几样喜饼,还请夫人和小姐过目。” “宜悠姑娘请随我来。” 留着刘妈妈于原地,宜悠自去正房。经过这会,稍有些发软的喜饼已经冷却下来,酥脆爽口。 “娘,这个好吃,咬下去有种花的味道。” “巧姐喜欢,那便拿去吃。” “那可不行,吴妈妈说过,吃了自己的喜饼,会吞掉福气。” 宜悠打量眼这位县丞小姐,前世她虽认识,但也只是远远瞧过几眼,对其秉性并不了解。 如今看她窝在县丞夫人怀里,脸颊红扑扑的,一派天真烂漫小女儿状。软糯的声音,怕是再冷心肠的人听了也要心生愉悦。 “小姐,这只是供选的寻常糕点,如今还算不得喜饼。” “是这样?呀,这姐姐好生漂亮。” 宜悠对自己的美貌很有信心,闻此她莞尔一笑:“多谢小姐夸赞,小姐身上自有一股烂漫气息,民女看着竟是十分欢悦。” 不卑不亢的态度,真诚的赞美,反倒更让人信服。 “娘,这姐姐说话我爱听,我喜欢她。” 县丞夫人只得一子一女,对着小女儿自是宠溺非常,自是舍不得她有丁点不如意。 “我儿福气大着,莫说不是喜饼,便是真喜饼,吃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只一点,她可不是你姐姐,宜悠如今还未及笄吧?” “下个月便是民女及笄之日。” “原来是妹妹,你生辰在哪一日?” 生辰八字本是女儿家隐秘,但对着县丞夫人,宜悠自是不会藏着掖着:“便是十五。” “啊呀,竟是跟我同一天。” 亲女在前,县丞夫人心情也是格外好:“这可真是巧了,如今你无长辈,及笄之日怕是冷淡。” 巧姐性子与面向一般无二的开朗:“娘,这是怎么回事?” 说罢,她掰开一块喜饼,面露惊喜:“这馅料的颜色,可真是好看。娘,我就要这个。刚开始尝倒是没什么,现在越嚼,竟是越发觉得细腻。” 宜悠即便有意扯大旗,也不会于此刻去扯那苦大仇深的沈家之事。 “这馅全用花瓣所制,为了这几只喜饼,民女可是把四合院附近的桂花树全都扒秃顶。单这一种馅料怕是不够,小姐若是喜欢,还可加些肉馅与其余花朵。” “单是听着就好吃,就按你说的。对了,方才我似乎在问你家无长辈之事。” “此事恐污了小姐耳朵。” “什么事竟这般严重。” 县丞夫人冷眼瞧着,见她面色坦然,竟不似其余商贾之女般,对女儿百般巴结,趁机便要为自家捞些油水。 尤其是见她喜饼做得好,她更是欣喜异常:“不过是遇到沈家那不慈的祖母同糊涂爹,几次三番差点把她逼死。” “天下竟还有这等狠毒之事,妹妹这般漂亮,着实可惜。” “小姐有所不知,民女如今所住四合院,便由夫人提供。若不是夫人,如今民女怕是还在云林村苦苦挣扎。” 是那不忘本的,县丞夫人见亲女面露崇拜,满心如喝了蜜糖般。 正待她说话时,那巧姐儿却拉下脸来:“娘,方才你是说沈家?那沈四丫所在的沈家?” 宜悠暗道糟糕,如今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便是四丫爹娘,几次三番逼迫于我,如今我娘已离开沈家。” 巧姐立刻生出一股同仇敌忾之感:“单看面向,姐姐也与那惹人生厌的沈四丫不一样。” “好了巧姐,今日不提此事。” 巧姐似乎想到什么般,忙闭上嘴:“妹妹生辰当日,我自有好礼相送。” “多谢小姐,夫人,民女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恩?” “昨日沈家兄妹入狱,今日沈家老夫人再次以杀人之事被捕。来时民女想了一下,总觉这其中有蹊跷。” 县丞夫人扬高声音:“沈老夫人被捕?” 宜悠将个中缘由一一道明,巧姐瞪大眼睛听着,而后似有感慨:“怪不得娘平日要教女儿那些阴私之事,农家尚且如此……” “巧姐不必惊慌,那边虽是大家,可你阿娘长兄也不是无用之人,日后自会有人为你做主。” “恩。” ** 母女二人一阵感慨,正待再说些什么,就见那吴妈妈进来。 “夫人,死牢中沈福爱贿赂狱卒,说是要见家人一面。” 宜悠心思一动,昨日打落这二兄妹之时,她便觉程沈两家有蹊跷。程家过世的老太太也是厉害角色,怎会容忍这不贞的儿媳横行那么些年。 “还望夫人成全。” “罢了,既然你这般要求,那便去一趟。” 说完她拉着巧姐:“这会你哥哥应已读完书,你且将这饼拿去,予他尝尝鲜。” 巧姐嘟起嘴,好不容易来个合心意的漂亮妹妹,且两人间有共同仇人,她便恨不得多与其玩一会。 “吴妈妈去。” 宜悠眨眨眼:“小姐岂能不知那牢狱是何地,其中定是积存不少晦气。小姐若是沾上,定是不甚妥当。” “那……我在这等妹妹。” 轻松搞定此人,宜悠面露轻松。她心思重,见到这般玲珑剔透且天真无邪的玉人,只觉浑身舒爽。难得巧姐没有县丞夫人身上的骄横,更让她想去好生结交。 关上门眉目一转,前世记忆突然浮上来。前世陈德仁府上,大夫人举办赏花宴,她便见过一身形瘦削的官家夫人。 比起巧姐的圆润通透,那夫人瓜子脸上全是哀愁。听闻她成亲当日受过重伤,无法生育以致为婆母夫君厌弃。 前世她自视甚高,自不会对这种不得意的小吏之妻多加关注。如今想起来,在未进陈府之前,县丞夫人章氏似乎曾出府个把月。当时她初逢陈德仁,只想着使出浑身解数勾住郎君心,未等章氏归来,她便被带入陈府。 如今物换星移,虽不知当初究竟所为何事,不过她却是不忍心这般玲珑剔透的姑娘再受那般苦难。离着不过二十天,她且注意些吧。 ** 牢狱与县衙连为一体,穿过后宅角门,再经公堂,西侧便是此处。 “宜悠姑娘,已是到了。” “初次前来,我并不熟悉路,劳烦妈妈喊一相熟之人。” 吴妈妈朝内吆喝起来:“老头子,还不快出来。” 生锈的铁门打开,自内走出一满是酒气的老叟。吴妈妈捏住鼻子:“真是要命,大白天的喝得醉醺醺。” 老叟闻声精神一震,而后满是委屈:“还不是你,在家不让我喝。” “罢了,别在夫人贵客面前丢人。宜悠姑娘,这是我家老钱,他管着牢狱这一块。” “我求着夫人去见沈福爱一面,劳烦钱叔行个方便。” “不麻烦,走吧。” “你们俩去,老钱,少喝点酒,不然今晚你就睡这大牢!” “我自是知道,夫人莫要担心。” 不知是不是幻觉,宜悠总觉钱叔背后有条尾巴在摇。低头抿唇,吴妈妈老两口还真是有意思。 “臭婆娘,竟知道管我。” 待走进后,钱叔忍不住咒骂:“姑娘,我老钱可不怕她吴妈妈,一点都不怕。我堂堂七尺男儿,在家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噗,钱叔厉害。” “别笑,我所言句句是真。” “我自知道,还是钱叔厉害。” “你是见沈福海,还是那沈福爱?沈福海就在那边……喂,你们几个悠着点,闹出人命我也没法管。” 顺着钱叔声音看去,宜悠只见牢房中几人,正在对一团肉拳打脚踢。 “劳烦钱叔,可否将那他身上最破烂的那件衣裳给我。” 钱叔听她是夫人派来的,本就让着三分,如今又见她态度恭敬,自无不应之礼。 “你们几个,把他外面褂子扔出来。” 宜悠接过,捏住一角,看那几乎不见原样的外褂。穿过阴暗的走廊,她扫了沈福海一眼,昨天还一副族长派头,仅在牢内呆一天,他便成了一幅沈老太太都忍不住来的猪头样。 “钱叔,走吧。” ** 漫长且饥饿的等待中,沈福爱绝望中出现了幻觉。听到门大开的声音,她痴痴的望过去。 “娘来救我了?” “沈老夫人被挡在外面。” 截然不同的声音,令她骤然清醒。 “怎么是你这毒妇!” 宜悠自是听得一清二楚,话在耳边打转,而后直接溜走,不留任何痕迹。对不在乎的人,她向来不会过多在乎。 “沈大小姐别来无恙,说起来,你这一辈子比我娘要幸运许多。” “那个毒妇,是她活该。” “真是个好命的人,如果没有沈福海,你能一直好命下去。” “还不都是你害的。” “我害了你?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不清楚?如果未有当年之事,我能凭空捏造?若不是沈福海藏起那元帕与药包,能被我抓到把柄? 沈家人多嘴杂,你能藏十年,谁能保证下一个十年不会被发现。沈福海那般作为,族内早有看他不服之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早晚此事会被曝光。” 沈福爱疲惫的坐在地上,脑海中全是她方才说过的话。 “如何沦落到这死牢,难不成你还不清楚?是沈福海说,当初是你不知廉耻,引、诱、于、他!” 字字掷地有声,在密闭的死牢中回旋,打在沈福爱心头。昏迷前那句话,一直是她的噩梦。昨天还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带她来县城散心的二哥,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将她推落于这死亡的深渊。 “我要见娘,我要问问二哥为何如此对我,当年……我要见她!” 宜悠敏锐的抓住“当年”二字,果然她所料不差。沈福海老奸巨猾,不是易与之辈。所以她顺着心中的疑惑,从沈福爱之处下手。 “娘一定会救我出去。” “痴、心、妄、想!” “娘、娘……” 宜悠将沈福海衣裳仍在她头顶,夹着血液的腥臭让她醒来。 “你扪心自问,在沈老夫人心中,你与沈福海谁的分量更重!”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今早沈老夫人曾过府求我。她随身携带四通钱庄五百两银票,只为打通关系,救沈福海出大牢,继续享族长荣华。” 沈福爱面露惊喜:“娘来救我们了。” “挺清楚,是救沈福海,这其中未有你。大越律明令禁止兄妹通|奸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违者必当除以极刑。你二人之事,一县之地人尽皆知。你且好生想想,若要沈福海脱罪,当如何办?” 她语速极为缓慢,引着沈福爱自觉往那方面去想。既然大家都知道,以沈家之力,还不能让那些人尽数闭口不谈。如当年那般强压不行,剩余之法便是: “难不成,要找替罪羊?” “是啊,替罪羊就、是、你!沈大小姐,我虽与你关系不好,但你却知我自小便是直肠子。今日话且与你说明,昨日沈福海就曾言明,乃是你引诱于他。 年少之人,中了那等虎狼之药,即便做下不轨之事,也可渐渐被世人谅解。而你,却要背负这骂名,死后都不得安息。” “不可能,娘不会那般对我。” “事到如今,你还自信自己在老太太心中地位,可以重过沈福海?若是真如此重,这些年你手中岂会丁点也无程家掌家之权?” “掌家权?” 沈福爱重复道,心中却是起了惊涛骇浪。这些年她于程家确实自由,可却并无多少人尊重,是以出事之后,她自知无自保之力,只得第一时间逃回娘家。 当时她掩耳盗铃,只听信娘所言:掌家那等琐碎劳碌之事,怎可麻烦我们福爱。福爱只需打扮的漂漂亮亮,娘和二哥自会护佑你一世。 宜悠见她面色骤变,也知自己蒙对。宗妇不掌家,本身就是一种侮辱。而依老太太见识,说法不过是那有数几种。 “老太太是否威逼利诱,言明掌家辛苦,不欲劳烦于你。且程家对你心怀芥蒂,须得徐徐图之,润物于无声。又因后来产女,便教你一颗心放于孩儿身上,不要顾及其他?” “你怎会知道?” “若是我,也会这般说。先稳住你,沈福海便可高枕无忧,而她继续做族长之母,隐在暗处掌一族大权。” 沈福爱摇摇欲坠,过往那些疼惜的话语,背后竟隐匿着如此险恶的用心。联系种种,她便心生怨念。若不是二哥,如今她还好好呆在程家,做那富贵的族长夫人。若是娘肯多尽心,这些年她插手程家事物,牢牢掌握权力,也不会于事发后,毫无应对之策。 如今她竟然再被当做弃子,保全那万恶的二哥。既然他们不仁,她也不叫着二人好过。 “二丫。” “我已改名,如今叫宜悠。” “好,宜悠,我自知你与沈家无一点好印象。若你能将我救出,我自将此二人隐秘悉数告知于你。” 终于等到这一刻,她的预感全然正确。 不过沈福爱也着实痴心妄想,莫说是她,怕是县丞也不得放她出去。 “此事我办不到,大越律在那,我这般蝼蚁,着实无法撼动。若你能告知,我可保证你那女儿平安出嫁,不受此事困扰。” “当真无法,不行!” “别跟我摆那姑奶奶脾气,看看你身上那衣裳,可认出它出自何人?若你不应,在这牢中自会比沈福海还要凄惨。另则,程家大郎亦有子数名,若你出事,那女儿家的日子,怕是连沈福祥当日都不如。” 沈福爱抖落开衣裳,倒吸一口凉气。蹲在稻草上,她忘却了臀部疼痛。女儿如今是她最大牵挂,若是她也如四哥那般。 不,有她这等名声的娘,怕是她日子会更加凄惨。 宜悠看向目中无神的沈福爱,她坚信,对待独女,她自会有一分回护之心。 半响,沈福爱抬起头:“二丫可还记得白石堆边上那五百亩地,当年朝廷规整田地,此田夹在两村边引发争议。适逢我出事,娘便命二哥利用族长之便,将程家墓碑埋于地垄中。如何辨认,你且说说要如何对英姐儿。” 英姐儿便是沈福爱独女,宜悠点点头。她自是明白,地界若有争议,便要向上追溯历史。田间有程氏祖坟,此地当然归程家所有。老太太当真大手笔,竟是不惜牺牲沈家全族利益,也要将此事压服下去。 此事一出,沈家定无人护持沈福海。压下激动,她斟酌字句: “英姐儿于我多有隔阂,我自会于程家要回你的嫁妆,交由二叔奶奶妥善照顾她。至于你,这段时日在牢狱,定能吃饱喝足,不受任何欺辱。当着钱叔面,我可立誓。以上所言,如有违背,自当不得好死。” 沈福爱放下心,这样也好。阖动嘴唇,她自吐出其余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这段好腻歪,还好明天就能结束了。 伏笔已出,走向康庄大道。 ☆、第五十五章 “她虽出自程家,但对那个家却不是全然信任。当日地争,她虽退后一步,却也暗中留了一手。” “哦?” 沈福爱扯着那不成样的脏外褂,半晌终于缓缓吐出:“你这般聪明,也不想想,究竟是得多大的本事,才能瞒天过海,一夜间起一整座坟?” “你这意思,是说祖坟确实有,不过确属于别家。” “不是别家,正是沈家!” “那如何可以证明?” “那坟不过是被换了块墓碑,原先挖出来的棺材和墓碑,却被娘藏于云山脚下。那时我心思乱,没怎么注意,只听着似乎是一堆乱石。” 乱石?宜悠想着山下那沃野千里,唯一的乱石堆,就是被她筑篱笆墙,围起来的白石堆。 难不成那么巧,她竟是用了那么长时间,与四人棺材埋在一起的白石! 单是想想她便有些作呕,宽慰着自己,事到如今还不一定是白石堆,她边打量着沈福爱的神色。 看她面色灰白,毫无紧张之感,她大致确定,这番话当不曾作假。 “只这一点证据,我却是不太相信。” 沈福爱手顿了顿,汗珠顺着打成绺的发丝滚下:“你护得住英姐儿?” 宜悠再次感慨自己选对了人,若是沈福海,绝对不会如她这般好说话。 “如今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而能不能护住英姐儿,端看你能说出多少。程家不缺男儿,如今这般情况,程家压得越低,英姐儿自会过得越发好。” 攥着手指,沈福爱心思大动。平日夫君就对英姐儿冷淡,她无掌家权,英姐儿这嫡出小姐,地位更是丁点不比那小妇出的高。 二叔一家秉性摆在那,顶顶老实的庄稼人。自家当年嫁妆也算丰厚,若是交给这长辈抚养,定是极为妥当。可如今她却担心,“你如何保证,能要回我的嫁妆,并且将英姐儿交至二叔手中。” “若是按照常理,英姐儿生为程家女儿,自当由程家照管。再不济,也有三伯母在,自是轮不到二叔公一家。 所以关键就看你,若是你能搅得程家天翻地覆,自顾不暇,英姐儿呆在沈家,程家自会高兴。且二叔奶奶多年未有一女,她对你的喜爱亦是人尽皆知。祖辈照护外孙女,那是在妥当不过。” 沈福爱顺着她所言想去,深以为然:“好,她却是另外留有证据。” 宜悠瞪大眼,亏得她多加小心。若是一早走开,扒不扒得出墓碑棺材另说,即便出土,亦不会令人信服。 “娘不识字,自不会有文书等物。当日她埋新墓碑时,棺材中填的乃是爹遗留的一二物件。” “此事当真?” “我也是偶然听闻,并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不妨也告知。程家这些年对我客气,盖因沈家多年米面资助。此项全由二哥记录在册,彻查祖宅,当能得到账册。” 宜悠凝神听着,心底却起了惊涛骇浪。老太太此举看似粗糙且败家,实则极为好用。程家为那便宜,亦会全力支持于她。而沈家这边,只会见得老太太背后站着整个程家,遇事自会高看她三分。 “如此,我定会兑现承诺之事。” “好。” 吐出这最后一个字,沈福爱仿佛费劲了全身力气。听到两人脚步声走远,大铁门拴上,她失神的跌落在地,眼中溢出泪水。 “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死牢中只余悲惨的哭泣,没过一会,便转为虚弱的咒骂。比起方才的咒骂宜悠,此刻她完全换了对象。 “沈福海、娘,很快你们就会来陪我。” ** 沈福爱所言,宜悠自是听不到。拜别钱叔,她便去正院,与巧姐道别。 “小姐这帕子绣的当真好看。” 巧姐颊边溢出两只酒窝,更显得她天真可爱:“你我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且一见如故,不如姐妹相称。” “承蒙姐姐不弃,宜悠自是感激不尽。” 巧姐愣了下:“这……果然,我最是喜欢你这般痛快之人。跟我做姐妹,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别家那些姐妹,每次都再三推辞,当真是恼人。” “噗,这丫头,可算遇到与你投脾气的了。” 县丞夫人今日心情不错,便提起往日之事。原来巧姐虽长得小巧玲珑,性子却比一般汉子还要爽朗直接。偶尔遇到喜欢的姐妹,她便会提及此事,拉近二人距离。 “上次王家姑娘只推辞一句,你猜巧姐作何回答?” 宜悠笑道:“莫不是:王小姐若不愿,那我也不勉强!” “才不是,当时我明明很有气势的说了一句:丑丫若是不愿,本小姐也不勉强!” 巧姐收起酒窝,玉手掐着腰,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当真将官家小姐姿态端到十成十。 “姐姐有气魄!” “那可不,其实也不是我过分刁难,而是本就说点客气话。那些人,不若妹妹这般坦诚。” “姐姐嘴这般巧,不知日后的夫君怎么有福气。” 说到这巧姐红了脸:“姜大哥自是极好。” 宜悠唇角维持着弧度,心中却平添一抹阴沉。前世她所认识的那形销骨立的夫人,正是陈德仁手下姜通判之嫡长子夫人。 若是方才,她还稍带犹豫。此刻见到不计出身,与她姐妹相称的巧姐,她却是坚定了本心。不论是否能从县丞夫人这得到好处,她都要拉巧姐出那火坑。 “妹妹怎生发起呆,你这般漂亮,等及笄,自会有无数俊俏的郎君上门求娶。” “姐姐净知道打趣我,娘那般遭遇,我实在对亲事无甚想法。” “女儿家都要过这一关,今日别说这些。宜悠,我当真没想到,沈家那老太太竟有这般多的银钱。” 程氏自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宜悠自是认出,这与早上老太太拿出来的一般无二。 “沈老夫人盘踞沈家多年,这怕是多年积蓄。” “也是,你那事我也听说。只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老太太这命,我得为她保下。” 宜悠错愕,随即听出她话中隐藏的另一层意思。只保住老太太,那沈福海不就是弃子一枚? “夫人菩萨心肠,这般做,也是在为姐姐祈福。” “哎,行善积德一辈子,如今我便再心善一回。” 巧姐与宜悠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笑意。尤其是宜悠,经过这几日接触,她倒对县丞夫人有很大改观。 初见时此人一袭大红牡丹绸衫,整个人如牡丹般娇艳张扬。深接触后,便会渐觉她内心,也如那大红一般火热。 ** 宜悠坐于马前,鼻尖是穆然斗篷上干净的皂角味。因着收了银钱,老太太只过下堂便被押后再审。 而她则在县丞夫人允许下,由穆然快马带着赶往云林村。 一阵风吹来,夹杂着片片落叶,她不自觉的将脸往怀中缩下。穆然见此,放慢速度,胳膊僵硬的握住缰绳。 “要不,我牵着你走一会儿?” “当真不用,此时必须得快点。” 程家一老一少两女人皆不简单,有前车之鉴,程氏必当有所防备。若是晚去一刻,由她毁灭证据,那可当真是大麻烦。 “那你坐稳。” 宜悠往背后靠了靠,瞬间感觉到后面男人的骤然紧张。 “此行只为公务,穆大哥不比如此。” “得罪之处,敬请海涵。” 硬邦邦的说完,穆然将她圈在怀中。当年军中虽有红帐,但他年纪小,自是没去过。如今弱冠之年,他还是头一次如此接近女子。 虽隔着一层衣裳,但怀中女子柔软轻盈,却是隔着布料过来。风吹过,几缕凌乱的发丝打在他脖子上,微痒的同时又带上少女独有的馨香,当真是让人享受。 深嗅一口,他飞速掰正自己心思,目视前方,再也不敢低头去看那一段雪白的脖颈。 对此宜悠却是丝毫未在意,如今她全副心神,均集中在那本秘密账册上。经此一役,沈福海自不会将其放在书房,那会是在何处? “穆大哥,等下可否借官府大旗一用?” “恩?” “就如你与裴先生第一次来时那般,说是要查账。沈家家大业大,以我二人之力探查,怕是大海捞针。” 穆然低头,刚好看到怀中姑娘扭过来的头,一双杏眸中满含希冀。 “好。” 话音脱口而出,而后他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怎么就那般答应了她,这不算仗势欺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般做压根就不符大越律。 “就知道穆大哥会答应,沈福海作恶这些年,如今总算看到结束的曙光。” 此言瞬间给了穆然理由,惩恶扬善该当不拘小节。 “恩,你且放心去搜。回县衙后,我自当亲自向县丞大人请罪。” “什么?” “此举有违大越律法。” 宜悠风中凌乱,此人身材魁梧面相凶恶,怎么看都不像一块木头。怎么如今行事如此一板一眼,当真是让人想撬开他那榆木脑袋。 深吸一口气,她再次扭头:“县丞大人日理万机,岂会有空管这丁点小事。依我看,我们便向裴师爷说明一二,再由他定夺。” “也好。” 答应得这般快,不会是早就想好如此逃脱吧?宜悠狐疑的盯着他瞅瞅,良久,她只见到他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 被她盯着,穆然心中却打起鼓。她平日不曾惧怕他面上疤痕,如今这又是何意? “到了。” 跳下马,他跳下去平复心绪,而后双手张开,试图将她托举下来。 宜悠收起打量的目光,前世她虽与此人有婚约,但只见过两面。重生后相处多了,最初那点尴尬也褪去。 腋窝被他大掌支撑,牢牢落在地上,她已是彻底回过神来:此人狡猾如狐也好,老实忠厚也罢,他总与自家无害。且如今目的达成,她得快些找到那账册才好。 ** “夫人,门外穆衙役与二丫一同来了。” 春妈妈打开帘子,急匆匆的报信。程氏晚娘脸拉长一截,因为一宿没睡好而脸色青黑。 “沈二夫人,我奉县丞之命,来清查沈家账册。” “官爷好兴致,清查都不往带红颜知己。” 宜悠端着笑容,却不防程氏乍然走到跟前。怨毒的眼神,青黑的眼眶,乍一看倒像那话本中的黑山老妖。 一个哆嗦,她向后退,刚好碰到穆然胸膛。堪堪稳住自己,她也回过神来。 程氏走到如今,她该高兴才是。 “无理取闹,出言辱没官差,当被张嘴。不过念在沈二夫人突逢变故,心情不愉,穆大哥,今日之事要不就算了。” 穆然点头,不置可否,程氏气节。如今她算是明白,过往那些阴谋算计,在官家面前压根就不值一提。 “差爷想查,那请便。此处乃是沈家私宅,无关人等不得进入。” 宜悠环胸:“今日我还真不是那无关人等,春妈妈,你且将二叔公及沈家几位爷喊来,我这有件沈家积年大事,要与众人言明。” 说完她迈进门槛:“我虽无官身,但此来乃是奉县丞之命,协助官差调查。” 穆然见她避重就轻,也适时躬身相邀。 “恭敬不如从命,此次前来乃是公差,不劳沈二夫人盛情款待。春妈妈,既然祖宅无事,你还不快去请人。” 自打这二人挪用沈家米面私开粮行被捅出来之后,沈家祖宅便冷清许多。春妈妈一走,如今宅子内只余程氏一人。 宜悠由穆然护着,先扫一遍书房。不出所料,连带暗阁中都没那本账册。她自不会怀疑沈福爱所言,倒不是多相信她,而是沈程两家交易,她也曾听说一二。 “究竟会在哪里?” 宜悠有些着急,眼看沈家人就要到来,若是拿不出账册,只得去挖那棺木。可空口无凭,她如何请动这些人,为她去挖那棺木。 “你先别急,老夫人长于战乱,自幼没这般宽裕。或许,她没有将东西往书房放的习惯。” 穆然一席话却是提醒了她,账册虽是沈福海所记,但最终经手人却是老太太。前世老太太,最爱往何处放东西? “走,去西边。” 揪起穆然袖子,她一把推开阻拦的程氏,来到老太太房间。三两步走到一雕花箱笼前,看着上面的锁,她越发笃定。 “可否打开?” “钥匙在娘身上。” 自发忽略程氏得意的脸色,她看向穆然。后者自怀中掏出一根细铁丝,如她所看话本小说中那般,转两圈,咔嗒一声打开。 满室光辉晃花了宜悠的眼,上面一层,全是婴儿拳头大小的银锭。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掀起红布,她顺手将一块银子扔到程氏脚下。后者赶忙捡起,而后往这边扑。 宜悠一拉箱子,程氏扑空,整个人蹲在那些银锭上。翻出一众细软,果然在箱底,她找到一本被红绸包裹的册子。 打开一看,她不禁乐了。沈福海过日子仔细,她自是知道,可她从未想到,他竟是仔细到这般程度。 “先天十年腊月十八,麦子壹佰壹拾贰斤、猪一头,经日升粮铺交由程元。” 先天乃是今上继位后年号,程元正是程家长子,沈福爱夫君,后面附一红手印,当是出自此人之手。 “先天十一年二月二,糯米贰拾斤、切糕十笼、棉布六匹,经日升粮铺交由程元。” 后面同样附一红手印 …… 而后密密麻麻半册,交换物件或多或少,一针一线均记录在册。 宜悠交于穆然:“看,齐活。” ** “大中午插秧,都叫到这儿来做什么?” 外面传来二叔公中气十足的声音,宜悠迈出门槛:“当然是我来,跟你们说些沈家隐秘之事。” 二叔公后面跟着几位汉子,见到宜悠皆面色不善。她自是明白,此时多数人身上宗族意识极强。她既除族,便比不得沈福海这沈家之人。 “你们且看。” 递过账册,她向右一步拦住程氏。 “莫要信这死丫头,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事关起门来好好说。” 宜悠失笑,见她怨毒的眼神,想起前世今生之仇,突然心生一计。 “沈二夫人这般着急,定是知道些什么。也是,女生外向者毕竟少数,这些年,你可是为程家鞠躬尽瘁。几个月前我家卖包子,抢了程家一丁点生意,你便使出那等毒计。” 虽然老太太不识字,但沈家男儿多数认识几个大字。几颗脑袋凑在一处,扫一眼账册,眼刀便刮向这边。 “你们还有所不知,沈福爱出嫁当年,程沈两家是否于田地有过争端?” “确有此事,难不成?” 未等她言明,怀疑之声便不绝于耳。 “我就说那地,应该是咱们沈家的。” “当年娘和二哥一口咬定,又有程家祖坟挖出来,谁还敢再多说话?” 宜悠清清嗓子:“我自沈福爱处得知,当年为平息沈家兄妹之事,沈老夫人连夜将那墓碑换掉。” “还有这等事?” “当年老夫人留了一手,据传那坟墓中,藏着过世的沈老太爷几样东西。” “当真如此?” 宜悠无所谓的笑笑:“我已被沈家除名,此时说谎,能与我有何好处?” 沈福江当即剁地,掩面悲泣:“我的亲爹啊,娘将你的遗物埋入程家坟茔,这是让你死了也不得安生!” 见老大出声,老五沈福瑞也接上:“挖了那坟,看程家还有什么话好说。哥,我们不能委屈了爹,这事怎么都能找回来。” 沈福祥不在,剩余沈家老三这些年懦弱惯了,此刻竟是当不了主,只讷讷的看向二叔。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二叔公面色凝重,简单的八个字,为此争端定下结果。 ** 大越人极为注重婚丧嫁娶,是以坟茔外面虽粗糙,里面却别有洞天。 正值中午,田间人少,沈家老大老五两人赤膊上阵,没多久便挖出一青砖砌成的外墙。 等程家人闻声而来时,棺材盖刚好被开启。宜悠大着胆子往下看,古旧的烟斗旁边,躺着一具娇小的尸骨。 十年过去,尸骨上的衣物早已化作尘埃。突然,她眼尖的看到稍显青黑的尸骨脚趾上多出来的那一指。 “这……” 未等她问出口,沈福瑞已是嚎啕大哭:“娘,你怎么在这儿!” 沈福江也红了眼眶:“二叔,右脚天生六指,这一定是我娘。你看她骨头黑着,果然是被人毒死。我娘一世为人清清白白,没曾想到死竟进了别家的坟。” 前来的程元耷拉下眼角,心中暗骂。姑姑塞给他个破鞋也就罢了,竟还将这天生六指的姨娘塞到坟里,这可不给他找事? ** 宜悠退后一步,她当真不知,阴差阳错间,这里竟能发现柳姨奶奶尸骨。天生六指虽是私密之事,但如她生辰八字般,该知晓的人总不会忘却。 至此她已完全放心,事实俱在,沈福海这辈子怕是都别想出来。 “二丫,大伯和五叔多谢你。” 宜悠将帕子递过去,没再强调自己已改名。虽不是顶亲的叔伯,但此二人踏踏实实,全无贪婪之心。比起沈福海亲兄弟几个,他们倒更像她亲戚。 “都是长辈,如此这般真是折煞我。只是如今,宜悠还有个不情之请,烦请二叔公要回沈福爱嫁妆,对其女照看一二。” “英姐儿这段时日本就住在我家,都是亲戚,这自不用你提。” 至此宜悠总算放心,其后之事,自会由愤怒的沈家族人去办。 ** 果然稍后一切便在她预料之中。 云州富庶,盖因沃野千里降水充沛,风调雨顺之年必会丰收。田地是农家命脉,一口气五百亩,实在激起了沈家全体人的愤怒。 再无人护着沈福海,他奸|淫幼妹,毒害庶母,其罪已经不是当诛可论。在县丞判处秋决后,二叔公做主,开宗祠将其逐出沈家。 倒是老太太,因毒害庶母之人乃是沈福海,堪堪逃过一劫。 ☆、第五十六章 沈家兄妹被押解上京当日,宜悠前去正好前去县衙。大门缓缓打开,她踏上石块驻足仰望,思绪却万分斑驳。 这段时日事情很多,首当其冲的是沈程二家近世代联姻的交情彻底闹掰。紧接着,白石堆对面挖出先前的棺材和墓碑,由此事情无可抵赖。以二叔公为首,沈家收回云山脚下五百亩地,凭人头均分于沈家各人。 至于那些年程家贪墨之物,概因沈家主动赠予,自是无法再讨要回。反倒因着闹崩,沈福爱的嫁妆和英姐儿的抚养之责很容易要回来。 族人得了如此大的甜头,自是更敬服二叔公。仅此一举,二叔公德高望重的地位更近一层。下一次宗族大会,他被委任为代族长。 老太太自是不服,可她虽免于一死,名誉却彻底扫地。尤其当沈福海以那般不光彩的原因被判秋决,且被除族后,祖宅更是无她的立足之地。 而后云州知府终于下发文书,双族长之事不和大越律,且于本朝并无先例,予以驳回。然国法不外乎人情,此等情况科宇族中设长老数人,辅佐族长。 二叔公主动让贤,将族长印信交予沈福江手中。沈家老大也投桃报李,顺应大势请二叔公不辞辛劳,做首席长老,地位与族长等同。至于另外“数名”长老,大家则是聪明的提都没提。 ** 这些事全是赶集时得知,听到这般结果,宜悠着实松了一口气。 大伯和二叔公那些人,不论是否向着她,最起码心中存着一份公义。这样的人,最为适合做掌事之人。且有这样的人在,当不会再发生人在家中坐,被上来的族人扔破鞋的倒霉境况。 其实宜悠不知,因着那五百亩地,如今沈氏族人都欠她一个人情。仇怨尽数消散不说,他们多多少少也心存感激。 “要杀头的人出来了。” 孩子兴奋的惊醒了宜悠,她踮起脚,看那马车拉着囚车,自衙门中缓缓驶出。 “儿啊!” 人群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沈福祥扶着老太太,一边站着面色木然的程氏。比起往日的飞扬跋扈,短短不过十日,程家两个女人脸迅速塌陷下去。 宜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二人处境。沈家自不会给这吃里扒外的二人好脸色,而程家那边,虽然往日占过不少便宜,但如今吃到嘴里十几年的肥肉生生吐出来,那边也容不得这未能保住程家家产的出嫁女。 夹板气受着,还得习惯从高处跌下的痛苦,这日子一般人都受不了,更不用说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的两人。 “福海,我给你做了些饼,路上带着吃。” 囚车上的人睁开眼,露出虚弱的声音:“贱^人,滚!” 宜悠朝后边看去,只见一穿着囚服的猪头。联想起兄妹二人面相上的相似之处,她顿时明白过来。沈福海平日做惯了大爷,在牢狱中怕是也被欺负不轻。短短时日,他被揍的连亲娘和媳妇都不认识了! “春生,快来看看你爹。” 老太太朝人群中喊着,宜悠看去,只见沈春生平日整齐的绸衫,如今上面满是脏污,他木然的站在那,朝后瞥一眼,拔腿朝后面跑去。 “春生你回来!” 程氏捉住他,眼中全是暗恨。不论如何,春生都不能背上不孝的名声。 沈福海虽成亲早,但程氏直到第七个年头才有了这宝贝儿子。那时两人已握紧族中大权,端得是好享受。是以,春生虽生在农家,但过得一点都不比云州城里那些少爷们差。 一朝凤凰变*,他哪能承受。红着眼,他抓住老太太袖子: “都是你,杀人的明明是你,为何要爹爹顶罪!” 前面眯着眼的沈福爱大笑起来:“春生来,姑姑告诉你为什么。” 宜悠心里一紧,英姐确定住在二叔公家后,她曾去看过沈福爱。虽然两人间隔着些许仇恨,但已随着她被牵连入狱而彻底消散。给她送去干净衣裳和吃食,她也将因果悉数讲给她。 虽然隐瞒了老太太送上三百两银子这事,可难保这些天她不会猜出来。 “你奶奶最是厉害,能将你四伯教成个抛妻弃子的提线木偶,自然也能让你爹乖乖顶罪。你看,姑姑也是受其牵连。所以长生你记得,日后一定不能听你奶奶的话,她一心向着程家,对沈家所有人都不怀好意。” “姑姑,我记住了。” 宜悠转身,正看到沈福爱投向此处的目光。轻轻颔首,她提着食盒转身。 沈福爱还是在生命最后一段时间明白过来,知她厌恶老太太,她便如此报答。罪不及子女,英姐儿是个可怜孩子,她自会看顾一二。 至于春生,这孩子被全家人捧在掌心十来年,如今却这般作为,实属无可救药。 ** 来得次数多后,县衙角门上的妈妈见到她便不再阻拦。 “宜悠姑娘来得正好,这时辰夫人应已用完早膳。” “有劳妈妈。” 甜甜的笑着,守门的老妈妈笑容中多了几分真意。这位宜悠姑娘,如今虽是夫人面前的红人,连小姐都与她姐妹相称,可她从不摆那些个架子,待人一如既往的随和。 随和而不谄媚,貌美而不妖娆,如此剔透的人儿,怎会不让人心生亲近。 走到半路,她刚好碰到坐在凉亭中的巧姐儿。 “宜悠来了?” 尽管相识不足十天,两人已从最初的姐妹相称,变为如今的直呼姓名。 “巧姐儿怎会在这?” 刚 问出来,巧姐便苦其一张脸:“别提了,你们沈家那人,每天都要来正院跪上一遭。哭着喊着,求我娘放过那沈福海。这事我娘哪能做主,自是命丫鬟打发她去求我 爹。可她不肯,只跪在门前,一副我娘欺负她的模样。这几日更是厉害,天不亮她便跪在外面,让我吃饭都得躲着。” “真有此事?巧姐真是辛苦,竟是埋怨起了我。” “我哪有,我对你这般漂亮的妹妹多好。” “那你方才怎么会说劳什子的‘你们沈家’,我们这一家,连带丫鬟嬷嬷只有五个人,天不亮时我五人都在四合院中酣睡,难不成有人梦游,一连十天跪在正院外面。” “宜悠你嘴真厉害,明知道是谁,还与我计较做甚?” 宜悠哭起脸:“多次被沈四丫带累,如今我不是生怕,因为此事巧姐和夫人恼了我。” “怎么会,我娘最是宽和,这些年从来都不生我气。” 宜悠腹诽:章氏宠女,对你这唯一的闺女自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对我这做喜饼的,怕是心情不好分分钟打杀出去。 “走吧,咱们且去看看。一大早我做好了喜饼,你可得看看。” 巧姐将帕子扔给丫鬟,蹲下来开始掀盒子盖:“让我先瞅瞅。” 宜悠朝前走着,见她瞪大眼睛,心下却是稍稍放松。这十日她可谓殚精竭虑,先是老太太埋棺材墓碑之事。若是真从白石堆下挖出那等不吉利的东西,白石可真是不能再用。 随后证明虚惊一场,她便尝试各种馅料。秋日新麦口感要好,但有一点比不得春日,花卉果蔬稀少。无奈之下,她只得拿肉馅来凑,千挑万选,最终挑出了咸味馅料。 如今她带来的喜饼分两层,第一层乃是桂花、鸡冠花、高丽菊、猪肉、牛肉、羊肉馅十二只喜饼。 每只呈半月形,上面印有半个“囍”字,肉馅与花馅拼于一处,暗和男女阴阳相合之意。 第二层外观与第一层相仿,只在肉馅上,变为鸡鸭鱼肉。 婚嫁送礼讲究双数,取个吉利寓意,两盒喜饼各有不同,如此细致,更是透出女儿家对这桩亲事的深刻用意。 “真好闻,可惜,吃不到。” 宜悠哪能不知,初见面时那位活泼可爱,但仍不失娴雅贞静的巧姐,压根就是个幻象。真实的她,实则是个嗜美食如命,又率直天真的小吃货。 “这次的你不能吃,会把福气吃光。” “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呢?” 巧姐摇着她的胳膊:“宜悠,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吧,是吧?” 随着她一遍遍的询问,她发髻上插着的珠钗摇啊摇,像极了前世她养过的那只小狗。 “当然,我留了一份圆的,没有刻字,那不算喜饼。等会给夫人看完,我拿出来送你。” “你当真最是可亲。哎,为何我就不会做这些吃食。要不宜悠,今日我跟你回家,你教我吧?” 宜悠想起县衙中那些传说:大小姐每进一次厨房,县衙厨房都得重新修一次。干巴巴的笑两声,她直接拒绝:“巧姐,我家小本买卖,厨房经不得你烧。” “是不是吴妈妈告诉你的,我要去找她算账。女儿家的名节,怎么能如此不顾。” 宜悠笑出来,她最喜欢巧姐这般直接的性子,从不因别人说实话而有所迁怒。 “自不会是吴妈妈,而是我亲眼所见。” “既然你都知道,日后我想吃什么,你便要来给我做。” “那自是可以,只是如今还方便,你出嫁后,怕是不行了。” 宜悠故作感叹,面露不舍,实则在悄悄寻觅着机会。她对姜府着实陌生,当年究竟发生何事,能让如此活泼的巧姐,变为那般模样。 巧姐是她两世以来交的第一个密友,她自是得想法子,护着她渡过此劫。 “这还不简单,你混在我陪嫁里去认认路。日后再来,也方便些。” 得来全不费功夫,宜悠眼睛亮起来:“行。” 巧姐却是看着她的神色,见她答应的这般痛快,更是心生欢喜。自幼在县衙长大,她并不如面上表现的那般天真无邪。尤其是章氏对她那般上心,该教的自然是一点都不少。 地位使然,她自小也不爱迂回行事。之所以对宜悠这般好,也是看中她那丝毫没有杂心的性子。 ** 两人走得再慢,这会也到了正院前。 宜悠稍稍整理下食盒,正待进门,却听到一阵兵荒马乱。 “见红了!” “夫人,四丫见红了。” 吴妈妈略显焦急的声音传来,巧姐脸色也阴下来。马上就要成亲,她自知见红是何意。 “宜悠你先回避下,小心沾上晦气。” “不必如此,我没那般细致。云林村比不得县衙,这些事我大概知晓。” “也好,咱们先进去。” 似乎听到宜悠的声音,跪在地上的四丫睁开眼,朝她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见此她心里一咯噔,不为其它,而是比起数月前那个尖酸刻薄的四丫,如今她怨恨仍在,整个人却多了几分程氏的气息。那种历尽千帆艰辛后的狠辣,竟与程氏如出一辙。 推己及人,她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初进县衙时,她真是个一心想求富贵的乡下丫头。而在其中摸爬滚打几年,她心肠渐渐变硬,手腕也高了不知几层。 她都能成长,那自幼见惯程氏手腕的四丫,怕是成长的更为厉害。 “巧姐,我听大户人家,都会为侍妾赐药。” 疑惑的问出口,她专注观察着巧姐神色。 “我家算什么大户人家,不瞒宜悠,便是那姜家,也算不得什么大户。那药本就不易得,除了京城那些王公与世家,一般人家还真用不起。” “原来如此。” 默默点头,她心中疑惑越来越深。巧姐这般,不像对后宅之事一无所知。前世陈县丞也未曾罢官,那因何她会落到那般形销骨立、心如死灰? “别管她,又不是娘要罚她跪,几次三番派人出来好言相劝,赶都赶不走。如今不论落到哪般,都是她自作自受。” 宜悠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巧姐声嗓很高,院里院外听得一清二楚。 四丫见红所积攒的那点同情心,九成立刻消泯于无形。剩余一成,大抵也是见她娘家突逢变故,爹爹今日上京女儿这边便流产,连带着起的一丝怜悯之心。 “小姐怎生这般狠毒!” “噗,昨日娘带你去那王家做客,你这是学红姨娘那一出。我是小姐,你是通房丫头,主仆之分天壤之别。即便我真狠毒,也容不得你这般口无遮拦。今日见你如此,这十巴掌便为你攒着。 吴妈妈,等四丫好利索,你代我掌嘴十下,全当为今日不敬赔罪。” 一番话掷地有声,虽声音甜糯,但丝毫不损其气势。 宜悠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喝彩的同时亦颇有感触。这边是富贵千金的气派,即便衣着没那般华贵,一举手一投足,依旧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气质。 她总算明白前世陈德仁偶然提及的那句“三代皆出宰辅,方可始称世家。” “巧姐与她说什么,如今最为关键的,乃是扶她回去,请个郎中瞧瞧。” “还是宜悠聪明,还不扶她回去,顺便知会爹爹去。” 望着四丫被两个粗壮老妈妈扶走,蹒跚的脚步,却始终挥不去她心中那抹不自然。 究竟是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 纳闷着,两人进了正房。宜悠将食盒奉上,详细解释后坐定。 “便是这些,我自做主张改为半月形,还望夫人莫责怪。” 县丞夫人拈起一个,隔得近了,便能嗅到那浓浓的香味。她虽长在京城,可却从未见过这般巧夺天宫的喜饼。 “如此甚好,各样做二百盒。” 宜悠应下,而后将其余想法一一道明:“三百盒怕是不够,我便多做二十盒,以备紧急情况。另外,红纸终究不如木盒雅致,夫人何不命巧匠雕琢木盒,将喜饼置于其内。” “还是你想得周到,只是如今时日已然不多。” “不一定每份都得用木盒装裹,木盒贵重,赠予贵人那是再合适不过。” 县丞夫人眼前一亮,坐在她的位置上,自是想得更长远。刚通过牡丹饼在云州府衙露脸,若是此次再送相同木盒,陈大人定会更为高兴。且一小小木盒,却明确区分各人身份高下,实则妙计。 “你这般为巧姐尽心,我也不能有所亏待,拿去。” 宜悠见是纸张,忙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正是她与李氏还有长生的新户籍。她为户主,三人自成一户,户籍均落于那四合院的房契上。接下来一张锦帛,正是如今四合院的地契。 当下她站起,跪倒在地:“夫人大恩,宜悠没齿难忘。宜悠家贫,夫人所赠乃及时雨,自不敢辞。不过有一事还得言明,宜悠所做这些,盖因与巧姐亲近,并不是为这房契与身份文书。” 巧姐避过她这一跪,待她说完忙扶她起来:“宜悠既如此感激,教我厨艺可好。” 宜悠斟酌片刻,闭眼,四合院都是县丞夫人赠予,一个厨房算什么。 “好。” “宜悠怎生这般严肃,我是于你开玩笑。” ** 正房内气氛正好,吴妈妈匆匆进来:“夫人,郎中刚诊过脉,是小产。老爷已经过去,那位哭天喊地,直言未能为老爷产下老来子,罪当死。” 章氏揉揉额头,看向宜悠:“若是四丫也如你这般,我也能省点心。” 尽量缩减着自己的存在感,宜悠苦笑。虽已脱离沈家,但过往十五年却是如何都抹不掉。如今四丫出事,多数人便会往她身上想。 这几日与巧姐亲近,她也听闻知晓此事始末。章氏身为县丞夫人,内外一把抓,这些年牢牢治住县衙后院。此次之所以容得四丫,有两层原因: 一则本年度吏部考核,云州官吏后宅皆有妻妾,章氏小小的县丞夫人,独树一帜着实不好。而来巧姐出嫁后,其弟也到议亲的年纪。大户人家见她这般蛮横,恐婆母不好伺候,上等亲事怕是难成。 处于这两层考量,她做势留下出身不高、其貌不扬、心思蠢笨的四丫,全无威胁同时,只当个点缀。 “府里喜事临近,当真是晦气。” 摇摇帕子,章氏皱起眉头。 一句无心之言,却在宜悠心中引起惊涛骇浪。 前世大夫人也曾于她小产时说过此话,当时四丫曾过府探望,姐妹俩单独相处时,她曾出言安抚:“二姐何必伤心,你看我,自幼宫寒今生恐难有孕。尽管如此,这日子不还是过得滋润。” 当日她意在劝慰自己,若得陈德仁宠爱,无子又算得上什么。如今再想起,她却恍然大悟。 她曾请云州最好的大夫为四丫治疗,其宫寒之症,基本不可愈。而前世一直到死,借助她的声势,四丫夫君未曾有侍妾通房,四丫也未曾有孕。 县丞夫人皮肤白里透红,体态康健,这些年却只得一子一女。向来那县丞,也不是传闻中“勇猛过人”的男儿。 如此,四丫怎可能有孕? “宜悠,你在说什么?” 宜悠回头,将怀疑说出:“夫人,四丫祖母与娘亲,皆不是易孕妇人。程氏嫁予沈福海五年,才怀上四丫。如今四丫这般早孕,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章氏也凝神:“当真如此?” “沈福海成婚早,我还比其长女大一岁。我曾听闻,有味药,服下后能使人出现假孕症状,孕不足两月便会小产,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章氏却肯定的点头:“却有此药。” 凝神,她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四丫虽长得一副拙样,但心眼却不少。此时小产,若是能救下沈福海,她自有地主娘家庇佑。退一步讲她救不下,也能因此胎而抬位姨娘,做那正经主子。 且如今巧姐出嫁在即,若是传出此污秽之事,定会对女儿家名声不利。自己若一心顾着女儿,总会随了她的心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一箭三雕,她损失的,不过是一副药钱和扯起嗓子做足苦肉计而已。不管怎生算,此事于她都是大有裨益。 “吴妈妈,你且去彻查,要快。” ☆、第五十七章 吴妈妈已许久未见夫人神色这般严厉,不禁为那沈四丫哀悼。小姐出嫁在即,她也敢惹出这等血腥脏污之事。 不论小产是真是假,这次她却是栽定了。 打帘子出门,她抿下鬓角,刚好看到一端水的丫鬟。只一打眼,她便有了印象,这正是当日向她来报族弟于县衙门前击鼓鸣冤之人。 “你且过来。” 翡翠麻溜的走上前:“吴妈妈。” “恩,你且去问问角门上,老爷书房中四丫,近日究竟见过那些人。” 小丫鬟退下,吴妈妈又招来几名心腹的丫鬟小厮,各自吩咐下去。 宜悠坐在靠门的位置,双目看着章氏与巧姐检查那喜饼,耳朵却是分一丝精力,注意着门外动静。她耐心听吴妈妈把话说完,心中却是明了,吴妈妈所叫六人,分别问询后宅、前院及府外,二人同一任务,查缺补漏的同时又能极大程度上杜绝下人欺上瞒下。 前世今生,她最欠缺的便是这大宅子中的御下手段。县丞夫人那通身的上位者气度,她学不来,即使勉力为之,也终究是画虎类犬。如吴妈妈这般精细且费心的,最是适合于她。 默默记在心里,她稍作消化,便对碧桃和刘妈妈的分配活计有了新一番的考量。压下此事,她专心应付着章氏偶尔递过来的问话。 ** 章氏四平八稳的坐于太师椅上,扶着把手,脸上洋溢着平和的笑容。 年轻时掐尖要强,如今人近不惑之年,有些事她早已看淡。夫君后宅是否只她一个,已然不是摆在心上的头等大事。儿子前程与女儿亲事,才是重中之重。 这事说来也简单,只要自家夫君爬得足够高,自可庇佑一双儿女周全。 为此,她可以顺应民俗为他收了四丫。若是她老老实实,府里自然不嫌多那一双筷子。可如今,明显这棋子想跳出她的五指山。 不识好歹,掀她逆鳞之人,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 宜悠感觉一股冷气袭来,抬眼飞快朝里瞄一下,章氏手中喜饼扑簌簌掉了一地渣。中间包裹的那团褐色肉丸悉数露出,浸湿她新染的大红指甲。 看来这次她真是气狠了。 想想她也能明白,天下间渣爹虽多,但老太太那般狠毒的生母还真不多见。 章氏一派慈母心肠,护犊之心比一般娘亲都要强烈。四丫绑架巧姐生誉,着实是一往无前的走向不归路。 “娘,方才我应下宜悠,初八那日带她去云州。” “她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怎能随意去新嫁娘的队伍。” 巧姐拧巴在亲娘身上,满是油的手扯开,以手腕晃悠章氏手臂:“哪有那么多说头,大越律也没规定,女儿家出嫁,闺中好友不能随行。” “就你主意大,等出嫁再这般,你婆婆怕是心中不悦。” “有娘在,姜夫人才不会为难于我。云州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娘最是疼女儿,大哥都比不过我。” 宜悠乍一听妹妹晚于兄长成亲,自是有些惊奇。可这些时日她已明了,官宦人家男儿求得便是那份功名,早早定亲的,不是出身好用不着功名,便是性情顽劣于功名无望。 想起前世从未谋面的大少爷,听闻他学于太学,年纪轻轻便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待来年圣上开恩科,便可一朝鱼跃龙门,位极人臣。如此少年英杰,若顶着七品县丞之子娶妻,那岂不是糟蹋了。 章氏当真好福气,长子成器幼女娇憨。想起前世自己无缘的两个孩儿,再看如今四丫,她却是有些明白。 于女儿家来说,夫君的宠爱最为次要,出色的儿女,才是人老珠黄后永久的依靠。 不过天下间不孝儿女也从不缺,是以比起生儿育女,自身手中有权钱人地,才能永远掌握主动,立于不败之地。 想明白这一层,她再去回顾吴妈妈那御下手段,先前模糊的地方竟是完全吃透。 “这孩子,眼睛发亮盯着花瓶,是在想什么?” 宜悠坐好,不卑不坑的回答:“比起天下多数妇孺,夫人家资丰厚,儿女俱全且孝顺,当真是一等一的有福之人。” 章氏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可不还真这样。虽然这些年夫君本性逐渐显露,可她却拥有了当初清俊举人最为意气风发的十五年。如今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沈四丫稀罕就拿去,她还不乐意伺候。 这样想她也豁然开朗,拉起女儿手:“谁都不如你有理多,罢了,路上她也可陪你解闷。” “娘最好了。” 巧姐一个没忍住,抱娘亲满怀。 两人方才一个在用宜悠特意做的圆饼,另外一个拿喜饼当四丫捏着玩。此时一拥抱,巧姐直接在章氏那大红绸褂背后摁下两只掌印,而章氏手中肉馅也呈一圆饼,黏在巧姐对襟处刺绣的荷花图上。 宜悠垂下眼角,假装没看到,心里却将这一幕印在心底。 这对看似高贵且气场强大的母女,原来也有这般笨拙的时刻。一瞬间,神坛坍塌,二人走向凡间。 ** 吴妈妈闻着满室肉香进来,就见夫人和大小姐各自换一身衣裳。 “夫人,老奴已经查清楚,四丫曾托人买些养身的草药进府,这是门房当日留底的方子。” 章氏抓过来扫一眼,当即拍响桌子:岂有此理,咱们这小庙,可真容不下这尊大佛。吴妈妈,喊人,咱们且去老爷书房。 宜悠与巧姐并行于章氏之后,二人身后是吴妈妈与两名丫鬟,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向南,直奔前院县丞书房。 与后院雕梁画栋不同,前院怪石嶙峋、松柏屹立,大气磅礴之感正适合男儿。 这便是前世宜悠于县衙呆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那些千方百计算计她来的人已遭报应,她亦是心如止水。 “还是爹爹这院子好看,可惜娘就喜欢后院那样。” 章氏斜一眼:“上个月是谁,还嫌弃这院子太过素静,没一丁点人气儿?” “可是娘,这个月我喜欢这种院子。” “罢,这事留到让未来姑爷头疼。快到了,你且多看看多瞧瞧。女儿家虽不能嗷嗷呵呵,可也不能一味退让。心中有底气,自可大大方方将事情言明,不用顾忌太多。” 宜悠却是再次体会到章氏那一片拳拳爱女之心,那巧姐前世缘何如此? 疑惑越来越深,一切只得等初八那日揭晓。 “吴妈妈,上前敲门。” 眼见好戏开锣,她自不会放过如此好的观摩时机。 ** 吴妈妈却是早已做惯此事,昂首挺胸向前,她不轻不重的敲响门。 门嘎吱一声打开,从中传出一拔高女声。 “老爷,都是妾对不住您。夫人仁慈,可妾着实担忧家中祖母与老父,才想去正院求情。” “一切都是妾的错,小姐马上就要出嫁,遇到此事骂妾两句也是应当。夫人近日忙于此事,一时顾不得妾,也在情理之中。妾只恨……” “妾恨那,我们那无缘的孩儿!民间常说,老来子是极有福气之人才能得,想必是妾福薄,留不老爷的孩儿。” 一字字一句句声泪俱下,却是把陈德仁说得火冒三丈。 正逢此时,吴妈妈敲响书房门:“老爷,夫人来看看四丫。” 四丫一个轱辘爬起来,身子瑟瑟发抖:“老爷,妾这就去给夫人请安。” 有时候女人周身气质远胜天然美貌,此时的四丫便是如此。黝黑的皮肤和厚重的红唇为她平添一份坚毅,一声声哭诉更是让县丞心如刀绞。 原本尚存一成的男儿之气,被生生激到五成。当即他朝床边一摸,没够到熟悉的惊堂木,他只得换手拍下。重重的拍下去,细皮嫩手的手一真抽痛。 “你且呆在这别动,此事有爷为你做主。” “老爷,妾是罪人。” 如此高的声音,宜悠自是听得一清二楚。阖动眼角,四丫的成长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不愧是程家女所出女儿,骨子里便深藏着疯狂和损人不利己。若是放任她成长,难保她会成为下一块垫脚石。 须臾间她便下定决心,四丫必须要消失。即便她暂时做不到,也要让她如老太太般,永远失去还手的能力。 “让夫人和小姐见笑了。” 温和的说着,她咬紧嘴唇,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歉意。连她脱离的沈家的人都倍感歉疚,不知悔改再次抵赖的四丫,其用心是多么狠毒? 此举的确很合适,可偏生,正巧落在走出来的县丞耳中。 **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县丞对章氏一年年积累起来的惧怕,并不是四丫几句话便可消融。 能以寒门子弟身份中举,他本质上确非蠢笨之人。几步间他已决定拿吴妈妈动手,落这老虔婆一分面子,渐渐图机会瓦解夫人在府中的绝对优势。 可当他走出来,见到身着一袭大红,笑盈盈的站在那的夫人时,方才五成的勇气缩回去半成,竟是再也不敢罚吴妈妈。 宜悠此言,刚好给了他接口。 “这事哪来的野丫头,也敢在我书房门口胡言乱语。来人,给我叉出去。” 巧姐笑嘻嘻的开口:“爹,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宜悠,你不是才为她主持过公道。” 县丞自是将他认出来,沈家那点事他门清。若是惩罚下此人,四丫也会舒服些。 搓搓仍旧火辣辣的手,不知不觉间,他的目的,已经由最初的灭夫人威风为通房讨回公道,变为如今的惩罚女儿一个刚认下的朋友。 “爹自是知道,只是爹向来公私分明。案件已审理完,她自然不能随意来县衙。” 可惜,上天注定他这小小的要求也不能实现。 巧姐嘟起腮:“于公她自是不能来,可爹,今日她是女儿的客人,被女儿拉来看热闹,难道这还不行?” “当然……行,这边污秽,巧姐去后院玩可好?” “不好。” “听话!” 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怒气,巧姐笑容耷拉下去。一直未曾说话的章氏开口:“人都走到这里,合该去看看。虽然此二人已不是姐妹,可多年交情还在,老爷说是吧?” ** 三人毫无阻拦的入内,吴妈妈擦净椅子。章氏坐定,远远地瞧了四丫一眼。 “气色倒是挺虚,郎中如今可还在?” “还未曾走,正候在外面。” “传,我有话要问。” 宜悠自知重头戏要来,自是摒心静气。 郎中提着药箱入内,章氏开门见山问起来:“你给此人把脉,可曾发现不妥之处?” “回夫人,小老儿瞧着却有不妥。” 一问一答间,郎中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原来他也瞧出来,这沈四丫少分明是宫寒之症,不是自幼留下的病根,便是人为加害。当然后一点他并未直白的说出来,而是隐晦的暗示一二,尽管如此,房中众人却是都听个明白。 章氏暗自点头,这郎中不偏不倚,应该未曾与四丫勾连。 “老爷可是听明白?” 四丫跪在床上,哀嚎出声:“求老爷为妾做主。” 章氏斜睨她一眼,幽幽叹气:“我早就说过,这府里规矩不教不行。我妈妈,你且操劳一番,再告诉四丫。” 吴妈妈忙称不敢,而后一板一眼的言明:“四丫姑娘,通房全程通房丫头,虽是老爷身边之人,可地位却与府中一般丫鬟无二。对着老爷夫人以及小姐,你当自称奴婢。” 四丫有一瞬间的怔楞,这会重点,不该是夫人毒害于她。怎么被吴妈妈一说,便全成她目无尊大。 当即她跪下:“奴婢知错,夫人若是瞧着奴婢该罚,自可命吴妈妈直接示下,何必……何必……” 县丞有些忍不住,疑惑的开口:“后宅皆是夫人在管,难不成你早知此事?” 章氏讽刺一笑,笑得县丞直接闭口。宜悠眼睛发亮,原来夫妻间还可这般相处。自此,她更是坚定了女人一定要有钱有权,随时随地有自保之力的自强之心。 “我早知道……” 大喘一口气,她幽幽吐出后半句:“巧姐成亲,府里的牛鬼蛇神怕是趁机钻出不少。可我竟不知,咱们府里还藏着这样一位伶俐的通房。” 说罢她将药方拿出:“郎中回我一句,是否是药三分毒。” “当然,不过中药讲究君臣佐使,药中毒性自会被中和。此二方,乃是普通补药。” 章氏提起毛笔,圈出上面几处。 “此五处合一,你且再瞧一瞧?” 郎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此方小老儿从未见过,不过观其药性,丁当烈极。” “那边是,此事不宜声张,你且退下。” 待郎中将门关上,章氏重新坐下:“如今,老爷可还有何想问的。” 四丫脸色黑透,娘曾说过那是程家战乱时收留的宫中妈妈所留秘方,向来为宫中娘娘和世家大足所用,云州小地方不可能有人知道。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十分小心,将药顺序打散,派人分几次买回来。 尽管如此,却还是被瞧出来。 “老爷,奴婢真不知道。奴婢只是上个月未来月事,又因求情体虚,才命人抓几方补药服下。” 县丞心中也有疑惑。夫人此般云里雾里,他也辨不清虚实。本能的相信四丫,他却不敢违逆夫人。 宜悠自进门起便冷眼旁观,如今见她如此,更是想起那个前世装可怜向自己讨要珠宝的沈四丫。看章氏这样,是不想自降身份,多费口舌与其计较。 她无那层身份顾虑,痛打落水狗,此时不为何时为。 “夫人,宜悠以为四丫此言不妥。” 巧姐站在她边上,睁大眼睛问道:“哪里不妥。” “首先,夫人总管后院,无论主仆,月事不来此等大事定该及时上报。若是时日久了,拖出其它事端,岂不是有辱夫人英明。 二则,隐瞒不报,多是择一黄道吉日,双喜临门博得宠爱,此举用心本就可以。 三则,明知月事未来,若是跪拜定会伤身,却依旧我行我素,如此置胎儿于不顾,其心可诛。 四则,寻常妇人若需补药,一方便可,哪有药方时不时换,一日一方,实属少见。 五则,夫人未曾听闻你求医问药,这药方从何而来。宜悠居云林村十五年,却从不知四丫学过医术,莫非身边另有高人,高人何在?若是寻不得高人,难不成却是托梦而得。恕我之言,托梦之事玄而又玄,着实不能尽信。 六则,煎熬药后总该剩余药渣,且找出药渣,便可知所用何药。如此简单之事,为何你不顾体弱只是哭求,竟是怕旁人有心去查一般。 一句话,宜悠暂时只想到这些。于夫人面前班门弄斧,还请见谅。” 章氏给她个颇为和善的笑容,而后扭头吩咐吴妈妈:“还不快去找药渣,恭喜老爷,得一精通医术的通房。日后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不费心去请郎中。” 县丞此时已察觉出不对,皱眉看向四丫:“药方是谁开的?” “这是奴婢入府之前,于家中偶然得知。因其于保养身体有效,故而记下来。” 宜悠饶有兴趣的看向四丫,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有生吃了她的心,四丫也不能做出丝毫仇恨的模样。见她指甲嵌入掌内,最终却还是控制住自己,她更觉危险。 沈福海今已获罪,她已报仇,却与四丫结下解不开的梁子。此情此景,如卧榻之侧一毒蛇盘卧,吐着信子虽时准备冲上来咬她一口。 好在她方才已重重踩四丫一脚,至于稍后如何,就看那县丞夫人会如何做。 ** 不多时,便有一丫鬟,端一碗青灰色泥土来报:“夫人,药渣已溶于污泥中,着实难分。” “那便搜这房内。” 一声令下,丫鬟小厮忙碌起来。很快,四丫所局耳房箱底,便搜出几包草药。经郎中辨认,正是药方上未曾被圈出的几味。 “欺上瞒下其心可诛,念在府中有喜事,不便造杀孽。但事已至此,死罪可免活罪难赦。来人,拖出去,给我打一百大板。” 寻常女子五十大板下去,怕是得去半条命。便是四丫抗打,章氏手下亲自动手,十大十的板子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得搓扁揉圆,更别说四丫那血肉之躯。 宜悠挪开一步,挡在巧姐跟前,不让其见这血腥之事。 县丞打开一本泛黄的《资治通鉴》,提起毛笔坐下,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板子,却是一页都未曾翻。 “你们且先退下。” 宜悠刚准备退下,却被巧姐拉住。见她有些发抖,她终于忍不住留下,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耳边是连绵不绝的板子声,章氏走到书桌前,拿起推子开始磨墨。 “睿儿那手正楷,还是跟老爷学的。明年他便要科考,待到高中之日,陈家列祖列宗也会含笑九泉。” 县丞放下书,神色放缓了些。 “老爷可曾记得京城梅姨娘,这方子她曾用过。提前十日服用,月事来时,便呈现小产之状。” “此事当真?” “老爷信不过我,可在外寻一女子,按此方服用。一月之内,真相自然揭晓。今明两年府中事多,秋后吏部便要考核,老爷实不该担这等烦心之事。如此这般,也实属无奈。” 事关前途,县丞即可将四丫抛到脑后。 “还是夫人贤惠。” “这些年老爷对我的好,我都记得。读书人缺不得红粉知己,你自可再寻一可心的,怎么也好过那等。” 先已官途利诱,而后又是这般放柔,县丞只觉夫人浑身发着光,方才他那般怀疑当真是混账直至。 “后宅之事,一切但凭夫人做主。这些年,苦了夫人。” 几句话间,夫妻二人却是重归于好。外面杖责之声停下,宜悠只见二人相视一笑,默契浑然天成。 恍惚间,她若有所悟。刚柔并济,章氏手段不失大家气度,又不留一出遗漏,着实高! ☆、第五十八章 待到宜悠告辞时,章氏已择中翡翠用药。 翡翠便是几次在吴妈妈跟前露脸的小丫鬟,她月事刚好还差近十日。虽然试药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活计,但也是主子的一份信任。不论旁人如何想,翡翠都欢欢喜喜的接着。 宜悠已经可以见到,翡翠“小产”那日,县丞最后一丝怀疑也会抹去。而且经此一举,章氏又会多一心腹丫鬟,真是一举两得。 “巧姐别怕,善恶到头终有报,她这也是罪有应得。” 章氏当真动了怒气,那一百板子下去,生生折损一条廷杖,四丫浑身也血肉模糊。即便她前世在陈府经历过,如今见到也恶心不已,更别提巧姐这般养在闺中的娇娇女。 “恩。”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等明日前来,我给你正那紫芋酥。” “紫芋酥,芋头不都是白色?” “明日此时你便知晓。” 巧姐本性率直,自也不会多想那血腥残暴之景。如今听闻有新点心,她更是借势放松心思。 “那我便做针线等着宜悠。” 宜悠对县丞夫人福身,而后缓缓退下。待走到县衙大门,初进来时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地上只留两道浅浅的车辙印,一路向着城门口延伸。 连番波折,沈福海最终还是被往京城。这一去千山万水皆陌生之地,离了熟悉的亲人,身边又有衙役看管,如无意外他再也无法脱身。 而四丫被随意扔到县衙后一偏僻小院,又无郎中医治,不足几日应该也会去见沈家列祖列宗。 少了当家顶梁柱与唯一的贵人,便是程氏心思比无底洞还深,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至于春生,书读得不行,人又那般鲁莽,日后的造化自不必说。 ** 这样想着她轻松踏出门槛,刚准备往回走,却见桂花树下,扎俩麻花辫的少女探出头。定睛朝这边看看,忙欣喜的奔过来。 “小姐。” “碧桃怎么会在这?” “夫人放心不下小姐,便命我来此处候着。” “如此那便走吧。” 宜悠抬脚,却是换了另外一条路。方才于县衙所见所闻,让她颇有感触。驭下之术,核心在于培养忠诚且顶事的下人。 就如那翡翠,主子几次派下任务,她慢慢上手一些事物。逐渐成熟的同时,因卖身契而存的那点忠心渐渐牢固。日积月累,便是又一得用的小人。这样的人多起来,章氏自可高枕无忧。 只是前几日带她与刘妈妈回去时走过一遭,碧桃便能记得四合院到县衙的路,看来是个真机灵的。 “小姐,夫人还在家等着。” “跟上来便是,今日顺路带你去逛逛这县城。” 拐出一条胡同,便到了商贾聚居之处。碧桃再也不提那等待之事,瞪大眼睛,她看着路边各色小吃,哈喇子刺溜刺溜的往肚子里咽。 “你且前去问问,生山楂多少钱一斤。” 碧桃跑过去,稍后便回:“十文钱,不过小姐……” “恩?” “我没被卖之前,家中爹娘便种山楂。我看那果子,虽然个头足够大,但像是去年摘下来存在地窖里的。这样的越冬山楂容易牙碜,并不是什么好果子。” 宜悠没去在乎她自称“我”而不是“婢子”,反正已经打算培养她,日后定是要她顶起事来。 如今她在乎的,乃是碧桃这股子机灵劲。连带询价,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她竟能知晓如此多,这丫头可堪大用。 继续向前走着,路边是一卖糖葫芦的,她招过碧桃:“长生和穆宇都在家,你且去买两串糖葫芦,咱们捎回去。” 碧桃麻利的上前问着,听到价钱后瞪大眼,急匆匆的跑回来:“小姐,糖葫芦竟然要两文钱一支。那一斤山楂,少说也能做十五六串糖葫芦,这价钱着实太高。” “哦,看不出来你还会算账。” 碧桃的表现着实让她惊喜,一般人家丫鬟,也就当个传声筒罢了。而她却举一反三,自觉为主家着想。 看她又黑又瘦,定是因此才被选下来送至自家。没曾想,她还捡到宝了。 边想着,她边亲自走上前:“今个正逢秋老虎,你这糖浆很快就要挂不住。这样,五文钱卖我三支如何?” 商贩点头答应,无奈的拔给她三支。 看着直往地下流的糖浆,宜悠多说一句:“这边孩童不少,若是五文钱三支,定会很快卖空。” 商贩咬咬牙,便宜卖点总比东西全毁了要好。扯起嗓子,他大声吆喝起来。多数人见便宜,也乐意给自家孩子买一支。 宜悠拉起碧桃,继续向前走着。 “这便是做买卖,你可看懂了?” 碧桃有些懵懂:“小姐少花了钱,那商贩还感激到不行,小姐当真厉害。” 见她丝毫没找着重点,宜悠只得细细与她分析起来:“常言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人活于世,有钱算不得什么,缺了它却寸步难行。所以咱们为商,就是为了赚来银钱,有饭吃有衣穿。你已经知道要精打细算,如今我便再教你另外一点。” 碧桃认真听着,到这止不住点点头。 “我听小姐的。” “不管做什么买卖,最重要的便是用心。看别人需要什么,解燃眉之急,这样才能轻松得利。不然你瞧前面那背米的汉子,终年劳碌却买不起一身新衣。” 碧桃眼中的崇拜已经化作实质,双眼含光的看向她。 宜悠难得起了促狭之心,抽出一串糖葫芦:“这般想吃,直说便是,我岂是那苛刻之人?” “啊,我没有那种意思。” “拿着吧,也就你们小孩子爱吃这个。” 碧 桃举着竹签,红了眼眶。虽然家中种山楂,可糖却是稀罕物。小时候她嘴馋忍不住要吃,奶奶便会骂她是赔钱货,娘更是会打她。边打边哭着嫌弃她不是男儿,整天 浪费粮食不说还贪吃。被卖给人牙子时她也哭过,不过没几日她却松一口气,人贩子那吃得比家中好,干活比家中少,如果一辈子都能这样,那实在太好了。 到了县衙后,她更是觉得如临仙境,所以才在被转手后那般苦恼。不过如今她却是想开了,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有新衣裳穿,有糖葫芦吃。 小心翼翼的舔上一口,甜滋滋的滋味简直要融到心里。小姐真好,她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 宜悠本是想给点甜头,顺带收服人心。见她这般,她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没来得及询问,她便被路边一家店子吸引了目光。烈日下,打赤膊的汉子正将成袋的大米抗进铺子。一般粮铺都会如此,可今日这家却是日升粮铺。 自打她戳穿程氏私开粮铺,这家铺子便停业。少了程氏,世代务农的沈家还真无人去管这生意,久而久之,铺子也就关门。 前日她赶集时,这里还大门紧闭,一派萧条之状。如今不过两日,铺子门新刷过桐油,如今大门虚掩着。 莫非程氏死灰复燃?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定。沈福海出事,这几日程氏必定忙个人仰马翻。今早她才见到,中年妇人衣衫破旧眼眶青黑,分明一副落魄模样。 那样的人,不可能有精力重整旗鼓,操持起如此大的粮店。 否定这种想法,她直接迈步走进去。如今铺子近在眼前,究竟是和情况,进去一看便知,她还在踌躇什么? “您里边请。” 伙计人小但精神,穿着粗布衫,躬身请她进去。 宜悠随意抓一把米,出乎意料的发现,这米当真不错。仔细瞧瞧,颗粒竟比家中买的那点更大更饱满。 再看价格,与市面上一般无二。由此她便确定,粮铺主家必定不是程氏,以她那好不吃亏的个性,肯定不可能做到物美且价廉。 “这粮铺久未开张,今日这般热闹,我便进来看看。” 伙计听她这么说,神色有一瞬间的凝重。开张才半日,进来买米面的少,好奇问道的却占多数。尤其是几位小姐,一惊一乍,当真是不好伺候。 他跟随老爷来此,人生地不熟,见此店便宜便盘下。如今乍听闻,前任是为那般品格之人,心头立刻蒙上一层阴影。虽然乱|伦的不是自家老爷,可挡不住以讹传讹。 当即,他打起精神来解释:“此店月前已被我家老爷盘下,不日将择吉日开张,与那沈家再无任何瓜葛。” 宜悠这才扫了眼店中摆设,虽米面已经摆全,但正对门却还没请关二爷。民间习俗,开张当日自当张灯结彩,请红脸关公压阵祛除煞气,图个吉利。 “那便是我打扰,不好意思,先行告辞。” 她刚准备走,后面门帘一开,自账房走出一美须中年男子。他一身青布衫,不疾不徐的走上前。 宜悠却是心神一震,无它,此人虽是商贾打扮,可周身气度却丝毫不逊于陈德仁。一间小小的粮铺,掌柜怎会有这般风姿。 “伙计可有吓到姑娘,老夫在此陪个不是。” 老夫?! 宜悠打量着他那张脸,虽然蓄起胡须,可眉目间怎么都不是“老夫”该有的模样。 “无事,沈家之事影响甚大,想来伙计也是忠心护主。” 碧玉般的姑娘,温柔且懂礼的言语,即便掌柜心无旖念,却不妨碍其欣赏之情。 “明远,去拿一张请帖。” 说完他拱手相邀:“小店将于下月初五开张,当日米面每升便宜一枚铜钱,还请前来捧场。” 宜悠双手接过请柬,红纸上一手漂亮的行书,竟是丝毫不比陈德仁逊色。她见识有限,可却知道,书法一道讲究日积月累的真功夫。能写得如此好字之人,怎会沦落到守着一间粮铺。 “常爷这手行书当真漂亮。” “雕虫小技,过奖。” 虽然这般说着,常逸之欣赏之意却越发浓烈。本来识得行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任谁经历一上午目不识丁且神色暧昧之人盘问后,再遇这等知情识性之女也会如沐春风。 宜悠却记下了喊“常爷”时他那丝理所当然,看来此人应有点来头。日升粮铺所处位置极佳,若程氏回过神来用心经营,未必不能成气候。如今落到此人手中,算是绝了那层隐患。 并且她听那伙计所说,盘店之前两人丝毫不相识,常爷也算被程氏摆了一道。如此,日后两人大抵是再无合作可能。 确定完此事,她来这一趟的目的便已达到。 “掌柜诚意相邀,宜悠自不敢辞。只是我家局于结尾四合院,所做营生乃是包子。若是您真这般便宜,当日我便可包圆。” 美髯公脸上笑容僵了下,如沐春风感褪去。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只扮猪吃虎的小狐狸。 “老夫一个半老头子,就靠这点行当营生。小本买卖,宜悠姑娘手下留情。” 宜悠灿然一笑:“常爷这般年轻,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半老头子。年富力强,您还有的是精力去做大笔营生。” “实不相瞒,再过两年老夫便满不惑。这般年纪,还不是半老头子一个。” 驻颜有术!宜悠压下心中心中疑惑,正色道:“我既已说出,自不会做这等损人之事。只是城中人多,难免会有人同我想到一处。言尽于此,我便先行归家。” “明远,送送姑娘。” ** 自粮铺出来,宜悠看着那块还未来得及换的日升粮铺牌匾,远远地见一马车拉着新匾走来。 高脚凳摆好,随着钉子翘起的吱嘎声,象征着老太太和程氏两代人独揽大权,极致富贵的日升粮铺终于是走向末日。 即便中间隔着种种不愉,亲手将其打压至此,她心中郁气也悉数消除。如今,反倒存留几丝悲悯。 不过仅仅是几吸时间,悲悯便化为无形。前世那个富且贵的沈宜悠,给予过他们多少帮助,她两次落胎,其中或多或少都有这一家影子。前尘往事自不必说,这一家便是一窝中山狼,稍有慈心便会被反噬。 “咱们得快些,不然糖葫芦全化了。” 刚想拉着碧桃加快脚步,她却摸到一手黏糊糊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碧桃竟将那支糖葫芦,直接藏近衣服的宽袖中。 “这是为何,你舍不得吃?” “恩。” “你第一日来我便说过,只要守规矩,齐心协力帮家里赚来银钱,好吃好喝少不了你。快拿出来,这么脏便扔掉吧。” 碧桃护在怀里:“等回家我冲一下,还能再吃。” 见说不听,宜悠也随她去。她也是穷过来的,当年情况最恶劣时,一家人喝得稀粥都能照出人的脸。那会如果有人给她一直糖葫芦,她肯定比碧桃还要稀罕。 “刚才我与常爷说的那些话,你且看明白没?” “小姐真是仁善,那么大的好处都告之于他。” 宜悠晒然一笑,即便她不说,常爷也早晚会想到。她早说一步,不过是求个堂堂正正。这样一来,还结下了善缘。 “咱们做买卖的,要长存善念。人活这么多年,指不定啥时候碰上点事。” “恩。” 临近家门时,碧桃已经对她家小姐由最初的崇拜变为膜拜。小姐好厉害,说什么都有道理。如果她娘有小姐这一丝智慧,怕是她也不会被卖到这里来。 ** “长生、穆宇,先拿着糖葫芦,等用过饭再吃。穆宇,这几天穆大哥不在家,你便先跟长生挤挤。” “恩。” 穆宇答应下,刚才耷拉着的笑脸也露出一丝笑容。 宜悠摸摸他的头,走进去坐下,夹一筷子菜,入口的咸味让她很快吐出来。 “娘,你在盐缸里炒的菜?不对,自我进来家中便愁云惨淡,难不成程氏来闹过?” “不是她,是沈福祥。他欲叫你去请坐诊县衙的大夫,为老太太医病。来我这做孝子,真不知他作何想法。” 李氏话语间满是不耐,听者便知她已对沈福祥无一丝情谊。 宜悠搁下筷子:“娘便因拒绝不成而气恼?” “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他那水磨工夫。我不应,他便跪在院中,来来往往如此多人,咱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若是旁人我也就应了,偏偏是那老虔婆。” 这是李氏第一次明着咒骂于人,宜悠也颇有所感触。女儿家是娇客,她都那般厌恶老太太,李氏这吃过很大苦头之人,心中厌恶之情相比比她还要深。 “娘,这便是你的不对。” 李氏眉头都能夹苍蝇:“这都编排起娘?” “你先别急,娘想想同样是大米,贡米可与咱们吃得粳米一般价钱?” “自是不会,你是说?” 宜悠缓缓地点头,上午送行时老太太还哭得中气十足,一回去又犯病,谁会信?多半是她心有不甘,派人来找自家不痛快罢了。 看李氏还在思索,她唤来刘妈妈,命她将菜放入清水中淘一淘。 手支在下巴上,她合计着自家活计。二百二十套喜饼,便是五千二百八十只。碧桃手艺不熟,只能做揉面的活计。成亲前一天,章氏要在府中宴客。 如今是月底,算上今日还剩八日。事不宜迟,今天下午必然得赶工。包子那边,也得暂时缓一缓。 将计划高知李氏,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县丞夫人对我们家恩重如山,莫说是少做点包子,便是不做,也要给小姐做好喜饼。” “恩,那就快些吃饭,下午好有力气。对了娘,我回来时,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趁着吃饭,她便将常逸之之事道出。 ** 没等收拾完碗筷,沈福祥果然再次登门。 见到宜悠,他颇觉尴尬,不过还是将情况据实道出。 沈家新任族长沈福江,自然要搬入祖宅,这是老太太哭天抹泪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气之下,她便自祖宅搬出来,住到了沈福祥漏风的茅草屋。 “郎中怕是想着路远才不肯去,我便想把你奶奶接到这里看诊。” 宜悠再次觉得,她再次被刷新下限。 “沈老夫人如此要求?” “恩,她说云林村房屋简陋,怕委屈郎中。” 退后一步,宜悠戳戳李氏的腰。几次前来皆是兵荒马乱,今日还是沈福祥第一次仔细观察李氏。原先又黑又瘦、皮肤龟裂的媳妇,如今白胖了一点,许是日子过得舒心,她额头间皱纹也轻了不少。 乍一看上去,竟像两人刚成亲时。当即他羞愧之情越发深,果然他是没本事的男人。 “芸娘,我牵连你甚多。” 李氏皮笑肉不笑:“过去的事还提什么,既然心里有数,就别让我再难做。” 而后她拔高了声嗓:“宜悠向来孝顺,方才我与她一提,她便答应去请郎中。你且跟她走一趟,快些回去医治你娘。” 沈福祥自是喜出望外,宜悠带他前去医馆:“这位郎中医术超群,不过你也该明白,只有超群的诊金,才能配上他的身份。” “可要多少?” 郎中是个人精,摇头晃脑一大阵,意思大概是:需要根据病人病情的难易程度而定,现在没法说。 “罢,我便付了定金。” 笑眯眯的送走二人,她便安心的投入做喜饼的行列。县丞夫人早已送上精选的肉和花,她早早腌制上,如今只缺包和烤。 流水厨房中,碧桃揉面,刘妈妈擀皮,李氏包好在模子中坨成型,宜悠烤制。偶尔面少了或者皮多了,刘妈妈便机动的上下帮忙。如此下来,到天黑,已经做出三十套。 紧张忙碌着,她却不知此时云林村,老太太捂着心口嚎叫。搬出祖宅本是以退为进,让大家都看看,沈福江是如何苛待嫡母,她当年的先下手为强是多么的英明。 可事实却不尽如人意,沈福江最近忙着为柳姨奶奶迁坟,一场嚎哭让众人牢记老太太的恶毒。 眼见这边无法,她便想着报复老四家那三口子。可天不遂人愿,郎中打着宜悠关怀的名号大张旗鼓的进村,云山雾绕说了一番话,收了她十两银子的诊金! ☆、第五十九章 待隔日如约来到县衙时,宜悠已不是一人。她与刘妈妈一左一右,两人推着一架老旧的推车,偶尔簸箩一角被风吹开,露出整齐码放好的喜饼。这便是昨日连夜做好的那头批五十份,赶着时日早,她要将第一批喜饼交予县丞夫人查看。 倒不是喜饼急用,而是民间约定俗成。盖因初时精工细作的样品,往往与日后量产之物存在出入,一般人家都会分批次好生检查。到她这,交情归交情,此举亦无法例外。 熟悉之后,章氏也不再拿着贵妇架子:“我就知你是个妥帖人,才一日便做出这些。” 宜悠腼腆一笑:“夫人体恤,如此一批批的送来,反倒省却我最后那桩大麻烦。” 章氏稍停顿也明白过来,这一家并无壮年男丁,若是二百多份喜饼一齐送来,那可当真够几个女人家受的。 虽本无此意,不过此刻她也收下这感激。 “看你忙成这样,那五十对盒子做好后,便直接给你送到门上。” 宜悠只是随口客气,没曾想还省了一桩大事。这么些木盒,单是搬运也得费些时候,如今有章氏安排,她也可以多腾出些功夫做包子。 “夫人放心,盒中所盛喜饼,必是最新鲜,滋味最好的。” 待她说完,一旁的巧姐谈起来:“昨日你说的那紫芋糕在何处?” “暂且搁在外面,我这便给你拿上来。” 回到自家推车边,簸箩里喜饼已搬空,她取出独自放置的紫芋糕,命刘妈妈先行回去。 “巧姐看,这便是紫芋糕。” 说完她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紫色椭圆形团子。巧姐拈起一个,掰开一看,一层层浅紫色皮包裹着一团白莹莹的白薯馅,单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娘,今早你也没多吃,如今用一些可好?” 章氏从善如流的应下来,接过去咬一口,满意的点头:“宜悠这丫头可真是长了双巧手,这手艺,比京中那些大厨也不差。” “夫人过奖,我只会摆弄些点心,真轮到这正儿八经的各色菜,却是一窍不通。” 章氏却不以为然:“姑娘家要的就是这份巧劲。这糕虽然甜,但并不腻,当真奇怪。” “我蒸时在外皮上撒了点浓盐水,入口那点咸中和着,本来不浓得甜味,常着也就刚好。” “这样,怪不得,当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宜悠只乐呵呵的听着,反省前世的张狂肆意后,她对如何做人有了新的体悟。不论君子还是女子,为人都得带一分谦虚。 她退一步,说话之人自会进一步夸赞。如此有来有往,两者间气氛会更加融洽。如此循环,方达和谐之境。 此举于老太太那般人或许无用,但对上章氏这般有身份的掌家夫人,却是屡试不爽。这不随着时日见长,二人感情越来越好。 ** 一笼紫芋糕不过九只,两口一个很快被用完。而此时房内的话题,已经转向沈家。 “昨日你好生孝敬那沈老夫人?” “还得多亏夫人仁慈,准县衙郎中为百姓看病。” “收人钱财,总要予人消灾,不然我良心上也过不去。反倒是你,有这份无怨无悔的孝心,当真可赞。” 饶是宜悠脸皮再厚,被人这般夸赞也颇为不好意思。 “只盼她能早些好起来,不要嚷嚷着来四合院养病就好。” 至于那天讹老太太的二百两,她早已趁着喜饼在县丞夫人这过了明路。且在她心中,那是李氏近二十年当牛做马应得,她拿着自然丝毫无愧。 巧姐借着翡翠端过来的盆净下手:“宜悠,要我说该硬的时候你也得挺起来。” 宜悠苦笑:“你还不明白?我不就是为了那点名声,这玩意虽然不顶吃不顶喝,少了它还真不行。” 章氏颇为赞同:“的确如此,抽空常回云林村看看。” “我听夫人的。” 痛快的应下,她也有这般盘算。如今的她可不是往日那任人欺凌的沈二丫,她登门,新任族长沈福江必定会高接远送。既成全了孝义,又能在老太太跟前刷下存在感。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若是沈老夫人再有个三灾八难,还请夫人允许郎中前往。” 巧姐豪爽的代替娘亲应下:“没问题,那郎中跑一趟,回来喜上眉梢。下次你叫他,保证麻溜的。” 三人同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宜悠看向门外。若是老太太能消停,她也不会吝啬那仨瓜俩枣。可以两世经验来看这不太可能,所以她只能挥起铁拳,护住一弱一小的李氏与长生。 ** 此时的云林村,喝药后便昏昏欲睡的老太太打个冷颤,缓缓睁开眼。秋风从破陋的窗户中吹进来,她满是污垢的白发纹丝不动。闻着薄被上那股霉味,她皱起眉。 昨日郎中来时,族人们对二丫的交口称赞,每一个字都如钢针般插在她的心口上。 明明最后出诊金的是她,为何好名声都归了那丫头! 砸吧下嘴中的苦味,她心中的苦味却怎么也去不掉。荣耀半生,难道她要死在这透风的土房中。 还有她可怜的福海,都是那些人,竟然将柳氏死因栽赃在他身上。一群畜生,她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娘,该喝药了。” 沈福祥推开嘎吱的木门进来,李氏走后无人收拾,门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黑灰。 端着破角的瓷碗走进,他突然看到老太太那怒睁的眼。枯树皮般的脸上,两颗黄色的瞳仁,如怒燃的外围火焰,散发着危险的味道。即便不懂其明确含义,他身体还是剧烈抖动下。 药汁溅出,他忙放下碗:“娘,我去拔草。” 望着儿子落荒而逃的背影,老太太啐出一口浓痰:“没用的东西!” ** 宜悠自县衙出来,还没到四合院,她便收到好几波友善的目光。 待她走后,后面便传来窃窃私语:“我看她那么能说,还当是个厉害的。昨天那边一来求,人家就付了定金,去请最好的大夫。” “不过是个小姑娘,能有多少坏心眼。李氏这孤儿寡母的,不强势点,还不被人给生撕成片。” 宜悠便想着切片的自己是何等模样,另一头心里却跟明镜似得。这世上之人,多数都不吝于锦上添花。如穆然和裴子桓那般雪中送炭的,当真是少数。 不过对此她却另有想法,比起落魄后被雪中送炭,她更愿一直辉煌着被人锦上添花。 背后黏着夸赞声进门,她快速投入烤饼大业中。时不我待,早完成总没错,若是晚一天,那可得出大麻烦。 ** 如此又过了四日,喜饼终于悉数完成。最后一批装入木盒,送至县衙。 “你算算,大概要多少钱。” 当章氏这样问时,她想都没想便深鞠一躬。 “夫人,您对我们恩重如山。这么点喜饼,馅料都是你出的,我和娘不过费一点功夫,就当给巧姐的添妆。” 章氏没有再劝,只是轻轻的拍拍她的手。 走出县衙,一股疲惫感扑面而来。这五日为做喜饼,她一直紧绷着神经。从睁眼到闭眼,如今更是饭都没吃便来送下。 乍一放松下来,蓄积了几天的疲劳汹涌而来,她真是想好好睡一觉。 “小姐。” “恩,碧桃,咱们回去睡觉。” 一路走着她便开始眯眼,硬撑到四合院,鞋子都没脱,她就趴炕上打起了小呼噜。李氏走进来,为女儿盖上薄被,沾着面疙瘩的手抚平她额间的乱发。 见到她那干瘪的荷包,她并不惊讶。不取分文之事乃是她嘱咐,县丞夫人给这么大的恩情,一点小事也是应该。 掩上房门她走向厨房,喜饼之事一完,包子摊也该步入正轨。前些天每集一百只,包子供不应求,已经被程家拉回不少客源。县城里什么都贵,她得把买卖稳住,给孩子们一份安稳的生活,不能什么事都让闺女一个人担着。 擦在太阳穴上搓两片薄荷,昏昏欲睡的精神立刻清醒。将薄荷叶递给碧桃和刘妈妈,她拉着三人一起开工。 “趁着天色还早,她咱们仨早些忙活完,也能好好歇息歇息。” ** 宜悠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当她看到门边桌上那张行书请柬时,顿时清醒过来。 “娘,今天得去看常爷粮铺开张。” “还有这等事?” 迷糊的重复着,李氏也突然想起来。那天闺女回来后说过,不过她被沈福祥一搅,立刻忘个一干二净。 “二丫别急、别急、别急。” 李氏转了圈,宜悠抹把脸抬起头:“哈哈,娘,我一点都不急,真的。粮铺得择吉时开张,离这会还早着呢。” “那是,咱们都不急。” 安稳下来,李氏继续拾掇包子:“你说咱们也没做身新衣裳,没准备啥贺礼,就这么突然的去了多不好。” 宜悠挽起袖子走进厨房:“贺礼我来准备,你先歇会。” 她有一双遗传自沈福祥的巧手,能很容易的做出各种栩栩如生的花卷。捏花卷的时日一长,技能进阶,可以做各种大型花卷。 稍作沉吟她便动手,熬一锅糖,而后开始做几大张酥油饼,煎熟后稍作比划,用刀切开,组合成日升粮铺店家雏形后,用糖浆粘合。边晾着,她又捏出瓦当、飞檐、雕花门窗等物稍作装饰。没过一个时辰,栩栩如生的缩小版粮铺近在眼前。 她这边忙活着,长生一直拉着穆宇围着她转。宜悠见状,干脆把切下来的部分递给他们。都是一样的味道,俩小家伙吃得不亦乐乎。 “我看常老板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咱们家也没什么大钱,送不起古玩玉器,干脆就送个心意。” “又不是王侯将相之家,谁会去送那金银玉器。不过是来点瓜子花生粘糖,图个热闹和吉利罢了。” “原来如此,我这也是糖,还可以充饥。” 宜悠点头,对自己临时的机智非常满意。走到一脚,她找出昨日做喜饼礼盒时剩余的丝带,用整张油纸包好晾干的模型,丝带扎口打个结。 摸摸模型底座,她放糖不少,所以现在出奇的坚固。去送贺礼时,只需要托住底下就可高枕无忧。 “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糖饼房?似乎不怎么好听,这难题还是交给常爷好了。” 李氏从善如流的应下,手下不停地将包子装进小菠萝。见此她也彻底放心,洗洗手拿出一身像样的衣服,母女俩正准备各自启程,敲门声突至。 “这时辰会是谁?” 宜悠扯着脖子喊:“长生,去开门。” 长生嘴里叼着饼,满是油的双手拉开门闩,脖子从平视腰间到仰直。 “是一个漂亮姐姐!” 一开口,饼啪嗒落地。委屈的捡起,他跑回房哭诉:“我的饼。” “乖,那块先放一边,吃这块。” 塞给弟弟一小块新的饼,宜悠转身朝外走去:“翡翠,你怎么来了?” “宜悠姑娘,出事了,你出大事了!” ** 宜悠与翡翠还算熟,这姑娘着实爱俏。只是此时,她凌乱的发丝被汗珠黏在脸上,眉头也皱起来。 “怎么?” “吴妈妈命我带你去县衙,十万火急,咱们便走吧。” 见她不肯说是何事,宜悠心里也悬起来。 “娘,我去一趟县衙,你去送贺礼,赶集的事先交给刘妈妈和碧桃。刘妈妈你叫卖,碧桃管着收钱,仔细点,晚上咱们回来炖排骨吃。” “就按你说的办,翡翠姑娘,看你是个面善的。我这闺女还小,出什么事麻烦你照顾下。” 翡翠与宜悠还算合得来,此刻胡乱答应着:“如果能帮上忙,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娘,你不用担心。长生、穆宇,你俩呆在家描两张大字,等我回来检查。” 嘱咐完一切,她随着翡翠出门。一路上她尽可能的问着情况,到府后她便有了初步的猜想。 “宜悠姑娘,你可算是来了。这会夫人可是大怒,小姐也哭红了眼。” “喜饼到底出了何事?” 吴妈妈叹息:“进去你便知道了。” 来时她心里还忐忑,事到临头她反倒冷静下来。事实已然发生,摆在那不会变。干着急也没用,还不如静下来,指不定能出什么奇招。 最关键的是,这大半个月她对喜饼费尽心思,每一个环节都看了又看,从不曾偷懒。如果有问题,那也定不是出在她身上。 踏实的立在门前,她径直走进去。 “夫人、巧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略微躬身后她便抬头,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比起外面的十万火急,章氏同巧姐坐在上手,虽脸色不好,神色间却并无下人那般迫切。 “在那,你自己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宜悠打开纸包。原本半月形的喜饼,如今表面如皲裂的土地。送来时一整块的皮,如今已是支离破碎。 食指捻起一小块面皮,轻轻揉捏,皮很快化为粉。 这模样,怕是无法再送人。 勾起唇角苦笑,沈家失势,加上在县丞夫人这如鱼得水,太过顺遂的日子让她失了警戒之心。从云林村任人欺凌的二丫,到如今拥有四合院和包子铺的当家人宜悠,她这一路虽走得艰险,所用时日却并不长。 爬得如此快,明里暗里那眼红之人,安能不趁机动手? “夫人,喜饼出了事,我愿意负全部责任。多少盒有问题,我这便回家赶制。” 遇到问题不是试图开脱或者狡辩,这般坦诚的认错补偿,反而浇灭了章氏仅剩的一丝怒火。 揉揉太阳穴,她疲惫的说着:“只你头一次送来的这样,其余的还凑合。只是喜饼明后日才用,如今我不能冒这个险。方才我已命府中厨房,加紧赶制惯常的喜饼,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见章氏如此说,宜悠便知自己小命算是保住。只是她付出那些辛苦所得结果,连带着还有章氏和巧姐信任,如今这些悉数毁于一旦,她着实不甘心。 “宜悠自知错,不过还是想弄清原因。喜饼这般皲裂,可是因烤制时少放了油?” 巧姐红着眼点头,宜悠却坐实了心下怀疑。 她与李氏极为重视这次的喜饼,此物油放多了腻,放少了存不住。多方尝试,她才找到完美解决方式,便是控制火候先大后小,每一只饼都得先后过两只锅烤就。 她自问从未因那点银钱而少放油,那现在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夫人,不知我可否去厨房一观?” “哎,去吧。” 章氏冲吴妈妈打个手势,巧姐却跟上来,章氏颇为无奈,感觉头疼更严重了。 “我也觉得宜悠定不会因那点银钱而偷工减料,可娘说那喜饼碎裂会散掉福气,此事极为不吉利。” 宜悠心里自然是感动不已,巧姐身份与她天差地别,便是此刻她发怒下令打杀她,也不会有任何人发出疑问。 “喜饼全是我烤的,未曾减料。” 巧姐默默她的头:“我相信。” 自搬入县城以来,宜悠第一次红了眼眶。吸吸鼻子,她默默揉下发面般的手腕,每天烤一千只饼,她手腕如今还很沉。不过现在说一切都不顶用,还是先看看再说。 ** 县衙后厨很大,宜悠一路走来,敏锐的发觉几道不善的目光。 不过因着巧姐在,众人都十分收敛。可那陡然放慢的揉面动作,还有唇角的弧度,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喜饼全数放于此处。” 宜悠走进去,打量下幽暗的库房。食物放置在此处,确实极为妥当。 “劳烦妈妈,我随意看看。” 蹲在地下检查那五十份皲裂的喜饼,果然无一例外全部都不能再用。而后她打开第二日的,虽然偶有裂开,但却并不明显,如今看来却是可以用。 “怎么会这样?” 身子倚在墙上,她头向后靠去,幽远的回音传来,她一下跳起来。 “巧姐,对面是什么房间?” 巧姐表示她也不熟,两人出门走去,穿过帘子,宜悠直看到一方新盘的灶台。 见此巧姐颇有些尴尬:“是今年我做饭后,厨房新加的灶台,看完我们且出去吧。” 说者无心,宜悠却是心思一动。顺势被娇羞的巧姐拉走,她再次走到盛喜饼的库房,果然在北边看到一米见方的窗户。摸一把喜饼盒,她点点头:“我大概明白了,喜饼还能用,我们去正房。” 巧姐摸摸脑袋,虽然认识不久,但她对宜悠有着本能的信任。这么漂亮的喜饼,如今还可以继续用,她的福气也没散,着实再好不过。 ** 快步走回,宜悠将所想一一报给章氏。 “夫人,喜饼碎裂并非因为油少或者别的原因,一切皆是人为。” 章氏从账本中抬起头,目光如炬:“哦?” “库房一墙之隔便是灶台,灶台烟囱便从暗室内墙走。这几日每日烧火,临近墙壁的喜饼日日炙烤几阵,自是干得快。 且喜饼盒上带着层薄灰,秋日云州天干且风大,这几日夜里挂北风。怕是厨房掌事妈妈忘却关窗,任喜饼由风吹。这二者凑在一块,喜饼自会碎裂。” 虽然她说着不小心,可章氏哪能不明白。后厨习惯在这些大事上捞油水,此次定是人为。 “吴妈妈,命人将喜饼挪到正院库房。” 眼见就要到处理家事阶段,宜悠极有眼力见的告辞:“夫人,当初多做二十盒,如今算来还差三十盒,我这便回去赶制。” 章氏却回绝:“不必,你且回去好好歇歇,女孩子别累得四肢粗壮。” 一阵尴尬过后,宜悠再次收到巧姐排山倒海般的关心。待走出县衙时,她心情空前好。经此一事,她与县丞夫人的关系总算稳固。 如今,也该去粮铺那边看看李氏。 ☆、第六十章 遮天的雨幕掩住天地间所有颜色,马匹也分外没精神。四蹄打着结往前慢慢走,沿途溅起一地水花。 穆然抹一把蓑衣上的雨水,当日自云县出发,当晚他便到云州府所在城池。与附近个郡县送死囚的队伍汇合,大队马不停蹄朝越京赶。 往年都是老衙役走这趟差,今年老人家卸甲归家含饴弄孙。这趟辛苦差事,便落到他这个接班者头上。 队伍继续前行,前方斥候打马归来,运河上浮桥已收起,今晚无法渡江。 领队是个糙汉子,闻此颇为不耐烦:“这比晚娘脸还糟糕的天气,简直要冻坏骨头。” 穆然来之前便被科普过,大越朝开国皇帝,原是镇守北方蛮夷的一方大将。整个新朝,是由漠北砾风打磨出来的男儿一刀一枪拼抢而成。是以当初开国,京城未选地处温润的南方汴梁,而是扎根于严寒的北地越京。 出云州,途经其余四州,此时已入越京边界。越京距关外颇近,军事重地自不会多留闲杂人等。今日这般天气,怕是找不到歇脚之处。 裴子桓早已没了那翩翩少年郎姿态,滴水的窄袖指向左侧:“前方不远应该有个山洞。” “全速行驶,今日便在山洞歇脚。” ** 篝火噼噼啪啪的烧着,夹杂着鞭子声。 差役门尚且如此狼狈,更别提这些赴京杀头的犯人。将死之人,总会少些顾忌。 “都老实点。” 沈福爱缩在人群中,双目朝向云州方向。在家时她还不曾在意,到如今,她却疯狂的思念着女儿。虽然有二叔二婶照顾着,但没了亲娘,又与亲爹闹得那般僵,她的未来怕是多有坎坷。 沈福海则不然,沉浸在族长的美梦中,他反倒是一路上最活跃的人。差役自不会对他客气,鞭子也抽得实实在在。 “你们……知道……老爷我……是谁?就敢……敢……这么干。” 差役甩甩袖子上的水:“我管你是谁,进了这车,还敢跟我叫板。” 又是一鞭子,抽得铁链擦出火花。擦在沈福海脸上,又多一条血痕。见他安静下来,差役收起鞭子走开。 待他转身,原本牢固的锁链不知因何突然打开。外面轰隆声掩盖了这声音,沈福海眼前一亮。 只要他能出去——就能躲开这噩梦般的一切。 他将再次掌握云林村,坐在沈家祖宅宽敞明亮的房子中,坐拥千亩良田。到那时,什么李氏、二丫,那些贱人纷纷被他卖去怡红院。男的就做龟公娈童,女的倚门卖笑。 握紧拳头,他打量囚笼恰好靠门。这种天不逃,何时再找到机会? ** 穆然烤干衣裳,沾着热水吃饼子。 裴子桓随意的坐在他旁边:“明日便能入京,不若你留下来?” “穆宇还小,我做衙役并不缺衣少食,有事等他长大再说。” 裴子桓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将军再登朝堂,不日将重驻塞北。莫说是一个宇哥,就是带上宜悠娘仨,他也会为你尽心安置。” 听着前半句穆然还有颇为正色,到后半句他直接皱眉。 “提沈姑娘做什么,她对穆宇多有照顾,我总不能辱人名节。” 裴子桓摇头:“你当我不知,离开这五日,你倒有一半时日梦呓出她的闺名。” 说罢他贴近穆然耳朵,言语轻佻暧昧:“莫非你真当我不知,每日一早你起来,是寻清水洗那脏污的亵衣?” 心事被一语道破,穆然脸红成只大茄子:“我去巡逻。” 裴子桓摇摇头,当真是英雄气短。此次归家怕是不能再回云州,没有他在一旁叮嘱,这木头怕是也不会开窍。 背对好友,穆然也是心烦意乱,所梦何事他自是再清楚不过。宜悠人美心善又能干,不管嫁给谁都会被捧在手心好生珍爱。如他这般破相的粗鄙武夫,着实不该糟蹋了人家。 深吸一口凉气,他平静下来,提起刀做那巡查之事。 路过沈福爱,他掏出剩下的一块饼子递过去。而后他劝服自己,宜悠那般照顾穆宇,他也该对其嘱托之事上心一二。 继续往前走着,刚巧一道闪电打过来,他恰好看到山洞门口一闪而过的人影。向前两步,因为不听训诫而被隔离在外的囚笼,如今已是人去笼空。 “有逃犯!” 绷紧神经,他径自朝门口追去。山洞所处之地本就草木丰茂,很容易便藏起大活人。 “弓箭手准备。” 领头差役举起火把过来,适逢第二道雷打下,不远处草丛中突兀的移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差役冷着一张脸,若是别的死刑犯,他多少还会有所犹豫。但逃亡之人,乃是这批囚犯中他最为不齿的一个。 “朝廷律法甚严,逃犯不论生死。放箭!” 剩余差役多是行伍出身,于弓马骑射自是娴熟。火把下,四箭自四差役弓下发出。扑通一声,草丛停止晃动。 越京周围自是不允随意弃尸,掩埋工作便交由一道而来的死囚。倒不是差役苛待,此点也是规矩。 众所周知,坐牢不用缴纳任何财物,狱中一日三餐管够。若真是这般好,那街边乞丐半数以上怕是放弃自由,去牢内求个安稳。故而狱中囚犯日常便要辛勤劳作,以己所出供养自身。 “挖快点。” 雨这会更大了些,沈福爱抓着地上的泥土。亲眼见到兄长肩甲胸口腹部皆被利箭穿透,瞪大眼睛似是有无限不甘,她确是松一口气,持续多年的噩梦终于完结。待掩埋完,这些往日稍显乖张的死囚,一个个如猫儿般乖顺。 领头差役暗自满意,这趟任务,至此总算完成大半,只差最后走个移交程序。 ** 越京周边大雨滂沱,云州却是一派秋高气爽。 宜悠自县衙出来,便直奔日升粮铺所在街巷。本来她也可留下,看看究竟是何人要置她于死地,可稍作沉吟她便想通。 家丑不可外扬,四丫与她有血缘关系,有关之事也一概丢了她的脸面,所以她看着甚至参与都无甚不妥。但此次却不同,这纯粹是章氏手下之人作怪。如此她留下,便易给人留下疙瘩。 拐出巷子,便听到喜庆的锣鼓声。粮铺所处街头,远远就看到舞狮人。两只狮子于街中嬉戏,四周环着一条彩龙,远看竟丝毫不比过年差。 “姐姐,这里。” 边喊着,长生边忍不住分神去喵那狮子。 宜悠摸摸他的头,高声问道:“娘呢?” “在里面,姐姐做的那小房子可新奇,他们都围上去看。” 长生挺着胸脯,就连穆宇也有些激动。小房子虽然好,可他早就看过,还吃过了。比起他们,那些小伙伴简直弱爆了。 “我去找娘,你俩在这玩,别随便吃不相识之人给的东西,也别乱跑。” “知道啦知道啦,我这么机灵的男子汉才不会被拐走,姐姐你去忙。” ** 宜悠莞尔一笑,挤过人群,抬头就见大红布包裹着的簇新牌匾。 吉时已过,牌匾露出其本来面目。原木板烫金大字,单这一块匾额便尽显厚重磅礴之气。顿在门边,她脑中闪过一些熟悉的画面。 前世陈德仁曾处置过云州城最大商铺,随便抓个原因,便将其彻底抄家。所罚没家产悉数没入府衙,她还把玩过其中几样有趣的物件。 这 些都不是重点,而是她隐约记得,那商铺被查处原因,乃是因其老店用秦岭一带所出千年松柏制作牌匾。松柏本是常用木料,可秦岭一带靠近黄帝陵,其千年松柏历 来由君王独享。虽朝代有更迭,但这一点历朝历代丝毫未变。黄帝陵松柏木乃是珍奇,普通商户莫说是堂而皇之的挂出来,便是私藏,那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揪住这一点,陈德仁不仅巧取商户万贯家财,更是得上峰赞扬其忠君体国。一举两得,那时他好不风光。 她隐约记得当时出面之人便是粮铺伙计明远,只是比起今时稚嫩,抄家时的明远要成熟许多。再次抬头,五谷斋名号赫然入眼。这名号,竟是与前世所抄商铺一般无二。 正当她发呆时,明远已经走出来:“各位乡邻今日赏脸来到五谷斋,小的感激不尽。今日开业,每人所购头五斗米面里每斗便宜一文钱。” 随着他宣布完,原本观望的人群迅速涌进。虽然大家都不缺那几文钱,可如此便宜事,不沾岂不是吃亏。” 宜悠默默的看着,见不多时便有人捧着一袋袋米面出来,那数目早已远超十斗。当然也有少数人,只买那五斗便出来。可宜悠怎会不知,头一次占这等便宜,这些人定能牢记五谷粮铺。再粗略估算下,虽然单卖五斗只保本,但那多买者便能给些赚头。 通过很小的代价,这家因沈家而名声不好的粮铺,便彻底在人们心中留下物美价廉的印象。 感叹着常爷新潮且高杆的手段,她却是有些明了。如此精明的生意人,几年间积累那么大一笔家产,也不是不可能。前世被抄家的五谷斋,当是此家无误。 前世之事早已成过往,对于陈德仁她也并无多少恨意。毕竟那几年,两人各取所需互不相欠。所以如今乍想起此事,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巧姐亲事危机还未过去,她是否要再为那可能的猜测,生一分事端。 踟躇着,她渐渐被人流挤进去。冲着门一尊一尺多高的关公泥塑,紧邻着便是她做得小号五谷斋。边上几个穿着统一的伙计,此刻正忙得热火朝天。 “宜悠姑娘来了,您这边请。” 随着明远到柜台后,刚进去她便见到几个熟人:“周叔,你也来了?” 月前虎子定亲又成亲,新嫁娘是邻村铁匠闺女。铁匠人虽粗鄙,可家底颇丰,与家境殷实的周屠夫也算门当户对。宜悠与周家关系好,便去绸缎庄截了最好的布,又封一吊钱亲自送过去。 农家都不富裕,这份礼也数得上,加之两家有生意往来,是以周屠夫如今见面更多三分亲切。 打完招呼,他便自发的说明来意。原来常爷另辟蹊径,对散户便宜,于这些大量用到米面粮油的商户更是别有一套。 “我一个杀猪卖肉的,哪明白这些事,稀里糊涂的就进来了。” 周屠夫说话间带着北方汉子特有的好爽,这会便有人捧:“周爷你可是大人物,咱们平常都用你家那肉。” 宜悠坐在一旁听着,言谈间终于打听到李氏动向。不多时前,丫鬟领她前去后院。 此言说得隐晦,她却是明白,人有三急。 “还是你们卖包子用面多,宜悠姑娘才是正主。这不你娘回来了,宜悠娘,你闺女正念着你呢。我说你出去一趟,怎生……” 虽然云州汉子多鲁直,可商贾本就心眼多。那挑头说话的汉子,说到一半忙噎回去。 宜悠起身朝后望去,就见李氏面色有些苍白。衣裳还是早上出门时准备的那件蓝色,不对劲的是她下半身。原本配套的蓝色裤子,如今换成浅蓝色。李氏本就身形娇小,裤子穿在身上,竟撑得衬裙鼓鼓囊囊。 “娘。” 接替丫鬟扶住,李氏于她掌心画一个数字。宜悠咂摸下,瞬间明悟。 原来是她月事突至,染脏了里面裤子。再见这条新裤子,定是后面那胖丫鬟所用。见房内众人神色稍有异样,她眨眨眼。 “县衙那边并无大事,娘怎生急得喝口水都摔倒在井边。多亏有这姐姐在,给你找来干净衣裳。” 众人明悟,怪不得今早来得不是沈家掌事的宜悠姑娘,原来是被县丞夫人招去。而人家李氏并未有何出丑,只是挂心女儿。 丫鬟忙福身道不敢,宜悠也未曾多与她客气。宾客这边疑虑解决,她却担忧另一件事。 女子月事乃是污秽之事,虽然她不曾如此认为,但当下多数男子多会坐此想法。此处乃是五谷斋,常爷早晚会知晓。 看来那不想管的闲事,如今却是得问上一问。 ** 待李氏坐定后,久未露面常爷进门上主座,朝各人作揖。 “劳烦各位久等。” “各位爷、夫人、姑娘皆是县内有头有脸的商户,今日赏脸前来,常某感激不尽。” 稍作客套后常爷直入正题,言间谈及一新设想:各户若需要米面粮油,皆可事先来知会。他将数目统一收集起来,依照行情和产地,择最新鲜便宜的送达。 听了一会宜悠也有些明白,单以面而言,云州本地七月便可成熟,而再往北,幽州等地则需等到九月。中间涉及存储运输,的确偶尔出现断货。而常爷却欲早提前集齐众家所需,赶在收货前一季派人前去产地商议。 如此提早一步,所用米面尽会是最新鲜且足够。 “那价钱上?” 有人提出疑问,宜悠静静听着,顺带好奇的看着李氏红透的耳根。似乎从常爷进门起,她便一直如此,这是为何? 抱着疑惑,她更多的则是在思索此法。不论瓜果还是米面,皆是当即产最新鲜的口感最佳。常爷此法,倒有点像皇家和世家做派。只是那类贵人皆是不缺钱的主,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一听就很费钱。 “价钱有高有低,皆随当时情况而定。” 大家起早贪黑皆是为那两个铜板,如此一听多数人便摇头。低了还好,高了那岂不一点利润都无。 李氏小声问道:“二丫,你觉得如何?” “还可以。” 稍作点头,她并没有立刻否认。越是大众的食物,提高口感就越困难。有时恰恰是味道上那一丁点差别,有商贾成就百年老字号,多数却仅仅维持温饱。 而选料,对于提升口感有着决定性作用。味道提上来,价钱自然而然也会高,也就不差那点钱。 以长久来看,常爷此法确实有百利而无一害。 “毕竟事关重大,各位可先行想想,常某随时恭候大驾。” ** 各位掌柜依次散去,宜悠捧着茶碗,有意留到最后。 “嫂子、二丫,有空常来我家坐坐。” 虽然宜悠拒绝了儿子,但周屠夫却毫无芥蒂。他爽快了一辈子,最讨厌那般拖泥带水趁机占便宜的小人。这般爽朗的女子,正合他脾性。 “恩,周叔慢走。” 待到周屠夫打帘出去,后堂便知剩下三人。丫鬟换上茶水缓缓退下,宜悠歉意的张口。 “今日之事,当真带累常爷。” 常逸之微一愣神,见脸色俏红的李氏,便也明白何事。 “无碍,我并不惧那牛鬼蛇神。有关二爷坐镇,宵小也不敢来犯。” 李氏脸更红些,女人家月事本是私事。可她出门时,偏生被常爷见个正着。当即他挥退伙计,命丫鬟领她自后堂穿过。这份细致她自然感激,可想起裤子上那片殷红,她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宜悠拍拍她的手,虽然李氏偶尔也有拿菜刀砍人的豪情,可本质上她仍是个温婉贤淑的女人。 同常爷交换了关于采买的一些见解,见李氏逐渐放松下来,她也终于将话题引到牌匾上。 “那匾额,字是我写的,交由县里木匠刻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见他如此坦然,宜悠顿时心生疑窦。当年她也只是大体知道,哪能打听那么清楚,莫非出事的匾额,并不是当下挂的这一块? 这样想着,她随口夸赞:“常爷一手行书颇有风骨,配这柏木倒也合适。” “柏木?那可不是。实不相瞒,那牌匾乃是我命人专门寻来的乌木。此木价虽高,却久不变形,最是适合做牌匾。” 宜悠也有些不确定:“方才我进来时,曾抬首见过,牌匾上露出那一小块木轮,分明是这一带最常见的柏木。难不成竟是我从未见过乌木,混淆了两者?” “既已来此,且前去一观。” ** 三人走出后厅,时近晌午,众人忙于午膳,店内客人少了不少。常逸之自前面引路,顺带夸赞了她所赠之礼。 “此物不宜久放,常爷若不嫌弃,便趁新鲜用了吧。” “如此巧夺天工之物,食用岂不可惜,还是孝敬关二爷的好。” 客套两句,宜悠也没有强求。她却不知,随着今日买米面的众人归家,她所做模型迅速传遍整个县城。城中巧手妇人倒是不少,可有此灵巧心思者唯她一人。 借此沈家花卷又是一阵好卖,民众心理就是如此,见那小屋子好看,想着二物出自同一人之手,本来看惯的花卷,如今也觉得精巧、好吃几分。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常逸之正抬头看向牌匾,向她说着乌木与柏木的不同。 “你且看此处,乌木花纹……” 说到这他不由顿住,整块牌匾面上无甚大问题,可若是仔细看去,两侧花纹竟是与中间不一致。 “明远,你且取梯子。” 歉意的朝两人拱手,常逸之爬上梯子,从口袋内掏出一西洋镜仔细端看。而后,他眉头越来越紧,待到下来时,他只愤怒的吐出一句:“岂有此理。” “常爷,木头年轮如此深,怕是得上百年了。” “不是上百年,是上千年。” 常逸之温和的解释道,攥起的拳头却暴露了他的戾气。 如此风姿不凡的常爷本就更神秘,于牌匾上动手脚的人确是更加让人捉摸不透。前世五谷斋被抄时已是富甲一方,既然今日已开始算计,为何直到几年后才动手。 想来想去,她只觉那幕后之人竟如逗弄爱宠般。见他从无到有,费劲全数精力打下一份遮风挡雨的事业,而后推波助澜将其摧毁。 这般想着她只觉不寒而栗,如此从高处摔下,其痛苦自不言而喻,跌倒之人多数更可能一蹶不振。如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心思也太过恶毒。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让沈福海跑蛮族做奸细,想了想还是算了。 常逸之这事不是无关情节,是主线啦! ☆、第六十一章 看着“三合板”牌匾下愤怒的常逸之,宜悠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汲汲营生,几年间终于爬上高位,却被一朝打回原形,生死不由己。那种彻骨的失落,当真比刮骨疗毒还要难受。 这般想着她便不自觉透出一丝怜悯。本来经过多番历练,宜悠喜怒不形于色的基本功已然练成。可常逸之是谁,周边气氛的变化他一清二楚。 “让二位见笑,如此纰漏实属不该。常某改日,定当备过府道谢。” 虽着商贾布衣,但他身姿挺拔容貌清秀,举手投足间一副超脱凡夫俗子的名士之态,旁人见了自不会生厌。 李氏攥紧袖子,她本是一村妇,自出生起从未出过云州,何曾见过如此谦谦君子。宜悠稍有抵抗力,听出话中送客之意,忙从善如流的拱手告辞。 “如此,不劳常爷远送。” 送二人下台阶,常逸之远路返回,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新做一牌匾。而后他坐于后堂,皱起眉头。 嫡母那边何等张狂,他已经退至如此,竟还是被一再陷害。乌木中夹着米粒厚的一层千年松柏,再刷以桐油,若不仔细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凝眉,他却是陷入回忆。 ** 有朝堂的地方便有各种争斗,世家与寒门争,文臣与武将斗。朝上衣冠楚楚之人,看起来文雅,私底下关起门,那手段不差后宅妇人狠辣。 常逸之托生于名门世家侍妾之腹。此世家不同于魏晋名士之风,只是一些个前朝和本朝大利益集团往自己脸上贴金,随手抓这么个好名。若是换个合适的称呼,叫权贵似乎比较合适。 有个面上柔弱实则心地狠辣的老白莲花嫡母,他一出生便注定是个悲剧。果不其然,前些年常家一派所处老牌权贵集团,对上贫苦出身的廖将军。 出于天然对立,廖将军自然被掐下马。无奈近年北方蛮夷再次雄心勃勃,于边关烧杀抢掠。名将又不曾遇到那“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事,未到不惑的青壮年,起复自是板上钉钉之事。 可起复总得有个缘由,总不能说今上昏庸,不辨忠奸,当年廖将军刀口舔血的把蛮族打回老家,回朝后一盆冰碴子浇下来,解甲归田。 莫说此事非今上所为,便是他脑抽,那也不能背黑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当年蹦跶得最厉害的几家,如今便要自请罪责。 权贵们总也不是一帆风顺,这些年下来便形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但凡出事,此次你背黑锅,明日换我。如此祸福与共又互有掣肘,相互提携关系越发紧密。 然权贵中嫡庶地位天差地别,同样为人母,嫡妻带着万贯家财与身后势力,侍妾一般出身无钱无势,两者之子当然没法比。谁家没个庶子,一旦出事,同宗同族休戚与共。养那么些年,也到你出力的时候。 说了这么多,廖将军之事,当年蹦跶最欢的便是陈、常、王等几家。按规矩,此次刚好轮到常家头上。 本来此事轮不到常逸之,毕竟他美颜,虽是庶子,但于常老爷心中还有几分分量。偏生在这当口,他那与廖家有点七拐八弯亲戚关系的嫡妻亡故,且未曾留下一儿半女。常夫人早看他不顺眼,谁希望一个庶子长得比自家儿子都要好看。 于是稍一运作,克妻克子之名落到他头上,稍作引申便是克家克族。常老爷一重朝堂,二重宗族,三重嫡子,剩余那点关爱,再匀给夫人、嫡女、众小妾庶女。一个不吉利的名声下来,他即可接受这一举两得之法。既为家族除去隐患,又拔除这不吉之气。 常逸之先前在军中任职,从事书吏。如此巧合,现成的理由都不用额外找。如此,祸害根源找到了,是万恶的常家庶长子误报廖将军战功。 这理由看似荒诞,可自大正殿里高坐的今上,到城门口管车马的小卒,大家一水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一起小人作祟,蒙蔽视听,诬陷忠良的恶名便落在他头上。 常 逸有才,早年也曾抗争过,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权贵可不比真世家要脸面,孝道就是一座大山。嫡母虽已年过半百,但哭起来那梨花带雨的气质丝毫不改。他想上 进,有宗族嫡庶*压着。他混不吝,嫡母便哭的父亲挥鞭。如今大祸袭来,想着自己生母亡故,妻子又生生被嫡母磋磨至死,年近四十,早年所出一子一女,刚降生 时也康健,未过五岁均折在子嗣丰茂的常家。 如此这般他也觉生而无趣,便也不做抗争。罢官停职,待发妻头七满,他便自请脱离本家。 常家对此自是高兴,无不应允。拒绝常家所赠钱帛车马,他只带书童明远,两人办好路引,离京一路漂泊至云州。念及此处为生母故里,有山有水民风淳朴,他便驻 足于此,打算静下心来做一营生了此残生。 可无奈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牌匾之事一出,他立刻不做二想。此番做派,过往三十多载他已再熟悉不过。 事已至此,嫡母还是不肯放过他。生养之恩已然两清,如此,也莫怪他不顾家族。 回忆完往事,常逸之起身,原本阴郁的眼中凝集了黑得化不开的阴云。明远远远瞧着,自家爷步子缓慢,竟像极了夫人亡故之时。 当即他默默为京中那一家子哀悼,常家长房侍妾何其多,庶女都排到十三娘,而活下来的庶子只自家老爷一人。 放走老爷,将会是常家最大的失误。往常有宗法压制,且在人眼皮子底下,自家老爷如笼中困兽。如今猛虎出闸,还有人自发来捋虎须,当真比他听过沈姓一族还要作死。 缓缓登至楼上,常逸之换一只狼毫,关门不理楼下生意兴隆,沉吟良久,他提笔写下密信一封。交予明远,命其夹在商队中,务必亲自交于大舅兄手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常家那点事他怎不清楚。循序渐进,他倒要看看常家能撑到几时。 扬起唇角,俊逸的脸上染上几抹邪意。低笑出声,封好蜡封正欲关门的明远哆嗦一下,而后欢欣雀跃。忍了这么些年,无奈了大半辈子,老爷总算想明白了。 ** 却说这边,宜悠告辞后拉上李氏,母女二人自路边找到长生同穆宇,便往另一条街走去。 “姐姐,我也要学舞狮子。”长生玩得欢,此刻眼睛却是晶亮。 “舞狮?” “恩。”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旁边的穆宇却觉不对,忙拉拉他衣袖。 “今早出来时,我交予你的三页大字,可曾写完?” 长生一哆嗦,他只顾着玩,哪曾写那鬼画符的东西。待娘一走,他立马搁下纸笔,拉着穆宇一道出来凑热闹。 收到长生投来的求救眼神,穆宇本能的解围:“二丫姐,上午有热闹看,我们便将写字之事推到下午。” 长生小鸡啄米般的点头,身后更是抓紧穆宇衣袖。好哥们,实在太给力了。呜呜呜,姐姐越来越可怕了。 宜悠本就对穆宇多三分耐心,处久了待他更是与长生一般无二。虽明知他在找借口,她依旧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圣人曾言:今日事今日毕。你们虽然小,但凡事总得有个打算。这次既然早有计划,那边算了。” “恩,用完午膳我们便写字。” 长生保证到,宜悠撇撇嘴。先前在云林村,村中喧嚣且没那些讲究。此时搬到县城,她便细心规划一家生活。其中有一点,便是长生每日要午睡。 半大孩子正是坐不住的时候,哪里肯乖乖休息。悄悄偷懒不睡,她岂会不知。 罢了,且随他。若是穆宇还可能坚持住,可长生,提笔不足一刻,他上下眼皮定会粘起来。 李氏自是乐得她教弟弟,如今她却在担忧另外一事。 “五谷斋那般热闹,也不知今日包子卖的如何。” “娘,五谷斋又不是卖包子,不会抢咱家买卖。前面就到了,我们且瞧瞧去。” 一家三口外带一个穆宇,四人走到包子摊前,立刻瞠目结舌。往常要过午后散集才卖完的八百只包子,如今却是一只不剩。 而推车旁,更跟遭了灾似得,七倒八歪的立着几个空箩筐。 “这是遭过打劫?” 母女俩对视,想法一般无二。 长生却更直白些,直接喊了出来。倒是穆宇,看了看很镇定的说道:“是不是前些时日大家没包子吃,所以今日见到,便多买一些。” 事实证明,穆宇所说完全正确。见到夫人和小姐来,碧桃兴奋的捧起钱匣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好多、好多、好多钱!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钱。” 而后在稍显稳重的刘妈妈口中,宜悠知晓了事情经过。沈家包子味道好,皮薄馅大量足,从来都很受追捧。 可无奈这段时日为了县衙喜饼,包子数量骤减。每次赶集几乎一推过去,就被几个临近的商户包圆。离得远买不到的,只能站在原地闻闻那香味。 先 前半年习惯了赶集-赚钱-买沈家包子搓一顿或者赶集-购置家用-买沈家包子搓一顿模式,一旦少了这东西,一般人还真不习惯。若是时日长,大家也都忍过去, 忘记这东西。可偏偏如今时日短,眼见着推车来了,虽然换了人,但还是熟悉的推车,还是熟悉的味道,一众的念头就是—— 反正也不差那几个铜板,抢! 宜悠却不知,她无意间搞了一场饥饿营销。 就说话这一会,连续有不少人路过,见包子没了颇有些失望。听闻往后正常每集有许多时,大家又都高兴起来,诚心期盼起后天赶集。 “就是这样,还好有周家娘子帮忙,不然老奴跟碧桃两双手还真忙不过来。” 宜悠自知周家娘子乃是周屠夫媳妇,趁着几人整理推车,她亲自前去道谢。 ** 周王氏先前还对宜悠存有怨念,你是长得美,可趟上那么个一贫如洗的家境,嫁我们家虎子也算合适。可没曾想一转眼,小姑娘快速脱贫致富,并且成了本县隐形一把手面前的红人。 王氏本不是恶毒之人,加上日子顺遂,养得她并不尖酸刻薄。见儿子娶妻,她送一大份厚礼,她立刻变回那个慈祥且热情的邻家大婶。 “就那么点事,还白得几个包子,哪用得着你亲自来一趟。” “许久未见婶子,我也想得慌。” 宜悠看向旁边,虎子没来,一个微胖的少女跟在王氏后面。虽眉眼间是少女态,但盘起的发髻还让人认出她的身份。 “这便是虎子哥新娶的嫂子吧。” “恩,虎子家的,成亲那日你没来也没见过。莲莲,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宜悠。” “沈家二妹好。” 宜悠笑容僵在脸上,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王氏也听出不对劲,瞪了眼媳妇,赔笑道:“她还脸生,你不要多做计较。” “我本就排行第二,这样叫也无甚差错。” 各退一步,两人达成谅解,日后买卖继续好做。而后宜悠又起头,问几句沈家情况。虽然少,但她却尽量把每人都问周全。 王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保证,一定会将她春风化雨般的关心全数转达给沈家族人。 宜悠脸上的笑容再次真诚许多,不管沈家人信不信,反正她面子是做足了。其实平心而论,除去老太太以及她的嫡子们,她对于其余只是趋炎附势的沈家人并无太大恶感。 正笑着,余光一扫,她却见莲莲在以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看着她。虽然她偶尔神经有些大条,恶意和善意却是能分辨一二。 莲莲的目光,分明是想把她如烙铁般烧红,再以重锤猛烈敲打,直到折磨得她心满意足才好。 这样想着眼神向下,她刚好看到莲莲手握磨刀棒,上下挥动,正是一副打铁状。 难道她真相了,不愧是铁匠家的女儿。 有了这种觉悟,她以最快的速度辞别王氏,而后朝自家汇合。此时她却从未想过,在不久之后,这个微胖的媳妇,还真给她下个不小的绊子。 不过人都没有前后眼,此刻的她,却只想着更大的事。 ** 虽然名义上说着做姐妹,但任何一人人骨子里都有点懒惰的想法。 这不有了自带卖身契的丫鬟仆人,李氏再也不去推车。母女二人并排走在前面,解脱了繁重的劳动,两人皆是轻松。 “娘,我想买个铺子。” 李氏怀揣巨款银票二百两,此刻丝毫不想委屈闺女:“那就买!” 至于买来做什么,会不会白白浪费钱,她却是丝毫不担心。钱本就是二丫想法子赚来,她总不会像那些纨绔般坑自家。 “我看中的铺子,咱家银钱有些不够。” “不够?” 李氏惊讶了,这也怪不得她,老老实实当了大半辈子的乡野村妇,二百两在她看来已够花两辈子。 如此大的一笔钱,竟然还买不来一间铺子? “临街这些铺子,稍稍好点的便要七百两。我想着要买便买一间可心的,往后做买卖长久了,大家也能跑熟腿。” 李氏讷讷的点头:“确实不够,家里能出一半。哎,若是娘有程氏那本事,如今你也不用愁。” 宜悠听此,就知她又要怨恨自己无能,拖累儿女受苦。刚想劝,却见她眉头紧锁。 “也是那边太过狠毒,沈福祥比烂泥还要软。二丫想开,娘多蒸点包子,把这钱给你攒出来。” 见她斗志昂扬,她也放心。离开沈家四个月,李氏习惯了当家做主,脸上越发有光。 “我也只是这般想,如今正是好时候,商铺必然贵。待到冬日闲时,指不定有人搬走,到时或许便宜些。咱们慢慢看着,那时候钱也攒齐了。” 李氏深以为然,宜悠虽早有成算,却是第一次如此郑重的说出全盘计划。听她说起来头头是道,李氏也将此事记在心底。 至此,一家人总是有了新的目标。有个想头在前面吊着,干起活来也特别有劲。 就连吴妈妈和碧桃,想着日后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沿街商铺中,坐着管事妈妈,或者领着一群小丫鬟,心思也激动起来。 ** 对此结果宜悠很满意,不过眼下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娘,明后日县衙宴请娘家宾客,大后日巧姐出嫁我要陪同。这几日,我白天不会在家。” 事关县丞夫人和小姐,李氏立刻痛快的放行,甚至当天下午为其赶制好了一身喜庆的新衣裳。 宜悠穿在身上,一袭红裙衬得她脸色红扑扑的,就连忙着写字的穆宇都晃花了眼。 “二丫姐真好看,若是做我嫂嫂就好了。” 他小小年纪,并不知长兄那份心思。他只知除兄长外,再无人如二丫姐这般对他好。即便是哥哥最好的友人裴大哥,虽然对她好,但两人见面时间短,他印象并不深刻。 宜悠并未放在心上,反而点点他的鼻子:“小小年纪,竟想着这些事,大字写完没有?” 接过穆宇递来的纸,她着实大吃一惊。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字虽见不得多好,但一笔一画颇为方正,且粗粗看来无一错处。 帖子中有一字“懿”,比划甚多,他初临帖,竟然写得丝毫不差。 宜悠捂住脸,无法抑制自己的悲哀。莫非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天分,再看长生所书,一团团的墨迹分不出个横竖撇捺。 ** 勉强稳住自家无读书天分的悲哀,她揉着面,思绪却飘到巧姐身上。 今日五谷斋之事给她提个醒,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并不只是传说。前世巧姐不得有孕,身形消瘦且郁郁寡欢,其娘家竟像未曾得知一般,不闻不问。 这些时日她一直关注姜家,姜家乃是云州大族,虽本支身处州府,县城内却有旁支。通过旁敲侧击,旁人对姜家皆是溢美之词。她原以为定是巧姐犯下大错,虽觉处处违和,仍准备自县衙下手。 可如今她却有了怀疑,常逸之不也是风光霁月。前世陈德仁谋财抄家,落得满堂喝彩。官家惯会装模作样,她面上看到耳中听到的,不知经过多少层美化。 此刻她已下定决心,定要行一回密友之责,陪伴巧姐安然度过出事的新婚前几日。 以她前世的经验,章氏成亲第二日便急忙赶往云州。出事最可能是在当日,如今只要熬过三朝回门,便能安然无恙。 ** 一切想好,第二日天明,宜悠自宵禁结束前便起身。四合院中有一口井,此处又靠近护城河,倒是常年不缺水。 打水洗漱打扮好,天明前她赶到县衙。此处已是张灯结彩,中门大开。 见着她来,巧姐自是欢喜。 “我还当你会生昨日之气,你这一来,我便放心。娘已送那几个刁奴往北院,待府中忙完,便交由人牙子发卖。” 宜悠逐渐对章氏崇拜起来,至于原先讨厌的那点嚣张,如今在她看来便是气势。 “真是有劳夫人,如此忙碌,还在为我担忧。” “宜悠就是会说话,看你今天穿的漂亮的,竟是把我们都给比下去。” 一屋子小丫鬟失笑,宜悠叨扰。在吃了两计粉拳后,宾客也渐渐上门。 毕竟不是男方,宴客排场并不大。章氏再疼女儿,也不能让人说不知礼。故而她另辟蹊径,酒席还是那些着,奢华程度尽量往高处拔。 默默估量着酒席价钱,姜家早早派来的管事此刻却心慌起来。姜成文那事他也有耳闻,陈家如此重视闺女,这亲事怕是要结仇。 而当看到精雕木盒装的喜饼,听完这喜饼的精工制作后,他更是擦起了虚汗。 拭汗的动作,恰好落在宜悠眼里。 ☆、第六十二章 宜悠倒不认识擦冷汗的人,但婚嫁这种重大场合,何种身份坐何处皆有定规。 有权有势人家成亲不比寻常农家,要的就是排场。而排场此物,多来自亲家双方默契合作。比如单说嫁妆,多到库房装不下,婆家显得小气。嫁妆少了填不满库房,娘家面上不好。诸如此类杂事不胜枚举,每样都得各自出人沟通,力求尽善尽美。 此人便是如此来头,按理婆家人不入娘家席。不过来客总不能饿着,所以便在偏院为他们特设一桌。 是以现在,宜悠很容易便能确认门边人身份。等她再“无意”向传菜的小厮问询,更是得知此人乃姜家派来人的头。 姜家公子素有贤,明明是喜事,为何却会愁眉苦脸躲躲藏藏的擦冷汗? 但凡是人看到,便会觉得其中有问题。不过此处偏僻,除却她这样的有心人,一般也不会注意便是。 宜悠抓耳挠腮,最终还是没想出此事该当如何。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明眼人都能看出,章氏很满意这门亲事。姜公子风评很好,若她此刻去巧姐耳边明言:你未婚夫有问题,你嫁过去绝对不安生。 不论巧姐是否相信,章氏手下的人,绝对会第一时间将她当疯子抓起来,送到北院与四丫和那几个厨房闹事者作伴。 如今她最后悔的,便是前世只将心思用在争宠上。于人情琐事,从不多做关心。以至于不论出何事,她都得抓瞎,一步一个脚印的从头再来。 人总不能不留遗憾,默默劝慰自己,她便向巧姐所在院子走去。 “宜悠,来一块吃饭。” 巧姐面前的饭食颇为丰盛,宜悠也不与她客气。坐定后,她开始旁敲侧击的询问。 说到未来夫婿,巧姐初时还稍显羞涩,很快便自如起来。大越本就对女子优容,巧姐虽是闺阁少女,但成亲前也与姜公子见过几面。 在她口中,那姜家公子是为温和之人。年方十八,面冠如玉,书虽不如巧姐在国子监的亲哥哥读得好,但也算不得差。 “他待人很是温和,姜家家风也颇为清正。” 看她眼睛越来越亮,到最后面色闪出两朵酡红,宜悠心却渐渐下沉。 不论巧姐与姜公子有着怎样的过往,前世她总过得不顺遂。可年少时的思慕之心,哪是那般容易打消。 “你这般,竟是恨不得此日便是初八,敲锣打鼓八抬大轿上门。” “竟知道笑话我,我哪有那般。” 说着说着,她神色便萎顿下来:“娘说过,新媳妇最难做的便是头一年。姜家那么多叔伯姑婶,我都怕到时我记不住。” 这便是每个新妇的烦恼,虽女子可和离亦可自立门户。然如今天下大势,终究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女结亲阴阳调和。 “别想太多,慢慢来便是。”话锋一转,她问道:“听闻先前县丞大人亦是翩翩少年郎。” 巧姐干脆停下筷子,拉她盘腿坐在床上,两人面对面,向她说起了自家爹娘的往事。 才子佳人不仅是话本中的桥段,县丞夫妇便是如此。穷书生遇上富家小姐,两人成亲外任。与一般的得势便抛弃糟糠之妻不同,此处糟糠太过剽悍,反而制住了穷书生。 “虽说而不言父母之过,不过娘着实比爹要能干。若不是她强硬,怕是我得有不少弟妹,哪如现在悠闲。” “那是自然。” “娘也是看上姜家这点,男子年过而立无嗣,方可纳妾。” 宜悠眉头皱的更深,她记得自己最得势的一年,曾随年礼赏过下官子女银锞子,姜通判嫡长子家分明有一份。 姜大公子年纪轻轻,不可能如此早便过继。可家规重如山,如若违背,整个家族便会被耻笑,他也不可能违反。那究竟他是如何瞒天过海,做下如此之事? “今早一进门你便皱着眉头,怎地,如此舍不得我?” “当然舍不得你。” “切,别这般肉麻,这几日好累,你且陪我躺一会。” ** 哄着巧姐睡下,宜悠悄悄下床。掩上房门,她走到前面。 陈县丞在吃酒,主持中馈的重任全然落到章氏身上。宜悠站在一旁,看她坐于主座,行云流水的迎来送往,指挥上菜,偶尔起身与各家夫人热闹的叙话。 虽然万般繁杂,但她却丝毫不见忙乱。府中一切井井有条,宾客脸上也是真诚的满意。 见她走来,章氏忙招呼:“宜悠来了,过来帮我看着喜饼。” 宜悠走上前,章氏很简单的嘱咐道:“最里面三桌客人,走时发带盒子的。其余人,均用红纸。若是不够,再发新做的。” 这便是区别待遇,可来人皆是聪明的,皆是欢欢喜喜收下,满脸笑容的道和。 有人率直,当场打开后便惊讶于这巧妙的心思。章氏得了面子高兴,也不吝于给她做面子。 “喜饼正是宜悠这丫头所想,她那巧心思,我看着也喜欢,便将喜饼交由她来做。” 人人都卖章氏一个面子,宜悠插话时便说出自家包子买卖。 “我吃过,回去命人包,却怎么都不出不来那个味。”某穿锦缎的夫人说道。 “还真这般好吃,你是怎生做出来的。” 宜悠却不会透露白石之秘,只谦虚的说各花入各眼,夫人府里做得肯定很好吃。 她本就生得美,如今态度不卑不吭,却能说得每个人都高兴。就这一回,领喜饼的人都记住了沈家包子铺有个能说会道有漂亮的掌家小娘子。 甚至等到两日过后,随着吃喜宴的人归家,喜饼传遍云州,她更是背地里被人称做“喜饼西施。” 当然那是后话,此刻趁着空当,她还是缓缓道出:“我见偏远中那些人,听到前院这般热闹,却是不太高兴。” 章氏错愕而后很快释然:“此事还与你有关,那姜家凡事都要最后,如今却让我在喜饼上出了风头,他们怕是一时间不太习惯。” 见她丝毫不往别的方面想,宜悠抓住喜饼盒,决定放弃努力。 ** 这般忙碌两日,初八一早便是巧姐吉日。 宜悠出门前,小心的摸到厨房,将一柄切菜用的七寸刀包好藏于衣内。昨日秋老虎已过,衣裳稍稍厚点,她胸部已经初步发育,此时藏一把刀,别人也看不大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巧姐自幼活泼,被章氏悉心调养出来的女儿,身体怎么可能差。婚宴当日把守严密,自不可能出现剧毒之药。她想了又想,唯一可能的缘由便是外力伤害。 “二丫在做什么?” 宜悠一哆嗦,险些露馅:“娘,我喝口水,得早些去县衙。” 李氏狐疑的送走女儿,眼尖的发现少了一把刀。 连忙追出去,外面却早已不见人影。刚想出门去追,小腹一阵疼痛,这是她年轻时落下的病根。 事到如今,她只能相信女儿不是那般不知分寸之人。 ** 宜悠一路走着,便见自县衙出城的路早已被清理一新。沿街处皆贴满大红“囍”字。宜悠前世身份摆在那,在内宅她可以横,但在外却是大夫人一手操持。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达官贵人家的婚宴,虽然只是一县丞,这排场却不是常人可比。 待走进后,她总算见到全副排场。装好的六十四台嫁妆左右摆满整整一院子。衙役换上喜庆衣裳,准备抬嫁妆。陈县丞也是宠爱幼女,甚至将自己出巡时的仪仗全数调来。 若是御史在此,定会参他一本公器私用。可在没人管的县丞,此举只会让人眼前一亮,道一声气派。 开脸上妆,穿好嫁衣戴上凤冠霞帔,原本活泼可爱的巧姐,此刻却多了几分成熟味道。宜悠感叹,这种介于天真与成熟间的独特之美,她看了都要心动,姜公子如何舍得那般? “自早上起我便没用多少饭,如此这般,不知能否熬到晚上。” 章氏痛批:“新嫁娘吃出个大肚子,到时仪态不雅。” “可是,真的饿!” “娘自给你准备点心,等会一路上,你便可先垫垫饥。如今不行,妆会花。” 宜悠灵机一动,拿起桌上苹果,削皮后切成拇指盖大小的块状,再用竹签插上,递到她面前。 “夫人,吃些水果不涨肚子。” 章氏终于点头,巧姐朝她投来感激的笑容,只是旁边几位陪嫁妈妈脸色却略有些不自然。 “妈妈们可是有何意见?” 几人不言语,其中年岁较大的开口,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夫人,新媳妇要伺候公婆立规矩,最是难熬,万不能掉以轻心。” 巧姐咽下苹果,嘟起嘴:“在自己家中,随便些又有何不妥。” 妈妈并未多言,面上却是明显的不赞同。宜悠皱眉,章氏或许觉得巧姐太跳脱,所以选了几名严肃的妈妈。可这样规矩大于主子的人,跟过去后真的合适? 章氏看看自己选的人,再瞅瞅一团孩子气的女儿。 她何尝不想让自家闺女轻松自在,可丈夫官位摆在那,姜家已是最好的选择。女人总得过这道坎,嫁给没规矩的人家怕是更受罪。 “他们说得也有理,一开始是得多注意些。快些吃完,再涂点口脂。” “恩。” 宜悠却是明白了章氏那份心,若是以往这几个重规矩的妈妈,可以完美的弥补巧姐身上那点跳脱。可如今却不同,若是被这四个人性规矩管着,难免束手束脚。 “夫人,宜悠这次跟随小姐去,却是什么事都不懂。能否叨扰下,劳吴妈妈一同走一趟。” 章氏正为女儿无线担心,她本打算派吴妈妈去,可被孝顺的女儿拒绝。如今这念头再次出来,且再也压不住。 “行,吴妈妈先跟去。” “娘。” “放心,若是你能顾过自己,过不了几日她便回来。你想要,我还不给。” 宜悠圆场:“巧姐就当照顾我,让吴妈妈陪我做个伴。” “这样也好,那就得辛苦娘几日。” 宜悠默默胸口,那里还藏着最后一把保命的刀。如今再加一个万分灵活且护着巧姐的吴妈妈,此行渐渐稳妥。 几人这般说这话,很快便到晌午。婚礼于黄昏举行,县城离云州城不近也不远,此刻出发恰好合适。 ** 迎亲队伍来,因不是同城,所以并不是花轿,而是马车。 众人早已了解,那八抬大轿,要等行至云州城门前再行换乘。宜悠与吴妈妈同新嫁娘一同上了马车,马车内只有三人。 车子启动,巧姐哭红了眼。此刻宜悠的作用便体现出来,几句话终于让她重归平静。 “不知为何,今日黄道吉日,我右眼皮总是一阵跳。” 吴妈妈轻轻拍打她一下:“这丫头,你那定是反的。” “是反的,可怎么越跳越厉害,不信你们便摸摸。” 巧姐伸手摸下,果然有什么顶着她的手指,当即她有些忧愁。 吴妈妈横她一眼,朝巧姐解释道:“小姐方才刚离家,可不就是那坏事。” 这一说巧姐刚压下去的悲伤又回来,宜悠朝吴妈妈翻个白眼,继续劝起来:“都在一州之内,逢年过节夫人也要前来拜会,小姐就当出来散散心。” “恩。” 好悬劝住她,宜悠将窗帘掀开小缝,往外看去。前世她是坐在陈德仁的车中来得云州,当时只顾讨好车中人,如今却是第一遭见这风景。 沃野千里麦穗一片金黄,风吹麦浪带来阵阵馨香,让人闻着便觉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间便到云州城下,见到姜家来人守候,县丞仪仗队也收起。自马车下来,宜悠便与吴妈妈一左一右,守在轿子两侧。 宜悠以前知道云州富饶,但如此亲身感受还是第一遭。临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人群熙熙攘攘。往来商贾平民皆着八成新以上的布衣,面色白里透红,少见饥贫。 饶是隔着重重芥蒂,此刻她也不得不感叹,陈德仁为政有方。她却不知,送嫁队伍所经之处乃云州主干道,于此居住之人自是富足。 姜家虽也为官,但深谙树大招风之理,并未命人开道。队伍行进速度放缓,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城西姜家主宅。作为大族,姜家占据整整一片坊市。 虽建筑不若府衙威严,但一眼望不到边的宅院,还是令人肃然起敬。 族长嫡长孙娶妻,自然是中门大开。趁着落轿,宜悠终于看清姜公子的模样。 巧姐未曾有虚言,此人却是生得一副好颜色。可宜悠总觉,他那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一抹轻愁。 稍稍晃下脑袋,她不是早已确定姜家不对劲,此刻已经不用再找更多证据。 ** 一路进入喜堂,宜悠再次体会到何为大族。原因无它,偌大的正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粗略估计下,连带主仆,竟是差不多上千。 大越规定,万人成一县。云州富庶,一县最多只有三万人。姜家单拿得出手的亲戚,便如此多,再加旁支,差不多顶一个郡县。 人声鼎沸中拜堂结束,巧姐被扶进主院后的另一小院。说是小院,其实是被族长主院比起来的。 院中多花木,隔绝了前院喧嚣。四名陪嫁妈妈站在门外,宜悠和吴妈妈在里面陪着。 “简直要闷死。” 待姜公子走后,巧姐便将盖头甩在一边,声音中满是烦躁。 “嘘,让有心人听到那可如何是好。老奴给你看着,待会姑爷来了可得好生带着。” “恩。” 三人继续聊,此刻却换成在姜家的见闻。偶尔,前院传来劝酒的喧闹声。 “这般大族,真是看着就让人头疼。” “慢慢来,夫人也嘱咐过,没人会委屈你一次记全。” 巧姐撇撇嘴,余光扫到墙上一幅字,神色终于放松些。宜悠扫过去,只见落款盖着姜公子的方印。 握紧拳头,但愿她所料错误,今日不会出差错,那姜公子也不是负心薄幸之人。 ** 三人聊了没一会,门外便传来女子的轻声。 “夫人唯恐少夫人饥饿,便禀了老夫人,命厨房做些新鲜点心送来。” “多谢老夫人和夫人关心。” 妈妈回答后,便打开门。宜悠抬眼,只见一俏生生的丫鬟,身材微微有些丰腴,穿着一身与众人不同的高腰襦裙,端着几样点心走进来。 见到他们,那丫鬟微微皱眉,而后说道:“夫人另有要事嘱咐少夫人,麻烦妈妈和姐姐,能否先打些水,来给夫人净手。” 宜悠直觉有些不对劲,婆媳间有什么话不能日后慢慢讲,非得捡到此时。可丫鬟这般说,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别的方法搪塞过去。 “小姐且等我二人一时。” 吴妈妈拉着她出去,宜悠关门时,却见那丫鬟一转身。 裙子下,竟是凸起的腹部。电光火石间,她心中所有疑惑串联起来。 再严的家规也挡不住人有心破坏,如姜公子这般读书人更是喜欢红袖添香。若是他成亲前被人迷了眼,甚至有了子嗣,也不是不可能。而女为母则强,为了子嗣,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丫鬟朝门外看一眼,温和的笑笑,而后转身将托盘放于临近西床边的绣墩上。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宜悠顾不得其它,松开吴妈妈衣袖推开门:“巧姐,快闪开!” 惊呼声打断了里面的柔声细语,巧姐拉下盖头,就见一把刀进在眼前。出于本能,她往后一躲。刀沿着腹部划过,划开红艳的喜服。 宜悠朝胸口一掏,立刻迎上去。 “吴妈妈,愣着做什么,快来帮忙。” 三个老妈妈加上她一个,很快便制服了这位传信的丫鬟。而此时,巧姐喜服最靠近腹部的地方,已经被划得不成样。 “啊!” 这么大的动静,按理说应该惊到门边守卫。可出乎意料,门外却无一人进来。 “妈妈,你可能联系上送嫁之人。” 吴妈妈会意,宜悠将丫鬟手中的托盘交给她,命她装成送托盘的去喊人。而后她自嫁妆中取出稍后沐浴净身后的干净衣裳,为呆若木鸡的巧姐换好。 两位老妈妈虽然迂,但胜在忠心。此刻早已将那丫鬟绑起来,口中塞上一截臭袜子。 “巧姐,喝口热水,这是我带来的。” 巧姐木然的接过,宜悠将臭袜子抽出来。守卫方才不进来,显然已经被买通,给她足够的时间戳得新媳妇再无生育能力。不过这段时间一过,他们就当回来收拾乱局。 “不用担心,咱们的人都在这,吴妈妈去叫他们了。” ** 衙役是在守卫之后来的,随后来的还有姜公子。 再之后,整个姜家高层悉数惊动。雍容华贵的妇人走进来,直接给襦裙丫鬟一巴掌。 “娘。” 姜公子扶住她,满脸心疼。 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不过风流公子与真爱丫鬟的那点事。不过连带宜悠在内,都未曾想到,随后的事会那般惊世骇俗。 眼见巧姐无恙,姜家也缓缓将此事和盘托出。 丫鬟不是真丫鬟,而是姜公子生母王氏娘家旁系侄女。自古表妹多角色,引得表哥丢掉魂,在此也不例外。表哥表妹瓜田李下,成功开花结果。 姜家清正名声不能丢,王氏主家还有一二官员,旁系此代只是寻常商户,怎能为嫡长孙宗妇。无奈表哥是个真性情,没了表妹便寻死觅活。于是,这表妹只能做养在夫人跟前,伪充作一等丫鬟。 无奈表妹心大,便想出毒计。只要嫡妻不能生,姜家便只能认她腹中孩儿。到时她继续呆在姑母身旁,有婆婆撑腰,有表哥疼宠岂不是比那孵不出蛋的夫人要强百倍。而夫人拜过堂坏了身子,便只能留在姜家。 打好这手如意算盘,她便以丫鬟的身份前来。大喜的日子,哪个脑子正常的,会想到婆婆身边有头有脸的一等丫鬟会去害她亲自定下的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个架空朝代,有些剽悍。 ☆、第六十三章 姜家给出的解释处处合理,却又处处透着不合理。 但宜悠深知,此时合理不合理已不重要。不管此事荒唐也好,无奈也好;有意也罢,无意也罢,总而言之这都是姜家要关心的事。 对于巧姐和陈家而言,重点是要算清今日所受委屈。 “巧姐,你就全当帮帮哥哥,我实不想你和表妹任何一个受到伤害。这孩子生下来,也会是你的孩子。” 姜家嫡长孙姜成文鞠躬作揖,俊逸的脸上满是懊悔和哀求。 “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留下这个孩子。” 宜 悠看向喃喃自语的王表妹,为人母想要护住孩子自没有错,可巧姐并未对她有任何伤害?刚及笄的少女满怀着向往登上花轿,她满心认为未来夫婿清俊儒雅,压根不 知前方有虎狼等待。红盖头未掀,合卺酒未饮,无端便降下如此横灾。而始作俑者,不仅想生下自己的孩子,还想要毁得巧姐不能生,而后为其腹中胎儿铺就毫无阻 碍的锦绣前程,允其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这已经不是白眼狼,而是一条胡乱咬人的毒蛇!望着面前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的王表妹,宜悠突然觉得,前世那个傻乎乎向上爬的自己简直善良的可爱,而巧姐这般自始至终心底纯净的娇娇女整个人都在发光。 “王小姐此言有理,巧姐尚不知你腹中孩儿,你想生便生,何必千方百计要她不能生?你如此做,已经不是普通的错,而是大错特错。谋害官家之女,其罪当诛!” 震住一屋子真善美,她轻轻走过去,望着愣住的巧姐。原本时常挂在颊边的酒窝退去,慧黠的双眼瞪得老大,黑眼珠中满是空洞。 乍一看上去,竟与那些天生的痴儿毫无差别。 “巧姐。” “吴妈妈,巧姐受惊不浅,我看还得找老爷和夫人来。” 初时吴妈妈被这凶残的手段吓住,此刻她却回过神来,忙推门走出去。 院外依旧锣鼓喧天,身为大家族,姜家行事自有一套章法。虽新房这边发生骚乱,外面倒暂未听到风声。 钱叔站在院内,平日的酒糟老头,今日特意刮净胡子,稍有些苍白的头发也悉数染成墨黑,虽然瘦小但看上去依旧精神。 此刻他脚下正踩着两名姜家守卫,方才他们拦着不让进来,他二话没说直接打翻。 “姜公子弄大了表小姐肚子,表小姐便欲捅了小姐肚子,再以腹中孩儿充作嫡出,自己留在府中享受荣华富贵!” 吴妈妈未再喊人姑爷,已经表明其厌恶。钱叔也是看着巧姐长大的,听此当即皱眉:“岂有此理,亏我为今日染乌发穿新衣,竟是来见这等道貌岸然之辈。州城姜家势大,如今这般只得请老爷夫人前来主持大局。 二弟,你且代管此处,一切听你嫂子吩咐。老大,跟我去牵马。” 吴妈妈此刻十分庆幸她被宜悠喊来送嫁。出了此事姜家定会想方设法隐瞒,到时只姑娘一个人肯定镇不住场子。 只有她在这,才能尽快通知丈夫儿子。衙役中最机灵的便是他二人,定能冲破姜家封锁,跑出城去。 至于宜悠也不在,单留那四个呆板婆子之境,她却是想都没敢想。 ** 她没想,宜悠却在想。前世吴妈妈没来,王氏这看似莽撞粗鲁的毒计,却在亲姑姑婆母的保驾护航下,最终取得成功。 此时未受伤害的巧姐尚且如此,前世的巧姐该是多么无助? “没事了,夫人明日之前定会来。” 任凭她如何呼唤,巧姐都未给丝毫回应。 一直跪在地上的王氏,此刻却捂着肚子,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她□□着,在吸引满室人的注意力后,手冒青筋不死心的向巧姐这边爬来。 “少夫人……我……着实……对不……起你。” 盈盈水眸惹人爱怜,宜悠却赶忙护住巧姐。巧姐本就生得骨架纤细体态轻盈,她自幼做活计,很容易将她打横抱起。 “王氏不必如此,我话已言明,你莫要着急。你这一拜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头疼脑热,那可如何是好。” 本摇摇欲坠的王氏,此刻却是骑虎难下。装晕此招虽恶俗且老套,但奈不住百试不爽且效果奇佳。 如今被人一言道破,瞬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额头汗珠越积越多,一阵天旋地转,恍然间她想明白过来。 被人拆穿又如何,唾骂又如何?她已怀胎六月,且有表哥保驾护航,只要腹中骨肉安在,姜家定会保她! 表哥那么喜欢她,见她晕倒,心中定会觉得新妇恶劣且不容人。只要抓紧表哥,再生下长子,有姑母保驾护航,日后她可徐徐图之。到最后她的儿子会成姜家族长,而她也会登顶高处。 想明白这一串,她似吃了定心丸一般,虚弱的开口:“少夫人……有何不快,直说便是,何必……令一丫鬟折辱。老夫人、夫人、表哥,霜儿自知罪孽深重。” 说罢,她转头便往巧姐所坐的绣墩上撞。 ** 宜悠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不过眼下她来不及回忆。 表小姐王霜人品已不能信任,姜家也不可尽信。方才她嘴上说一句无碍,如今若是真被她撞出个三长两短,顾忌着一条命,有理也成无理。 边想着,她边去拉巧姐,无奈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刚被放到绣墩上,呆若木鸡的巧姐突然起身,提起绣鞋迎向王氏。 章氏本就持家有方,为了独女亲事更是极尽奢华。巧姐一双绣鞋,面上缝满细密的珍珠。王氏躲闪不及,手又护住腹部,如今却是一头撞在珍珠绣鞋上。 豆粒大小的珍珠硬在脸上,不留痕迹,却也疼得厉害。见表小姐那副呲牙咧嘴的模样,宜悠突然想起,这不是她对付老太太时所用的手段。 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愧是古往今来宅斗中无往而不利的顶级法宝。 不过她早已用烂的招,表小姐再用,怎么着都透着一股喜感。来不及欢愉,她已组织好言语应对。 “表小姐这是作何,得亏我家小姐仁慈,不然你这一头撞在绣墩上见红,可是找姜家晦气。” 姜家身为大族,自是沈家不能比,姜老夫人与姜族长夫人多少还要脸面。尤其是后者,虽然欲为侄女撑腰,可如今她更要摆出一副公正的模样。 “还不快把这孽障扶起来。” 不用姜家丫鬟扶,表小姐已深情的望着姜大公子,壮烈而满含热泪的倒下去。若不是被绣鞋撞的太痛以至脸上扭曲,她的表情堪称完美。 “先带她下去,找个郎中看看。” 姜大公子说完此言,似乎觉得不妥,忙补充一句:“今日若是出事,着实不吉利。” 巧姐此时已坐下,神色间还是带着迷惘。宜悠辩不清她究竟是何情况,只得打起精神应付姜家。 这一会她已看得明白,姜家着实不好惹。出事已有半个时辰,前院热闹丝毫未减。不论内里如何,对外全族却是滴水不漏。 此处她倒与吴妈妈想到一快,不过她更明白,今日之事皆是因姜家而起,而姜家话语间却分明将自家向受害者方向导。言语间,皆是表小姐自作主张,与姜家无关。 心中暗自冷笑不已,姜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那四个老实古板的妈妈,指不定真还应下来。而如今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令姜家如意,她只只需管好陈家陪嫁之人不出差错,等到明日夫人来即可。 “姜家如今定也万分忙碌,我等本不该多劳烦。只是小姐如今这般,还得请一郎中。” 她特别咬紧“郎中”二字,姜大公子立刻脸红。方才送表妹下去时,他也曾命人请郎中。巧姐受惊如此久,自家竟无甚照顾。毕竟是未满弱冠的少年,顿时万分愧疚涌上心头。 “娘,儿这便去寻知府大人,择一好郎中。” 王氏皱眉,疑惑的看向婆婆:“大喜之日,大张旗鼓的请郎中,难免有损家族声誉。” 陈家送嫁之人全体沉默,而后是仇视。为别人请郎中时不见阻拦,如今到自家小姐这,竟然三推四阻。 一直静默的老夫人咳嗽一声,满含深意的看了宜悠一眼。 “方才来时,我已命人拿族长名帖,前去陈府求医。你们且莫急,不多时郎中便会到。” 宜悠被她看得心里一咯噔,原来厉害的在这。亲去求医,不仅表达姜府诚意,也可先给知府递个话。陈德仁虽出自名门,且为一州之长,但如姜家这般当地大族,他仍要给几分薄面。 两方占据先机,待到天明陈县丞与章氏赶到,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果然姜还是老得辣,老夫人更是一块老成精的姜! 想到这她双手高过头顶,盈盈朝下拜去:“老夫人仁慈,宜悠带巧姐上感念老夫人恩德。” 吴妈妈也会意,帕子一撩,两行浊泪缓缓流下:“老奴是看着巧姐长大的,如今她这般,真是一筹莫展。多亏了老夫人想得周到,老奴在此多谢您了。” 当着陈、姜两家人的面,两人无比谦恭的拜下去。 姜老夫人面上比谁笑得都慈祥,心中却是阴云密布。陈家之人这般当面拜谢,稍后她如何拿求医之事做噱头。打量着宜悠,都是这丫头坏事。 若是王霜那一刀真能捅中,为了女儿日后平顺,陈家那边也不会太过强硬。若是陈家陪嫁衙役不如此快赶到,她也能先一步施压,将这些人打磨软和。若是…… 心中想着无数可能,她找媳妇横一眼,眼神指向宜悠。 王氏尝过婆母厉害,如今自是不敢有丝毫违抗。 “这位姑娘可是小姐身边丫鬟,依我看,还是先将她扶过去歇息着好。” 老太太也过来,枯树皮般的手慈祥的抚摸着巧姐额头:“可怜见的,成文还不来照顾你媳妇歇息……” 未等姜成文移步,呆滞的巧姐突然弹起,满面痛苦的捂住太阳穴,发出刺耳的尖叫。 宜悠从背后扶住她,看向王氏:“不瞒姜老夫人、夫人,我乃巧姐好友。夫人只得一女,百般娇宠,恐其初嫁紧张有所疏漏,便允我送嫁顺带提醒一二。” 原来不是丫鬟,既是主子。此举虽不常见,但也算不得违背祖宗家法。姜老夫人一阵头疼,如此姜家再也无法以势压人,将她请到外面。 房内一片尴尬,恰巧此时郎中赶到。身材微胖胡须发白,靠近了身上一股药草香,宜悠见了却猛得瞳孔一缩。这郎中不是别人,正是前世大夫人尹氏自京中带来的心腹郎中。 曾经她两次有孕,均是被此人“悉心保胎”,每次不足五个月刚显怀时便小产。当时她不以为意,重生后格外问下却知,此月份婴孩已稍稍成型,小产后既伤孕妇根骨,婴孩亦不可能成型。 是以了解的越多,她对尹氏的恨便越发深。前世她虽骄横,却只贪图那点富贵享乐,从不曾生出一丝一毫害人之心,缘何被她如此对待。 如今再见此人,她却多留一心眼。姜家与陈家,尹氏自然对前者更为亲近,此郎中不可信。 “还请少夫人躺下,心平气和。” 吴妈妈不敢拿巧姐身体来赌,做势要扶她,却被宜悠制止。 “巧姐再呆在此处怕是有所不妥,如今情况,还请令择一僻静客院。” 说话间她小心盯着姜家二人,见他们面色无异,心中疑惑却是越发浓烈。姜家前世能全须全好的退出来,手中定然握有底牌。如今情况完全扭转,他们还如此气定神闲,这本身就十分蹊跷。 ** 虽中间稍有机锋,最后巧姐还是被移入洞房旁的一处小院。一路上,她紧紧的抓住宜悠,但凡姜家人想要靠近,必然会做势尖叫。 “不怕,我陪着你。” 如哄长生般,她轻轻拍着巧姐背,终于她平顺的躺在床上。 郎中把脉,随后摇头晃脑的说一番,大意是受惊过度,先给开几幅安神药。姜夫人亲自守在跟前,仔细叮咛巧姐喝药。宜悠找不到借口,只得稍稍喂她一点。 姜公子耐心的陪在一旁,本就是翩翩少年郎,如今一副愧疚之状,对陪嫁之人温柔备至,众人很快对他稍稍放下戒心。 “如今天色不早,众位舟车劳顿定是疲惫。我已命人备下酒菜,巧姐这般也离不开你们,咱们就在这院中用。” 姜公子如此说道,附上清俊儒雅的微笑,当真如令众人若春风拂面,舒心不已。 “吴妈妈,这般饿着也不是个事,先让钱大哥吃点吧?” 都是小叔子,吴妈妈也不好直接去管,稍作推辞也应下来。姜公子亲自招呼,不顾一干人冷脸,与其推杯换盏。 宜悠却从未放下戒心,朝吴妈妈努努嘴,见其也在摇头,她便知二人皆是同一想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到底是什么坏心?这点她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酒桌上,几个男儿很快建起情谊。待到酒足饭饱,姜太夫人派人传话,姜公子必须彻夜守在床前,权当赔罪。 “祖母吩咐,孙儿自不敢辞。此事因孙儿而起,孙儿必然要好生赔罪。” 长揖至地,他起身便往内室走去。方才喝酒的衙役,如今却是再也不好意思阻拦。 宜悠深深的皱眉,望着姜公子稍显急促的脚步。此时姜家已完全不占先机,如果换做是她当如何做? 若是巧姐不得不留在姜家,那陈家定会投鼠忌器! 顺此想下去,她便豁然开朗。洞房花烛夜,夫妻二人同处一室整夜,旁人会怎么想?即使有她与吴妈妈作陪,此处乃是姜家,只要姜家语焉不详,旁人自然会当两人已做夫妻。 所以方才姜公子那一番做派,皆是为降低众人防心,而后与巧姐共处一室。无论此处是不是洞房,都不重要。 “此刻巧姐身体虚弱,姜公子不便进去。” “我便是要照顾于他,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见衙役们心生同情,甚至点头应允,宜悠心中却开始咒骂。方才赶来时那般一往无前的气势,究竟到哪儿去了。 “宜悠姑娘,我等陪他一块进去可好?” 宜悠坚定的摇头,疑惑着吴妈妈怎生也倒戈,她却是用尽方法阻拦:“方才妈妈看得真切,巧姐受惊太过,见到姜公子便惊惧。” “我只远远的守着。” 宜悠扬唇:“公子为何如此着急进去,是怕这一院子四五十号人照顾不好巧姐,还是另有所图?原谅我说话直白,若是另有所图,莫非还想为王小姐留下巧姐做现成的嫡母?” 姜公子一张脸红透““自……自无别它所图。” “公子也是金尊玉贵之人,忙碌一日怕是精力不济。此院偏僻,公子不若回去歇息。” 姜成文抖抖嘴唇,想起娘亲嘱咐。如今被人一眼看穿,她面子上挂不住。闹这些时候,也不知表妹如何。 想到委屈的以身赴死的表妹,他心中一热,终是拱手告辞。 宜悠眯眼,方才一瞬之间,她在姜成文身上看到了沈福祥的影子。两人身份天差地别,那优柔寡断的神态却是如出一辙。此等人能放下架子,与侍卫同饮本不稀奇,没甚耐心也是意料之中。 ** 目送姜公子走远,她干脆与吴妈妈说明: 妈妈对巧姐一片心意我自是知晓,既已拜堂,再闹出其它事,日后巧姐在姜家日子怕是不好过。但妈妈可曾想过,姜家今日便能如此,日后岂不会变本加厉?如此家族,岂是可放心交付之所? 如今我二人只需守住巧姐,保其完璧名节,一切但有夫人定夺。日子还长着,姜公子少这一日也不会怎样。 吴妈妈也是灵性的,明白过来后便阴云满面。胸中郁气无处发,她干脆走到小叔子面前,劈头盖脸复述着一顿训斥。 日常之事她这大嫂不便多管,此次事关重大,她也拉下脸。 钱二满脸委屈:“姜公子如此人才,顶有诸多女子爱慕。如今他已有悔过之心,我等也不能误了小姐。” 宜悠听罢简直无奈,这便是男女所想不同?沈福祥如此、陈德仁如此、府中衙役依旧如此。 吴妈妈拎起他耳朵,拧个麻花:“你是为陈府做事,还是忠于姜家?” “嘶……嫂子轻点,我自是为陈府,若不我再将那守卫拖来,兄弟们打一顿?” 吴妈妈总算松手,却是严令守住院子。 经这一闹腾,众人灌得酒却是醒了一半,再次恢复聊到洞房门口守卫闯进来时的锐气。 宜悠总算放心,进房守在巧姐身旁,见她睡得香甜,便拉住她的手稍稍合眼。 ** 两人呼吸逐渐均匀,这边章氏接到钱大消息,却是红了眼。 “岂有此理,终日打雁却是被雁啄瞎了眼。” 她本是京中大家出身,岂会不知这锦绣堆里包藏的一众龌龊之事。但云州不比京城,她也是矬子里拔将军。姜家虽人多,但离县城近,她随时可以去探望女儿。且其家中年三十未有嗣方可纳妾,巧姐嫁过去,夫妻两人有十几年单独相处时间,如此这一辈子也算平顺。 没曾想,刚拜完堂就出这等事! “快收拾收拾,开了宵禁的通行文书,带人去姜家!” 陈县丞虽夫纲不振且时时想着重振夫纲,但他对女儿的疼宠却是一等一。 “裴子桓,开文书!” 章氏狠拍他一巴掌:“裴先生已上京,你自己去开,我去备马。这亲,咱们不成了!” “不成?” “对,就不成!你或是有什么想法?” “并无……” 县丞几乎滚着到书房,拿出科举时的精神,写好解禁文书。待他出来时,章氏已命人备好马,后面跟着县衙所余所有人手。 “老钱留下,拿老爷印召集临近民兵。老爷,咱们走。” 老钱虽留下,他儿子却跟了上去。趁着赶路,他再次将事从头到尾说一遍。他记性好,将当时众人神色言语复述得一清二楚,二人听了如临其境。 “驾!” 大越皇帝热衷打压北方蛮夷,一改前朝尚文好雅之风,全民皆习武。章氏长于京城,自幼受其影响,弓马甚至比云州这些衙役还要娴熟。此刻她独领风骚,跨于马上风驰电掣。 “亏得巧姐喊宜悠跟去,这也是她的造化。” 恨恨的说着,她不由设想,若是吴妈妈和宜悠都不在,那四人能否保得女儿全须全好。即便保下,来传信的定是姜家之人,她也无从得知情况,做好打算。 越想她越对宜悠感激,越对宜悠赶集,她越发对姜家厌恶。全族没老到小,竟是一齐骗她娇养的女儿过去做冤大头。 “老爷,等会给我硬气起来,回府我便把翡翠给到你房里。” 县丞一哆嗦,夫人怎生发现他那点小心思。 “夫人这是说何话,巧姐是我唯一的闺女。” 章氏心下感动,她眼光终究是没坏到家。这个穷书生于小事上糊涂,在大事上却从来都有计较。 “今日之事,有知州大人在,怕是不会平顺。” 夫妻二人骑马在前,破开宵禁的云州府城门,嗒嗒的马蹄直接踩到姜家门口。 此时已是后半夜,客已散去。压抑住脾气,章氏命人递上拜帖,守门人忙客气的请进来。 喝着热茶,她顺带再次查看姜家。钱大不会欺骗于她,如今出如此大事,府中依旧井井有条。见此她神色逐渐紧绷,这种人家怕是要难缠。 正当她皱眉时,一排提灯丫鬟推门而入,见过数面的王氏走进来。 “章姐姐,此事是我对不住你。” 章氏叹气,王氏出自京城王家旁系,虽是旁系但也居于京城变。两人出阁前虽少有见面,但彼此也算点头之交。如今她硬扯交情,当她如此便要受制于人? “受不得如此大礼,我还是先去看看巧姐。” 王氏僵硬的起身,脸色很不好看。方才丫鬟来报,儿子未能进屋,反而转到去了侄女房内。 多方盘算却被连番化解,如今她却只剩最后一步棋。 ** 宜悠本就睡得浅,听到院门的咯吱声立刻醒来。 “夫人,你可算来了。” 章氏声音响起,她忙推推巧姐,给你做主的人已经到了。可推过三两下,她竟似睡死了般,无论如何都不见动静。 探探鼻息还算正常,她默默收起方才未来得及处理的药碗。如果她所料不差,这又是姜家的另一层阴谋。将人迷晕,待到男女共处一室时再行荒|淫之事。 洞房花烛夜,又有诚心悔改的姑爷守着,一般丫鬟妈妈自会知趣的守门。 “醒醒。” 章氏由吴妈妈引着进门,就见宜悠趴在巧姐身上,拇指掐向她的人中。 “这是如何?” 宜悠下床,摇摇空着的药碗:“夫人,巧姐已睡了三个时辰,如今叫都叫不醒,竟像是被下了迷汗药。” 章氏朝身后挥手,县衙供奉的郎中便走出来。 王氏黑了脸,儿子平日看着还好,今日做事怎如此不靠谱。早已与他说明此事厉害,他竟还将把柄递于旁人手中。方才回正院之后,婆母已厉声警告于她。此事若再出差错,她在府中日子怕是会更难过。 想到这她扬起笑脸:“章姐姐,安神之药本就助眠。” “夫人,宜悠是觉得,助眠与迷晕应大有差异。郎中且先看着,夫人先瞧瞧这嫁衣。” 自出事后便被众人忽略的嫁衣,此刻由吴妈妈呈到章氏面前。独女嫁衣章氏用足心思,自苏杭寻来的锦绸上几乎平铺着一层繁复的绣花。绣花所用之线,皆是由老绣娘纺成,细而结实,保管压箱底存个百年都无事。 如此结实的衣物,如今却是支离破碎。若是这些刀捅到女儿腹中,那该当如何? “岂有此理,姜家欺人太甚。夫人,我看我等还是找知府大人做主!” 章氏头一回未曾反驳夫君的话,只略作补充:“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等会你带拜帖,去访陈大人。” 听到陈德仁名姓,宜悠已是波澜不惊。她更关心的,则是说请知府大人时,王氏那气定神闲中忍不住的惊喜。 待章氏客气的请回王氏,宜悠才将疑问道出。 章氏捏着女儿的手,听得郎中答复,安神之药确实过量,她已气不出来。 “我看你倒是快成精,王氏出自越京,知州陈夫人尹氏之父,昔年乃是王丞相门生。王氏虽出自旁支,可尹氏堂姐嫁于她这一支,两人连着亲,关系自是非比寻常。” 如此错综复杂,直绕得宜悠头晕。不过她却抓住一点,王氏和尹氏有亲戚关系。 “那王氏为何如此惧怕婆母?” 章氏讽刺一笑:“为人妇,可不是只有个好出身便成。她那一支素不会做人,如真有那排场,那表妹还犯得着与人为妾?” 宜悠头却是点成拨浪鼓,经章氏一说,她总算明白前世自己失败之处。已入宅门,眼界却扔聚焦于农家那点柴米油盐之事。富贵人家不缺吃穿,紧要的则是拉拢各方关系。关系融洽,财源权势自是滚滚来。而她那鲁直性子,却着实做不成此事。 好在如今,她已跳出是非圈。如今拉巧姐走出,回去后她仍是沈家包子摊的宜悠。 小富即安,这便是她今生的打算。 “夫人如此说,我可要告个罪。姜公子本想留下过夜,被我给拦了回去。” 章氏眼睛瞪大,生生撕扯烂嫁衣:“他还敢,痴心妄想!” ** 话音刚落痴心妄想的姜公子便来扣门,章氏抖开嫁衣,趁他躬身请安时,直接蒙到他头上摁住,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当初求亲时你是怎生保证,姜家从无侍妾!” 宜悠在一旁看着,强忍住不去叫好。章氏却只抓住不守信这一点来说,她手劲不大,拳拳都往姜成文骨头上锤。 县丞未曾离开,听妻子言语也红了眼。章氏只捶打,他却往腹部踹去。 男女有别,男人的腹部甚至比女人的更娇弱。姜成文捂住子孙根,却挡不住陈县丞的连环脚。他出身贫苦,如今虽体型肥硕,可幼时务农的力气还存着几分。夫妻俩这般下去,直痛得姜成文嗷嗷叫,身上却丝毫不留痕迹。 这一锤便是一盏茶时间,直到王氏准备招待的茶点到来。 “我的儿。” 她围上来,眼中全是心疼,言语间略带指责。 “此事成文是有错,可如今巧姐好好的,亲家就不能高抬贵手,有事好好说?” 章氏气乐了:“你且看看巧姐这衣裳,她被吓到不能言语,如今还未醒来。” 宜悠小声提示着:“姜公子身上带着股梨花香。” 章氏接上:“如此这孽障还有心情往那贱人处窜,小意安慰半夜,当真比那小妇养得还不如。堂堂男儿,不过轻拍几下便如此,怪不得连娶妻都得多方行骗。我竟不知,誉满云州的姜家是这等模样!” 王氏如霜打的茄子,撩起儿子衣袖,见并无痕迹,总算松一口气。 这么一会,一直未露面的姜家族长也到来。他进门后,先是命守卫捆绑姜成文,而后又便是一番赔礼道歉。 “家门出此事实属不幸,我久不在府中,竟是未曾监督,在这给亲家赔个不是。得知此事,我已连夜与陈大人商议,待到天明他便会过府。” 章氏听得明白,姜家这是打一棍棒给个红枣。处罚犯错子嗣,给足面子后,又以陈知州施压。 “姜大人可否告知,陈大人作何想法?” 姜通判捋捋胡须:“陈大人的意思,自古劝和不劝离。犬子失态,我自会好生管教。且经此一事,姜家定会好生对待巧姐。王氏腹中孩儿,生下后无论是男是女,都交由姜家田户抚养。” “爹!”姜成文不可置信,那可是他心爱的表妹所出嫡子:“世上纳妾之人千千万,为何陈家就容不下可怜的表妹!” 姜通判气倒,学着陈县丞一脚踹过去:“混账东西,你既长在姜家,便歇了这花花心思。” 姜老夫人也拄着拐杖表态:“此事盖因王氏治家不严,待巧姐身子骨好起来,便由她掌家。” 新妇掌家,这是多大的荣耀。章氏扫了眼药碗,心中却无一点喜悦之色。县衙说起来应由县丞管,他执掌着印信,可事实是她说话比夫君都好用。 姜家比县衙复杂的不是十倍八倍,莫说巧姐什么时候好起来,就是能好起来,以她的稚嫩能管住姜家? 管家此事说起来好听,不过是张空头馅饼。 ** 章氏所想正是宜悠所想,她能看出章氏心中懊悔。为人母都希望子女顺遂且荣耀,章氏为巧姐选得荣耀,再以自身之力保其顺遂。 如今她已然能明白,缘何前世章氏会将巧姐留在姜家。腹部被伤终其一生不可能顺遂,那便要份荣耀。可她依旧不解,为何巧姐会那般落魄。 房内一片沉默,姜通判胸有成竹的开口:“素闻公子博学,来年春闱主考官已定,正是尹大学士。知州大人与夫人已应下,定会推举陈公子于其名下。” 陈县丞呼吸深了些,望子成龙,长子如今于国子监苦读,就待来年春闱。 宜悠也已全然明白,官大一级压死人。章氏答应自是皆大欢喜,若不应下,那不只是陈睿丧失一次机会,结仇的两家自会想方设法断其前程。 “多年相识,我姜陈二家本该休戚与共。” 姜通判说完此言,姜家一派赞同之声。再次被暴打一顿的姜公子,收到父亲满是威胁的眼神,忙指天发誓:“岳父、岳母,小婿定会好好对待巧姐。” 他这话谁都不会信,生出如此宽的嫌隙,除非有大智慧的妇人,否则夫妻间定会连生龃龉。 如今,便是看陈家保儿子,还是要闺女。 大越女子地位虽高于前朝,但如何都比不过男子。是以如今,姜通判胸有成竹。 陈县丞看向章氏,垂问夫人意见。宜悠握住巧姐的手,她自是想让巧姐离开,可此事不能由她做主。如果此时巧姐醒来,那一切都会容易许多。 似乎听到她的期盼,药效一过,巧姐缓缓睁开眼。 “夫人,巧姐醒了。” 章氏走到床边,原本呆滞的巧姐眼中有了焦距,“哇”一声哭出来:“娘,哇,有人要杀我!” 心疼的抱住女儿柔声安慰着,章氏自发隔绝姜家人视线,心中已有了成算。若是半年前,她定会忍耐着接受姜家提议。毕竟知府大人她惹不起,她会保住儿子,尽力在物质上补偿女儿。 可如今却不同,通过牡丹糕,她已与知州搭上线。几次孝敬下来,双方已经有一定关系。再多付出点代价,知州定不会因此报复陈家。睿儿书读得好,只要不是小人故意作怪,自会有一番锦绣前程。 ** 心中有了盘算,章氏也专心哄起女儿。 巧姐前面见过四丫挨板子,多少有心理准备。此时再睡一夜,此刻有至亲陪在身边,她也渐渐恢复沉静。 宜悠这边瞧着,比起以往的天真,她仿佛一夜间长大。依旧是笑起来带酒窝的姑娘,周身气质却沉稳许多。面对姜成文的苦苦哀求,她未曾理会,眼中毫无波澜。 这一折腾,千呼万唤的知州大人终于到来。宜悠缩在巧姐身后,尽量缩减着自己的存在感。男女之事,向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前世只在县衙见两面,陈德仁便忙不迭将她带回云州府衙。 当着长官面,章氏丝毫不见怯懦:“姜家之事,我陈家不宜插手。如今只欲要回生辰八字与稳定之物,领巧姐归家。” 陈德仁好生一顿劝,章氏却非常坚决:“多谢知州大人关心,日后巧姐好也罢坏也罢,总不会少她一口饭吃。巧姐,你可愿跟爹娘回家?” 巧姐走上前,点头允诺:“自是愿意,知州大人,我愿一辈子侍奉爹娘。” 她这一侧身行礼,正把躲在身后的宜悠露出来。陈德仁坐在上面,直直的盯着那如花美人,一时竟看花了眼。 ☆、第六十四章 自幼长于越京顶级家族,陈德仁见过各色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无一疏漏,初见时还惊艳,多后也就觉得寡淡无味。 可面前这位却与那些精心雕琢过的大有不同,面貌虽美艳,但比起他所见各色美人也差不了多少。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子傲气,与未经拘束的山野之气融到一处,再以一袭红衣衬托,直让人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旺盛火焰般的跃动。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脑海中闪烁着骈俪的词句,他径直的愣在那。 巧姐转身时,宜悠便知不妙。可正房地方不大,她总不能挪到姜家人身后躲着。如今见那有如实质的目光,她扬起一抹苦笑。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还请大人成全。” 巧姐也注意到知州眼中的痴迷,若是以往她定会云山雾绕。可经历昨夜之事,一觉醒来,原先章氏教导过,被她刻意忽略的“麻烦事”悉数融会贯通。 仅仅一夜,她却是明白了何为人情世故。 陈德仁自痴迷中醒来,察觉周围眼神暧昧,忙咳嗽一声。 姜通判在他手下兢兢业业,且两家夫人为姑嫂,他不好拒绝姜家。可县丞这些年办事妥帖,章氏手腕圆滑,这一家也不好太过压制,使得州下县丞心寒。 “婚姻乃是大事,你二家且再商议下。” 继续和着稀泥,他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直愣愣的盯着那漂亮的姑娘。看她所站位置,莫非是县衙丫鬟,那倒是好上手。 心里痒痒,他神色间也带出几丝漫不经心。 ** 宜悠拉回巧姐,并没有再遮住自己。 陈德仁的秉性她也算了解,此人外表虽书卷气浓,心中属于男人的掠夺性却丝毫不少。此时遮遮掩掩,反倒会激起他的好胜之心。 细细思虑着当下处境,陈德仁显然起决定性作用。她虽想帮巧姐走出这片泥潭,却没大公无私到把自己搭进去。 此事与姜陈两家休戚相关,却与她无多大干系。置身事外,她分明看得真切,只要县丞和章氏能丢下面子豁出去,今日之事着实容易。 但为官者,最重要的便是那三分薄面,今日撕破脸,日后怕是有重重艰险,他二人当真舍得?此事她却是万分吃不准。 双方各有思量,姜家却更是着急。知州大人之心,各人分明看得真切。若那宜悠姑娘开口,姜家不免要吃亏。最后一张底牌打出,却没收到预料中的效果。 如今只能趁着对面犹豫之时,将这门亲事砸瓷实。 姜老夫人拐杖点地,在一片寂静中开口:“姜陈两家六礼周全,拜堂已成,儿女姻缘业已在月老处拴上红线。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如今知州大人亲来,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说罢她颤巍巍的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抚摸着巧姐发顶:“好孩子,祖母知道今日你受委屈。只要你留在姜家,成文这辈子定会待你一心一意。如今我精力越发不济,那库房钥匙和看院对牌竟也常认不清。你就当体恤我这老人家,留下来帮衬着可好?” 未等巧姐言明,被摁下去的姜成文一下跳起来:“祖母,表妹……”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姜通判高扬起手,姜成文总算清醒过来,到嘴的话咽下去。 而已说出的话确是再也收不回,方才稍稍犹豫的章氏,见此却是瞬间坚定心思。大喜之日女儿都能遇刺杀,这还不算,姜家竟试图隐瞒此事。将巧姐留在这火坑,日后那刀指不定哪天,她就得来给女儿收尸。 “看我竟是忘了,此事皆因王家小姐而起。怎么来这一会,都不见她踪影。” 提起王霜,姜家众人脸色瞬间难看。好说歹说,陈家看来还是不同意。 “贵人在此,就不带她上来污人眼。” 章氏掐一下陈县丞,后者忙滚出来询问知州:“大人可否赏脸,让那王氏出来见一面。” 知州摆摆手,表示他无所谓,回头继续欣赏他的美人。这一回他已看出些门道,这美人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随意,定不是平日卑躬屈膝惯了的丫鬟。 能交好官宦家小姐的姑娘,出身定不会差。来云州为官五年,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蹊跷,着实蹊跷。 ** 饶是宜悠再镇定,被直勾勾的盯着看这么久,也颇有些顶不住。如今王小姐之事再提,她总算对章氏放心,看来她还不曾想出卖自己。 如此,她也得继续努力,好早些脱身:“夫人,王小姐身子重,姜家如今正忙,怕是腾不出人手照看。一路走来万一出点差错可不美,还得有人护持。” 章氏隐晦的瞅一眼知州,随后答应她的要求:“去吧,小心着点。” 应下后,她便喊了一位陪嫁妈妈,二人由姜家引导着同去。昨日来时天色已晚,今日她方才见姜家全貌。正院稳居中央,大且宽敞。四周皆是一排排小院,呈“回”字形拱卫正院。 走着走着,她便觉不对:“这位妈妈,听闻王小姐早前一直养在夫人跟前,其院应当离正院不远。” 带路的老妈妈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怎么偏生被她瞧出来。夫人昨夜欲送表小姐回乡下,直被少爷哭喊着拦下。刚出门前夫人已给她使眼色,就说没找到表小姐,方才少爷出来这会已被送走。 她想得简单,本打算带二人溜一圈,找一空院瞧瞧便走。如今这般,却是骗不过去。 “表小姐自幼便与府中小姐居于一处。” 宜悠冷笑,扬眉气场全开:“妈妈这般说,是想要我随意敲门,问道院中主人?” 带路妈妈一哆嗦,讪讪的笑道:“昨日喜宴忙碌,如今前面定是喧闹不堪,我这便带你们绕清静小路。” “那妈妈请。” 说完她指一方向,带路妈妈却越发心惊。此人从未来过姜家,怎如此熟悉? 虽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但她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宜悠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再见陈德仁,前世那些记忆更清晰些。其中不仅有爱恨情仇,更有陈府生活的点滴。 深宅大院布置,虽因花木奇石等点缀而略有差别,但各家主建筑却无太大差别。 当家人居中轴线正中主院,西侧较大庭院一般是高堂所在之所。各少爷幼时与娘亲姐妹同居,一般被养于正房抱厦或耳房,东西厢房则是受宠的小姐所居之所。 王霜能指挥动府中守卫,定是个得宠的。且她能与府中少爷成就好事,其居所定与喜房相距不远,且不在打眼的正房之内。这样的位置,着实不是一般的好找。 一路走过去,很快她便锁定位置。原因无它,各户大门各有特点,这扇门上左右雕刻桃花。如此出格的作为,除却王霜外不做二人想。 “应该便是此处吧?” 妈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上前叩门。宜悠由着她,只给身后自己带来的妈妈使眼色。 几位陪嫁妈妈虽然迂腐,但却格外听话。如今见她一番本事,自是万分折服,当然莫有不从。 门打开,陪嫁妈妈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宜悠进去时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命表小姐漱口,往正院去。” 吩咐完她便趴在表小姐耳边:“知州大人如今正在,过了这村,你可就没这店。” 王霜护住肚子,心中却因这句话生起惊涛骇浪。如若她努力一把,赶走那陈巧姐,就可名正言顺的同表哥双宿双飞! 宜悠再次恢复冷静,话不再多而在精。表小姐是个狠人,也是个有心计的人,她自会知晓当如何做。 ** 去时所费时间良多,回来时宜悠不顾妈妈反对。拉着腹部微挺的表小姐,绕着来时路踏过半个姜家主宅。 四合院道路横平竖直,房屋皆坐北朝南,一般不会掉向。耗尽一番功夫,她终于回到来时侧院。深深地看了领路妈妈一眼,她直接半扶半威胁,引表小姐进去。 “夫人,今日我可算见识了何为大家族。妈妈领着我们左拐右拐,一直绕道后罩房那,见过几波忙碌的下人才知走错路。” 一番揶揄,姜老夫人脸上颇为难看。 “没规矩的,还不快下去领罚。” 宜悠轻轻拍下自己脸:“看我这张嘴,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姜老夫人莫要见怪。得亏我们去的及时,进门时,表小姐正在喝药。这一碗红花汤下去,保不齐得一尸两命。老夫人也不用惊慌,我已及时拦下,王小姐腹中胎儿未曾受伤。” 章氏脸色更为阴沉,都已到此时,姜家还存着两份心思。藏着表小姐让她将孩子生下来,一旦抓住就立刻打胎引开众人注意力。 不愧是大族,招数就是多。若是用在旁人身上,那她就当看热闹。可如今用在自家宝贝疙瘩身上,那可就不行。 夫婿虽不顶用,但章家可不是吃素的。娘还健在,这些年她年礼照送,从未有所求,本想留着给睿哥求个好前程。如今再看,若真到那一步,她也不得不行动。 “走这么会路也该累了,你且过来坐下。姜家人多,你且与各长辈打招呼?” 宜悠躲到章氏后面,隔绝住陈德仁视线,同时她也明白章氏回护之心。看来这一趟跑对了,章氏疼女,自会用心去保她这功臣。 放心后她答道:“我规矩也不怎么好,多亏了有王小姐在。有她带着,我也问候了一二长辈。” 章氏笑得更为满意,姜通判这边就不一样了。虽为族长多年,但他所能把控区域也只有正院周围。儿子的糊涂事他也知道,可他子女八个,七仙女加这一根独苗。为了不使宗权旁落,他只能费尽全力保住独子。 如今转悠这一圈,费尽全力压下去的消息确是全毁了。如今已失先机,此事麻烦定不小。 想到这他更气那引路之人,怎生就被别人拿住。 ** 陈家高兴姜家气恼,处于当事人的巧姐却是半气半恼。成个亲闹到如此,如今她虽已决定放下,但胸中终存一丝意难平。昨日呆愣时,宜悠的回护与言语尽数盘旋在脑海。 她走到王氏跟前,纤纤十指戳着她隆起的肚子:“你我素昧平生,你与姜家公子有情,自可找爹娘做主成亲。我虽不才,但也不至于上赶着留下姜公子。同在一州,届时你们所生孩儿,陈家自会派人为其添盆。 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如此贪婪。说动这些人欺瞒骗婚,利用我出身,为你二人孽情铺路。” 一番话丝毫未提自己被划之事,却直指本质。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拍手:“巾帼不让须眉。” 姜通判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来人推门而入,模样比姜通判老许多,面容却有几分相似。 “二叔。” 姜成文也吃惊:“二叔公。” 宜悠乐了,自古二叔是反派。非嫡非幼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无实权又有野心。他们往往立于族长之侧,虎视眈眈时刻想要□□。 方才她与这位老翁打过照面,此人可不是个软和的。如今他横插一杠,巧姐这边她终于可以安心。 二叔公先向知州见礼,又与陈县丞行平礼,而后摆足姿态。 “大嫂,侄孙亲事,我这糟老头子自然高兴。但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插一句嘴。咱们姜家自祖祖……祖父起便立于云州城,至今已超两百载。虽不若越京城中陈、王、常等世家大族,但行事也有一套章法。” 提到陈家,陈德仁微微点头,却也无太大表现。以陈家地位,他这族中幼子第一任外放便是知州,如此鼎盛大族自是被人追捧对象。吹捧听多了,他早已波澜不惊。 王氏同样未曾说话,她被非名门出身的婆婆压制二十年。如今看她受二叔刁难,高兴都来不及。 姜老夫人无奈叹息,儿媳怎这般蠢笨。 “自是如此,姜家名声不能丢。” “有大嫂此言,我便放心。姜家于云州素有清名,家风淳朴,从不做这等辱没家名之事。成文亲事,确实是姜家于陈家有愧。大哥已不在,我亦是今日方知此事。作为族中最长者,我代全族向县丞和夫人赔罪。” 不疾不徐的说完,他却欲施大礼。刚屈膝,章氏掐一把陈县丞,陈县丞忙扶起他。 “使不得,使不得。” “赔礼自是要郑重,此事却乃姜家之错。” 章氏上前:“这怎生使得。” “姜家于小姐名声有碍,自得好生赔罪。” 巧姐跟上去:“姜二叔公莫要如此,您是长辈,如此且不折煞我一家。” 三跪三让,一番礼数总是做全了。姜通判眼睁睁的,看着陈家来的三人,开始与二叔相谈甚欢。此刻他已无暇顾及那引路妈妈过失。二叔本就有辈分上的优势,近年来势力越发大涨,若再得陈县丞为外援,怕是他再也无法压服府中。 章氏所想却完全不同,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无非就是怕与姜家结仇,引来其全族报复。如今姜家长房二房争斗,自无暇去祸害陈家与她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 当即她便决定,交好这位刚见面的姜家二叔。 再次掐下丈夫,陈县丞哀叹着自己的腰,拿出当年中举时的那点墨水,直言“姜家数百载,二叔最得其风骨”,毕竟是中举之人,腹中多少有些干货。几句话下来,直把姜家二叔夸成一朵花。 姜 二叔虽爱权,但他最崇拜的却是腹郁诗书之人。虽读书有限,听不太懂那些溢美之词,但不妨碍他对陈县丞的欣赏。短暂的交谈后,他心中敬仰亲近之情却已是十分 浓烈。当听说陈县丞之子陈睿如今就读于全国最高学府,他心中的圣地——国子监时,心中那份激动化为实质,聚沙成塔,直接高过他对亲爹的尊敬。 而后他越看巧姐越是顺眼:文化人的妹妹就是不一般,单看着便令人心生欢愉。他那考过秀才后便再无建树的窝囊侄子,怎能糟蹋如此佳人。 如此,原先单纯的拆台,如今变成拯救可怜的亲妹妹为主,拆台为辅。 “族长,我说句公道话,盖头没掀、合卺酒还未饮,月老那根线也就还没打结,这边不算亲事成。既然成文有心仪之人,且两人已有子嗣,咱们做长辈的不若成全。依我看来,小辈高兴便好。成文明年便要春闱,了却他这桩心愿,也好让他安心读书。” 我知你顾念姜家名声,可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索性如今大错未成,取消亲事好生补偿,旁人自是说不得什么。 知州大人也在此,他素欲为人着想。大人如此仁慈,我姜家也不能使大人难做。” 宜悠垂眸唇角抽搐,这位二叔公着实是个人才。没曾想她出去溜达一圈,逮来了通关必备小BOSS,顺带竟招来一名终极大BOSS。 陈德仁自知尹氏与王氏关系,可大丈夫岂能皆听一妇人之言。况且小美人在陈家一方,这一会见她如此机敏,他更是爱不释手。如此他打定主意,怎么都不能留下坏印象。 “本官今日来只为做一见证,事实如何,还赖你二家商议。” 章氏更高兴,姜通判却是彻底蔫了。成文若真娶王家旁支的旁支中一小商户女为妻,用不了几年长房将彻底势微,府中大权尽归二房。 再恨自己被儿子绝食闹得心软,未将这祸害送出去,他却是束手无策。 “成文,你……” 刚想让儿子挽回,休息一夜精力充沛的表妹却冲过去抱住表哥:“表哥,救救我们的孩子。姑母,我是真心爱慕表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你留下这孩子,他可是姜家长孙。” 姜成文显然更喜欢他柔弱的表妹,抛却愧疚,他直接抱住自家表妹:“祖母,娘,就依二叔公所言,还请成全我与表妹!” 姜二叔公在一旁敲边鼓:“既然你情我愿,我姜家岂是那棒打鸳鸯之辈。成文起来,二叔公这就命人开宗祠,告知你祖父。” “多谢二叔公。” 猪队友先行感恩戴德,王表妹志得意满,姜家长房其余人却如霜打的茄子。 陈德仁起身拍手:“事已至此,我看就也不用再商议下去。” 章氏微微欠身:“知州大人所言有礼,还请将生辰八字与文定之物归还。我等出门前,已于云县调派人手,正好将一应物件取回家。” 陈县丞点头,来时他已调派民兵,这时辰他们应已行至半路。 姜家着实不像话,若不是念着其在州城势大,他定会直接砸了这府门。一口气憋在心里,他开始合计姜家在县里的那千亩良田。如此欺瞒,还敢在他脚下收租,真把他当泥捏的不成? 平素畏妻如虎,不显山不漏水的陈县丞,如今却是想到一连串毒计。 日后宜悠悉数听闻,只得夸赞一句人不可貌相。 ** 当然那是后话,失去知州支持,姜家长房再无后继之力。 时至正午,经过宜悠那一番闹腾,姜家全族已然知晓此事。惊叹正院族长一家保密功夫做得好的同时,众人多数脸黑。 姜家历代并无高官,能立于云州二百年,且越发繁盛,靠得就是清正的家风。家风难成且易毁,姜成文这一情圣,至少将二百年的老底毁去五成。 普通族人怎么能不恨! 如果眼光能杀人,姜家长房肯定一秒变剁馅。 “请供桌!” 新妇进门第二日,拜祭祖先牌位后方可于族谱上添名。姜家早有人准备好,谁知如今不是新妇来祭祖,而是如过六礼时那般,昭告祖先—— 这门亲事、它黄了! 巧姐站在章氏身后,手心攥紧紧攥着宜悠,胳膊上传来阵阵颤抖。 宜悠唇贴到她耳朵上:“会有更好的。” 巧姐昂头:“我是怕他们出差错。” 宜悠未曾与她辩驳,十六岁之人经历此事,心中怎可能如老僧般古井无波。再看另外一旁,王表妹低头,却掩不住翘起的唇角。姜夫人王氏神色平静,未曾有一丝苦恼。 这二人如今怕是沉浸在掌控姜家的美梦中,他们却不知,先有权力后有族长。就如沈福海,在老太太支持下稳占族长名份,可最终不还是被轻易赶下台。族长之名固然重要,可真正使族人拧成一股绳,民心所向者才是无冕之王。 二叔公向前念道:“云州姜家,传承百年。得圣人之教化,族中子弟清正,未曾有辱家风……” 长长一段咬文嚼字,大致意思却是姜成文不守家规,于陈家有愧,于家族有亏。他身为族中长辈没教导好便是一桩大错,在此向祖先认罪,向族人赔不是,同时也向陈家道歉。 姜通判倒是想说这段话,可辈分不高,轮不到他作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叔在族人中的声望再涨一大截。 章氏掐着陈县丞表态:“家大业大,难免有所疏漏。两家世交,陈家亦不会过分苛责。” 读书人就是明理。这是姜二叔公的心声。 陈县丞唱了红脸,章氏也站出来唱白脸:本来我等不想多追究,只是我闺女差点被捅个对穿,始作俑者是否该受罚?姜家守卫如此森严,都能纵容此事,也该多多注意。 甚至她半威胁道:“得亏巧姐躲过,但府中老弱妇孺亦不少,平日难免有口角。若是都效仿于此,长此以往家宅不宁。” 说完她恢复温和的笑意,躬身告罪:我一外人,实不该多管贵府之事。若有不当之处,敬请海涵。 陈县丞笑得像个弥勒佛:“内子出于京城章氏,家中以武起家,脾气就是直爽。” 一番赤果果的炫耀后,众人总算记起平日低调的陈夫人来历。京城章氏,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那也不是颗软柿子。 宜悠瞪大眼睛,她总算明白何为卸磨杀驴,何为秋后算账,何为狼狈为奸,何为炫耀,何为让人有苦说不出! 陈县丞和章氏虽然对内鸡飞狗跳,但对外简一唱一和,这配合简直绝了。 不信各位且看,那边王表妹脸白的如蜡纸,身子抖成糠筛,浑身上下摇摇欲坠。姜表哥扶住他,欲要化身咆哮马,却被王氏死死压住。 姜二叔公完全胳膊肘朝陈家拐:“上苍有好生之德,王氏腹中有子,待起产下后,即往家庙祈福。” 前面说过,大越家庙与后世那种好吃好喝好伺候且清静的佛门避难圣地不同。一入家庙,衣食住行皆需自己动手。 想穿衣,自己种棉采麻织布缝纫; 想吃饭,自己种田打粮,劈柴少火炊粥; 住房漏雨,自己和泥抹屋顶; 闷了欲要出行,对不住,您是来赎罪不是来度假的,闷了抄家规打发时间! 如此严苛的规定,使得家庙成为每个族人心中的噩梦。且一入家庙,证明此人德行有亏,即使期满归家,亦会低人一头。 王表妹总算如愿入了姜家,只不过,迎接她的不是原先想象中的宽宅广厦、华服美婢。而姜成文,已有子女且经历退亲的他,再不会找到太好的姻缘。以他人品才学,今生怕是难成大事。 ** 宗族已开,章氏来之前已带全文定之物、生辰八字与婚书。 收回巧姐一干事物,她刚想将婚书抽回,倚靠着宜悠的巧姐却施施然走上前。自章氏手中抽出婚书,她走上前,将其投入宗祠前燃香的炭火盆中。 火苗一窜老高,二人婚书灰飞烟灭。 而后她挺直身板,走到姜成文与王表妹面前。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牵起二人双手,将其搭在一起,朝王氏笑笑。 “王表妹是伯母看着长大,品行定是极好。你二人既两情相悦,那我成全你们,祝你们白头到老。” 酒窝再现,笑容甜美,除却姜家长房,在场众人都得夸一声陈家小姐大度知礼。 而姜成文和王霜却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爬。 白头到老,他们还有这可能?即便没问出来,两人却是心里有底。 带着得体的笑容,巧姐一路走回来,心中全是冷笑。这对贱|人既然如此相亲相爱,那还是绑在一处相亲相爱一辈子的好,免得姜成文祸害别家好姑娘。 “没事了。” 宜悠牵住她,虽不理解巧姐此举用意,但她却看到了日后结果。 在家庙呆过且劣迹斑斑的宗妇,懦弱无能的宗子。要么姜家长房败落,要么姜家走向灭亡。 相信以姜二叔公的才智,定不会任由姜成文毁灭姜家。 ** 待到宗祠这一边彻底忙完,吴妈妈悄悄走进,带来一绝佳消息:钱大召集县城闲散民兵,已到云州城。 “这下可好,也不愁人抬嫁妆。” 章氏满是喜悦,心怀憧憬的姜二叔公放人进来。陈家二百余人,抬着昨日黄昏才进门的嫁妆招摇过市。姜家自知理亏,也不好主动索要聘礼。章氏还不知陈县丞打姜家田地主意,她心下合计,女儿受这般大委屈,短时间内她无法再使手段报复,挖掉价值连城的聘礼也好。 姜通判未主动索要,他打着陈家有气节,主动退回的主意。三等四等,直到库房搬空,仍未见其说一句客气话。 他抹不开面子,王氏却肉疼。当初心虚,为表郑重她拿出压箱底的东西下聘。眼见陈家全拉走,当真如剜她肉一般。 上前一步她拉住章氏:“章家姐姐,当初那对玉如意,是姜家传家之物。你看……” 潜在意思很清楚,姜家传家之物你总不好拿走。要留,你总不能只留这一件,最起码留个几箱,最好是全数留下。 提起玉如意,四位陪嫁妈妈神情变得十分怪异。几人一阵叽咕,最后还是吴妈妈告知章氏。 “真是不巧,看那对玉如意着实好,我便做主将其拿出来摆在洞房中。昨晚表小姐一闹,慌乱间掀翻供桌,把玉如意给砸(cei)了。” 说完章氏一脸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语气间颇意味深长:我只当是个稀罕玩意,从未听说此乃姜府传家之物,王妹妹对这桩亲事还真是“郑重”! 姜家人又一阵肉疼,然此事能怪谁?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人家陈家头上。 都是长房惹的祸——长房七宗罪又加一条。 “老钱快些启程,免得又得破例开宵禁。” 两百人的队伍正式启程,如来时那般经过云州最繁华的街市。即便未曾多嘴多舌,但姜家之事还是在天黑前传遍云州府。 章氏望着远去的队伍,原先她顾虑甚多,没曾想天降姜家二房。 这般欺辱于巧姐,她必动用一切势力,让姜家长房不死也脱层皮。 ** 姜通判跟在知州大人身后走来,经此一役长房元气大伤。虽恼恨知州大人出尔反尔,但他也得好生巴结着。 毕竟知州手下通判不止他一人,知州离开他完全没影响,他离开知州却是全完了。 诚恳的道歉过后,他决定成人之美。主动提出,姜陈二家结亲,当日曾在州府衙门备案。择日不如撞日,不若趁今日二家悉数在场,前去注销。 陈德仁琢磨下“悉数到场”的含义,拍拍姜通判肩膀,点头应允。 “去知州府?” 章氏顺着知州大人的眼神看向宜悠,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方才她便命其随嫁妆队伍归家。那样虽费点脚程,但也不至于被逮个正着。 “知州大人今日疲惫,不若往日再叨扰?” 陈德仁皱眉,这章氏怎如此阻拦:“我等为官者,本就旨在为民办事。如今未过正午,天色尚早。” 说罢他便往陈县丞边上走来,微退一步,刚好靠着宜悠。 宜悠心下犯苦,危机已过,方才她便想开溜。无奈巧姐经此事后竟十分黏她,拉着手可怜巴巴的要一起走。她总不能让这位大小姐走十几里,只能留下陪她。 我可被你害苦了。 巧姐也回过神来,颇为讲义气的拍拍宜悠。 “男女大防,我贴着爹爹站,你稍离远点。” 宜悠彻底跪倒,果然巧姐道行还不够。云州乃是陈德仁地盘,莫说是一人之隔,便是实打实的厚墙,凿穿也是陈德仁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她也死心,方才她早走一步又如何。陈德仁若是有心,也会找到云县。平民对上知州,那是绝对差距。 如今之计,无外乎让陈德仁对她死心甚至厌恶。 默默回忆着,此人最讨厌什么?当初他于她那般纵容,情到浓时也曾说过他就喜欢那天真不做伪的性子。回忆今日之事,竟是样样符合。 低头,她却是万分头疼。第一印象已成,再扭转可就万分困难。可她并不悔如此做,保住巧姐是她所愿,为此她也彻底赢得章氏信任和喜爱。有县衙撑腰,日后自家孤儿寡母只要安分守己,定无人敢欺。 ** 章氏横了女儿一眼,对待姜通判可以随意些。对知州,却必须得尊敬。 女儿此法看似十分巧妙,在场一众人精谁看不出来。没见那姜通判已凑到右边,一双贼溜溜的招子直往宜悠身上瞄。 于人留坏印象,又丝毫不顶用,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默默记下回去后好生教导女儿,她却是打算进府后再行观察。 姜通判习惯钻营,既然形象已毁,他也不端架子:“这位姑娘好生伶俐,先前怎从未听说过。” “通判大人夸赞,民女着实愧不敢当。”这是陈德仁最腻歪的谦虚虚伪。 “姑娘何必如此谦虚,莫非自外地而来?” 章氏接话:“通判,女儿家名讳家籍,怎能随便告知外人。此处人多嘴杂,更需多多注意。” 姜府离陈府,也就是府衙所在之处并不远。陈德仁提议,一行人干脆步行,于是才有了姜通判之机。 姜通判闹个大红脸,别说他恨死了这牙尖嘴利的死丫头片子,自无一丝倾慕之心。便是有,他也不敢去挖知州大人墙角。 闹个大红脸,他默默抬头望天。 陈德仁趁机回头,扬起君子的微笑:“听这姑娘口音,也知是本地人,这应是陈县丞治下之女。” 陈县丞却是不敢不答:“正是,此女与小女交好,此番便前来送嫁。” “本官在京时,亦有如此交好之人。有一二密友相陪,着实是人生之幸。不知此人乃是何家之女,观其样貌,竟似大家出身。” 同样的话,姜通判一猥琐大叔问出来就带着别样的暧昧。而颇有风姿的上官陈德仁说出,那便格外自然。 宜悠掐下手心,前世她就是这般被陈德仁所迷倒。直到死过一回,她依旧不明白,为何原本将她捧在手心疼宠的人,一夕翻脸那般无情。 不过原因如何已不再重要,对于此人她早已无爱无恨。如今她只需尽力,保证从陈府全身而退即可。 章氏赔笑尽量忽略重点:“知州大人所言甚是,巧姐有这丫头相伴,我们二人也能放心。” 陈德仁有些丧气,下官极力阻挠。再看那姑娘那般瑟缩,不若方才神采飞扬,这样当真无趣。正当他准备收手时,却突然见到她那握紧的拳头。 心下失笑,小野猫还跟他耍起了心眼,当真有趣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对姜家长房来说,抽几鞭子不顶用啦,夺权才是真绝色! ☆、第六十五章 姜通判问话,出于双方并不和谐且官位势均力敌的别扭关系,章氏和陈县丞尚且还敢回避。 但陈德仁询问起来,在场却无人不敢回答。除却宜悠,多数人看起来知州大人平易近人,多问询几句也并无甚大问题。 姜家祖宅距离陈府大约两里,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内,陈德仁充分发挥大家族出身,长袖善舞的优势,轻易套出了巧姐和宜悠的全数情况。 如今他年二十八,正是介于大叔和少年间的暧昧年纪。问起这些,倒也不算特别离谱。 显然陈德仁也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发觉小野猫躲着他后,他便自动转换至长辈角色。到自家府邸门口时,他心中已有合计。 “你二人且先去歇息,咱们先紧着办事。” 这二人自是指的宜悠与巧姐,陈德仁自动转换为长辈,他们这些小辈自是不便插手大人们的事。 章氏略有深意的嘱咐道:“你们俩可别乱了规矩,巧姐注意着些,别再如往日那般跳脱。” “娘~女儿自是知晓。” 吐吐舌头,巧姐拉起宜悠,二人被丫鬟引着往里面走去。 于陈府呆了三年,内宅她早已熟透,踏在青石板上,熟悉的摆设提醒着她前世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原本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仇恨,悉数翻滚上来。 在此她经历过上辈子最极端的荣耀,也有过另外的痛彻心扉。 “便是此处,两位小姐请进,婢子这便命人上茶。” 小巧却精致的别院,虽无富贵摆设,但仍能看出主人用心。因陈德仁书房尚未搬离,此处并不若三年后那般,门庭冷落墙头长满荒草。 “倒是挺雅致,宜悠你看,这门竟是整扇镂空雕刻。” 木然的应着巧姐,她一路上一直握紧的拳头,此刻却是传来一阵肉痛。 “呀,你手怎么生流血了。麻烦这位姐姐,且速去打盆清水,取一干净布巾。” 丫鬟略带犹疑的走下去,宜悠强打起精神朝巧姐笑笑,几欲蹦出胸口的心却是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这个靠近前院的雅致小院,正是前世大夫人关押她之处。当日府中大公子中毒身亡后,她便被绑至此处。便是在这间房内,她被两个老妈子轮番施刑,手指脚趾二十处指甲尽数被拔出,针刑十几日而绞杀。 如今故地重游,钻心的痛再次染上心扉,老妈妈的狠辣、大夫人的得意、陈德仁的冷漠悉数涌上心头。心绪难平间,她却是发现。原来她不是不毫无怨恨,只是在蝼蚁之姿,报复无能时尽可能麻痹自己,让日子能舒坦平顺些。 “让我来看看,你别怕,有我娘在,没人能太过为难你。” 巧姐用湿巾布擦净她的手,言语中满是肯定。 “恩,只是这两日事多,如今想起来便有些后怕。” 说到此巧姐也有一瞬间怔愣:“好在如今已经无事,说起来,这两日还多亏了你。不过昨日我见,你似乎从那儿拔出个什么东西。” 宜悠捂住胸口,阻隔她瞥过来的视线。被巧姐这一打岔,她心中难受倒是退去不少。 “是把七寸刀,刚离开沈家时事情稍有些多,我便藏着防身。昨日第一次出远门,虽跟着你,但依旧稍稍有些担心,也就包好带上路。” 巧姐捂住肚子,一副憋笑很辛苦的模样。 “宜悠,咯咯,你当真让我好生服气。得亏你有此直觉,不然今日怕是我得躺着进来。” 见终于糊弄过去,宜悠并没有松一口气。巧姐且会有所怀疑,章氏那边保不齐也会多想。虽然自始至终她都很小心,一切做得很自然,但一个人难免百密一疏。且人心难测,她得时时用心。 垂着眼眸,这会她已压下自己情绪。往事已矣,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可不是为着做那螳臂当车之事。弄清自己的身份处境,痛痛快快的活着才是根本。 待她调整好心绪,方才退出的丫鬟又推门进来。 “两位小姐且先用些茶点。” 丫鬟轻巧的将食盒放置于桌上,布好碟子倒茶后便退至门边,端得是规矩方正。宜悠捧着茶碗,端详着她撤下的食盒。 松木雕牡丹花,上涂一层桐油,正是出自沈福祥之手。她尤记得,章氏连带盒子一同送于陈德仁。 陈府待客所用食盒皆由云州城木匠统一制作,精雕染漆,端得是大家气度。 瞧着这盒子,宜悠头又疼一些。 ** 巧姐作为县丞之女,逢年过节也随章氏来知州府拜会。她对这座府邸,至少比姜家那边要熟悉。 是以现在,她便少了些拘束。 “这不是宜悠你送的盒子?” 宜悠食指立在双唇间,打个噤声的动作,一双杏眼颇为沉静的看向她,而后缓缓点头。 巧姐也转过弯来,坐近了两人开始叽咕。 “知州府我熟,尹氏手段不比我娘差,且西边还住着个受宠的梅姨娘。尹氏有两女,如今正怀第三胎。而梅姨娘所出大公子,如今已满四岁。” 手势不住的比划着,她目露担忧:“你小心些,等会站在我身后。” 宜悠应着,这些事她早已知晓,不过巧姐这份心她却是收到。两世中她性子又不算顶好,巧姐算她排名第一的密友。 “恩。” “你不用如此感激,你为我连刀都拔了,我定不会弃你于不顾。” 宜悠颇有些啼笑皆非:“是,日后有让你两肋插刀之时。” 巧姐拍拍胸脯:“包我身上。” 门边丫鬟敲过来,她忙做淑女状,伸出小指勾过来。 宜悠会意,也勾出手指头与她和在一处。少女手白皙嫩滑,划在手指上心痒痒的,勾勾缠缠,巧姐颊边露出两只酒窝。 “祸福与共?!” “恩。” 宜悠眼神中迸发出愉悦的神采,身份差距,先前她虽与巧姐投脾气,但总有些隔膜。经此一遭,如今两人间情谊总算落到实处。 “宜悠快吃点心,得亏昨日你想出法子,拿竹签叉那吃食。不然这么一折腾,当真得累晕。” 收回小指,她回味着方才那种贴心的暖融融的感觉。前世她虽有亲近之人,却从未有此体会。待人用心与否,果然大有差别。 “倒是挺精致,也不知县丞和夫人,还有那些抬嫁妆之人有无吃食。” 巧姐一顿,而后放心倒:“娘定会有所安排。” 宜悠只是方领悟用心以诚待人的事理,便有些患得患失。拈起一块桃酥,烤得焦黄的小块点心透着蛋黄与糖的香气,单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此处乃是知州府,自不会像县衙那般,任由四丫下药谋害。放着好好地点心不吃,那才当真痴傻。 填进口中,就着上好的铁观音,她慢慢品味起来。 ** 两人念着规矩只用了小半盘,边说着话边用,时辰倒也不难熬。 正午已过,章氏终于归来。歉意的望了眼宜悠,她言明知州夫人召见。 “此事无法推拒,你二人也不用太过拘谨。” 踏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宜悠走进正院。陈德仁素不喜暴发户做派,正院处处透着大气,且与三年后并无一丝不同。 躬身后,她飞速瞥了眼大夫人。尹氏要长陈德仁三岁,且女子本就老得快,如今她打扮颇为庄重。仍是最爱的红衣,她腹部高高隆起,面相上比三年后多了不少宽和。 “还是姐姐你有福气,身边人都这般好看,平日看着心情也是舒畅。” 章氏不过分谦虚,也不拿乔,只当话家常的回过去。当得知尹氏所出儿女皆在京城,于陈老夫人跟前尽孝时,她答道:“陈家自是大家,老夫人出身名门,教出的孩子自是极好的。” 尹氏因母女不得相见的那点气哭悉数散去,一双眼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宜悠。 陈德仁先前已派人来言明,她本因姜家之事存着气,如今却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观这姑娘也是有规矩的,虽出身小门小户,但她有章氏做后台,西边那位喜好伤春悲秋的定不敢轻易招惹。若是轮到她这,章氏那点后台也制不住她。 抚摸着肚子,陪嫁妈妈皆言这一胎乃是男相。此时府中再进一人,当真妙极。 本来的七分不悦变为三分,她扬唇问道:“宜悠姑娘可曾及笄?” 宜悠攥住袍脚,逼直声线:“并不曾。” “怕是也快了,这般漂亮的姑娘,合该金尊玉贵的养着。” 这般直白,章氏自回护一二:“她哪有金尊玉贵,这丫头最是惫懒,就想着过几天清净日子。” 宜悠扬唇甜笑:“夫人这般说实话,宜悠当真无地自容。” 一番被拒,尹氏面色虽不显,心中不悦却是更重。 “听闻老爷寿宴上那牡丹糕,乃是宜悠姑娘所做。自用过一次后,我便时常想那精巧的模样,不知今日可有口福。” 驱使拜客做那厨役杂事,本就是无礼之举。 尹氏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忙笑出声:“看我说话直习惯了,自打坏了这胎,就特别爱吃些新鲜东西。” 宜悠还能说什么:“夫人所望,宜悠自不敢辞。” 巧姐颇为义气的站出来:“我与你同去,做些巧实的活计,也颇为有趣。夫人,我便借花献佛,孝敬你一回。” 巧姐去?宜悠瞬间想到她的光辉历史,肩膀颤抖下,最终还是同意。 她不欠尹氏丝毫,犯不着当个面团,任她揉扁捏圆。 “那就赖巧姐帮忙。” ** 正院本就有小厨房,二人由丫鬟引着入门。帘子掀开,浓郁的参汤味扑面而来。 “两位这边请。” 丫鬟说完吩咐那看火的婆子:“夫人要用的,仔细点,一盏茶后也该出锅。” 水与面都是现成,巧姐对和面一事很感兴趣,撸起袖子便要净手。 宜悠望着参汤上氤氲的热气,鬼使神差的问一句:“夫人这胎几个月了?” 本不是机密,烧火婆子随口道出:“已有五个月。” 说者无心,听者心中却是起了惊涛骇浪。前世临死前,她曾说过“只要梅姨娘所出的大少爷死了,二少爷便占尽嫡长名分。” 犹记得当时尹氏那一瞬间慌张的脸,那时她只是胡乱攀扯。如今经历事多,她却是终于明白。 尹氏胎儿如今方才五个月,她年岁三十二,本就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这般进补定也知这一胎不妥。前世八个月时早产血崩,所出嫡长子身体孱弱。 梅姨娘乃越京老夫人所赐通房丫环,自幼服侍陈德仁,且育有长子,地位颇为稳固。大夫人尹氏占着出身和身份,正需一年轻貌美,最好稍显骄纵跋扈的宠妾与梅姨娘打擂。 前世三年后,府中大公子七岁,不日将被送往越京,入陈家族学。而二公子身体终有所好转,是以才有她砒霜毒害大公子之事。 先前她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一朝点通,一切皆是水到渠成。府中二位公子金尊玉贵,其吃食有专人把手,若无掌管大权的夫人吩咐,怎可能混进砒霜。虽无证据,可此事却压根无需太多实证。 原来前世由始至终,她始终是尹氏足下一块垫脚石。如此还不算,待到事成,她竟连最基本的好死都吝啬于赏赐。大半个月的非人折磨,这便是尹氏。 “面加多了,宜悠,快些加水。” 面团已然和好,此次巧姐有所克制,只弄得面板上到处都是。 “这些便已足够。” 揉面、调馅,期间丫鬟端走了参汤。望着空掉的砂锅,她心思一动,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 巧姐跟在一旁,挥动菜刀,她在面团上刻上“姜成文”、“王霜”等字,而后咬咬牙,一刀躲下去。 口中还念念有词:“这样你们也能掺和在一起。” 那副凶狠的模样,没由来让宜悠为姜公子哀悼。这般作孽,若有一丝可能,那刀定会往人身上招呼。 “你可玩够,该下锅了?” 宜悠已做出八朵漂亮的牡丹,望着一片狼藉的厨房,她走向灶台,燃油锅慢慢煎炸。眼见八朵花皆出锅,方才将灶台让于巧姐。 “我且帮你关上风箱。” 退到门后,她眼看着关风箱的巧姐,一方帕子燃上火苗。刚欲提醒,察觉到热度的巧姐忙松开帕子,帕子直直落入油锅中。 “巧姐,快过来。” 得亏此处离门近,巧姐一步跑出来,绊倒了立于窗边的油瓶。油生火,再火上浇油,厨房很快蹿起一大片火苗。 宜悠托着盘子,绷着脸心中却暗笑不已:千金小姐做客却被命下厨,出点差错,主人家应该不好说什么吧? ** 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错估了各方反应。 尹氏挺大肚子围着巧姐转一圈,眉头拧成疙瘩:“如何,有没有被烧到?” 章氏趁人不备点点宜悠额头,上前善后:“你也别担心这皮猴,她哪是那做菜的料,不过是瞎起哄罢了。” 巧姐嘟嘴,自宜悠手中抢过点心盘子:“娘你看,我做的可好了,夫人尝尝?” 二陈先前留在前面,商讨着政事。既已决定报复姜家,陈县丞下手稳准狠。他主动向知州大人请命,彻查云县官田。 与地主、佃户等人的田产不同,王侯将相族中田产用于奉养自身,无须向朝廷缴税。大越立朝不足五十载,土地兼并却已初见苗头。云州此处,以地头蛇之一的姜家为重。 陈德仁消息灵通,朝廷要与北边蛮夷打仗。打仗打得什么?还不是粮草!此时若他能在这上面有所建树,定会得圣上青眼,再以家族运作,高升指日可待。 一番权衡利弊,二陈各达目的,相谈甚欢。正当再进一步时,却听闻正院起火之事。 “陈家小姐当时也在厨房,夫人如今正请郎中。” 陈德仁尚存一丝良心,闻此便面露愧疚。陈县丞刚想告罪,见此只能憋回去。 他倒未想太多,巧姐已吃如此大亏,若再传出她有此污点,那她日后要如何做人。为人父,总要为儿女考虑一二。 “小女顽劣,扰到夫人。” 陈德仁虽察觉出不对劲,但如今他心系小野猫。听闻还未收房,夫人便打发小美人去做那辛苦之事,他心中怎会舒服。 “贵客盈门,此事原怪不得你。” 两人客套着进了正院,只闻到一股焦味。陈德仁见他的小野猫捧着一盘牡丹糕,做错了事般低头站在那,耷下的一簇连同那水汪汪的眼睛,无不令人心生怜惜。 瞬间,愧疚化为占有欲。 “还不快带两位小姐下去,换身干净衣裳。眼见天色已晚,你们不若留下吃个便饭,也权当府里赔罪。” 花前月下,正是谈情的好时候。 章氏忙给丈夫使眼色,陈县丞正与知州谈到兴头上,丝毫未领会其意。 “这怎生使得?” “自然使得。” 礼让已过,待到宜悠换衣回来,便知今晚要在陈府过夜。 不安的紧紧胸口,怎么会成这样。望着无奈的章氏,她一个头两个大。章氏虽有意相帮,如今看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厨房之事,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忙不得叫苦不迭,如今这般情况,她得早做打算。 ** 知州府自是富贵,如今正是果蔬成熟之季,一顿饭五颜六色,极尽奢华。 大越无男女七岁不同席之归,只是男女不得混坐罢了。宜悠位于尾座,几乎与陈德仁相对。饭桌正中摆着她做得那盘牡丹糕。 梅姨娘也出席,与其名号一般,此人身材纤细连带轻愁。她虽是丫鬟出身,但颇有文采,时常与陈德仁来一出红袖添香。 厨房出事,陈德仁不悦,顺带允了梅姨娘一道入座。连带着她所出大公子,八人均等刚好够分。这边宜悠早已打算好的,待到牡丹糕分完,尹氏面色有一瞬的难看。 如此全在宜悠算计间,她于尹氏情绪复杂,先前是愧疚。如今想明白,恨意却是压倒愧疚。 正恍惚时,对面陈德仁亲自举杯:“舟车劳顿,你们且多用些。” 她与巧姐虽年幼,但也不是不能饮。宜悠硬着头皮咂一口,再看旁边巧姐,双眸中带着迷离之色。 “宜悠,晚上咱俩一起睡。” 勾勾手指,她娇憨的问着。 “好。” 有巧姐这么个大活人在,陈德仁总不会做何不妥之事。 她这般想,章氏想法却更超前。她以县衙离不开人为由,欲开宵禁连夜往回赶。无奈天公不作美,还未来得及推拒,晴空一道雷,久未见的秋雨酣畅淋漓的落下。 “这是天要留人,你们也不要再太过客气。” 州城外悉数是土路,如今定泥泞不堪,不适合赶路。章氏只能无奈的应下,她已尽全力,无奈天命如此。 陈德仁却深深地往对面看一眼,这小野猫虽不逊,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股不同于农家的雅致。如此矛盾,却又如此魅惑,更让他欲罢不能。 宜悠抬眼瞧见她那痴迷的视线,只觉味同嚼蜡。 夹起雕花的萝卜,她慢慢咀嚼,安慰着巧姐,只盼这一日能快些过去。 ** 云州大雨,临州却是一派朗朗晴日。 时近黄昏,穆然勒紧缰绳,停于驿站便。十几日未回,也不知穆宇如何。随后他便想到,有宜悠在一旁照料,弟弟衣食住行定会妥帖。 另一匹高头骏马掉头,盔甲少年语气间颇为不耐:“怎么停在这?” “宵禁。” “开手令,已到州城边界,今日定能进城。” 穆然看向领头的老衙役,老衙役朝他努努嘴,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廖兄,兄弟们一路车马劳顿,如今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还是先歇歇脚,明日也好直接拜会知州。” “真墨迹。” 嘟囔着,少年郎不耐烦的将马赶过来,缰绳扔给穆然,大步流星的进入驿站。 后面一片嘘声,有年轻气盛的,甚至已开始鸣不平:“乳臭未干……” 穆然苦笑,听后面有人竟将其与裴子桓相较,竟是越说越恼怒,忙出声调节:“军监出身行伍,秉性直爽,与读书人自不相同。” 军监提醒了在场众人,各人略有深意的围在穆然跟前,有胆大的调笑这。 “县尉大人此刻竟已知为上峰分忧,廖军监定心生愉悦。” 穆然挠挠头,颇为无奈的下马。去一趟京城,没曾想还捞一县尉。待回去后,还不知如何交差。陈县丞对他不错,上峰命令压下来,这是要结仇。 哎,且缓一缓,走一步看一步吧。 系好缰绳,他与众衙役一并喂完马。待月上中天,举目遥望东南方。 云州,明日便能到。 ** 千里共婵娟,此刻的宜悠正合衣躺在床上,胳膊上枕着巧姐。少女柔软的发丝时不时挠到她脸上,柔韧且香味浓郁。 帘外雨声潺潺,一阵风吹过,门无声自开。 守夜丫鬟不见踪影,她只得趿拉上鞋,亲去开门。及到门边,一只黑手突然伸出,拉着她一个趔趄走出。 “嘘。” 熟悉的声音,衣服上的檀香味,让她瞬间分辨清来人。 “陈大人?” 少女声音如出谷黄鹂,惊惧中更带一丝清脆,敲在陈德仁心上,麻麻的痒痒的。 小野猫如此轻易便将他分辨出,自是心中有他。心下欢喜,白天那她那般抗拒,定是出于羞涩,或是欲拒还迎。 放柔声音,他却将人拖出抱厦,经抄手游廊到达院中凉亭:“正是我,你且安心。” 正是你我才不安心! 手腕挣扎着,却被他箍得更紧,几乎呈半抱之势。 凉亭内已是烛光点点,方才不见得守门丫鬟,点燃最后一战灯笼,福身施施然退下。亭中石桌摆放些时令果蔬,靠内一桌上更放有琴棋书画。 陈德仁斟酒,笑容一派春风和煦:“今日一见,我便对姑娘心生仰慕。忍不住唐突,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宜悠刚想板起脸,想到他最爱这派随性,她闹得越欢他越是高兴,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姑娘不必拘谨,我不是那等刻板之人。” 宜悠却是着急,温柔小意岂不正合陈德仁心意。如今她只剩一条路,那边是乡野村妇。 回忆着云林村沈老太太那番模样,她瞪大眼睛,左手一苹果右手一串葡萄:“原来大人竟是这般想,那可真是太好了。云林村这些年,还真未曾出什么贵人。” 陈德仁险些绷不住,抬头瞧着她那张脸。待到颠鸾倒凤之事,她自会发不出其它声音。 “你既欢喜便好。” 宜悠放下葡萄,换一只梨。张口啃一下,而后递到陈德仁面前。 “当真是甜,你也来尝尝。” 别过脸,陈德仁却见那樱桃小嘴含着一块雪白的梨子肉。朦胧的灯光下,真有几分美人含玉之感。 既然小野猫乐意享受富贵,他也给得起,那择日不如撞日。 倾身上去,他张嘴:“想必这里这块更甜,且让我来尝尝。” 陈德仁面相并不难看,相反,他白净无须,在男儿中也属好看。眼见她凑过来,宜悠心生不忍,咬咬牙,吐出那嚼碎的梨子。 梨子连汤带水,悉数喷到陈德仁脸上。黏腻的感觉,终于让他变了脸色。 “大……大人,民女并未有意。” “民女”?她怎生这般恭敬,陈德仁想起白日那位神采飞扬的姑娘,顿时明白过来,他上当了。先前几欲熄灭的兴致再次复苏,当真是有趣,与越京那些木美人全然不同。 小美人桀骜不驯,如此一点点调|教她收起爪牙,雌伏于他身下,岂不美哉。 掏出帕子擦擦脸,他将梨子递到她手中:“无妨,你且再咬一口。” 见他再度春风和煦,宜悠却是叫苦不迭。她从不怀疑陈德仁的聪慧,却没曾想她连这一时半刻都瞒不过。 伪装不成,如今只得摊牌。 “陈大人。” “恩?” “民女并无意去争富贵荣耀。” “恩?” 不顾地上潮湿,她五体投地的拜下去:“方才失态,烦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时辰已晚,民女先行告退。” 说完她便起身,顾不得掸去衣上的尘土与污泥,便想往回赶。房中有巧姐在,陈德仁重仕途,定不会欺辱同僚之女。 “回来。” 大掌拉住她的后腰带,宜悠忙转身,刚好撞在他的胸膛上。 “将本官如猴儿般戏耍一遭,还想装没事人般全身而退?” “民女实属无奈,还望大人海涵。” “本官没那么大肚量。” 宜悠闭上眼,深呼吸后仰头:“大人欲如何处置民女?” “且容本官想想,不敬朝廷命官,轻则打板子,重则下狱,再重一层……性命不保。” 宜悠此刻却是恨极了自己的鲁莽,因着前世记忆,她对其并无太多见高官时的尊敬。如今歪招已出,却是覆水难收。 “悉听尊便。” 见她心如死灰,陈德仁突然没了逗弄下去的意思。他只想收复小野猫,可没想去委屈她。 推推果盘:“如此,你便帮本官将这一盘水果用完。” “?” “不是说悉听尊便?本官想吃水果,你且坐过来。” 宜悠可不会天真的认为,他是想让她帮忙剥皮。怕是他还在记挂着方才只事,见他坐定,双眼直盯着她的唇,她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捻起一粒葡萄,剥皮递到他面前。 “大人,请。” 陈德仁扭头:“你明知不是这般。” “男女授受不亲。” 两人对视,陈德仁直将官危放出。宜悠心下一凉,方才的陈德仁还好,如今他这番冷漠的模样,与她前世临死前如出一辙: 满心以为会为她做主的情郎,给予她的却是不闻不问。身为一府主人,他甚至不曾给予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如若无事,民女这便回去。” 陈德仁却惊讶于她的情绪,一开始他便觉奇怪,此女怎会如此排斥于他。如今自此真切感受到,他心中却升起一股愧疚感。冥冥中似乎有种感觉:似乎上辈子,他本该将她捧在手心,最后却有负于她。 情绪来得莫名,盘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下意识的,他抓住她的纤腰,打横抱起。 “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前世入府时,他也是这般专注的看着她。 当时她一颗心都要被融化,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掏空给她。如今她却只觉反胃!这算什么?前世她贪富贵他慕美色,两厢情愿她自不会有过多埋怨。 如今她万般不愿,他却要强迫于她。 还是下午待客的小院,陈德仁踹开隔壁房门,将她横放在床上,倾身便要吻下来。 目露认真,他重复道:“我已命人备礼,待雨停便送至沈家。待明日你便是贵妾,日后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这是她前世未曾有过的待遇,宜悠脸色却是越发难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里是陈府,下人皆为陈德仁所有,莫说他要给一名分,便是明日他将她扔到门外,云州城也无人敢说二话。 早已知晓何为官危,如今她还是遍体生寒。腰带扣子咔哒一声,腰间一阵轻松,她谈起来,额头撞到陈德仁。 “大人且慢。” “你……乖,且听话。” 宜悠自他腰间钻下,赤足站在地上。怨恨涌上心头,她却是一吐郁气。 “大人如今已有娇妻美妾幼子,妻出名门,子亦慢慢长成。宜悠进门,定会处处受管束。” “那自不会,我会为你建一座悠园,园中一切皆由你做主。” 多动听的情话,前世他不仅说了,而且也是这般做。府中奇珍异宝,尹氏挑后,剩余全都紧着送入悠园。但那又如何,自天堂至地狱只需一夜。 “大人何必如此执着,您才思敏捷,定知后院女子风波不弱于男儿朝堂。今日宜悠颜色好,您自是千娇万宠。待到明日,保不齐有更好的张三、李四。天涯何处无芳草,宜悠只愿回云县,做一寻常商女,且图个心安。” 陈德仁却是言之凿凿:“我自幼所见貌美者,无一千也有八百,定不会如你所说那般。” 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即便他能靠得住,她也不愿再与人为妾,绞尽脑汁只为那点稀疏的宠爱。 “大人如此做,可曾想过夫人与梅姨娘?” ** 掷地有声,她不复先前哀求:“听闻梅姨娘自幼跟于大人身侧,夫人如今也有孕。此时宜悠若是入府,便是夺了梅姨娘宠爱。两相争斗,待到夫人平安生子,定会恼恨我等。且府中人杂,若是大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宜悠一无娘家靠山、二无老夫人护持,到时要如何自处。” 陈德仁被她说得云山雾绕,小野猫想法怎生这般奇怪。 “夫人贤惠,梅子宽厚。有我护着,你们三人定会亲如姐妹。” 宜悠冷笑更盛,月光下雪白的肌肤此刻更衬得她如傲骨寒梅。晃得陈德仁一阵目眩神迷,直感觉一颗心都要被她吸入眼眸。 “娶夫人乃家中安排,梅姨娘也是听从母命。唯有你,我是真心喜爱。” 这抹了蜜糖般的嘴,前世哄得她五迷三道,如今已给尹氏上了眼药,她却不想再做纠缠。 “大人喜爱民女倍感荣幸,只民女曾立誓,若与人做妾,便不得好死。” 陈德仁本有三分喜爱,如今一番争执下却真到了八分。 见她如此决绝,她后退一步:“罢,你这性子,让你见一面便如此,委实是我思虑不周。” “大人今日所言,民女定不会透露分毫。” “无妨,本官心之所向,定不怕于外人道。” 宜悠冷笑,陈德仁多爱脸面,她岂能不知。今日这关已过,暂且脱身,她定要速速离远些。 这会已是风歇雨住,宜悠回房,巧姐正瞪大眼看着她。睡了半夜,她那点酒也已经彻底清醒。 “你去哪儿了?” 宜悠躺上床,将头埋在她肩膀上:“方才陈大人来过。” 巧姐一个咕噜坐起来,连珠炮般的问道:“谁,哪个陈大人?他来做什么?他把你拉出去了?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宜悠摇摇头:“自是知州大人,他喊我出去赏雨吃水果。我这般聪明,全须全好的退回来。” “都怪我,我这便去找娘。” 宜悠拉住她:“如今半夜三更,且在别人府中。你若出去,留我一人如何是好?” 巧姐坐回来,无限懊恼后当即决定:“我在外面守着你,你且眯一会,等天明我们即可回家。” 宜悠应下,两天未曾歇息,此刻她却是了无睡意。 陈德仁这边回书房,静静地望着垂拱门出神。将她捧在掌心呵护的感觉越发强烈,一想到她要走,他心竟似被拆成两半。以前从未有过如此感觉,莫非当真上辈子欠了她不成。 一边觉得自己疯魔了,另外一边却无法控制。良久,他终于下了决定。 也罢,自己这出身官位,做贵妾也不算辱没她。做不成正妻,那便多些宠爱,想来时日长了她定会转过性子。 ☆、第六十六章   宜悠一夜没睡,到天明时脸上挂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一旁的巧姐虽稍显憔悴,神色间却兴奋异常。 “云林村的水塘,当真比府里池子还要大?” “山上有野兔,定比府中养得兔子要活泼些、可爱些。” “篱笆做墙,稀稀拉拉的,那不随时可以看到墙外边是什么模样,比又笨又厚的砖瓦墙好多了。” 闲来无事两人便闲聊起来,农家虽清苦,但这一切对巧姐来说无不透露着陌生与新奇。 “回家后我一定要去看看!” 握拳,她双颊边酒窝收起,双眼晶晶亮。 缓了一天,先前退亲的阴影已悉数除去,巧姐再次活蹦乱跳。而宜悠也不自觉为她所感染,仇恨与忧虑退去。朝日初升,一切充满希望。 两人这边一宿没睡,章氏也未曾歇息好。她虽不信佛也不拜三清,但她笃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宜悠帮了家中那么大忙,怎么都不能让她落入陈德仁之手。 故而黎明鸡鸣之时,她便拉起陈县丞。草草用过早膳,忙不迭以秋收为名告辞。 ** “总算出来了,娘你还不知,昨夜我醉酒沉睡,宜悠竟被那知州大人逮去。” 宜悠却是想着方才告辞时,陈德仁仿若没事人般的神色。若是一般人见此,定会觉得知州大人宽宏大量,不与升斗小民多做计较。 而她却不得不多想,位高权重之人往往两极分化。要么胸怀宽广遇事一笑置之,要么城府如无底洞般深,对惹他不悦者暗中打击。陈德仁明显属于后者,虽面上一副和善姿态,他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 若今早他借机发难还好,如此这般,怕是酝酿着别的什么事。 “宜悠。” 她忙坐正:“夫人有何指教。” “对我不用如此客气,你与巧姐关系好,可唤我一声伯母。” 宜悠从善如流的改口,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赧然:“伯母,此事皆因宜悠而起,实在带累你们。” 客气话人人都爱听,章氏本是看在她与巧姐情谊的份上相帮,如今却多了一丝真心。 “婚姻之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我看,怕是用不了几日,便会有媒婆登门。” 宜悠却知媒婆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四五十岁的婆子最是口没遮拦的时候。心善的媒婆尚且好些,若是遇到那贪财好利的,黑的能说成白的。稍不如意断了他们财路,这些人能编出各种花样坏了姑娘家名声。 流言蜚语猛如虎,投缳吞金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沈家日子虽不富裕,但安生着也颇喜乐,我是断不会去与人做小。” 章氏更是欣赏:“小小年纪便能忍住富贵名利之诱惑,你这般便很好。” 宜悠垂眸,她哪是那种能忍住的女子。不过是走了一遭,经历过方知其中艰险,心生退却罢了。 “县里那些个婆子,我且能为你管上一管。若是云州来人,还需你去应对。” “父母之命却在媒妁之言之前,媒婆手段再厉害,终归不是能做主的父母。我自会将心意告知于娘,她定会为我遮挡一二。” 说到这恰好出城门,章氏也适时收住话题。 ** 云州东边靠海,北倚云泉山,乃是越京后关内第二天险。 过云泉山便是沃野千里,使得此地不若越京那般荒凉,自古便是兵家与朝廷必争之地。 如此重镇,城墙自是巍峨庄重,内外两层城门高八丈,仅比越京九丈九低一线。前夜进城时未曾看清,今日下马车,立于城门前仰头观望,她不由生出凡人若蝼蚁之感。 “押送的官爷们回城了。”门吏如此喊道。 章氏想都没想,立刻命自家马车靠边。 “押送?”莫非是穆然所在的那支,算算时日,似乎正是今日。 巧姐小声的为她解释,每年秋收后便是秋决,此时也是赴京□□。押送嫌犯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桩事,各府各州要赶在入冬前将一年收成送入京中。 “那些收成一般是折成银子,这还不算什么,更重要的还在后面。” 宜悠模糊的想起:“莫非是孝敬京中那些老爷?” 巧姐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惊奇模样:“便是如此,我爹每年都要为此事发愁。” “今年不必了!”宜悠胸有成竹。 “为何?” 她也没卖关子,小声附在她耳边说道:“百年姜家的传家宝,如今不正摆在县衙大院。” “也是,如此向来,出嫁还真是桩好营生,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仙人跳。” 巧姐单手托腮,伸出手指头,竟是算起她所得利益。半晌她突然兴奋的睁眼:“当真是划算,多来几次,我全家便是几辈子都吃着不尽。” 章氏初时还未当一回事,如今听她这般说,伸手谈下她的额头。 “哪有女儿家如你这般想,娘不缺你那点东西。” “疼!” 巧姐捂住头,撒娇逃过一劫。 两人闲聊这一会,差役也入内门。走在前面的是一年轻将军,与其余人蓝色布衣皆不同,他一身甲胄,胸前镶嵌白虎护甲。 陈县丞忙下车站立好,喃喃道:“是军监大人。” 巧姐疑惑:“爹,军监?看他那派头,竟是比知州大人还要大。” 她未刻意压低声音,马上将军扭头朝向这边,行于另外一侧的穆然亦看过去,恰好见到四人。 打马慢慢行来,他先看了眼宜悠,而后正色道:“廖兄,这便是我与你提及的县丞陈大人。大人,此乃廖将军之侄,圣上钦点的云州监军,廖其廷。” 少年立于马上,松开缰绳拱拱手:“陈大人。” “下官见过廖小将军。” “不必多礼。在京时,伯父与在下常听穆兄提及陈大人,他赞你踏实肯干,为官造福一方。” 饶是陈县丞脸皮再厚,此刻也难免激动。两人夸赞廖将军几句,便打马前去与大部队汇合。 ** “看他那模样,竟是连马都不肯下。” 廖业廷长着一副桃花面,一路赢得云州城内小媳妇大姑娘的青眼无数,这其中却不包括巧姐。 “那般年纪,定是仗着父祖荫封。待兄长来年中举,定要比他更厉害。” 安抚着巧姐,宜悠却是不以为然。廖小将军脾性是傲,可他行事间却丝毫让人挑不出差错。 章氏更为直白,点下女儿鼻子:“你这傻丫头,他分明是在给穆然做面子。你没看到,穆然衣着虽未变,位置却在众人之前。他本就是廖将军旧部,廖将军子侄来云州,岂能毫无打算?” 巧姐沉默,扭头朝宜悠吐吐舌头,瞪大眼一副不忿之状。宜悠见她俏皮,虽认同章氏,但也莞尔一笑。 临到县衙下车时,陈县丞所言印证了章氏猜测。穆然已经升为县尉,成为记录在吏部的朝廷命官,负责县内一应兵事物。 “与前朝不同,大越尚武。武将名义上与文臣对等,实际薪俸却要比文臣高半级。穆然如今,已是与我平起平坐。” 什么? 穆然竟有此等造化?隐隐的,他竟与如今正得势的廖将军有关。那前世她退亲后,他带穆宇远走他乡,应当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凄惨。虽不确定,但她心中却隐隐有了怀疑。 章氏宽慰:“他秉性宽和,定没少在廖将军面前为你美言。” 陈县丞本有不平,他中举是已二十有二,历任三届县丞丝毫未曾升迁。如今穆然年方弱冠,竟已于他平起平坐,他心中自是不甚舒适。可想到廖小将军那几句话,那点怒气也就散去。 京中大家看不上他,若是能与廖将军搭上线,未尝不是一道契机。 “天色已不早,宜悠先归家,与娘亲整理家务。” 夫妻二人正在讨论要事,也未多挽留她。章氏喊来下人,为她准备一顶轿子,送她归家。 ** 宜悠还是第一次坐软轿,前世她虽富贵,但终年不出府,哪有坐软轿的机会。 轿夫抬得极为平稳,舒展开坐在里面,她想象着从前双腿走路时的情境。虽那时也不累,但总少了这一份惬意。 富贵之家的日子就是舒坦,待过两年家中余钱多后,她也要置办一顶轿子,让李氏和长生也得有此享受。 赚钱的心思再次浮上来,其余琐事也就显得没那般扰人。慢慢合计着,她掀开帘子看向两边的商铺。 五谷斋那块大气的牌子已经换掉,只是一个照面,铺中便有二人捧着米面走出,想来生意极好。 再往前走便是吴琼阁,想到长生那戴着极为好看的转运珠,她颇为意动。 “麻烦几位师傅,就停在这里,你们且先回去歇息。” 轿子再舒服,终归不是自家的。在未曾有这份本事之前,她总不能耽于享受,毕竟这世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人并不在少数。 “吴掌柜,宜悠又来叨扰于你。” 一场官司拉紧两者间距离,吴琼又酷爱沈家包子,是以如今两家交情甚笃。 “伙计,上茶。” 宜悠捧着茶,眼睛却扫一圈旁边精致的收拾。身为女子,多喜欢精美的珠钗,宜悠也不例外。 “有何喜欢的,我可折本卖于你。” “吴琼阁首饰放在云州城也不算差,我可是买不起。今日前来,乃是想问有无金制的转运珠。” “你来得正巧,恰好来了一批。” 宜悠取来一看,豆粒大小的金珠上雕有十二生肖,端得是一番巧心思。李氏属虎,她属马,挑出两颗,想到穆然她鬼使神差的多拿起一颗。 虽然吴掌柜说要折价,但她还是全价付清。 “此物费功不费料,若只收金之成本,掌柜怕是真要亏本,此便宜我确是不能占。” 吴掌柜素来精打细算,收下后立刻亲自给她斟茶。 “你此番前来,除却转运珠,可还有它事?” “掌柜高明,果然看出来。实不相瞒,我欲开一包子铺,相中了这条街上商家。可我家搬入县城时日尚且,对此不甚了解,还得向掌柜请教一二。” 吴掌柜蹙眉,向她说明情况:“商铺多为祖产,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生计皆靠此物。若非到迫不得已,实少有转卖之人。” 宜悠这才明了,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就如云林村沈家宗族贡田,自有沈家起就只进不出。农户一般不卖田产,商户自不会售卖其经营许久赖以生存的商铺。 吴掌柜见她满是忧愁,不由有些可怜:“不过凡事无绝对,我倒是知晓一家。” “掌柜请讲。” “便是五谷斋相邻的那家绣坊,原本也是极为昌盛的一家。无奈前些年,绣坊掌柜父兄皆被征召入伍,十几年杳无音信,战场归来的同乡只带回两包头发。那家娘子突逢大变,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膝下幼女年方五岁,定是顶不起家业。你若着人前去相说,指不定能成。” 宜悠记下,眼见时至中午,便告辞归家。 ** 还没等靠近家门,一只小团子便冲上来。 “姐姐。” “长生,这时辰你当在家中习字。” 长生退后三步,将满是泥巴的小手背在身后:“我……下午再写。” 点点他鼻子,宜悠颇为无奈。沈家这些年没出个秀才,她也没指望长生中举做官,只愿他多识点字,日后不做那睁眼瞎。 “看你黑成这样,这几日我不在家,怕是你又玩野了。我且问问,一从十横,后面是什么?” “一从十横,百立千僵。百立千僵,百立千僵……” “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听到穆宇小声提示,长生忙重复一遍,而后满脸崇拜:“穆宇,还是你厉害。” “你啊!” 宜悠无奈的看向弟弟,默默穆宇的头:“你哥哥已从越京归来,如今正在州府禀报事物,天黑前定能归家。” 穆宇难掩兴奋:“真的?” “恩,咱们先进去。咦,让我看看长生背后藏的什么?” 拉过弟弟的手,她却见一泥塑小人。虽稍显粗糙,但四肢却分明。再往下看,双腿间顶出一大截。当即她大惊,是谁教坏了小孩子。 “这是何意?” 得知姐姐有兴趣,长生也兴奋:“是大刀,穆大哥拿得那种刀。我本来想削个木剑,可是却劈不动。” 宜悠松一口气,原来是误会一场。再看小人肩膀宽阔些,上面延伸出两个尖角。 “莫非,这是将军身上的甲胄?” “恩。”长生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自李氏和离后,宜悠少见他这般法子内心的欢喜,如今自是只有鼓励。 “长生,你若能学会那算学,姐姐便寻匠人为你刻一把木剑。” 长生满是泥巴的手自水盆中伸出,击向她的手掌:“说定了,不许反悔?” “定了,不会反悔。” “好,我定好好背,姐姐且先准备好木剑。” 宜悠笑得温柔,是她想错了,大人尚且会忍不住外物诱惑,小孩子哪有那么强的定性。有点东西引着,他总不缺劲头。 将他小爪子摁在水里,水中刚好倒映着穆宇的脸。没有羡慕和嫉妒,他仍沉浸在哥哥要回来的喜悦中。 虽觉前世他未曾凄惨,可她却是习惯的关心:“穆宇,你想要木剑么?” 穆宇摇头:“二丫姐,我不用,我喜欢写字。” “喜欢写字好,二丫姐就写不好字。待你与长生学完这一册,我予你缝一书囊如何?” “书囊,是学堂中那些哥哥们提的东西么?” “便是那物,可将书本放于其中。等明年开春你们俩也到了年岁,二丫姐送你们入蒙学可好?” “我自是愿意,不过此事要与哥哥商议。”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宜悠擦净长生小手,见李氏还未赶集回来,便招呼守在家中的刘妈妈,二人一同做饭。 ** 待到赶集李氏归来,已是正午。秋老虎已过,秋日的骄阳打在眼皮上,令人昏昏欲睡。 疲惫了一日的李氏,此刻却是毫无睡意。 着起急来,她拳头直接招呼在宜悠背上:“那可是知州大人,你怎么偏生招惹上他!” 左右李氏拳头不重,宜悠也不躲:“这能怪得了谁,还不是怪娘太美,然后把女儿生得天生丽质难自弃。我只是随巧姐去姜家,谁曾想竟能遇上那知州大人。” 李氏恨铁不成钢,咧下她的嘴:“都到此时,你还有心去笑。远的不说,柳姨娘的事可是你亲手经办?那知州太太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岂是小小程家可堪比肩。人家捏死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头。” 宜悠心道,她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两片嘴唇轻轻一碰,自有无数下人前赴后继。 不敢火上浇油,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娘,婚姻之事可讲究父母之命,您绷住就行。” 李氏脸色总算缓和:“好在你名声不算好,咱们也不用怕那媒婆。” 宜悠吐吐舌头:“娘,哪有你这般诋毁亲闺女的。好,名声不好没关系,只要咱家日子好就成。” “你啊!” 李氏眉头皱成疙瘩:“先吃饭,这几日你不要出门。若是有媒婆上门,全都由我出面。” 宜悠忙打住她,又将那商铺之事道出。 “女儿本想出去打探一番,毕竟先下手为强。” 李氏跳起来,给她一计如来神掌。 “不行!这么些年过来了,买铺子也不急于这一时。你若是出去,直接被歹人绑去污了名节,那铺子干脆也别开。” 想到陈德仁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本质,宜悠蔫了。 饭后自有刘妈妈和碧桃收拾碗筷,她干脆拿起尺子丈量长生与穆宇的尺寸,裁布开始为其做书囊。 ** 沈家四合院暂时陷入平静,知州府却是炸开天。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陈德仁暂时忘却了小野猫,全身心投入愤怒中。 “老爷这是为何?” 尹氏不来还好,一来更是火上浇油。 “当初岳父不是曾上本,由我兼任云州军监。如今朝廷派下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圣上亲颁旨意,任其为军监。” 越说他便越气,与先前的任何朝代不同,大越是朵奇葩。 开国皇帝坚信:强盛的武力才能维持政权稳固,只有强大到攘平四夷的军队,才能守护□□万邦来朝的地位。先前主张礼仪之邦,对番邦仁慈友爱的世家,全都被他一削到底。朝廷上下只一种声音:打。打赢了让周边小国称臣纳岁贡,岁贡不足继续打,以战养战。 如此土匪般的朝廷,武将一改先前被压制的地位。文臣无奈只得火力全开,如此两者势均力敌,出奇的和谐。 “这……夫君切莫忧心,我且去问问爹爹。” 廖其廷不止对陈县丞傲,对待陈德仁他继续傲。方才一进门,他便毫不客气的掏出圣旨官印,公事公办的要求接手云州守军大权。陈德仁稍作拖延,他便以圣旨相压。 陈德仁如今正在气头上:“如今已成事实,岳父若有心,怎会令我到如此尴尬境地。” 再看臃肿的妻子,如今却丝毫引不起他怜惜。他不由想起昨日小野猫说过的那般话。这些年她把控住后院,他只得一庶子,这其中莫非真有蹊跷? “你且先安心养胎,府务暂交梅子掌管。” “臣妾如今……” 陈德仁耐下心思:“这一胎不得有失,你切莫忧心,梅子定是个好的。” 尹氏神色很不好看,正是梅姨娘当家,她才会担心。可在老爷面前,她总不能如此说。不甘的退下,她合计着,不过半年而已,有她坐镇那贱人还翻不出花样。 不过……也该再进个新人。昨日见过的那宜悠,模样好人也不狐媚,就她吧。她且将事办好,也予老爷一个惊喜。 便是如此,陈德仁腾不出手之事,尹氏却会主动接过。 陈德仁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将尹氏反应看在眼里,他更是烦躁。监军与知州向来互相节制,如今武将地位高,此举不啻他头顶上来一太上皇!且这太上皇靠山乃是廖将军,他当真惹不起。 如此当如何是好?瞧着桌上所书折子,正是与陈县丞商议之事,彻查官员隐没土地。 之所以隐而不发,正是因为此事却是与圣上之外所有当权者为敌,他尚无那胆量。 如今心绪一乱,他却想到别处。粮草迟早要筹集,若他率先解决此事,那便是廖大将军衣食父母,到时武将自不可过分压制于他。 天平倾斜,他合计着,这一年官粮已运往京城,接下来便是地方官进献奇珍异宝于皇亲国戚、权贵忠臣之时,不若趁此奏上折子。 陈德仁正在气头上,已是完全忘却,官员比之百姓是一个多难缠的群体。他削没各家利益,不啻于捅了马蜂窝。 ** 这些事宜悠一无所知,她虽知陈府定会出难题,可她却无法控制陈府动向。 作为一升斗小民,她还需做工养家。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她实在没太多的心思放在忧愁上。 书囊易于裁剪,不过既是弟弟和穆宇要用,她便多费了一份心思,打算于正面绣上图案。 检查完两人大字,长生依旧鬼画符,穆宇却横平竖直,丝毫未因穆然不时将归来而心生急躁。 虽然自家弟弟总被别人家孩子比成渣,但此事她却早已司空见惯,遗憾着也就彻底接受。 “你们想要什么图?” 意料之中,长生选了威武的大刀,而穆宇则是择一笔架。 宜悠拿起石墨,开始在布上描图。虽不擅毛笔字,但画些花样却是难不倒她。几下画出来,两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卷收起来系好正准备明日再做。门外却响起敲门声,碧桃开门,高声吆喝着。 “是穆衙役上门。” 穆宇再不见少儿老成,跨过门槛跑出去。 宜悠拈起最后一颗转运珠,拿回来后李氏虽高兴,但还是责备她乱用银钱。直到她搬出穆然,对面才停住嘴。 转运珠装在木盒中,吴掌柜的木盒很精巧,里面垫着绒布,转运珠上红线穿过绒布孔,固定于上面。盒子镂空,隐约能瞧见里面形状。 “穆衙役里面请。” 李氏自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碧桃,该叫穆县尉了。” “县尉是什么,比衙役大么?” 见她满脸天真,宜悠颇为无奈:“你这口没遮拦的,县尉可管着所有衙役,穆大哥可不是一般的升官。” 碧桃扎个千告罪,忙退到李氏身后。她这一退,便露出了后面的宜悠。 “这些日子,多亏伯母与宜悠照顾穆宇。” 早上在城门口她还看得不太真切,如今再见,她总觉穆然虽黑了不少,但坚毅的脸上多了一丝柔和。尤其是那条疤,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宜悠摇摇头:“不过是吃饭时多添一只碗,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李氏搓搓手上的面,看着面前高壮的穆然,以及落落大方的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二丫虽吆喝着遇不到可心的终生不嫁,可她这般娇俏模样,哪是小门小户能留得住。 穆然这孩子她也算知根知底,穆家虽比沈、李而家仁慈,可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能护得弟弟周全,想来也不是沈福祥那般懦弱之人。 先前事忙她没那份心,如今面临知州逼迫,她却不得不想此事。如今看来,两人倒是般配。只是她稍稍忧愁,在她心中闺女自是千好万好,但县尉乃朝廷命官,士农工商,士最高商为末,他能看上自家这泼辣闺女? 李氏心正焦着,穆然的出现正如天降甘霖。无论如何,且得尝试一番:“二丫,你不是为穆大人准备礼物,恭贺其高升。” 宜悠本有些不好意思,可李氏梯子递过来,她也抹开面子,将盒子递过去。 “今早回来时路过吴琼阁,正巧见到此物,便想着穆宇有你却无。如今正好,你兄弟二人一人一个。” 穆然接过来,看着上面刻的简笔耕牛,眼中闪过一抹异样。 他从未提及自身年岁,宜悠竟是知晓? “银比不得金,此物着实太过贵重。” 宜悠抿唇:“穆大哥掂量下,这转运珠就一层皮,中空,分量轻着那,值不了几个钱。如今你升官,日后官员拜访,往来之物定不寻常,怕是这珠子还入不了你眼。” 穆然被她灿烂的笑意晃花了眼,忙揪出来往头上套,却发觉套不进去。 “不是这般。” 宜悠自他手中拈起,将红绳的扣解开:“如此,套在脖子上再扣好。你这根绳子长,珠子不会外露。” 穆然扣上,搓搓手,刻意避开方才她取珠子时碰到的那处。 “如今我已归来,虽无其它本事,力气却是足够。沈家若有事,唤我一声便可。” 热情又勤快,见他升官后也丝毫无傲气,她更是满意。兄弟俩着实可怜,亲事不成,也当结一份善缘。 如此她笑吟吟的开口:“你们兄弟二人也是,你那处搬进来后未曾好好收拾。如今这些时日过去,家中怕是杂乱。二丫正好闲着,跟过去给人收拾下,也让穆宇睡个安稳觉。” 宜悠大惊,她娘这是要干嘛?她又不是丫鬟,哪有云英未嫁的女儿,去给别的男子铺床扫房。 穆然忙拒绝,言明自己可以。 李氏却不住的摇头:“你一七尺男儿,如今又有官身,哪能再做这些妇人活计。在县城里只我两家最熟,都是邻居,本该互相照看。” “二丫,快去!” 李氏一脸无法商量的模样,宜悠无奈,只能顺从的向房内走去。 “你这是去干嘛?” “娘,我将穆宇写的大字,还有收拾好的衣裳那出来。” ** 秋日白昼并不长,此时已是黄昏,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宜悠牵着穆宇,与穆然并排走在青石路上,两人静默无言。 “你……” “我……” 宜悠抬头看向夕阳下的穆然,他本就比她高一头,身材又是健硕,站在他身旁,总觉得自己要小一圈。 穆然抚摸下刀柄:“你先说吧。” 宜悠尴尬的移开眼,亮出穆宇所写大字:“穆大哥且看,宇哥这字横平竖直,当真是好看。” 穆然接过去,一页页的看着:“这些都是你教的?” “恩,我只识得这几个字,所能教的不多。穆宇这般,应该由更好的先生来教。今年他是赶不上,过完年八岁也够年纪。我便打算与你商议,送他与长生入学。” 穆宇虽未说话,大眼睛中却露出十足的渴望。 “你且再说说?” “咱们临坊,便有一秀才于家中开办蒙学,束脩并不算高,我打算将二人一并送去,也算有个伴。” 穆然摸摸弟弟头:“恩,此事稍有不妥。” “啊?” 宜悠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不同意。读书是个亏本的事,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每三年中举做官的便那几个。多数人目标,便是考中秀才,领朝廷那份津贴。 穆然见她那双杏眼睁大,圆溜溜的如猫儿般可爱,更是心里痒痒。 “县衙开有官学,我虽不才,但使把劲,还能将他二人送进去。” “啊……哦。” 不住的点头,宜悠却是想起自己的疏漏。官学自是比民学要好,且入官学不论所学如何,都算做童生,朝廷自有补贴发下。以前不多,但足够买笔墨纸砚。 此等好事,却非一般人家可得。她一小小和离过商户,自是从未想过去打官学主意。她却忘记,如今穆然是县尉,在整个县也算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有他在,进官学自是不难。 “你可放心?” 宜悠颇有些不好意思:“穆宇自是可以,只是长生这出身,若是入学怕是得多方打点。我……我去求下县丞和夫人。” 两人这一说话,已到巷口穆然家。边开门,他边皱眉,宜悠怎生如此见外,莫不是还惧怕他相貌。 “举手之劳,不用如此客气。穆宇孤身一人,我也放心不下。” 宜悠照看穆宇,全因前世愧疚,如今她却不想再欠太多。 见他坚决,她也不好再反对。一进门,便见院内井井有条。待正门打开,里面也丝毫不见杂乱。 “娘派我来,可真是多余。” “你好生坐着,歇息一会便是。” 说罢他端起木盆,抽出抹布,走向井边开始打水。 倒水后,他便开始搓揉抹布,娴熟的动作竟似做过千万次。穆宇收拾好衣裳,宜悠随口问道:“家中事都是穆大哥在做?” 穆宇点头,语气间颇为愧疚:“大哥以前在家,洗衣做饭跳水劈柴。甚至我的衣服,都是他缝的,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先前还以为,长生那麻布袋般的衣裳,是因穆家族人不尽心。未曾想,那却是出自穆然之手。怪不得第一次送衣服时,他虽感激却颇为尴尬。 这般壮硕的男儿,女红做到那等模样,已经算是绝好。 ** “穆大哥,我来吧,你刚回来先歇会。” 宜悠鬼使神差的走到井边,自他手中夺过抹布,从桌子起开始擦拭。 再三推辞不成,穆然只得进厨房。不多时,整齐且急切的切菜声传来。不过一会,切菜声以变成油锅散发的刺啦声。 待她洗净抹布,院中飘起饭香,虽不如李氏好,但也绝不是一般男子做饭时那种烧焦味。 “穆宇,洗洗手来用饭。” 穆然还是那身蓝色衙役装,只是腰间围上一层围裙。 走进来接过水盆,他将皂角递于宜悠:“这个……洗得干净。” 宜悠将手伸出去,见他在旁边呆着不动,她颇有些尴尬。三两下洗干净,他递过一个瓷盒,正是芳华斋出的油粉。与猪油的怪味不同,此物擦于手上,既滋润又香香的。前世她很想要,可是买不起。这辈子能买得起,她又舍不得那昂贵的价钱。 扣除米粒大涂涂手背,她将瓷盖合上,就见穆然将手伸入方才那盆水中,呼哧呼哧几下洗干净。 “你倒是换一盆水,我去给你打。” “不用,水还干净。我已做好饭,不如你留下来吃?” 宜悠却看着他脸上滴下的水珠,方才她的手便泡在那盆水中。如今水珠沿着他额头滚下,经挺翘的鼻子,由方下颌滴入胸膛,竟似有她的手在抚摸般。 霎时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忙避开眼神:“天色太晚,马上就宵禁,我先走了。” 丢下这句话,她转身朝外跑去。 穆然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院门闭合的声音。想到半个月未见得弟弟,他只得走进厨房。 “哥,你不是说让二丫姐带一盘回去?” 略微发黑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红烧肉,上面热油还散发着刺啦刺啦的响声,单看起来便让人垂涎欲滴。 “她走了,我们先吃饭。” “哦。”穆宇拿起筷子,突然有些想长生。 “二丫姐真是可怜,刚才在沈家,我偷偷听到,似乎有个大官想要让她做小妾。” “什么?” 穆然筷子掉到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穆然搁现代,那就是一脾气好、身材好、能力强的兵哥啊! ☆、第六十七章 两支木筷分成叉落在桌上,勾住碗边,在米汤中溅起一小朵水花,打在穆然手上。 “你刚才说什么?” 穆宇手肘撑着桌子,托腮有些不确定:“我在门外,听得却不是很清楚,似乎是知州大人看上了二丫姐。” 穆然想着早上入城时,二丫疲惫的神色。待到入府,知州大人亦是如此。 两人昨晚都未曾歇息好,这其中是否发生了什么? 想到有那种可能,他手握成拳,敲在桌上。本就放在边缘的碗震下去,咔嚓一声落在地上。碎瓷片和米汤交杂,荫得官靴鞋面颜色更深。 “哥,很烫啊。” 穆宇跳下凳子,蹲下小手脱着他的靴子。小小的脑袋里有些疑惑,为什么每次说到二丫姐,他的哥哥反应都会如此……跳脱和怪异。 “我自己来。” 脱掉靴子换一双布鞋,细密的阵脚与以往穿的开口鞋不同,这还是月前宜悠一家送来的。 他们母女对自己兄弟可真是照顾到家,宜悠甚至连穆宇入蒙学的事都早早打算。此番热情和用心,至亲也不过如此。自己如今这般年纪,毁了容且跛脚,怎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去肖想于她。 “吃吧,多吃点,剩多了该坏掉。” 递给穆宇一块馒头,他重新坐下来。只是原本最爱吃的红烧肉,如今却是味同嚼蜡。 知州大人可不是易与之辈,宜悠进去的确能过富贵日子,但不会舒心。可人家未曾在他面前提及此事,这话由他来说,真的合适么? 心不在焉的吃完,突然他瞅到一旁的布包。 太后七十千秋,今上大赦天下,沈福爱未被处斩,而是被恩旨发往西北屯边。他身为县尉,自然负责收着朝廷发放的赦免文书。 方才因蒙学之事未来得及说,如今却正是个好机会。 ** 却说这边,宜悠踏出大门后便有些后悔。穆然不过是洗把脸,她怎么净往歪处想。 中午初回来见到长生捏的泥人,双腿间的宝刀被她想成成年男子那物件。如今见水珠滴入男子胸膛,她便不自觉去想一些香|艳之事。 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边走边疑惑,坊市口的锣声响起,还有一盏茶时间便起宵禁。加快步子,她首先排除掉自己的原因。她素不是耽于鱼水之欢之人,这辈子她已不再去想好逸恶劳,自不可能去想那些。那剩下的,只有她见过陈德仁,前世关于男子的记忆复苏。 定是这样,握紧拳头,进门时她便有些恨恨的。 “二丫这是怎了,难不成然哥儿家太脏,把你给呛着累着了?” 李氏围着闺女转一圈,发现她头发丝毫不见脏乱,瞬间否了自己的猜测。 “还是做多了些活计,心烦意乱。穆然刚回来,咱们去帮下也是应该,你也莫要着恼。” “娘,不是那般。” 说完她便入了厨房,见饭已摆好,她便摆起了碗筷。 李氏跟进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闺女走这一会,她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越想越觉得这两人在一起合适。 穆然人品中正,虽家中爹娘早逝,说起来名声不好。可名声只是一时的,关起们来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这辈子,吃亏就吃在爹娘婆母身上。穆家没有公婆管束,小夫妻新婚燕尔,以自家闺女那好颜色,哪个男人不捧在心尖尖上疼。 这样想着她更是关心,进门拉住闺女手问道:“那你怎这般气恼?” 宜悠胡乱搪塞着:“想着知州府的事,心里烦。” 不是对着然哥脸黑就好,李氏着实松一口气:“方才娘也想过,其实这事也好办。万一那边找来,咱们便说你已定亲。” “娘!人家难不成会信你这鬼话!” “如今已是初十,这个月十五你便及笄,也该到定亲的时候。” 宜悠虽心有旖旎,但有沈福祥和陈德仁的前车之鉴,她对嫁汉子过日子这事还是有种本能的恐惧。 “咱们那时不是已经说好,女儿顶起沈家这门户,找不到可心的便一辈子守着你们。” 碧桃和刘妈妈忙着在大厨房和面,长生跑进来:“恩,我要一辈子跟姐姐在一起。” 李氏第一次觉得儿子这般讨厌:“长生莫要开口,你见哪家留老姑娘的。” 宜悠撇嘴:“才刚这会,娘竟是已经开始嫌弃女儿碍手碍脚。” “长生喜欢姐姐。” 宜悠勾起弟弟小手,比起前世一味掐尖要强贪图富贵,最终弄个家散身死。如今这般好生过日子,才几个月,弟弟已经完全与她一心。 凡事都有个小应声虫无条件帮腔,这日子还真像三伏天喝冰水,由内而外的舒爽。 “你们!”望着同仇敌忾的两姐弟,还没转到正题的李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个老婆子还能管什么?刘妈、碧桃,都别忙活了,趁热一起来吃饭。” 见李氏有些恼了,宜悠忙给她盛一碗饭:“娘还这般好看,哪会是老婆子,长生你说是吧?” 长生也灵性:“姐姐好看,娘更好看。” “俩马屁精。” 李氏稍稍舒展开额间皱纹,她闺女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罢,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等到临头再与她说说,不怕她不答应。 ** 月上中天,连着二十多个时辰未曾合眼,宜悠倒头便睡。 穆家的煤油灯却是一直燃着,穆然平躺在炕上,胸膛上贴着小小的穆宇。 未等周岁穆宇便失怙,每次他哭闹,他便这般将他放在胸膛上抛高。等他渐渐长大抛高不动,便只拎上来放着。 “哥。” “恩,还不睡?” “你一直唉声叹气,我怎么睡得着。” “哎……”穆然顿住,没知觉的,他还真是这般忧愁:“你在这好好睡,哥去外面处理点公文。” “我也睡不着,屋里黑,我跟你一块去。” 这下穆然也不再处理公文,兄弟俩光膀子坐在炕上,穆然开窗。秋风打进来,外面月儿已呈半圆。 “其实……哥……我很喜欢二丫姐。”穆宇耷拉着脑袋,声音中有些失落。 “恩。” “二丫姐人漂亮、手巧、做饭好吃,对谁都柔柔的。虽然有时候她会比较凶,但那也是别人先把她给惹急了。” 随着弟弟的话,穆然面前勾勒出春日在水塘中捞起的二丫。那时她便已是好生娇俏,待搬入县城她稍作打扮,整个人便如五月的花蕾般,一天天的盛放开。 她会挽起袖子,为穆宇做各种可爱的花卷;也会拈起针线,一针针给兄弟俩缝衣裳;更会强硬的嘟嘴掐腰,命沈老夫人把自己带来的沾粪破鞋叼出去。 虽然后面这一举动惹人诟病,但父母早亡被叔伯“照管田产”的他却深有体悟。同族间便是如此现实,不出狠招,那些人便会得寸进尺,为自身一点利益搅和别家永无宁日。 叼鞋,除却发泄心中怨恨,更是一种无形的震慑! 穆宇总结道:“二丫姐真的很好,是不是?” “恩。” “但是以后她嫁给别人家,就不能给我做好吃的还有衣裳,也不能常常见面。知州府那么远,好久去一次云州城,咱们也进不去。即便不是知州府,也会有其它人家。” “……” 穆然握紧拳头,捶向炕沿,胳膊上青筋暴露。 穆宇似乎明白了什么似得:“所以哥,你娶了二丫姐,不就可以了?” 穆然将他抱在膝盖上,兄弟俩面对面坐着:“这不行。” “为什么?” “她……”穆然想起每次见面,她不是逃避便是颤抖,分明是怕极了他。如今他有官身,上面又有知州大人压着,若他着媒人说和,此事八成能行。 可他却不能趁人之危,宜悠对穆宇那般好,他不想见到她心怀怨恨。 “为什么,哥哥这么好,二丫姐也那么好,你们在一起肯定会很好。” “现在你还小,不懂这些,睡吧。” 穆宇皱眉嘟起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为什么每次哥都会这般。想到云岭村那些孩子说他是“丧门星”,他虽小,却也明白哥哥日后要与嫂嫂一起生活。而在嫂嫂手下讨饭吃,定不比现在这般自在。 但如果嫂嫂是二丫姐,他一定、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 打个呵欠,穆宇保住哥哥手臂,咕哝着说道:“哥,二丫姐做我嫂嫂,会很好。” 穆然轻轻拍下弟弟,他何尝不知道好。这次入京,他也曾在将军府中欣赏歌舞。那名据说艳冠越京的舞姬,容貌与宜悠一般无二。但她身上浓郁的风尘气息,却是拍马都不及后者。 宜悠宜悠,美好且悠然,初见时她有些掐尖好强。自打离开云林村,她整个人便纯净的如村头那座云泉山。 正是因为太美好,所以他才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 绷紧唇,他强迫自己入睡。如今他手上也有点权,定能护得宜悠周全。 ** 宜悠起了个大早,一夜无梦,她彻底恢复过来。 陈府的事已经被她抛到脑后,蹲在灶窟边,她吩咐碧桃与刘妈妈,这几日留心打听那绣坊之事。 碧桃有些头疼,刘妈妈却神采奕奕:“小姐放心,老奴必定将她炕头上煤油灯摆在左右都给你问出来。” 宜悠恍惚间想起,当初选人的吴妈妈,似乎说过这刘妈妈是个包打听,只是胆子有点小,所以不堪大用。来这大半个月,她也能看出来。 碧桃机灵胆大但话不多,刘妈妈有些蠢笨胆子也小,但她对四邻之事尤其上心。东家长西家短,她比搬到这快半年的自己还要清楚。 “若是打听清得好,往后我便让娘带着你去赶集。” 集上人多说话的也多,刘妈妈素来喜欢,立刻拍胸脯道包她身上。 李氏洗把脸,刚出来便听到她心心念念着开铺子,担忧了一夜的她有些上火。 都到什么时候,这死闺女还想着去赚那点银钱。 刚想发作,敲门声响起。宜悠讪讪的去开门,拉开门闩,她与穆然四目相对。一晃神,忙垂眸去看跟来的宇哥。 “穆大哥怎么来了?长生快起来,穆宇来了。” 见闺女还算热情,李氏气消了些。刚准备上前迎人,见穆然身上那绸缎衣裳,她目光却如被灼烧到般。 人靠衣裳马靠鞍,昨日穆然一身破旧的衙役服,看起来与往常并无异样。但如今他换上簇新的官府,高大的身材不再笨重,而是尽显威严。原本被忽略的官商差距浮上心头,穆然这般,他脸上那浅的几乎看不出的伤疤以及微跛的脚已经不算什么。 如此年轻的县尉大人,娶个官家小姐也不为过。且不说别家,县丞家小姐刚被退亲,县丞夫人难免不会早做打算。有人家比着,二丫这幅好相貌又算什么。 “二丫,要叫穆大人,别这般没大没小。” 宜悠自是看到他身上官府,莫说是一小小县尉,前世知州官府她都披着睡过觉,如今自是毫无畏惧之心。 “大家都这么熟,娘你这般作何。” 尽管如此,她还是退后一步。 穆然心中存留的那点小火苗瞬间瞬间矮下去一截,踏过门槛,他又离远一步站定:“伯母切莫如此客气,唤我然哥便是。承蒙二位关照穆宇,一点东西不成敬意。” 说罢他自怀中摸出两瓷盒子,宜悠打眼一扫,竟是昨日她涂过的油粉。 芳华斋所出,价比白银。虽也不是高的离谱,但一般人家却还是不舍得用。 李氏这会也适应了官服:“这可如何使得。” “此物我留于家中也无用,搁久了亦会坏掉,还请伯母勿要推辞。” 李氏接过来,掏出帕子小心的包好。宜悠见是死物,也无太多负担,慢慢在穆宇身上补回来便是,顺带还能加深两家情谊。 这样想着她便拉住穆宇小手:“那书囊我已缝制好,如今只是绣片。你先同长生背上试试,大小不合适也好改。” 长生早就跃跃欲试,拉过穆宇手冲进去,待出来时,两人背后已分别多出一块。 “娘,你瞧瞧好看么?” “哥,二丫姐给我做得,你看多好看。” 穆然望着雀跃的弟弟,再次遗憾:若是当年他再稍稍向后躲一寸,也不会被流矢击中留下疤痕和残疾。那样即便他年纪大宜悠四五岁,也能硬着头皮上门求亲。 “是很好,宜悠,多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他们俩高兴就好。” 穆宇背着书包,眼珠子却在两人中间转。二丫姐的眼神,跟云岭村的伯母不一样。虽然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但他总感觉舒服许多。掂量着书囊,他决定回家再加把劲。 两小得到新书囊,正是兴奋的时候,手拉着手一边叽叽咕咕去了。 这边穆然稍作迟疑,勉强自己从那如花笑靥上移开目光:“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然哥坐下来说。” 穆然坐定,三两句说明沈福爱之事。 如今已脱离那怪圈,宜悠心境早已恢复当日的平和。沈福爱与她之仇,也已随着一直判决烟消云散。想着那年幼的英姐,她却多出一丝怜悯。 “如此这般也好,英姐定会开心。” 李氏受荼毒更深,赞同女儿之时她却关心道:“那其余人,也是同去西北垦田?” “均是如此,除却沈福海。他半路逃跑,已被州府衙役下令射杀。” 这下不仅李氏,便是宜悠也惊愕不已。当然惊愕过后,余下的也无甚悲伤。这位血缘上的二伯,对于一家三人只有利用和压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除却血缘多数却要处出来。 唏嘘不已后,李氏也尽量往好处去想:“那定是,英姐那爹只紧着姨娘过日子。如今这般,她也算有点指望。” 穆然拿出文书,邀请一人前去云林村,于他同报信。 李氏虽担忧两者差距,终归还是想让女儿得一好姻缘:“正巧咱家肉快没了,二丫你便去,顺带与周家说一声。” 宜悠还念着李氏昨日放下的狠话,本以为及笄之前她怕是不得出门。如今见有解禁趋势,她忙不迭答应下来。 梳下刘海,临行前她再次叮嘱一遍刘妈妈。未等李氏有所反应,她便迅速跑出门。 ** 四合院离城门很近,两人步行前去。 刚到门边,守门之人便牵出一匹骏马:“穆爷,您且请。” 穆然见她这一路沉默,眼睛尽往四周看,就是不肯给他一眼,心中便打起鼓。如今马儿只有一匹,虽先前与她共骑过,但那是事发紧急实属无奈。 “你可会骑马?” 骑马?宜悠回忆下,前世她还曾像模像样的学过,无奈天资有限,摔两次后便再也不起那念头。 “不会。” “那驴或者牛呢?” “我全不会,你若是觉得不便,便慢些骑,我在后面跟着便是。” 穆然有些怪异,这似乎与自己想得不同。她是真不曾厌恶他,还是觉得这一路劳累,勉强接受? 不论如何,他却知自己极为乐意同她接近。 “请。” 搬来条凳,他牵稳缰绳。宜悠虽不会骑马,但上马确实会,左足踩上条凳,右腿利落的越过马背,木制的马鞍未曾包裹,咯得她差点跳起来。 “真疼。” 穆然也上来,那守门的似看出什么般,忙退到角门内,把自己藏的结结实实。 天还早,出城之人并不算多。穆然上马,稍显生硬的问道:“若是嫌疼,那我牵着你走?” “不用不用,这点疼痛我还能忍得。”察觉到她的僵硬,她忙往前挪一挪,与他离开:“咱们便快些走,云林村可没什么好饭招待。” 穆然便肯定,她这是怕劳累所以勉强共骑。双肩撑开,他双臂尽量不去碰触于她,握紧缰绳策马前驰。 ** 正值秋日,天气也不算寒冷。前两日憋在姜家和陈府着实郁闷,如今见田野辽阔,宜悠心情却是越发好起来。 “穆大哥。” 穆然正沉浸于温香软玉在怀的欢欣中,马跑起来,宜悠身子不由往后仰,贴合在他的胸膛上。下巴抵着浓密黝黑的发丝,独属于妙龄少女的清香随风钻入鼻孔,渗入四肢百骸。 与先前军中红帐不同,这一趟入京,他却是见识过各色娇媚女人。虽他忍住没碰,别的糙汉子中却不乏醉酒放浪形骸者。初见人事,听往昔同僚诉说着女人好处,他心中所念却全是怀中这一抹身影。 弓马娴熟,他却将更多心思放在这上面。如今贸然被打断,他不禁怀疑,是否方才自己有不当之举。 “恩。” “你都已成县尉,为何还做这亲自跑腿的活计。” 没发现!穆然坦然,心中巴不得她多了解自己:“县衙中原有一县尉,今明年才会致休。我虽得任命,实则无甚紧要差事。既领国家俸禄,自得尽忠职守。” 宜悠嗤笑:“穆大哥当真严肃,我看知州大人甚是悠闲,他领的俸禄可比你要躲。” 提起知州名号,穆然一阵紧张:“听闻,你已见过知州?” “是啊。” “那你觉得他人如何?” 宜悠托腮:“样貌自是极好。” 穆然心头一阵烦躁,马鞭一抽加快速度。样貌!天下女子多爱俊俏郎君,宜悠生得这般好,选择也多,自是会择那体贴又俊逸之人。 宜悠却是被这突然加速一惊,整个人躺在他怀里。背后僵硬且坚实的胸膛传出男人味道,刚压下去的烦躁再次冒头。 “有一事你定还不知。” 后面闷哼一声,她也不多揣测:“知州大人扬言,要纳我为妾。” 她声音着实太过平静,穆然一时间也猜不出,这究竟是悲是喜。张嘴再闭合,他干巴巴的问道:“那你觉得如何?” “呵……知州府自不是县衙可比,知州大人也不是那脑满肠肥的老翁,稍想想自是不错。” 穆然心沉下去,是啊,越京中便有宅门庶女扬言:宁为侯门妾,不做寒门妻。 那些女子理由着实充分:贫家子也不是个个品性纯良,飞黄腾达后抛却糟糠之妻之人不在少数。侯门子虽风流,但也不是全都负心薄幸。盲婚哑嫁风险相同,那缘何要舍弃富贵日子,去受那份贫困的磋磨。 此言论一出,多数人无从辩驳。若是旁人他自会一笑置之,可他却不忍宜悠落到如此境地。即便抛却陈知州,她也可嫁一富贵人家做正头娘子,锦衣玉食且堂堂正正。 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放慢速度,他将想过无数遍的话说出来。 “陈 知州出身京城陈家,这些人家家大业大,最是注重嫡庶。有些个庶子姨娘,甚至比不得主子跟前受宠的大丫鬟。我这不是危言耸听,就比如说常家那庶子,不过是兵 部一书吏,隐瞒军功之事与他何干。常家出事,拿出来顶罪的还不是他。好好地一个人,年近四十还未曾留下一儿半女,最后被削为平民,圣旨写着他平生再不得入 朝。” “我……我说这些不是为断你富贵,你这般样貌,人也利落,合该找一可心之人。但陈知州着实不是良配,廖兄这一路已告知于我,知州妻子尹氏之父乃是当朝大学士。 其生母虽早逝,但这却丝毫未损其大小姐威风。尹大学士继夫人生有二子一女,在她跟前却完全只有吃瘪的份。她出嫁前,一应府物均把控在手中。如此人物,定不是易与之辈。以你这般,入府后定要吃不少亏,到时伯母和长生定会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残疾人奏是不自信,穆然的坡脚没他想得那么厉害,不快跑,平常走路看不出来。 ☆、第六十八章 穆然絮叨着,又举了几家例子,恨不得化身刘妈妈。 眼见马上就要到云林村,他终于收尾:“这一切均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且……再好生想想。莫要为一时之利,走到那覆水难收的境地。” 说完他抬头望天,等了许久,只听到一声低微的抽泣。 宜悠听他字字句句,无不印证了前世境遇。想起前世短暂的几次见面,最后一次他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定是要说这一番话。 若是他当时说出来,若是她能听进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不,当初她被程氏耳提面命五年,又正是风风火火的年纪,早就被富贵迷住了心窍。即便听了,她只当他另有心思,而后一头扎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敢指天发誓,对你所说这番话却是未有丝毫欺瞒。你且莫哭,静下来好生想想……” 又过一会,他鼻尖开始冒汗:“你怎么还在哭……是不是我话重了。若是不爱听,当耳旁风便好……” 宜悠听他这般好性的来哄,泪水更是忍不住。她恨自己那般糊涂,也怨他当初为何不说出来。 也许,也许她就真听进去了啊。 穆然下马,走到她面前,见她哭得跟花猫似的。虽不如那些美人梨花带雨般的美,但这份真实却分外能揪动他的心。 他素来嘴拙,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但翻过来复过去也只那几句劝人的话。 “都怪我,你万莫要哭。” 宜悠伤心虽不全与穆然有关,可多数却因他而起。如今他在跟前直晃悠,略显憨厚的劝慰声声入耳,直顺着静脉往她心窝子里钻,竟是搅得她更加难过。 “你先……呜呜……离开,别在我跟前闪。” 果然话太重惹她着恼,穆然引马上前,缰绳系在村头那棵歪脖子柳树上。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稍皱巴的帕子,展平后递到她跟前。 “我就在后面……” “酷周开。” 听她含混不清的嗓音中隐藏的厌烦,穆然将帕子别在马鞍上,退到另一棵柳树后。 柳树长得快,虽才几十年头,确已是两人合抱之粗,恰好掩住他高大的身形。探出头,他偷窥着马上那抹纤细的身影。 高峻的马匹显得她身形越发小巧,长发束在身后,发梢将纤腰整个掩盖住。虽只着一身简单的蓝布长袍,但颜色却衬得她露出的那一小便脖颈更加白皙。 越是看久了,竟越发移不开眼。 躲在柳树后,他贪婪的瞧着。渐渐他看入了迷,柳树下皆是已收获的麦田,苍茫的原野间只余两人,他竟生出一种地老天荒之感。 宜悠这边却是渐渐哭累,瞧一圈四下无人。栓久的马儿有些不耐,打鼾扬起前蹄,一个不稳她身子往后仰。 “穆然!” 略显惊慌的声音传来,穆然已眼疾手快的一步上前。单手抓住缰绳,剩余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远看只觉纤细,一入手他却体会的更加真切。 莫怪文人皆爱杨柳纤腰,姑娘家腰肢虽不是诗文中那夸张的盈盈不得一握,但他单手竟能握住小半。秋裳并不厚重,布料下柔若无骨的触感,让他舍不得移开分毫。 “我在这,你要不要下来?” 宜悠点点头,此处并无条凳,她只得撑着穆然的大掌,借力安然跃地。 脚踏实地,再看面前之人相貌,方才情绪又稍稍回笼。 穆然看她这样确是极了:“你若不爱听,便当我是在胡言乱语。” 他这幅老实的模样,虽丝毫不带俊俏,却更让宜悠安心。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男人对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包容。 胆子大起来,她抹一把眼泪,怨恨不经大脑涌出来:“都怪你,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如果你能说出来,我也就不用受那些罪!” 穆然手掌间还残留那柔软滑腻的触感,听她话语中的懊悔和怨恨,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宜悠受过罪?昨日她黑眼圈那般重,莫非知州大人真已折腾于她? “为什么?” 虽性子已改不少,但宜悠秉性中还是带着那一丝娇气。见他木呆呆的,她更是气势全开。 “即便我不想听,这么大的事你也要说出来。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怎么会往那边去想?不管我听不听,你都要说一说不是!” 穆然只点头,见她如此伤心,且双腿并不拢的发抖,他更是确信自己猜测。心中说不失望那是假的,更多的却是怜惜。 若是三日前他听廖兄命令,破了宵禁入城,便会拦下知州大人。那般宜悠也不会在懵懂中被糟蹋,她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哀痛。如今她已委身于人,再入府怕是更没地位,日子更是艰难。 昨夜才想着有官身定能护下她,今日事情已隐隐超出他的控制,一时间他竟是又心灰一层。 “都怪我,你莫要哭。” 宜悠捶向他胸膛,穆然受着她那粉拳,纹丝不动的继续劝。 被马一惊又体力发泄,她总算冷静下来。低眉就见自己拳头正粘在对面胸膛上,蓦然间刚才的记忆全部复苏。 她竟然在他面前哭了那么久…… 更重要的是,此事又怪不得穆然,他癖性好容忍是一回事,她无理取闹可是另外一回事。 “我……” 对对手指,眼角余光瞟见一方帕子,她忙揪过来擦擦泪。入鼻一股女儿香,她手腕顿顿,若无其事的擦完。原来穆然此次上京,不仅得了官身,更有体贴他的女子。 幸福近在眼前,她心心念念的前世亏欠,也终于可以放下。日后她只需偶尔关心新妇是否苛待穆宇便好。 “方才是我失态,穆大哥所言甚是,我定会好生斟酌。” 见她虽应下,但神色仍有异样,穆然更是确认心中所想。 “宜悠,你若是觉得为难,可来寻我。” 不论你是否完璧,我定会八抬大轿迎娶进门,好生待你。 阖动嘴唇,默默的舔一下,后面这话他最终还是未说出口。大越又不是前朝那般看重贞节,宜悠便是破身,想娶她的儿郎也会从街头排到巷尾。 他这般,又算得上什么? “恩,我这般拜访沈家却是不妥。那头有溪水,我去洗把脸。” 捏着帕子她走过去,溪水清澈,倒映出她红肿的眼。 “这般丑,定比不上那帕子主人。” 恨恨的将帕子浸在水中,她又捞出来,闻着没了香味,她颇为满意的点头。沥干水,见帕子有些皱巴,她生起一抹不安。这等随身携带之物,穆然定是极为珍爱。 待到回到马边,她神色便有些惴惴的。 “穆大哥,还你。” 穆然盯着那双白嫩的小手,接过来也顾不得湿,便踹入怀中。 “时候不早,咱们走吧。” 见他紧绷着脸却没生气,宜悠心如打翻了五味瓶。眼见云林村近在眼前,她忙屏退心思。沈福海已死,今日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 虽已脱离宗族,宜悠却是常回云林村。 沈家虽有老太太、程氏等惹人生厌之人,但也有如二叔公、二叔奶奶这等亲切之辈。这座村庄,在带给她痛苦的同时,又承载了她人生头十五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故土难离便是如是,如今她离得近,更是常回来看看。联络感情同时,她也顺带取一些白石回去做包子用。 “二叔公,我来看你了。” 她也没空手,而是顺手包了自家做的包子。骑马回来所用时间短,此刻包子还带着热乎劲。 “二丫来啦,你二叔公一早就跟你大伯出去,丈量山脚下那片地。” “那地怎么还没收回来?” 二叔奶奶招呼两人进来,给穆然端一碗水,开始碎碎念。 “当年虽是咱们沈家吃亏,可隔这么近,也不好逼得程家太过。程家人在田里种着麦子,总得等他们收完,再做打算。” 宜悠点头:“这也是二叔公仁厚,要换做别人,那么大一片田被人骗取几十年。不说索要田里出的粮食,这一季庄稼肯定也不能囫囵的给。” 二叔奶奶笑得慈祥:“咱们又不是吃不上饭,也犯不着整天计较那些。前些年打仗,那片都抛荒了。程家种这些年,也给弄成熟田,咱们享现成的就行。” “那倒是,我今天来是给你们道喜的。英姐呢,出来吃肉包子。” 二叔奶奶忙朝她嘘一声:“我好不容易才哄好她,你听一来她就红了眼,现在叫来老大家的看着呢。” 宜悠指指穆然:“我何尝不知道,表妹把我恨上了。不过这回确实是好消息,福爱姑姑她没死。我也是今早刚知道,这不赶紧来告诉你们。” “真的?” 穆然掏出文书,将在沈家说的话重复一遍。 二叔奶奶听完后忙合掌朝越京方向拜去:“太后她老人家,真是那观世音娘娘转世,一定会长命百岁。” 拜完她朝房内吆喝:“老大家的,还不快带英姐出来,她娘没死。” 扑通一声,房内跑出一个半大孩子。一身半新的袍子,样貌与沈福爱有五分相,余下五分却多一丝圆润,正是程英。 “我娘没死?” 英姐见是她来,忙扬起下巴,神色虽倨傲,但忍不住朝文书瞟的眼神还是透露了她的急切。 二叔奶奶拍她一下:“还不快谢谢你二丫姐,要不是她托人照顾,你娘指不定什么样。” “我才不信,我娘人呢,她在哪?” 穆然将文书递过去,见她不识字,便一字一句的念给她听。 “如今她在西北,那边虽然听着荒凉,但每个人分到的田地多。如果踏踏实实,辛苦些定能丰衣足食。你娘如今年岁不算大,等几年京中若有吉事,许能再蒙大赦,到时她便能回家。” 英姐握住文书,再不见倨傲神色,眼泪滚下来,她保住二叔奶奶。 “外婆、舅妈,我娘她没死、没死。” 二叔奶奶摸着她的头:“没死,你好好听话,等几年及笄,她回来也能看你长成大姑娘。” “恩!” 英姐不住的点头,宜悠打开包子:“这是喜事,大家可别哭。包子还热,咱们趁新鲜吃。” 这回英姐却懂事的进房拿碗筷,目不斜视的递给宜悠。 她抿唇一笑,十岁左右的小丫头正是好面子的时候,她犯不着与其计较。几人围坐着,二叔奶奶掰开包子,略带疑惑的问道。 “这文书上怎么没写福海。” 宜悠揉揉眼:“本来我想等大家吃完饭再说,上京途中二伯试图逃跑,被州里的官爷下令射杀了。” “这……”二叔奶奶不知该喜还是悲。 英姐却一拍桌子,吐出仨字:“他活该!” 老大媳妇忙点点她的小脑袋:“那是你舅舅,这般话可不许当着外人说。” 英姐吐吐舌头:“我才不会像娘那般傻,这话我只对你们说。二舅虽与我有亲,但娘对我更亲,他害得娘那般,我对他却是一点好印象都无。” 宜悠不得不刮目相看:“英姐这话在理。” 得到认同,英姐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二丫姐也是那傻的。” “我怎么了?”宜悠指指自己。 “你看姑姑,也就是二舅母,人家从来都是把我娘哄得团团转,撺掇着她去出头,自己在后面占便宜。你就不一样,非得自己冲上去。吃力不讨好,不是傻瓜是什么?” 宜悠啼笑皆非,她跟程氏能一样?程氏在程家受宠,嫁入沈家后有亲姑姑护着。 “小孩子别想那么多,你跟着二叔奶奶好好听话,等你娘回来便是。” 英姐狠狠的咬一口包子,无声表达着她要好好长大的坚定。 见她总算雨过天晴,二叔奶奶额头上的褶子也少两条。 ** 吃完包子才是今日的重头戏,沈福爱之事是报喜,沈福海那桩却是报忧。 好在二叔奶奶热情,自发决定:“老大家的留在家收拾碗筷,二丫,我随你们去。” 三人先去祖宅,叫上了现任族长之妻。沈福江虽是庶子,可村里壮丁都要下地干活,嫡庶之分反没公侯之家明确。沈福江娶妻时,沈老爷子还活着。老爷子知妻子狠辣,亲为其长子定下邻村一落魄秀才之女。 这便是王氏,先前她跟着沈福江隐忍,如今一朝得势,她也没得意忘形。 听闻沈福海噩耗,她恰到好处的露出一抹哀切。 “这都是命,等会娘和二弟妹还不知怎么伤心。” 宜悠却是不由感叹,瞧人家这面子做得。表情十足,话也说得好听,谁能挑出一丝一毫的错。 “是啊,过去的事也都过去。他们那孤儿寡母,你们也别只想着先前那些苦。都是亲兄弟,照拂一二也不会吃亏。” 王氏很自然的应下,随手在炕上捞起一个布袋。 “你们也是来巧了,我刚伺候一家老小吃完饭,刷好碗。这是今年地里下得绿豆,郎中说娘需要败火,我就想着给她送点去。” “这样就很好,嫂子那犟脾气,你也别放在心上。往后受了啥委屈,就来找二婶说。” 宜悠自始至终露着柔和的笑,见她问起也适当的插几句话。听着两人话间明确将程家女人排除在掌事者之外,她的笑却是越发出自真心。 王氏是个会来事的,日后沈家有她,自己也能少一分担忧。 “天也不早,咱们早点去,绿豆汤也能下锅。” 三人队伍变成四人,沿着熟悉的小溪走过去。拐弯处已不见篱笆墙,取而代之的则是低矮的土墙,里面原本快要倒塌的破房如今却是被修缮一新。 “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二叔奶奶笑道:“二丫许久不回来看,你看墙头泥还是湿的,这是刚翻新的。你大伯当上族长后,见老人家不肯回祖宅住,亲自打草和泥给她修了房子。” 宜悠简直惊掉了眼珠子,若说沈福祥这么做她还会信。可大伯?他与老太太中间可是隔着实打实的杀母之仇! 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会在受几十年孙气后还这般好脾性。 穆然感叹道:“沈族长当真是仁孝之人。” “是啊。” 王氏笑得真心,嘴上却谦虚:“福江他都说了,总归是娘,那么大年纪也该好好养着。” 话音刚落,还没等众人顺着她的话去表扬一番,拐角处走来一披头散发的老妪。见到几人脸色阴沉:“这杀千刀的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你家,没有你呆的地。” 听声音宜悠才认出,此人竟是程氏。比起半年前的富态,如今她头发花白了一半,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还是前些年做的。 她有些疑惑,虽然沈福海失势,但程氏掌家多年,怎么想都不会缺私房。才半年功夫,她怎会这般潦倒。 穆然见宜悠愣住,却当她被惊吓,忙挡在她身前:“沈二夫人,此番前来是为告知与你。圣上大赦天下,此番入京的死囚,皆免过一劫。” 未等程氏惊喜,闭合的木门打开,老太太抓住穆然:“此事当真?” “圣上明旨,自然做不得假。” 婆媳二人听此倚在墙上,喜极而泣:“当真是苍天开眼。” 宜悠怜悯的看向两人:“哎~” 这声轻哼却是捅了马蜂窝,老太太终于注意到她,欣喜立刻转为刻骨的仇恨。 伸出中指指向她鼻子,她口沫喷飞:“看你坏事做尽,福海终归还是留得一命。你陷害于他,老天都不会饶过你。不过是个爹不要、被宗族赶出去的祸害,现在也敢跑到这来。老二家的,还不快把她赶出咱们沈家的地片。” 程氏也恨,揭去伪善的面纱,如今她全无顾忌。抄起方才搂草用的帕子,她用力挥过来。 “小娼妇,快给我滚,看我不打死你!” 宜悠哪肯吃亏,她忙退向后面。没曾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穆然站在前面,单手抓住程氏手腕。 “她早上听闻此事,却是哭了一路,如今眼上的肿还未消下去。你就如此,怕是不妥。” 这又是怎么回事?宜悠稍有些糊涂,她可不是为沈福海而哭。见二叔奶奶和王氏看向她欣慰的模样,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未曾多做解释。 程氏几下挣脱不开,只吐出一口浓痰。 “我呸,她也好意思。作孽太多,便是一头撞死也不足以抵偿。” 王氏无奈:“二弟妹。” 老太太打断她:“你个杀千刀的,长辈面前哪有你吱声的份。小妇养得就是少条失教,夺了我儿家业,也不嫌臊的慌。等来年春生中举,他定会将你们一个个收拾。” 宜悠在后面小声问道:“二叔奶奶,春生如今还在念书?” 老太太满脸骄傲:“我大孙子可是文曲星下凡,上着那官学,朝廷每季都会发银钱于他,他将来定是要做大官的。” 听到这她还有什么不明白,沈福海犯如此大罪,春生却未被退学。这其中定是程氏拿出多数私房,打通各方关节。也无怪才半年,她便如此穷困潦倒。 眯眼收起讽刺,她却不想再与这些人多费口舌。 “娘,嘘,如今她在城里,小心她对春生不利。” 老太太忙低下嗓子:“你说得对,你放心,她要是敢,我必定饶不了她。” 宜悠摊手:“穆大哥,说话莫要说一半。二叔奶奶,此事由你来说比较妥当。” 老太太精神更足:“什么事?莫不是我家福海要回来了?我早就说过,小妇养得不成气候,还不快把祖宅腾出来。等福海回来,我定会好生劝他,不要对你们做重处罚。” 王氏脸上的笑已经完全僵住,二叔奶奶也终于开口。 “大嫂,福海没能到京城。” “没到京城?那好,离得咱们云林村近,回来得也早。” 程氏尚存一丝清醒,扶着墙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莫非……不可能!” “就是你想得那般,福海他半路逃跑,已经是去了。这孩子,若是好好跟到京城,肯定能保下一条性命。”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梦幻:“去了,他去哪儿了?” 程氏却嗷的一声嚎出来:“当家的啊!福海啊,你走了,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这下老太太却是再也无法逃避,从柳姨娘所出长子之后稳定她地位,这些年为她赚来无数荣光的长子,就这样死了?甚至到死,他都要背着死囚逃犯的罪名。 “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个杀千刀的,我们全家都好好地。你个搅家精,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天爷怎么不把你收了去。” 宜悠即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老太太那几欲将她杀死的目光。 若是被旁人这般辱骂,她心中或许会有些难堪。可这些话她从小就听,前世今生加起来二十年,她早已不会放在心上。她自去骂,骂光祖孙两人间的最后一丝情谊,也就不再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她之所亲自来云林村,不是因为怕被李氏闷在四合院里,而是有自己的考量。英姐方才那番话,李氏和章氏都曾与她说过。当日只图快速摆脱沈家,她的手段着实有些过激。虽她不在乎名声,可李氏做生意、长生入官办蒙学,都少不了世人对品德的考量。 沈福海去世便是一个坎,毕竟同族,沈家自会有所反弹。她本人在场,便可以此见机行事。加上这段时日各种做面子,如今朝廷大赦,她可一举挽回之前损失的名声。 “该死的人是你啊!死的怎么不是你!” 冷不丁面前一道黑影,老太太扑上来,花白的头发下是满是褶子的脸,一双镂下去的眼似乎要瞪出来,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一口黄牙。 “宜悠!” 穆然拉住她的手,将她朝后甩去,自己却结实的挡住这人形柱子。老太太用力极为猛烈,直把他撞得退后几步。不想倒下压倒护在身后的宜悠,他只能强撑着,原本微跛的脚这会更是一瘸一拐的退后。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中气十足的吼声属于二叔公,在他身后跟着沈家一众男丁,人人挽着裤腿扛着锄头。 “大嫂,你前面那可是朝廷命官!” “我呸!朝廷命官又怎样!既然他们不给福海活路,那我这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太太眼见推不动穆然分毫,索性一屁股蹲在地上,扯着花白的头发,变着花的骂起来。 宜悠从穆然侧边走出来,心下却是惊讶。原来先前那些年头,老太太对她却是留了口德。瞧瞧此时她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字句丝毫不重复的污言秽语。怕是朝堂上那些学富五车的御史,遇到也束手无策。 穆然瞧着她神色平静,更是心疼不已。女儿家面皮薄,她能如此淡然面对,必定是平日早已听惯。 当即他皱眉看向后面来的沈家男丁,欲言又止。 二叔公挽起袖子走上前,胳膊一扔,铁锹插到老太太前面的泥土中。 “大嫂,如此对待朝廷命官,你是想让沈家全族为你陪葬?” 老太太稍稍平静,而后理所当然的说道:“福海都已经死了,我们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 一向能做到心中有数的二叔公,听闻此言直接愣在那。 宜悠也被惊住了,她知道老太太拿沈福海当命根子,却从没想象过她竟想要沈家全族都拿沈福海当命根子。怪不得上个月衙门过堂前,她能毫不犹豫的拿出所有积蓄打点,只为争取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她已为沈福海疯魔,如今没了顾忌,她定会孤注一掷。 他们三人住在四合院,孤儿寡母的,沾上这么一条拼命地毒蛇,那真得日日不得安寝。 不行,此人不能再留。前世她入陈府后,过年时老太太突发中风。这辈子让她早几个月,也权当让沈家过个好年。 ** 坚定了决心,她从穆然身后走出去。 原本的篱笆墙柴门,已经换成土墙木门。老太太打滚的地方正是木门之前,走过去随意往院子里一扫,她却大吃一惊。 原先沈福祥劈柴的柳树下,如今堆满了白石。左边一堆是几乎透明的白色,正是她划分出来的最高级白石。右边那些稍稍有些发黄,用惯白石的她很清楚,这正是高级白石烧水后所变的颜色。 两堆加起来,差不多已是所有高级白石的一半!按这速度,不等过完年,高级白石便会被消耗一空。 这一刻,什么报复老太太、恢复名誉全都被她抛到脑后。高级白石,可是她日后赚钱的最大依仗。此事她从未声张,除却李氏长生穆宇,剩下唯一知道的便是沈福祥。 原先她曾想过一家和乐,调包子馅时毫无保留,沈福祥有心定是能学去。他不会乱说,可程家女人却不是易与之辈。若是人人都知道,那她还怎么卖包子赚钱。一朝断了财路,他们三人如何在县城过活? “谁动了我的石头堆?” 老太太依旧再骂,她走到门前推一把程氏:“你给我起开。” 冲到院中,她随意的扒拉下石头堆,果然两堆全是高级白石。望着那被糟蹋的一堆,她整颗心都在滴血。 “是谁?谁允许你们用我的石头,说啊!” 沈家男丁陆续往这边赶着,最后一人正是沈福祥。见到宜悠,他目露惊喜。这些时日虽奉养娘,但他也想念两个孩子。 “二丫,你回家啦?” 宜悠摇摇手中的石头,忍住怒气平声问他:“是你取出来的?” 沈福祥应得痛快:“恩,你奶奶她身体不好,吃不下饭。我添了点这个,她每顿能多吃点。” 顿了顿,他见闺女神色不对,摸摸头声音中透着尴尬:“我想过跟你们说一声,可你娘她肯定不想看到我,我就没敢回去。” 宜悠眉头皱成个疙瘩,怎么每次都是这样。她已经决定无视此人,可沈福祥每次都有办法让她恨的更深。 没等她问罪,老太太却是火了。 “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早死,竟然在我的饭里掺石头。福海啊,你看看这世道,当真是好人不长命。瞧瞧你这杀千刀的弟弟,他就这么对你娘和媳妇。春生!我的乖孙孙也吃了这石头。” 爬起来她目眦尽裂:“老四,要是春生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要长生那贱|种百倍偿还!” 沈福祥里外不是人,终于怒发冲冠:“娘,这可是好东西,你没看二丫都为它跟我红脸了!” “呵呵。” 宜悠直接被气笑了,她费尽心思藏着掖着的秘密,就这么暴露在全村人面前。沈福祥他这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同时她又纳闷,她走之前已经雇人在白石头周围筑高墙,沈福祥是如何拿到石头。等等,当时她把一把钥匙交给相熟的周屠夫,以备不时之需。周屠夫为人耿直,虎子没坏心眼,她自是信得过。 最近一次赶集时,莲莲那仇恨的目光映入眼帘。如果是她,拿到钥匙应该不难。千算万算,终归是百密一疏。 “几块石头罢了,山上多的是,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沈家族人怀疑的目光投来,穆然忙挪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宜悠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与其让沈福祥进一步揭穿,不如她做个顺水人情。 “顾忌着大家的习惯,我也没好意思开口。那石头煮水时放进去一点,水开了会带点甜味。不过如果放多了,锅没三天快就会起垢。而且我找郎中看过,放太多对身体不好。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喝多了骨头会松。” 她一派坦然,自是没人怀疑,众人点头应下,老太太这边却是戳了马蜂窝。 一巴掌扇向沈福祥的脸,她一口浓痰直接涂上去:“我就知道,老四你没了媳妇心里不舒坦,所以就变着法的报复在我这老婆子身上。” “娘,我没……肉,争不系那压识。” 沈福祥刚鼓起的勇气再次偃旗息鼓,颓废的进门,他洗把脸,坐在门框上愣愣的看着宜悠出神。他这幅模样,不仅宜悠看着难受,沈家众男丁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孝顺是一回事,新族长这不就做得很好。可要是孝顺的连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都忘了,那可就真不是一回事。 “嫂子,你先冷静下,咱们人都在这,也商量商量福海的事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沈福江也站出来:“娘,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我不会不管二弟。” 老太太还想开口,程氏却拉住她。境况已是这般,春生还小,程家她又回不去,如今她却是不得不低头。 “二叔公,我们娘仨可都指望你。” 沈福江明白,他活得越好,嫡母越寝食难安,爹娘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死者为大,庶子继承族长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儿孙他也得做到滴水不漏。 “二弟原先不是选好了祖坟,我走一趟,把他埋在那里吧。” 二叔公心下满意,嘴上却不答应:“祖坟怎么埋,都有族规定制。原先那块坟地已是不合适,我看在西边另择一块,给他好好修葺。” 老太太还想再跳,却被程氏死死抓住,在她耳边小声念叨:春生。 云林村就春生一个人书念得好,忍几年没关系。只要春生有了功名,沈家的一切还轮不到那庶子生的! 眼见众人要达成一致,一直默不作声的穆然清清嗓子,看向满脸肉疼的抓着白石的宜悠。 “小老儿还未恭喜穆大人升官。” “二叔公言重了,都是熟人,大家只做平常便好。” “那我便不客气,然哥可是有话要说。” 穆然拱手拜向越京方向:“圣上隆恩,免除死囚一劫,此乃天下之福。然沈福海中途逃跑,并未曾抵京,州官已将其逃犯之事报于吏部。往年此类逃犯,有出关入北夷,做那叛国之贼者。” 沈家之人大惊,沈福江站出来问道:“穆大人的意思是?” “此类逃犯,均以叛国处置。若有心之人追究起来,可株连九族。” “福海啊!” 哭天抢地的声音属于老太太,在一声高亢的哀嚎后,她整个人口吐白沫,哆嗦着躺在了地上。 “娘。” “孝子”沈福祥跑过来接住她,打横将她抱进房内。程氏却是整个人愣住,春生的爹是叛国逆贼,那春生还有前程吗? 不行,她不能毁了儿子!心下一合计,此刻她主动表态,定能为春生赢得族人好感。 宜悠见老太太那模样,忙吩咐旁边的春妈妈去请郎中,此举又为她赢得不少印象分。回头见程氏一脸决绝,哪能不明白她说什么。 揉揉眼立于穆然身侧,她略带忧愁的开口:“二叔公,我虽是一外人,但沈家养我十五年,此恩不能忘。如此我便插嘴多说几句,县丞大人曾言,叛国之罪乃大越第一重罪。沈家如此兴盛大族,却不能冒此风险。“ “此言甚是,福海本已被逐出宗祠,便再不算沈家人。他的一切,与我沈家无关。福海媳妇,事关全族,你且与春生忍几年。” 在躺椅上歇息的老太太听到此言,面部一阵抽搐,一双眼斜了起来。身子不住的抖着,一口血喷出来,她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穆小哥撒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挥起大棒来毫不手软,腹黑点赞! ☆、第六十九章 郎中背着药箱,一路急匆匆赶来。若不是家中尚存妻儿老小,他真想搭个茅草房,直接常住云林村。原因无它:自打开春沈家二丫落水后,这一家子便跟中了邪似得,基本隔一日他就得老远赶来治个大病小灾。 老太太尚在昏迷,巴着新换的木大门怎么都不肯撒手。万般无奈,诊脉之地只得换成院中躺椅。 那边郎中凝神倾听,这边二叔公与沈福江上前,诚恳且惶恐的同穆然道歉。 “大嫂她自年轻便是这好强脾气,穆大人切莫见怪。” 比起二叔公,沈福江更为客气:“最近沈家多逢变故,娘她上了年纪,一时受不了刺激。对穆大人不敬之处,便由我这做儿子的承担。” 同胞兄弟沈福瑞打抱不平:“大哥何必如此,有事弟弟服其劳,要怪也是该怪我。” 一长二幼三人,皆是目前沈家最有话语权之人。如此一唱一和,便是脾性大的气也能消三分,更莫要说穆然素来秉性温和。 若是往常他定会一笑置之,可如今他心中有人,便会不由自主的多为此人考虑。 侧头垂眸,他看向旁边的姑娘。纤长的睫毛掩盖住她眼中神色,她平静的站在那,让人猜不透心中所想。 如此明显的目光,宜悠自是察觉到。扫一眼老太太,嘴歪眼斜身子抽搐,她也大概心中有数。本以为费极大代价才能让她消停些,没曾想事情如此简单。只一个沈福海,便摧垮了她全部神智。 如今她也不用去做那尖酸的恶人,端起来继续修补她的面子便可。 “穆大哥,人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对你而言正是重要的时候。先前沈老夫人的确做得有些过,不过此处全是熟人,事关沈家大家定不会随意泄露,你且消消气。” 沈福江压下胞弟,打蛇随棍上:“那是自然,如此事关重大,我们定不回去多说一个字。” 穆然移开目光,皮笑肉不笑的应下,对着宜悠他自是另一番温和:“你照顾长生多日,此事我定当应承。” 宜悠巧笑:“如此,那便多谢穆大哥。” 沈家众人见此,对她的观感再次改变。短短不到半年,她不仅与县丞夫人搭上线,连新上任的穆然都对她不一般。二丫她可真是草窝中飞出的金凤凰,比起她如今杳无音讯的四丫算什么? 先前族里背后那些闲言碎语,是时候该压制了。嘴快一时爽,真结了仇那可就大为不妙。 沈福江瞅一眼二叔公,后者走上前:“如此多谢穆官爷。二丫,你娘和长生最近如何?” “他们还都是老样子,县丞夫人仁慈,送了我两名丫鬟婆子,有他们帮着干活,娘这些时日没那么辛苦,整个人也富态了些。” 二叔公神色更郑重些:“县丞夫人定是极为慈和的长辈,有她照顾着,我和你大伯他们也都能放心。孩子,虽然你已分了出去,但这么多年二叔公不是白叫的。日后若有什么事,回咱们云林村说一声就行。我们没什么大本事,但能做的也不会推辞。” 果然人善被人欺,只要有本事,谁都会高看一眼。 宜悠笑吟吟的应下,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你给我G!” “滚”字才喊道一半,声音戛然而止。郎中收回诊脉的手,面带愁容的说道:“老夫人上了年岁,身子本就虚。这些时日连逢大刺激,我早已劝过她要心态平和。可她一直放不下,如今已是中风。” “娘!” 沈福祥大为哀痛,站在二叔公身后的沈家老三也忙低头掩面。只是宜悠却眼见的看到,他嘴唇微向外凸,竟是长长舒一口气的模样。 “若是年轻人中风,嘴歪眼斜虽难看,开几贴药膏敷上,不出两旬便可药到病除。但老夫人毕竟上了年岁,比不得年轻人,如此恐伤寿数。不过若是好生照料着,撑过花甲高寿还不成问题。” 大夫不住的摇头,这家情况他怎会不知。除却面前这位哀嚎的老四,怕是没人想让老太太多活。 “劳烦郎中,请尽量开药。” 郎中并未提笔:“天麻、防风等物,此时用再多也无效。中风者,须得好生将养着,日日补气血之虚,所用最好是大补之物。” 众人沉默,大补之物,意味着高昂的价格。沈家虽人口多,但世代以务农为生。庄稼汉手里能有几个钱?即便有,也不能全族砸锅卖铁去给一个刻薄老太太吊命。 宜悠摸摸自己身上的蓝布衫,李氏给她做过不少新衣裳,可回云林村她从来都是穿旧衣。 如今这样,应该无人会问她出银钱吧? 脑子刚转过来,还没等放下心,沉浸于春生有个叛贼爹的程氏却阴测测的开口。 “燕窝、人参,这些可是能吊命的大补之物?” 郎中点头:“却是用这些药。” 程氏看向宜悠:“这些娘都买的起。可她多年攒下来的银钱,均被二丫骗了去。二叔公,此事我压在心中多日,本不想再提起,可娘已经这般,我却不忍心她多受罪。二丫,你就把奶奶的养老钱还回来吧,她都这样了,你还忍心霸占她那点钱财?” 想着她背后撑腰之人,沈家族人均不敢开口。沈福祥阖动嘴唇,见到闺女皱起的眉头,扔粪鞋那日的情况浮现在脑海,他忙缩到躺椅后面降低存在感。 即便他再缩,宜悠也一眼瞅了过去。当日在场的就几人,老太太自尊心强自不会提起。程氏能得知,多半是从沈福祥这边听闻。 先是白石,而后又是那二百两。这个爹,真是让她无法忽略的存在。 望一眼老太太,她收回原本为他多要几亩养老田的打算。也罢,毕竟父女一场,她便成全此人孝子名声,让他得到心心念念的慈母关怀。 “老夫人拿着五百两银票的私房钱,求我引见县丞,欲将罪名扣到福爱姑姑头上,从而令沈福海脱身。我顾念着沈家,本想拒绝,便与她要二百两,没曾想她竟真不眨眼的拿出。而后她见到县丞,县丞大人公正廉洁,岂会因银钱而贪赃枉法。 连带我的五百两,这些银钱怕是已悉数并入赋税,押送入京。穆大人当时也在场,何种情况他可作证。” 宜悠自然是信口开河,可她开的有理有据。为官者收受贿赂,自会有个明路,而税赋就是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她这般说出来,县丞自不会去打脸。至于入越京的税赋究竟几何,寻常人怎会得知。 此言虽百般令人起疑,但实际让人抓不到任何确切把柄。 穆然望着她脸上狡猾的笑意,从善如流的点头:“确实如此,税银由我亲自押送入京。” 宜悠摊手,再次揉揉干涩发红的眼睛,声中带着哀切:“老夫人中风,真乃大不幸之事。可银钱已上交朝廷,我确是没那胆量,去问朝廷要回。” 二叔公早就心里有数,沈福江却不敢惹后台雄厚,且已分宗的侄女。 他忙递台阶:“莫说是你,我也知不该索要。” 其余人忙打哈哈,但他们心中却在滴血。那可是五百两雪花银,一大家子一年嚼用也不过百两,五百两好几辈子都够花。老太太不事生产,那五百两岂不是全族的民脂民膏。 此人不仅贪掉,还那般挥霍。若是买些金银珠宝也罢,这般挥霍却是为去保一叛国贼。甚至为了叛国贼,她今日当场置沈家全族于不顾。 沈家定是风水不好,或祖上有人作孽,才摊上这般狠毒且自私的族长夫人。 “大伯深明大义,不过依我看来,此事也不用犯愁。记得那日处理云泉山下那一块祖产时,老夫人箱笼中却是搜出不少银锭。” 说着她张开双臂比划下:“这么大的箱子,拳头大的银锭,用红布包裹铺了两三层。虽没五百两多,但上百两却是有。郎中,这些银钱可够买那些大补之物?” 郎中捋捋胡子:“够,足够。把山参切成小指大小的片,两三日用一片即可。这般莫说是撑到花甲,便是再撑十年到古稀,一百两纹银省着点也够用。” 宜悠合十手掌满脸庆幸:“爹,这般你也可以照顾老夫人。” 这声“爹”喊得沈福祥晕乎乎的:“自是,二丫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奶奶,不会再多打扰你们。” 程氏的脸色变了又变,那笔银两可是她留给春生念书赶考之用。如果被老不死的买人参吃了,那春生官学一季十两纹银的花用可怎生是好?可如今沈家人都巴着有人撑腰的二丫,没人敢反对她的提议。就连她,也不能明着说出来。 ** “二叔公、大伯,此事还请你们多多费心。” 又用不着他们额外出银钱,两人自是答应的十分痛快。王氏也见缝插针,将一满袋绿豆亮在众人面前。此时沈家人正全,沈福祥谢过收下,再次为她刷一回好名声。 宜悠却是眼见着,上任不足一季度,沈福江已经得到族中多数人认同。先前蛰伏多年,老太太多番打压,他都能活得极好,可见他何等有心机手段。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应该会免去不少麻烦。 “此事已成,便该说说石头之事。我记得,临走之前族中已帮我于石堆外筑墙,如今石头怎会在外面。” 沈福祥站出来:“是我问周家媳妇借的钥匙。” 未等她开口,聪明人沈福江已站出来:“四弟,不是大哥说你,山上石头那么多,你为何要去用侄女那一些。” “不是我要用,是……” 吞吞吐吐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当日离开沈家时,田地房产我们分文未取,只要了这石头堆。这事说来也好办,咱们去周家问问不就清楚?” 沈福祥脸垂得更深:“我留在家照顾娘。” 宜悠也没想他跟着去拖后腿,此举正中她下怀。沈家这么多人听到,便是他不在场,周家也无从狡辩。 “此去人不宜过多,便劳烦二叔奶奶陪我走一趟可好?” 亲热的挽起二叔奶奶的手臂,事情便这样定下来。后面沉默的穆然欲言又止,他带着文书前来,还得再取另外一文书。可私心里,他却想多跟着宜悠一会。 “穆大哥如今是官身,与我同去多有不妥,你便在此等我片刻可好?” 穆然丝毫不想拒绝她:“好,我也正有文书要办。” 与他不同,沈家众人却忍不住内伤。拿官威来压沈家时,你怎么没觉得有所不妥。可官爷还在,且宜悠不久前刚帮他们拿到五百亩地,恩威并施,如今他们却是丝毫不敢面露怨念。 宜悠放心的走出去,或许来之前,她还想着与沈家和睦共处。可方才种种却改变了她的想法,平等是建立在双方地位均等上。沈福祥懦弱,所以先前十五年自家受遍欺辱,这帮人也只当没见着。如今她不用太强势,只需能立起来,自然无人再敢随意欺辱编排于她。 ** 昂首挺胸挽着二叔奶奶往前走,老人枯树皮般的手摸摸她的:“二丫真是长大了,像你爷爷。” “祖孙肖隔辈亲,我也像二叔公。” “这丫头真会说话。” “本来就是,二叔公为人正直,有好多需要我们这些小辈学的。” 二叔奶奶露出由衷的笑容:“好孩子,别学到他那身犟脾气。你爹那人,千不好万不好,但他有一点好,好脾性不记仇。你一个姑娘家,凡事都得软和些,这样才招人疼。” 宜悠扑倒她怀中:“那二叔奶奶,我这样软和不软和。” 二叔奶奶浑浊的眼低垂下去,看到怀中肌肤赛雪的小姑娘。一身蓝色的旧布衣,更显得她皮肤白嫩。巴掌大的鹅蛋脸上,一双杏眼笑眯眯的,红扑扑的腮顶竟比四月的桃花还要娇艳。 “二丫,奶奶活这些年,真没见过比你还俊俏的姐儿。” 宜悠样貌从来都被夸赞,可她却鲜少听到来自老人的赞美。 “二叔奶奶竟在那说笑,难不成我娘就不好看。” “好看,当然好看!哎,芸娘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若不是当年跟了福海,怕她就要被李家卖给县里一位富商为妾。” 宜悠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段:“怎么回事,二叔奶奶告诉我嘛。” 娇嗔的言语,便是心态早已古井无波的老太婆也无法拒绝:“这事也就我们老一辈说过,当年芸娘也是你这般年纪,及笄那天她终于换上身新衣裳。那模样,立刻惊艳了整个村子。她的那些传闻你也听说过,李家想将她打发远。 邻 村有个媒婆便起了坏心思,三言两语想将她送到薛家为妾。薛家经商富裕,大公子年近三十,娶妻十几年仍未得一子,见到芸娘那般颜色怎不动心。还是芸娘癖性倔 强,直接将自己的命数捅给媒婆,而后一哭二闹三上吊,死都不肯与人做小。李家无法,丁点嫁妆没给,一个小破包袱将她赶出门,送到了沈家。” 宜悠却总算明白,为何女儿出嫁,李家会连面子上的嫁妆都不给。 “薛家?” “就是薛家,听说是县城中的,做那木头的营生。” 宜悠摇头:“县城里什么都贵,我整日忙着赚钱,哪有心思去关心那东加长西家短。” “哎,你就那犟脾气,若是带上你爹,哪用得着这般辛苦。也罢,先苦后甜,老天爷不会亏待老实人。” 宜悠站直了,默默合上眼。老天不亏待老实人?李氏一辈子没做什么坏事,前生却在受尽苦难后郁郁而终。而她这般娇气,却得重来一次的机缘。 弱肉强食,上天只给奋进的人机会。所以她不信天,只信自己的努力。 “快到周家了,二叔奶奶,我估摸着这事应该与周叔无关。都是熟人,咱们怎么也得给他留些面子,你看这样可好。” 附在耳边叽咕一番,二叔奶奶点头:“就这样。” ** 周家养猪杀猪卖猪肉,一家人实则无多余精力去巴拉那几亩田地。周屠夫便将手中田地租出,每年只收部分租金,其余时间专心经营这营生。 宜悠扣开门时,便见他正往大锅里添火,满手是血的扒着猪毛。 “周叔,我来了。” 周屠夫回头,随手往脸上一挥,顿时一派土匪状。 宜悠看着直乐:“看来今天的肉肯定新鲜。” 周屠夫早已习惯,拍拍猪后臀:“你来的正好,这猪没长到两年,不大不小肉正好鲜美。看,我给你这后肘。” 后肘上全是精瘦肉,云州不出大豆,所以植物油很贵。农家一般用肥肉炼油,所以肥肉要比瘦肉贵。但宜悠自小讨厌白花花的肥肉,她包包子也都是剁烂了瘦肉紧成丸子,馅料既筋道又好吃。 “好咧,再来点膘。明天赶集,刘妈妈会来取。” 周屠夫也知道他们家情况,全是女人,又没个车马,拿这么些东西肯定不方便。 “没问题,钱你先拿回去,先吃了肉再说。” 宜悠将早已准备好的钱袋交给他,笑容中是不容抗拒:“都这么熟了,还那么客套干啥。周叔你先收下钱,我才好说另外一件事。” 周屠夫接过去,入手一掂重量便知沈家分文没少给。别在腰间,他在另一盆清水中洗把脸。 “沈家婶子也跟来了,是不是你有啥张不开嘴的事。” 宜悠腼腆的笑笑:“还真让周叔你猜中了,就刚才,我看到老家院子里堆着一些白色石头,我爹说是你们给了他钥匙。” “什么?” 周屠夫胡乱在裤子上抹下手,进屋不久后摸出一串钥匙。 “还是在梁下面挂着,不过……”他眉头拧成个疙瘩:“这钥匙上太干净了,一点猪油都没有,一定是被人动过。” 见她愧疚宜悠忙出声安慰:“当初将钥匙交予周叔,我自是十分信任,如今我也没怀疑你。实不相瞒,上次县城赶集看到虎子媳妇。言语间,似乎她对我带着些偏见。” “那就是了。” 周屠夫叹息,伸长脖子朝正房后面喊道:“虎子,虎子你给我出来。” 屋后跑出手握锥子的虎子,比起半年前,他眉宇间多了一份成熟。成亲后他已不再跟着赶集,而是在家中钻研这门祖传的手艺。开始他也不适应,可爹一句“不学这个,你将来那什么吃饭,干什么养活媳妇和娃?”点醒了他。 收回往日痴念,他踏踏实实的同媳妇过日子。 “爹,沈家奶奶、二丫,你们都来了?二丫是不是忘了带钥匙?” 周屠夫将钥匙扔到他脸上:“瞧瞧你们俩干得好事。” 他这一吼,在后面帮着糅猪皮的周王氏和新妇莲莲也都出来。三言两语,事情就问个水落石出。 “媳妇你爱干净我知道,可也不能随便把别人家东西做人情?” 虎子急了:“这事是真的?” 莲莲涨红着一张脸,怨恨的看向宜悠:“沈家奶奶病的那么重,那几块石头又不值钱,她拿出来也算尽孝。” 宜悠却被她这神逻辑打败:“你也是成了亲的妇人,怎么说都是个立起来的成人。难道在家时你爹娘没教过你,不问自取便为贼。” 莲莲更恼:“那东西可不是我取的,你这话,怎能说你亲爹是贼。” “你也莫用那一套来压我,钥匙是我交给的周叔。你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拿出去,本身就是一种偷。我与周家熟,也不说太重。如你这般今日偷钥匙,保不齐明日就能偷钱匣子。” “你,我才不会干那等事。你已不在云林村,干嘛还晃来晃去。钥匙是我家的,我便是拿了那又如何?” 这回未等她说话,虎子已经冲上前:“你拿了那就是不对!宜悠,实在对不住。莲莲她年纪小,还不懂事,我和爹会多说她。” 莲莲捂住脸,满是不可置信:“我就知道,你心里念得全是她,就连说梦话你都在喊她的名字。沈二伯家婶子说得对,二丫和她娘都是狐媚子,搅得别家不得安宁。” 王氏忙捂住媳妇的嘴:“说什么混话,哪有这么来编排人的。虎子,带你媳妇进去。” 虎子贪婪的看了宜悠一眼,这些时日不见,二丫竟是更惹人眼。再看自己媳妇,跟她站在一起当真是天壤之别。不过莲莲也没太大毛病,他们已经成亲,就得互相扶持。 周屠夫好一阵道歉,保证好生管教儿媳。沈二奶奶也出来周旋:“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开了省得相互猜忌。只是那些道听途说的荤话,往后却别再说。” 宜悠摸摸自己的脸,她早已被羡慕嫉妒恨习惯了。只是如今人人皆知白石之事,便是有围墙,怕也拦不住有心人。 “我自不会往心上去,只是有一事还得劳烦周叔和二叔奶奶。” 开门见山,宜悠直接道出,她要将精心挑选的一部分白石运到县城,想借车马一用。 ☆、第七十章 周屠夫正是愧疚的时候,车马这东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便毫不犹豫的做个顺水人情。 “你一个姑娘家,弄不动那些石头,还是我跟你一块去吧。” 宜悠摇摇头,抿嘴一笑:“周叔不用担心,沈家有些叔叔伯伯在那边,他么自会帮忙。” 二叔奶奶也应景的答道:“那是,老大他们还在地里,这么点事怎么也得过来搭把手。” 村里人干活都是好把式,宜悠套上牛车,扬起鞭子往云泉山方向赶去。石堆位于沈福祥荒地中,与沈家其他人肥沃的田地连成一片。这边她打开门,那边二叔奶奶已经叫来几个壮年汉子。 打眼一扫,这些人汉子们对她憨厚的笑着。 “有这么多人,应该很快就能完。” 因为筑上了围墙,石头她也早分好堆。看着最边上原本一米半高的小石堆如今只剩一米高,她又是一阵肉疼。 “只要这些就行,前些时日给县衙做糕点,用的便是这些。” 二叔奶奶附和:“县太爷何等大人物,给他做自然要用好东西。” 众人纷纷赞同,撸起袖子开始往牛车上装。青石重,中间夹杂的白石却非常轻。偶尔遇到大块,用铁锹拍两下也就碎成拳头大小。几个壮汉帮忙,没过一炷香时间,石头全都装上了牛车。 “沈家那边还剩下一点,我自己去搬就成。今日谢谢各位叔叔伯伯,改天赶集,别忘了来我家吃包子。” 这半年生活好,她眉眼间又长开不少。如今笑盈盈的说话,更是令人心生愉悦。众汉子擦擦额头上的汗,脸红而腼腆的笑起来。 赶着车来沈家的时候,这边的骚乱已经结束。边搬着石头,她边同二叔奶奶闲聊。 “也不知那些银锭子,如今是在谁手里管着。这事本不是我该问,可万一沈家再出一本账册,我爹岂不是要受苦。” 沈福祥在一旁默默的将石头装上车:“银子是二嫂管着。” 宜悠打量下小院,眼尖的从火房掀开的帘子中,瞟到一卷脏到发黑的铺盖。 “这些时日你睡在哪儿?” 沈福祥支支吾吾:“不就是咱们家。” 宜悠也不多跟他计较“咱们家”这个字眼:“睡在哪一间?” “就那!”沈福祥食指指向后面。 “后厨还是正房。” “二丫,你就先别管这些。” 宜悠气不打一处来,她是讨厌沈福祥,可她更讨厌程家两个女人。如今他们不仅捏着银子,还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 “真不是我想管,只是你凡事得多想想。程氏住在咱们家正房,替你管着钱,这像什么话?反正我就是个泼辣性子,别人怎么说我暂且不管。长生还那么小,你这样让他怎么做人?” 沈福祥愣在那,他以为闺女是讨厌她奶奶才有此一问,没想到她却是为了长生。对啊,小叔子和嫂子同居一个屋檐下,别人会怎么说。 “可他们这样,离开这还能去哪儿。” 宜悠翻个白眼,他们去哪儿与你何干?捡起最后一块没用过的白石,她呶呶嘴:“我听说官学给每个人提供住所,每隔一段时日朝廷还有银钱发放。爹,百善孝为先,春生是读书人,应该比我还明白这点。” 沈福祥被“百善孝为先”震撼了。是啊,娘这般对他,他都好性的期待母慈子孝。春生是二嫂的儿子,虽然年纪小,但他有住处又不缺银子,足以奉养生母。 “读书人最重品德,想来春生不仅不会介意,还会很乐意。” 沈福祥忙点头:“那是,还是二丫考虑周全。” 宜悠实在是太了解沈福祥,他耳根子软,却在孝道上特别坚持。他对老太太好脾气是因为孝,但程氏可不是他娘,遇上了他也不会一味软和。 莲莲的话还历历在目,别家媳妇自有公婆管教。但程氏既然敢在背后编排她,那她也不能当那软柿子,任人捏扁搓圆。 ** 所有石头装完,栓好牛车绳子,周屠夫却是挑着扁担赶过来,前后装满肥肉和瘦肉。 “你们正好要用肉,我顺带走一趟送去,明天赶集也轻快些。”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想快些赶回去,趁着天黑把车给你送回来。” “现在天黑的早,你们女人赶夜路不安全,我去正合适。”说完周屠夫看向沈福祥:“我儿媳妇年纪小不太懂事,你也别想太多。” 沈福祥略带结巴:“那……那是自然。” 宜悠没再管他,而是将二叔奶奶拉到大柳树下,小声的请求道:“他一个人也不容易,这次分地,族里公允点吧。” 二叔奶奶有些犯难:“二丫你是个孝顺孩子,先前族里也不是有意,而是他主动要求将肥田换成福海的盐碱地。也罢,这回你二叔公定会好好分。” 分地时她还小,如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当即她气不打一处来。她真是犯|贱,才会这般关照沈福祥。 沉下一口气,她劝告自己。这不是为了沈福祥,是为了长生和李氏。斩不断的血缘摆在那,他们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他一个半老头子凄凄惨惨的住在乡下,旁人会怎么说。 她是丁点都无畏,可长生过完年还要入蒙学。 “时候也不早,也该往回赶,我去叫上穆大哥。” 周屠夫牵着牛车出去,宜悠坐在车沿上。两人前脚刚出门,后脚二叔奶奶就将她所说原话告诉沈福祥。 “闺女就是个贴心小棉袄,福祥,你可莫要再糊涂下去。” 沈福祥眼中闪出亮光,闺女还没放弃他!正当他飘飘然时,门帘后传来粗哑的咒骂声,老太太终于从昏迷中苏醒。 程氏捂着鼻子跑出来:“四弟,我给娘熬点粥,你先进去照顾她。” 沈福祥走到门边,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夹杂着老人身上独有的霉味。 “这是拉到了裤子里。” 沈福祥掀开被子,只见褥子上一片阴暗水色。他记得方才出去时,他看衣服后就没给娘盖被子。而如今那脏污的被子,定是二嫂为掩住臭气特意蒙上的。 这么糟蹋娘!顿时他气不打一出来。换好裤子后,他终于想起了闺女的话。现在他不仅担心长生的名声,更要担心,二嫂会将那些银锭拿出来给娘买药么? 先下手为强,爬上炕,他抱起炕头那个箱笼。抡起锤子砸开锁,里面原本的一满箱钱已经少了两锭。 程氏听到动静走进来:“你动我的箱笼?” “这是娘的,最近买菜的钱都是我出,那俩元宝哪去了?” 程氏不答,只上来硬抢,可她哪有沈福祥力气大。 “春生那天回来过,走之前你跟他鬼鬼祟祟的说话,我明白了,你拿娘的银子贴补了春生!” “给春生有怎么样,他可是娘的孙子。等他有了出息,享福的不还是娘?” 事关老太太,沈福祥脑筋空前清楚:“照你这样,怕是娘等不到享福的那天。如今二哥已死,春生便是你那一房的顶梁柱。我也不败坏你声誉,娘我来养,你自去照顾春生。” 程氏眼直盯着箱笼:“那些都是娘留给春生念书的钱,你且给我。” 二叔奶奶见实在不像话,忙唤春妈妈去喊人。她算是看出来,福海这媳妇不是什么好东西。让她把钱带走,明个沈家就得商量怎么摊钱给大嫂治病。 二叔公刚送走穆然,听到这立刻拉着沈福江来。 他更直接,趴下去直接问道:“大嫂,你说把你的救命钱,一文不剩的拿去给春生念书?” 老太太脑子还清醒,歪着嘴骂道:“我呸,你们是不是亏待了春生。” 程氏环着胳膊,春风得意,沈福祥心早已被伤到麻木,此刻也无太大反应。 “大嫂,福海已经去了。春生可能不会给他披麻戴孝、摔盆送终。” “福海,我的福海啊。这孽障,哪有儿子不认亲爹的。不给他,一文钱都不给他。等我病好了,亲自给福海操办丧事。” 程氏大惊:“娘,春生不是不愿意,他是不能。要是披麻戴孝,他的前程可就全毁了。” 老太太偏偏认准了死理,春生就是有天大的前程,不认福海又有什么用。她可怜的儿子,等她病好了,定要给他办个风风光光的丧事,让他进祖坟享沈家历代供奉。 事已至此也就不再一筹莫展,二叔公问道:“福海家的,这事说来也不难。春生来给福海送终,那这银子便有他一份。不过读书人名声重要,他要不来,咱们沈家也不勉强。” 程氏冷笑:“二叔公竟是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到底,春生肯披麻戴孝,也得有人来搭灵堂。” 沈福江却是极讨厌这二嫂,给自己媳妇使个眼色,还拿着装绿豆布袋的王氏忙走上前。 “二弟妹,咱们沈家这么多人,怎会连丧事都办不起来。要我说,丧事得办,我们出力不要那名头就是。” 二叔公点头:“正是,福海怎么也做过族长,虽然如今他身份不能入沈家宗祠,但云州这么大的地片,哪会缺那么一丈见方的栖身之所。” 程氏骑虎难下,父死子要守孝三年,这样一来春生不仅不能参加明年的春闱,甚至官学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有一个叛贼的爹。有了银子不一定有前程,但有了前程日后就不缺银子! “沈家,你们真行,好!” 咬牙切齿的说道,她收拾包袱准备直奔县城。春生念书那般好,忍几年等她有了诰命,定会要这帮人好看。 沈福祥搂紧箱笼,心中犹豫。他恨二嫂,若是没有她和二哥,芸娘定不会忍无可忍的与自己和离。可他又有些可怜此人,都是一家人,为何要落到如此难堪。 “二嫂……我问过了,你若是与春生同住,别人定会只言他纯孝。为着这份孝,官学夫子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打好包袱的李氏一个趔趄,春生的情况她怎会不知。多方银钱铺路,夫子才老大不情愿的收下他。四弟何时也学的与二丫那般尖酸,会说凉薄的反话了? 即使气到内伤,她还得昂首挺胸,满脸以子骄傲:“那是,明年春闱,夫子可是很看重春生。” 包袱款款,她朝外走去。 沈福祥见她如此轻松,终于暗自放心。这样最好,春生有好名声,他有宽裕的银钱照顾娘,长生他们也不用被人戳脊梁骨。 如此,他露出和离后第一抹舒心的笑容。 ** 程氏走出云林村时,宜悠已经上路片刻。 因着有牛车,她并未再与穆然同乘一骑。倚着石头,她与两人闲聊。 虽然宜悠放心,但穆然每句话却是小心斟酌。他确定宜悠已与陈知州有过首尾,心下惋惜,他唯恐在神色间露出来,刺伤人家姑娘。 宜悠:“今年的麦子收成不错,看来面不会很贵。” 周屠夫:‘那是,我那租子是一半收。今年收上来的,整整比去年多一百斤。虎子刚娶媳妇,我和他娘就商量着,把面磨细点。脱下的糠喂猪,竟然能喂好几个月。“ 穆然:“这样很好。” 宜悠:“莲莲真是有福的,你们这么疼着她。周叔也不用再多说,我自不会去与小女儿家置气。” 周屠夫:“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看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样,不看模样,别人定当你已是做奶奶的人。” 穆然:抿唇端详着,心中暗自否定周屠夫说法。宜悠声调中带着甜糯,再严肃的话自她嘴里说出来,都只会让人心里痒痒的。 …… 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穆然尽量放慢马速,却感觉时光还是无限短暂。 似乎一眨眼,便从云林村走到了县城。 “入城了,这么多东西,守城的得检查吧?” 宜悠语气讪讪的,装车再卸车真心很麻烦。往常都是包子,送一两个出去,便也愉快的放行。如今这一车碎石头,那可真够麻烦。 “不用。” 穆然下马,缰绳扔给守城的衙役,拱拱手指向这边:“我看着装的,一点石头。” “既然是穆爷您看着装的,那肯定是没问题。这位小娘子……”衙役一打脸,眼珠子在两人中间晃一下:“恕我眼拙,这位姑娘,已经查好了。” 宜悠眼观鼻鼻观心,忽略衙役神色中的暧昧。穆然已经收了别家姑娘的帕子,还贴身珍藏,她得离远点距离,免得出什么没必要的误会。 “多谢官爷。” 入城后往左转,经一坊之地,便是四合院所在地。周屠夫是第一次来,引路的便成了宜悠。 “穆大哥,你也到了。这会马上要吃饭,等会我给你送一些。” 隔着不远,穆然只感觉那嫣然巧笑下散发出的淡淡疏离。心一揪,他也不多做勉强。 “无妨,你先忙着。昨晚烧的肉还剩些,我热一下便能用。” “午间还是用新鲜的好,就这么说定了。周叔,咱们再往前走一点。” 到自家院前,宜悠便闻到一阵饭香。穆宇同长生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拿着石子比划着下棋。宜悠看过几次,弄不懂规则后也只得无奈放弃。 “娘,周叔来送肉了。刘妈妈、碧桃,快出来帮忙卸石头。” 拉住要扑上去帮忙的穆宇,她走进厨房,将菜抄出三分之一递给穆宇。 “你哥刚回来,怕是没空做饭,拿回去你们俩吃。” 穆宇开头还客气,如今次数多后,他扬起小脸谢过,端起来就往家赶。 另外一边,边卸着石头,李氏边与周屠夫闲聊。 “也不怪莲莲会多想,日后我自会多管束二丫。” 周屠夫憨笑:“这事还真与二丫无关,都是看着长大的,那孩子什么脾性我还会不知道?今天她在云林村做得那些事,真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我听虎子娘说着,就觉得以我这年纪,也做不到那么面面俱到。” 李氏惊讶:“什么事?” “原来不是嫂子你授意的?你是没看见,那孩子跟沈二叔家的嫂子可亲了,福江媳妇也特别稀罕她。这孩子随了你,脾气虽没福祥好,但也是个有主意有分寸的。” “看你把她都夸成一朵花,她哪有那么好?” “都是实话,你知道我老周从不玩那一套虚的。” 李氏没再客套,如今她除了高兴就是感慨。二丫越发周全妥帖,她也更容易做抉择。一天一夜已足够她想清楚,惧怕陈知州找来,无非就是怕她日后艰难。 如今她这般,不愁找不到可心的夫婿。即便真找不到,自己一个人活着,也定不会晚景凄凉。 “也好,老周你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二丫,再添一个菜。” 宜悠扯出脖子喊道:“添着那,是周叔带来的新鲜肉,我给你们烧回锅肉。” ** 沈家这边一顿饭热热闹闹,穆家院内,穆然望着两只盘子四个菜,眉头拧成疙瘩。 “哥,不好吃么?” 穆然夹一大筷子菜入口,火候刚好、咸淡适中:“好吃,你先吃着,我有点事要想。” 穆宇眼珠子咕噜噜转,他哥每次同二丫姐出行,回来后心情好到能多吃两碗饭。怎么这次,这么久都没吃上一碗饭? “你在想二丫姐?” 穆然夹起筷子:“来,吃菜。” “哥你在想二丫姐!” 穆然突然觉得,有个太聪明的弟弟,也不是那么省心。 “哥你说过,咱们兄弟谁都不许骗谁。” “是,我在想她。” 穆宇放下筷子,托起腮:“我也在想二丫姐,哥你真的不想娶二丫姐?” 见长兄迟疑,他忙添上一句:“不许说谎。” “我……食不言寝不语,先不说这事。” 穆宇瞬间蔫吧,为什么大人对小孩子总是搪塞,哥哥真是好生讨厌。赌气般的,他将碗贴到嘴巴边,狠狠往嘴里巴。 “口是心非,我去找长生玩,不理你了。” 穆宇一溜烟跑出去,望着空空的桌子穆然陷入沉思。他想娶二丫?当然,他很想。 可他拿什么娶?县尉说着好听,但朝廷那点俸禄,仔细算算还不够他打点上峰。他没本事,又不想去收底下那些可怜人的孝敬。就连如今住的这套宅子,房契都还在朝廷手中。而二丫呢?来县城不足半年,她那日子过得就如发面馒头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鲜亮起来。 一口口的吃光菜,他洗净盘子放在一边。 罢,他得断了痴念,这东西还是让穆宇去送吧。 ** 宜悠丝毫不知穆然的惆怅,用过午饭将周屠夫送出城,刚到家她便被李氏拉到正房内。 “二丫,你原谅他了?” “他?” “就是沈福祥!” “周叔消息可真是灵通,拔一上午猪毛,啥事都不落下。” 李氏拍拍她手:“你别跟我打哈哈,你是打算原谅他了?” 原谅吗?起初她是恨,云林村那么多户,别人的爹都那般硬气,唯独到沈福祥这,软趴趴的带累全家。可是时日一久,她便转过那弯。托生在谁的肚子她没法选,这世上就是有不成器的爹娘。比起碧桃,起码她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娘,这已是人生幸事。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娘你想想,如果他在云林村活不下去,最后还不是得来找咱们。” 李氏颇为赞同:“就该这样,让人说不出闲话。对了,你觉得然哥儿怎么样?” 那块带香味的帕子闪现在面前,宜悠皱眉:“怎么提他?” “二丫别恼,娘也不是逼你。咱们家这些东西都是你赚来的,你想怎么着都行。可娘昨晚想了又想,然哥儿确实不错。” “所以?” 李氏将她楼在怀中:“你也别听村里那些人胡汵,然哥儿脚又不是天生跛,他那是外伤。前些年天下乱,从北方回来,缺胳膊少腿的汉子多了去。那些人后来生的孩子,不都活蹦乱跳的。娘亲眼见过,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而且穆家大哥和嫂子也早早的去了,你要是嫁过去,上面没婆婆压着。逢年过节事多忙不过来,不还有娘给看着,平常你的日子可就十足自在……” 宜悠凝神听着,若要嫁人,穆然的确不错。她也不是囿于前世,不肯有丝毫寸进之人。 “娘,穆大哥很好。可惜啊……” “怎么?” “人家有了心意的姑娘,你看他早上送来的那两盒油粉,一个大老粗哪懂得这些。即便懂,难不成他还会亲自跑芳华斋买?” “那也不一定。” “别想了,今早我用过他的帕子,上面一股茉莉香。” 李氏难掩失望:“这样,哎,早知道我便早些去说。可惜了,可惜。” 宜悠坐直了,掩面哭丧着脸:“娘,你就如此亟不可待,想着把你闺女扫地出门。” 李氏掐下她的腮:“娘就那么一说,看你编排出这一大堆。好了,既然你们无缘,那日后,怎么过全看你想。” 宜悠有些不可置信:“娘,你是说?” 李氏起身,点点她脑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第七十一章 望着李氏潇洒的背影,宜悠足足愣了有一盏茶时间。 “娘这,应该是想开了?这样实在好极。” 拍起手掌,她整个人跳到炕边的杌子上。 “二丫,来调馅。” 李氏的呼喊声响起,宜悠一个趔趄,险些从小杌子上摔下来。稳住双腿走出正房,她就见桂花树下零散堆着的白石。 原本井井有条的小院突然多出这么一堆东西,显得格外突兀。习惯了整洁,如今她只觉得分外别扭。 “快点进来。” 李氏端着盆,扯起脖子朝窗外喊道。宜悠边挽着袖子,边往里面走。 一遍遍的旋转撒盐,她搅着馅料。虽然有刘妈妈和碧桃帮工,但调馅这种事极为讲究经验。李氏调出来的同样好吃,但跟她的不一个味。买包子的习惯了老味道,一般不乐意接受新的。 理所当然的,这事便落在了她头上。 “二丫,再过五天就是你生辰,你想怎么办?” 以宜悠不喜麻烦的性子,这事自然是越简单越好。 “县丞夫人说过她要来,这两天巧姐嫁妆应该也归置好了,明后天我去看看她,顺便听听夫人的意思。” “这样也好,若是夫人能亲自来,往后也没人敢太过轻慢于你。” 宜悠拔出筷子:“娘,这里不是云林村。只要安生过日子,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上头。” “那倒也是,还有另外一件事。秋收后眼看着天一日凉过一日,茄子马上也要断,咱们这一冬可该怎么办?” 宜悠皱起眉,先前种田时是靠天吃饭。如今这卖包子,也得靠天。云州冬日虽不若塞外严寒,但也不是书中描绘的南方那种温润。一般农家多是储好粮,烧热土炕一冬天不出去。 至于县城里要怎么过,她是第一遭来,还真不清楚。 “娘,县城里人家,冬日也是烧柴火?我听说知州府还有那些有钱的人家,都是烧银炭。” 李氏多少还明白:“朝廷有规定,银炭只能由为官之人所用。云林村多是拔了地里柴子当草,冬日也会有乡下人进城卖柴,但是城里烧柴火麻烦,稍富裕的人家却是用黑炭。” “黑炭?银炭不也是黑的,怎么这俩还不一样?” 李氏笑道:“那当然不一样,黑炭烟大且不耐烧。娘也没见过银炭,只听说银炭火盆放在屋里基本没烟,而且拳头大的一小块可以烧好个把时辰。” 宜悠恍然,前世自己房内烧的炭,跟后厨那种冒浓烟的肯定不一样。 李氏又道:“炭的事不用急,现在最关键的馅。咱们总不能一冬天,全都卖肉包,那能卖几个?” “也是,娘,让我想想。” 宜悠托腮望向窗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卖包子赚的银钱是足够花,但她还想开铺子,所以这包子买卖不仅不能停,还得尽量越做越大。 耳边是擀皮的声音,刘妈妈和碧桃都是利索人。尤其是刘妈妈,她有一手绝活,双手各拿一支擀面杖,旁人擀两张皮的功夫,她能出三张,又快又好。 “小姐,我倒是有个主意。” 宜悠回头,看着鼻子上站着一撮面的碧桃:“你说说看。” “原先在家的时候,我爹娘卖不完的山楂柿子,挂起来晒干后,都是放在地窖里。那里面又冷又闷,但是东西放上几个月拿出来都新鲜。” 宜悠眼前一亮,云林村自家没有地窖,可沈家祖宅却有。那东西不难建,却着实好用。 “娘,咱们找人打个地窖吧?” 李氏摇头:“我怎么会没想这茬。可你看看咱们院里那口井,下去一丈多点就是水。这院子离着护城河近,地下土很潮湿,打不成地窖。” 碧桃眼角耷拉着,再没了先前的光彩。宜悠伸手抹去她鼻头上的面粉:“碧桃这主意也不错,我也没想到会渗水。” 碧桃又开心起来,果然小姐最好了:“我也没想到,我老家那里全是山,吃水都得去山溪里挑。” ** 安慰好了人,问题却还摆在那,宜悠坐在窗边,托腮继续想着。 该怎么办才好? 李氏出去蒸包子,刘妈妈悄悄走进来,小声说道:“小姐,我打听出来一点事。” “什么事?” “就是小姐说的那家绣坊,确实是寡母领着幼女。这些年不是没人想过去买,可掌管绣坊的夫人却是如何都不同意。” “哦,这是为何?” “老奴还没打听出来。” 宜悠耷拉下眼皮,没打听出来有什么用。见刘妈妈立在前面神色惴惴的,她也不想多做为难。 “时日毕竟太短,你妈能知道这些也不容易。我也不是那刻薄的,看把你吓得,‘老奴’都出来了。” “我这人就是藏不住话,不过小姐,我已经拜托隔壁五谷斋的伙计明远多留心,这事应该不难。” “五谷斋?” “恩,开张那日小姐不还送过饼屋?明远一听是咱们家,答应的可痛快。” 宜悠若有所思,挥挥手道:“刘妈妈你先去跟娘那边。” 待刘妈妈退下后,她却想起初五那日五谷斋开业时,常爷所提之事。他要根据时令季节,前往大江南北采购新鲜食材。 此事听起来荒谬,可她却知,十月云州已是寒冬腊月之时,最南边的琼州稻米正值丰收。连稻米都有,那会不会有别的?地窖里存放的东西,再新鲜也比不过新成熟采摘的。 “暂且试试,再不济,还有萝卜、白菜和肉可以熬过一冬。” ** 这样定下来,她便去找李氏说。 这会已是日落,李氏正忙着将包子入锅。听她说完后,她却是罕见的没有立刻应下。 “二丫,方才我们说黑炭,你可知这黑炭在西北开采出来,价值几何?” 宜悠两眼一抹黑,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她从来未曾多做关注。 “西北那边,只要当地屯户费工开出来自用,朝廷分文不取。” “这……” “但是途径千里到达云州,最贵的时候,此物价比米面。这些年朝廷安定,黑炭价格稍降,一斤麦子可换两斤。” 怎么会这么高?宜悠下意识的问道:“娘,那银炭呢?” “那娘不清楚,不过娘曾听说,那种表面发光的银炭,价等铜钱。” “若是烧出来的火带香味的呢?” 李氏点点她的脑袋:“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那些东西,不是咱们这种人家现在可以碰的。” 宜悠仔细合计着,路途遥远所费定不菲,不过稍作迟疑后她便是坚定。 “娘,人生在世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女儿觉得,常爷此举甚有先见之明。云州不缺富商巨贾,也不乏识货之人,咱们且尝试下可好?” 李氏看向正房,窗户便的箱笼底压着二百两银票。除此之外,她也攒下些余钱,倒也不是手头拮据。 “二丫,赚钱并不简单,你想好了?” 宜悠点头:“娘,我觉得常爷此人气度不一般。咱们惯常赶集,或是去逛街,你何时见过有如此风度的经商之人?” 见李氏意动,她忙加一把劲:“半载我们娘仨便能攒下如此家底,败了不过当白干这半载。此举若成,明年咱们家便能开起铺子。” 李氏揪紧笼布,咬咬牙吐出一个字:“行。” 宜悠露出舒心的笑容:“娘,那我去同常爷说。” “这几日你便要及笄,即便在县城没人敢对你下黑手,姑娘家也得注意点。等明后日,我去五谷斋找常爷,顺带着也看看那绣坊。” “娘,你都知道了?” 刘妈妈尽量缩减着自己的存在感,李氏也没难为她。 “你见天的在外面跑,都不着家,凡事我当然得多去关注一二。” 宜悠摸摸鼻子:“那这事就交给娘了,我去给长生他们绣书囊。” ** 一晚上便在忙碌中过去,宜悠虽已拾起女红,可这两个书囊她格外用心,一时半刻也做不完。 待到天明破晓,她准时起床,打水洗漱将包子入簸箩。 “刘妈妈,今日便由你推到集上去卖。” 被点到名的人,眼中是止不住的雀跃。许是前半生被公婆夫婿闷坏了,如今她做活倒是不嫌累,只是最喜那热闹的市井之地。 “还是碧桃管着收钱。” 分工明确,两人忙应下。碧桃小小的身子,抱着比自己肩膀还宽的钱匣子,眼睛笑成了月弯。她穷怕了,最喜欢听铜钱碰撞的清脆响,还有铜钱入手时那种微凉又略粗粗糙的手感。 嘱咐长生去找穆宇,不要跑出这一坊之地,她便与李氏兵分两路。所局坊口,两人一个左转一个右转。 不多时她便走到县衙跟前,角门妈妈见是她来,刻板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宜悠姑娘可来了,小姐这几日好生想你。” “我这便去见巧姐。” 熟门熟路的向后院走去,途径垂花门时,她不经意间听到了县丞的声音。 “穆然,你看巧姐那丫头怎么样?” 放慢步子,她听里面熟悉低沉的声音答道:“下官并未多与小姐接触,不过坊间传闻,夫人持家有方,小姐亦是淑女典范。” 宜悠撇撇嘴,巧姐哪是淑女,明明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 “大越不比前朝那般刻板,你虽是朝廷命官,但我虚长你一辈,一向拿你当子侄看待。过几日便是中秋,你们这些小辈也可一道出去。” “谨遵大人教诲。” 刚想再听下去,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忙移开耳朵,眼中却是如何都掩不住的惊骇。 陈县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欲召穆然为东床快婿! 尽量忽略心中的不适,她木然的提着食盒,丢了魂般朝正房走去。 “宜悠来了?” 章氏眉眼间不复以往强势,独女亲事失败带给她的打击,非一般人可以想象。精致的妆容却掩盖不住松弛的肌肤,此刻的她,才真正像一中年妇人。 “见过夫人。” 巧姐从她身侧起来:“对我娘还这么客气作甚,你来得刚好,不然我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宜悠僵硬的站起来:“这是为何?来尝尝我做的千层糕。” 巧姐迫不及待的打开食盒,掰开一只稍稍发黄的面糕,目露惊奇:“娘,你看这一层层的,虽不到千层,但怎么也够百层了。” 章氏没好气的看她一眼:“你别打岔,宜悠刚好来了,巧姐简直愁死人。” 顺着她手拍的方向,宜悠坐上塌,巧姐挨着她坐下,抱着她胳膊藏在她后面。 “这是怎么?” “我给她另找了一门好姻缘,今天刚跟她起个头,她便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一副要死的模样。” 巧姐拉拉她的袖子,咕哝着哀嚎两声:“才过几天,我又不想嫁人。” “什么才几天,你这么不嫁是想给姜家守节还是怎么着?要我说穆然哪点不好,新上任的云州监军对他看重着那。就是越京城里那一尊大杀神,也得承他当年救命之恩。再说还有宜悠在,她与穆家兄弟熟,有她帮衬着,有我照顾着,你这一辈子肯定顺遂。” 喝口茶,她气不打一处来:“宜悠,你说是不是?” 偷听猜测是一回事,听着别人确认却是另外一回事。巧姐和穆然,一个县丞之女,一个年轻的县尉,文武合璧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怎么心就狠狠的揪起来? “夫人,这……” 在她斟酌着言语时,巧姐却冒出头:“娘,你干嘛为难宜悠。咱俩都在,你说她是得罪你的好,还是反驳我的好?” “你还有脸,真真是被你气死。” 巧姐小声咕哝着:“当初也不是我想嫁进姜家。” 一提这个章氏就蔫了:“孽障,千层糕都堵不住你的嘴。” 巧姐从善如流的咬一口,含混不清的说道:“阻……住了,唔,你们……也次。” 分食着千层糕,宜悠趁机将及笄的事说出来。 章氏在女儿亲事上丢了面子,如今亟需一幢大事挽回她的脸面。加上救巧姐之事,原本三分想帮的心思,如今却是变为九成九。 “这丫头要是有你三分稳重,我也能放下心。” 章氏话在责备,语气却一点都不重,宜悠哪不知其疼宠之意。 “中秋更需要点喜气,白天咱们把你这及笄热热闹闹的办了,晚上不用换地方,刚好赏月。” 宜悠听她话中意思,竟是要将及笄礼挪到县衙。两辈子只一次的成人礼,隆重些她定是乐意,可这般麻烦章氏,若因太过繁琐而抹去她那点耐心,可就大为不妥。 “夫人不必如此麻烦,在四合院中多做几个菜便成。” 章氏挑眉:“知道你是懂事的,此事你不用推辞。” 宜悠起身躬腰:“如此,那便多谢夫人。” 巧姐咽下最后一口千层糕,拉起她:“我那有好些首饰,比吴琼阁出的要好看,走,咱们挑挑去。” 章氏揉揉额头:“我且眯一会,你们俩先下去吧。” ** 巧姐的闺房便是正院边上一个小套院,章氏疼女,请人占卜风水后直接在正院抄手游廊处开一拱门,两院就此相连。 这院子宜悠并不是第一次来,可与前几次不同,房中多了许多摆设。 “这对瓷瓶摆在此处,倒是比以前空着要好。” 巧姐摸摸瓶身上的两只耳朵,笑得颇为得意:“这对双耳青花斗彩瓷瓶,是我娘的心爱之物,平常都小心搁在她卧房中。姜家送的那些东西我都看不上,便求着娘换了这些,摆在房内倒是刚刚好。” 宜悠扫了一圈,除却这对瓷瓶,对面还有一只三足小鼎。物件并不多,可摆上后,原本稍显活泼的卧房立刻变得庄重起来。 “都是你布置的?” “当然,我打小便跟娘学这个。等改天娘放我出去,我也给你去调一下。” “行,我最不擅长这些,平日穿戴都是紧着省事。” 巧姐颇有所感:“省事好,你不知那些钗鬓华服,看起来倒是美,真穿上能累死人。不过娘也说过,就累那么一会,比前朝女人要裹足的好。” 说着她打开妆奁边一只镂空雕花的箱笼,里面码放着四只小盒子。分别打开,里面便是发钗、耳坠、项链以及手镯。 “这是些散的,用料虽算不上好,但胜在做工精巧,你且先看着。” 而后她又朝外招呼:“翡翠,把我另一只箱笼抬上来。” “小姐,要大的还是小的。” “自然是大的那只,快一些。” 翡翠领命退下,不多时两个健壮的老妈妈抬着一只大箱子上来,平稳的放在地上。巧姐三两下将抽屉悉数打开:“这些全是成套的头面,全是从小到大娘给我攒的。” 宜悠简直瞠目结舌,她本以为前世自己那一箱首饰已是足够多。没曾想比起巧姐,她却是小巫见大巫。 “夫人真是持家有方。” 巧姐颇为骄傲:“那是自然,我这些头面虽比不得越京城中圣上的公主,还有王、陈、常等大家族嫡出小姐,但比起其他人,却是丝毫不差。每年过年去云州,除却知州夫人,就数我跟娘吃穿用度出彩,那还是娘让着她。” 宜悠原本是感慨,这下却成了真心拜服。章氏人虽傲,但能活到这般,也足有傲的资本。趁着时常接触,她习得一二也能受用终生。 “不过娘这人千好万好,就一点,不会识男人。你看我爹,再看姜成文,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娘也是这般,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过,提到穆大哥,你为何会那般抗拒?” 巧姐理所当然的答道:“那是娘找的啊。” 宜悠松一口气,而后又颇觉得可惜:“其实依我看来,穆大哥人却是不错。虽然他带着弟弟,但穆宇却是格外伶俐懂事。” 巧姐将一套套的头面拿出来:“你这般极尽溢美之词,想必对他满意至极?” 满意?宜悠认真的想了想,穆然此人,当真还挑不出什么差错。 “我自幼便与穆大哥相识,自是了解其为人。” “哦~”巧姐意味深长的笑道:“青梅竹马,五日后便是你及笄之日,过后也该做人家小娘子。不若我去求娘,让她将两桩喜事合在一处?” “这怎么成,我们是在说你的事。” “我的事我自己心中有数,如今刚退亲,正是风声紧的时候。虽错不在我,但此时出嫁,难免会被人说性子凉薄,我不急那一时半刻。来你试试,这套翡翠头面水头好,你戴上保准好看。” 宜悠被她摆弄着,心绪却是久久不平。 她与穆然! 先前李氏那些被当做耳旁风的话,如今重新回想在她脑海中。穆然人老实,嫁过去无婆母压制,当真是一良配。见惯了前世油嘴滑舌的俊俏公子哥,如今她却是看得清楚。 憨厚之人不一定都像沈福祥那般懦弱,也有穆然这般有担当的。 “呀,真好看。你今天怎么这么呆,莫不是也被自己美呆了?” 宜悠敛去深思,望向镜中人。头上一支翡翠钗子,顺着刘海下来,小巧白皙的耳垂上一双翡翠坠子。嫩绿的颜色,从内到外透着一股水嫩。不止巧姐,她看着也有几分晃神。 再看镜中巧姐,鸡血石的发钗衬得她面色红艳,当即她脱口而出。 “哪有,我是被你美呆了。” 巧姐笑吟吟的与她同坐一条凳:“你这么美,我这么俏,我们俩都被彼此给惊艳住了。” “噗……”捂住肚子,她笑道:“是,美呆了。” “那就这套,”见她犹豫,巧姐忙劝道:“我撑不起碧绿,娘也用不着这小姑娘的头面,如今有你却是刚好。再者若不是有你,如今我指不定留在姜家养伤,你要不收,那我着实过意不去。” 宜悠咽下到嘴的回绝:“那我就收着,中秋跟你一块美呆更多人。” “这就对了嘛,哎,你说女人若是不用出阁该有多好。有些人家是养不起闺女,迫不及待的嫁出去换彩礼。如你我这般,衣食无忧者,送上去给那些老婆子磋磨作甚。” 宜悠靠在她肩上:“人伦纲常便是如此,我也不是尽懂。但我知天下夫妻,感情甚笃者不在少数,且儿女承欢膝下也是另一种欢悦。你且瞧夫人有你,多么幸福。” “宜悠你说得对,婚姻大事自也不不全是不幸。好与不好,全在选对结亲之人。如此我更是不能草率的应下娘,若是再来一姜成文那般金玉其外者,我却是哭都没地方找去。” 直直的望着巧姐,她发现在天真的外表下,巧姐有着一颗不输章氏的七窍玲珑心。这番言论,更是让她茅塞顿开。 ☆、第七十二章 有时候一个人的无心之言,往往会令旁听者茅塞顿开,此刻的宜悠便是如此。 坐在妆奁前,望着镜中两张如花的面庞,她却是想得更深。诚然,前世今生与她接触最多的三位成年男子皆是渣——陈德仁薄幸、沈福海刻薄、沈福祥懦弱。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除却这些人,她周围有守着二叔奶奶过一辈子的二叔公;也有陪着王氏风雨同舟的大伯沈福江;甚至富甲一方终被抄家的常逸之,也是在妻子去世后鳏居多年。 “男人,似乎也不全是坏的啊?” 巧姐蹭蹭她的头发:“刚才不还在教我,怎么这会你倒自己迷糊起来。其实要我说,人无完人。你看我爹,我小时候他也糊涂过一阵,不过现在他却是很好。” 事关家丑,宜悠没有往深里问:“那巧姐,你为何会拒绝穆大哥?” “因为……宜悠你喜欢他啊!” 宜悠腾一下跳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巧姐掩面:“看你脸红的,面皮这么薄还去做买卖。你过来,我告诉你。” 照她所指方向,宜悠将耳朵竖过去,就感觉她呵气在耳垂上:“我最欣赏那俊俏又文弱的书生。” “什么?” “你没听清楚,我可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宜悠坐在旁边绣墩上:“我是疑惑,你为什么会?” 巧姐摊手:“你有没有看到那只笼子,十岁之前,我最喜欢养兔子,尤其是那种雪团般安静的小兔子。后来大了要学德容言功,渐渐也就放下。 其实我对姜成文还算满意,不然娘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现在让我自己挑,我还是会选择那一类。这性子,大概是随了我娘?” 宜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墙上挂着一幅雪景图,正是出自县丞大人之手。难不成如今秃头顶肚的县丞,当年也是位风流书生? 闭眼,她感觉事情有点超出预期。 “夫人却是极有本事。” 巧姐忙点头:“那是自然,你也说说,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我自幼跟着娘出去,认识不少人家的公子。” “我?咱们这会可是在说你。” 巧姐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宜悠来不及躲闪,两人打滚躺在床上。转一个圈后,面对面喘着气安静下来。 “你这人也忒小心,我都不对你有任何隐瞒,到你竟支支吾吾。” “我。” 巧姐爬起来,双手搁在她腰间:你到底你说不说。说完,她双手轻轻的掐一下。 宜悠却是最怕痒,伸手抓住她的手:“女侠饶命,我说就是。” 也罢,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巧姐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这么简单,我还没玩够,难得见你这般变脸,原来跟我一样最怕痒。” “是啊,跟你一样。其实先前我也跟你一样,最喜欢俊俏的公子,若是会舞文弄墨那自然是最好。” 巧姐雀跃:“我哥就是这样,可惜今年中秋他无法归家。” “你莫要胡说,睿哥儿本是官宦子弟,如今又入了太学,云州此地怕是无人能配得上她。” “唔,你又想岔开话题。这是先前,如今呢?难不成你还转了性?” “岔开话题的可不是我。恩,如今我确实改了想法。这半年事太多,我开始觉得,日后若是嫁人,不求他容貌多好,只要人品周正且能顶立门户就好。” “这……”巧姐手肘支在她的腹部:“还真是不好找,除去我哥,我认识的那些公子哥,一个个都奉亲娘的话为圣旨。多数人若是断了月钱,没地花天酒地,就得哭天抢地。外面传得倒是很好,可大家一起长大,我最是清楚他们的本来面目。” 宜悠坐起来:“你也别多想,总之就如你所说,我们总不用靠夫婿来养活,此事也算不上迫切。” “也是~不对!” 宜悠被她一惊一乍吓一跳:“你又怎么了?” “昨日晚膳时,我听吴妈妈同娘说过,云州来人找过县城里几家官媒。还好有娘压下,所以你们才未碰上。” “真是多亏夫人,此事我已告知娘,她说定不会应承那边。” “那就好,你也不用太过忧心,那陈知州怕是也风光不了多久。” “这是为何?” 巧姐笑出两朵酒窝:“还不是我爹出的昏招,不知为何陈知州还真听了,上书要官家交出这些年兼并的田地,其产出用于朝廷征战北方蛮夷。” 于政事宜悠却是云山雾绕,不过这句话她却出奇的听懂。 “奏折可是已经交上?” “那是自然,我娘说过:不等陈德仁咬世家豪强一块肉,越京那些人精能先把他剁成肉泥。” 宜悠拍拍脑袋,前世她出事时,陈德仁即将高升回越京。按理说,他一路仕途平顺,不该多此变故。 “他上这种分忧的奏折,圣上不会有所褒奖?” “分忧?这几年大越风调雨顺,此战国库完全能供得起,他这哪叫分忧。折子一旦上去,指不定会动摇民心。我看啊,她是被新来的监军大人逼得狗急跳墙。” 宜悠将事前后串联,因她前世着急入县衙做妾,家中才会为她与救命恩人穆然定亲。而后因她悔婚,穆然远走天涯,也无廖将军派子侄为云州监军一事,陈德仁春风得意,自不会做这等荒唐事。 重生后看似不起眼的一点改变,却促成了如今后果。她本无意多做报复,如今陈德仁自取灭亡,她也算一吐胸中郁气。 “看你如此高兴,莫非平日与陈大人不睦?” 巧 姐鼓起腮帮子:“那是自然,我爹连续三届吏部考核皆为优等,三年前本应升任知州。你那套翡翠头面,连着这套鸡血石的,均是当时娘为我打造。本以为板上钉钉 的事,圣旨下来却是被别人摘了桃子。非但如此,新任知州上任时多番为难我爹,我娘使出百般手段,今年才有所缓和。” 原来还有这般因果,宜悠想起自己拿牡丹糕同章氏谈判时,她那厌恶又无可奈何的态度,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跟你说太多,日头也高起来,我得去给娘请安用膳。你好久来一次,留下一道陪我可好?” 宜悠倒是想,可四合院中还有若干事在等着她。 “今日有集,又得补货,我得早些回家帮娘干活。” “那可真是不巧,罢了,那就改天。” ** 自县衙出来时已是辰时,挽着空食盒,她毫无形象的伸个懒腰。再抬头时县衙大门打开,穆然从内徐徐走出。 “宜悠,你来拜会夫人与小姐?” 稍稍加快的心,感觉到他这客套的态度,立刻恢复平常。 “正是如此,穆大哥手中可是官袍与官印,恭喜你走马上任。” 穆然随手打个包袱背在身后,低头就见她还未来的及摘除的翡翠耳坠。耳坠呈圆形,中裹一小圆,象征着圆融如意。他未管其意,只觉那耳坠得意贴住小巧耳垂,当真是艳福不浅。 移开眼,他尽量压住声音中的激动:“多谢。” 见他主动跟上来,横着拉开三尺,她只得找寻合适的话题:“穆大哥此番升官,可是要搬入新府邸。” “家中只我与穆宇二人,太大的宅子也无用。” “如此也有道理……” 两人间再次陷入沉默,眼见还剩一半路,她不得不绞尽脑汁。 “穆大哥,我却有一事相询。” “何事?” “昨日在云林村,你说沈福海为朝廷叛贼,最严重可诛九族。长生如今虽已脱离沈家族谱,但血浓于水,日后他是可会被诛连?” 穆然沉默,斟酌着言语:“莫说是和离,便是分宗,长生当还算三族之内。若有心之人揭发,此事也不可逆。” 本是无心之言,这下宜悠却是真的担忧起来。她冷眼瞧着,春生不会有太大出息,若到时程氏孤注一掷?向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 “这下可如何是好。” “论理说,云林村沈家族人比你们确是要近一些,此事他们定更为担忧。” “你说得有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恩,你若实在不放心,那我修书一封给廖兄。此事在他那留个底,往后也好转圜。” 巧姐一番碎碎念,宜悠却是知晓了廖其廷来历。此人乃大越镇国将军之侄,其父跟随廖将军征战,马革裹尸。他自幼被廖将军抚养成人,其关系比之亲子也不差。若此事在他那备案,日后万一出什么岔子,朝廷办案官员也不好咬着追究。 如此她可安枕无忧,可这样一来,她便又欠穆然一个人情。 听到他这么痛快的帮忙,她自是心生愉悦。往常她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邻里来往多贴补些。可如今他已有心仪姑娘,若是那边知晓醋意大发,毁了他中意的姻缘,那岂不是大错特错? 想到这她小声问道:“穆大哥如此我自是放心,可会不会于你有碍?” “不会。”能帮到她,得她愁眉舒展,他心下正舒坦着。甚至他想着,或许帮多了,宜悠心里也能多一点他。 “你且好生想想,会不会有人不高兴。” 穆然沉吟,而后肯定的说道:“穆宇听了只会高兴。” 宜悠只觉周身冰火两重天,或许穆然并未对那姑娘心生爱慕?可眼角余光一扫,她正看到包袱角露出来的那方帕子。比起昨日的皱巴,此刻它平整的折叠,好生搁置在里面,想来定是他连夜好生整理一番。 “你再多想想,除却穆宇,还有没有别人会心生不愉?近处未有,远处也有可能?” 穆然紧紧包袱:“我知道了!” 宜悠心里一咯噔,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穆然肯相帮,你好生接着便是,为何要亲自捣毁此事。 “几日前你见廖兄那般,可能有所误会。他这人虽有脾气,可心肠却是极好,定不会对此多做为难。” 说完见她面露苦恼和懊悔,他终于忍不住拂过面颊,轻扫那小巧的耳垂:“别想太多,此事我心中有数。” 宜悠只觉被他摸过的地方发烫,低头捂住脸:“那便有劳穆大哥,你已到家,我也该快些回去。” 说完她如背后有狗追着咬般,捂脸朝路劲头走去。 穆然却是低头望着手掌,那上面还残留着温暖且柔软的感觉。 她这是抗拒?还是害羞?想到后者,他心中也涌出一股甜意。姑娘家的心思难猜,他且当这是害羞,最起码想着也能欢快。 ** 归家后便是好一阵忙碌,时值中秋,宜悠便想着做些月饼。 做得好可送人,差强人意也可趁着赶集稍低价卖出去。李氏本不欲她太过劳累,可听闻可能诛连后她便改了想法。趁着如今安生多攒些银钱,日后不论发生什么,日子总也有依靠。 做月饼、卖包子同时准备及笄礼,她闷在四合院中,没过几日便到十五。 这一日天没亮李氏便起来,烧开水加在新做的浴桶中。冒着氤氲热气的偏房内,她亲自给闺女擦背洗头。 “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洗得干干净净,也有个好兆头。” 宜悠看着水面上李氏那红了的眼眶,低头将脸埋在热水中。背上轻柔的抚摸传来,耳边传来她深长的叹息。 蓦然间她想起李氏的前半生,幼年不幸婚后辛苦,美貌险些误她一生,如此险恶她都坚忍的活下来。即便搬入县城有了下人,她也坚持去干先前那些活,从不肯多歇息一刻。而对她和长生,她却是极尽全力的宠爱。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了,她的身上不仅寄托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更背负着李氏半生对幸福的向往。所以前世她入知州府为妾,她会一病不起;这辈子她即便她再出格,她也会一日比一日轻松。 “擦完了,可别闷着。” 撩一把水到脸上,她仰起头逼回泪水。为了李氏,她也得活出个人样,越活越好。 “娘,洗太久憋得慌。” “也是时候出来,不然头发可干不了。” 宜悠钻出来,擦干身上后穿上新做的亵衣。鸳鸯戏水的肚兜出自李氏之手,料子用的丝绸,虽不若官家面料名贵,但精致的绣工足以弥补这一切。一袭红袍用布庄自京城运来的细棉布做成,紧合着她的身段,针脚细密。 “碧桃,你来打着扇子,给她吹吹头发。” 待头发差不多吹干,李氏亲自给她梳起,盘了个云州不常见的凌云髻。 铜镜中她云髻高耸,未上浓妆的鹅蛋脸端得是清丽无双。李氏扭头,默默的擦去眼角泪珠。宜悠起身将帕子递给她:“娘,这样让长生笑话。” 适时长生跨过门槛,抬头愣在那,半晌道:“姐姐是仙子!” 宜悠点点他鼻子:“那娘呢?” “娘……让我想想,娘是大仙子!” 李氏看看长高一截的儿子,再看娇艳的女儿,这么好的日子她伤春悲秋个什么劲儿!抿唇,她笑得格外舒心。 ** 忙完这一切,宵禁已开多时。李氏也换上新做的大红对襟袍褂,长生同样是新袍褂。 章氏派来的轿子到门口,嘱咐同样换了新裳的碧桃和刘妈妈好生看家,三人上了两顶轿子。 很快便到县衙,下轿时宜悠着实吃了一惊。正院处处张灯结彩,这般排场,竟只比巧姐成亲时低一点。 李氏有些拘谨:“拜见夫人。” 章氏忙拉住她,对着吴妈妈说道:“人都说女肖父,我看应该是闺女像娘才对。” “还是夫人眼力好,老奴方才看了好一阵,竟是没想到此处。” 李氏尊敬丝毫未减,举手投足间却不再那般拘谨。她同吴妈妈一道,摆着果盘点心,力所能及的帮忙。宜悠却是被巧姐拉紧内室,后者紧张的告知于她。 “我娘邀请宾客,知州府那边已经知晓,今日你及笄。” 宜悠无所谓的笑道:“今日如此多人,知州府还能强行把我拉走不成。早晚都得有这一遭,赶在今日倒也省得日日担惊受怕。” “也是,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 两人又叽咕好一阵,直到临近中午,宾客来全,及笄礼也要开始。 正宾理所当然的是县丞夫人,赞者则分别由老县尉之妻及师爷之妻代任,有司是县衙中有老有脸的妈妈,宾众则是县衙其余人。一场及笄礼,来者并不算多,可无一不是云县城中有头脸的妇人。 或许这些人不若商家那般富裕,但其意义却是大相径庭。 赞礼到位、开礼、主宾入席、笄者出东房、宾盥、梳发、加冠笄、乃蘸、赐字、三拜、聆训、答礼,繁琐的步骤后,终于礼成。 章氏将翡翠钗子插过她的流云髻,而后笑道:“我看宜悠两字就极好,不若以此为字。” 先前唤她二丫之人着实不少,经此一事,众人心中都留下一道痕迹:她已不是云林村出来的那野丫头,而是被县丞夫人看中的宜悠姑娘。她顾念沈家那是人心善不忘本,若是沈家还有人妄图用孝道压她,那就是不知所谓。 礼成之后已过晌午,章氏早已命人备下菜肴。来人不多不少,刚好凑齐两桌。众人纷纷入座,还未等开席,吴妈妈疾步走进来,皱眉看她一眼,附在章氏耳边说几句。 “既然来了,那便请进来。” 不多时,垂花门外一衣着富贵的婆子走进。宜悠却认得,她正是尹氏奶娘。奶娘极受尹氏看中,就连老夫人亲赐、育有陈德仁嫡长子的梅姨娘见了,都得恭敬的唤她一声尹妈妈。 “老婆子给各位夫人请安。” 章氏也不叫起,而是热情的问道:“今日中秋,妈妈不陪着尹姐姐张罗,怎么屈尊光临寒舍。” 尹妈妈也不恼,瞄向她头上的冠笄,再看一眼未来得及收回的香炉、草席和蒲团。 “这是有姑娘及笄,今日又是中秋,夫人真是双喜临门,老婆子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 章氏只做糊涂状:“尹姐姐也真是,自己身子重,还派得力的妈妈来恭贺中秋,这份恩情且我记下。吴妈妈,等会你再带一份谢礼,代我拜会一遭。” 吴妈妈忙应下,尹妈妈起身走到宜悠跟前。 “夫人当真仁慈,我今日前来却是为着宜悠姑娘。前些时日在知州府,她与我们老爷在亭□□度雨夜。夫人说,这是好人家的姑娘,怎么都得给个名分。这不,老婆子今日便来讨要姑娘的生辰八字。” 满座哗然,少数人甚至已开始对雨夜浮想联翩,章氏脸更是一黑到底。若是尹氏这般说也就罢了,一个老妈子,竟敢公然无事她话中拒绝之意,得寸进尺。 比起所有人,在场李氏更为着急。她早料到有这一日,也准备好应对方法,事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怒气。 欺人太甚! “妈妈所言不妥,宜悠归家时,已将当日之事一一道明。当日承蒙知州大人关照,她局于侧院一夜安眠。且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我断不会允其与人为妾。” 尹妈妈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夫人所言不妥,恕老婆子妄言:我们老爷出自越京陈家,未满而立已是一州之长,实则前途无量。令嫒今朝过府,若生下个哥儿,弱冠后受荫封,那她便是诰命夫人。此般尊贵,岂能是‘妾’之一字可概括。” 巧舌如簧,宜悠算是见识了。正当她欲说话是,巧姐却站出来。 “你这妈妈好生可笑,画饼充饥玩得倒不错。那日在知州府,我与宜悠同塌而眠,一直到天明未曾分开,我怎不知什么共度雨夜。” 尹妈妈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姜家二百年名声毁于一旦,章氏护犊之心传遍云州。再借一把个胆子,她也不敢乱编排巧姐。 “小姐莫要着急,撇开此桩,我家老爷一州之长,夫人出自越京尹氏,两人诚心迎宜悠姑娘过府为贵妾。在座各位还请赏脸,给夫人一个脸面。” 她这般说,众人倒是迟疑起来。男女之事自是讲究你情我愿,可抛却此桩,知州一手遮天的本事却是不容动摇。是以如今,多数人竟是意动。 不过一商户之女,给知州做贵妾也算抬举她。劝说两句,全了知州和夫人脸面,彼此皆大欢喜。 一时间三喜临门之声不绝于耳,章氏拉下脸,院中终于安静。 宜悠自始至终坐在那,早几日得知陈德仁大树将倾,她并无太多忧虑。只是陈德仁并未倒台,章氏还不能明着与其唱对台戏。如何不伤知州颜面的度过这一遭,却是个麻烦事。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县丞自前面走来,背后跟着穆然。 “宜悠姑娘,你是怎生想的?” 尹妈妈逼迫过来,宜悠扬唇:“妈妈来的着实不巧,宜悠已经定亲。” ☆、第七十三章 此言既出,就连李氏也险些绷不住。闺女何时已定亲,怎么连她这做娘的都不知道? 眼角和嘴角共同抽搐,在她看到尹妈妈那明显不信任的神色后,赶忙恢复正常。可此时已经晚了,尹妈妈打眼扫过来,又是笑容满面。 “这可真是喜事,方才怎未曾听说。不知姑娘定给了哪家,老婆子也好给你贺喜。” 话音中满含杀气,究竟是哪家儿郎,能让你舍弃风度翩翩的知州大人。 李氏却深知,她必须要帮着闺女将此事圆过去。 “不过是个普通的哥儿,等到六礼走完,妈妈若是不嫌弃,烦请来喝一杯水酒。” 尹妈妈笑容淡了些:“夫人何必吞吞吐吐,今日中秋,说出来也让大家喜庆喜庆。” 巧姐将瓷杯拍到桌上:“妈妈好奇心倒是挺重,宜悠你就偏不要告诉她,让她抓耳挠腮的猜去。” 章氏拍下女儿肩膀,斥责之色并不达眼底。 尹妈妈脸上笑容悉数消失不见:“看小姐这般说的,莫不是要为难我。沈夫人,今日老婆子乃是奉夫人命前来,回去总要有个说头。莫非是夫人看不上知州,故意拿这个搪塞;还是真有心为难我这老婆子。” 宜悠撇撇嘴:“妈妈这是想哪儿去了,夫人和气,我娘话语间也无不敬,哪来的为难。” 尹妈妈一番话挨了把软刀子,干脆使劲攥着她的手腕:“姑娘家这是害羞了。” 宜悠并未如她所言做女儿家羞涩状,而是光明正大的抬起头。这一眼却让她愣在那,穆然站在拱门处,目光复杂。仔细看去,他的肩膀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看到尹妈妈进而想到知州大人心生不愉,或是进来天寒而起了伤风。 还是被她突然定亲给刺激到?最后这点想法刚冒头,就被她压下去。男儿家不比姑娘面皮薄,穆然若是心悦于她,定不会走个路都隔在街两侧,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来跟妈妈说说,夫人向来仁慈,若是份好姻缘,她不定会送点什么。” 尹妈妈的手极有力气,掐得她手腕有些疼。 眼见挣脱不开,一直震场的章氏站起来:“老爷忙完前面,也过来了?” “恩,今个事情多,辛苦夫人。” 自打巧姐亲事生出变故,陈县丞一颗爱女之心全开,往日那点花花心思皆老老实实的收起来。这几日他忙于查没姜家千亩良田,大捞一笔后心情极好。 “无碍,府上这会还来了贵客。老爷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便是知州夫人的奶娘尹妈妈。” “哦,夫人你们说,我只坐一会。” 章氏命吴妈妈给县丞带来的几人上茶,而后她招呼尹妈妈坐在一旁。 能上桌之人全是官家夫人,不管其夫婿官职大小,总与被主子捏着卖身契的奴仆不同。尹妈妈此时坐的绣墩,便位于圆桌下手。 宜悠手腕终于重获自由,看着上面一片青黑,尹妈妈手劲可真大。半年前撞在炕桌上不过青紫几天,如今她握了这么会,竟然已经青了。 “翡翠,你去我房中,取一贴活血化瘀的膏药。” 巧姐的声音提醒了李氏,她忙敲过来:“疼不疼?” 宜悠一咧嘴,而后无所谓的笑笑:“这会已经无事。” 尹妈妈丝毫不觉周围了然的目光,此刻她璨然一笑:“姑娘家这般青葱水嫩,更是得找个富贵人家,可心的好好疼宠。老婆子看人还有几分颜色,你且说说,我相看一二,回府也好告知老爷夫人。” 宜悠脱口而出时,便没想过尹妈妈会好打发。退一步,即便今日打发了,她一日不过小定,那边随时可以抬轿来迎人。 士农工商,不仅是说着玩。士族买卖下三阶为奴为婢完全合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是戏文中才有的传说。据她所知,若是明日陈德仁不忿一刀剁死她,最严重的后果,不过是京城陈家出些银钱交予官府赎罪。一般情况下,杀人之事压根就传不到有司案桌。 章氏抹一下茶杯:“既然尹妈妈如此好奇,那你便说了罢。” 巧姐朝她眨眨眼,宜悠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云林村那么些人,她便是随便说一个搪塞又如何。 李氏却着急,当着这么多人面,闺女若是说出来,那也差不多都得嫁。不是她自夸,闺女这份好颜色,怕是没人会乐意退亲。 此刻她心中五味杂陈,早知如此还不如同穆然说声。便是有心仪之人又如何,远在天边,还比得上自己如花似玉的闺女。说一下又不会如何,不定他就应承下来。 “这一番吞吞吐吐的,莫不是在骗我这老婆子,还是看不上我们老爷。” 宜悠撇撇嘴,如今她还真看不上陈德仁。 巧姐的意思她明白,可随便说一个,她还真说不出口。扭头朝穆然看去,对方正襟危坐,搁在双膝上的手紧握着刀柄。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缓缓抬头。 ** 穆然进垂花门时,一颗心只觉如坠冰窟。 宜悠竟然已经定亲,未来夫婿不是陈知州,而是云州的某位郎君。 未见面的这五日,他幻想自己可以云淡风轻。但日夜的思念却不能让他自欺欺人,十几岁初上阵杀敌,被血沫子喷一脸时的恐惧他都能克服,可这道情关他却是无论如何都闯不过。 白日神情恍惚,夜间春|梦连连。就当他忍不住打算待她及笄后尝试一次时,天上泼下一盆冷水。 她已经定亲了! 多日的心理建设全盘崩溃,他也只能躲在一脚,用沉默掩饰自己的愤怒。可天知道,他手心已经撤烂了刀穗。 察觉到有人看他,他唯恐露出马脚,迟疑的抬起头,才发现她神色间的为难。 立时,被打击走的理智回笼。穆宇日日呆在沈家,定亲如此大的事,他怎会一无所知。定是宜悠听进了他那日的话,觉得与人为妾不易,畏于知州势力大,只想委婉的拒绝。 所以如今,她被问到尴尬的境界,已是无从应答。解决困境的方法只有一个,那边是说出定亲之人。 突然他脑中蹦出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这样既可以解宜悠眼前困境,又能一偿他所愿! 越想他眼睛越亮,当日听说廖将军起复时,都未这般愉快过。 “想来姑娘是在腼腆说笑,既如此……” 宜悠见穆然抬头,忙收回目光:“妈妈着实误会不轻。” “哦?姑娘放心,老爷和夫人皆是宽宏大量之人,定不会计较你一时失言。” 宜悠即便强撑着,也不能让她瞧出来:“妈妈竟是说笑,这事如何好大张旗鼓的道与外人。” 尹妈妈拍下脸:“在座夫人哪能说是外人,也就老婆子我算得上。姑娘若是告知,我定不会与那嘴碎的婆子一般。” 眼瞅着她又要抓过来,李氏忙将闺女护在身后:“二丫,好好摁着膏药。既然知州夫人定要得知,那我说出来也无妨,此人不是旁人……” “是我。” 突兀的男声凝固了整个小院,尹妈妈抬起来的手臂直接僵在半空。 穆然走上前,站在宜悠身侧:“定亲之人便是我,六礼未全,我本不想过早透露。” “什么?”第一个震惊的是县丞,这新任县尉可是他看好的女婿。 “穆大人。”尹妈妈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自打廖监军来后,云州便不再是自家老爷的一言堂。对于他手下的一号狗腿子穆然,连她这个下人都能数出祖宗三代。 旁人还好说,两边本就是敌对,如今也不再却这一桩。况且传出去,县尉的正妻与知州的贵妾,哪个更好不言而喻。 ** 这边宜悠看着石化的众人,眼神无声的同穆然交流。 “你这么做,不要送你茉莉花手绢的姑娘了,傻不傻?” 后者耸耸肩摊手:“我乐意。” 她一乐,舒展开面容:“谢谢你,真是委屈了你。” 后者摇头,似乎不用她道谢。 ===--- 这是宜悠的视角,穆然这边却是另外一种理解。 面前姑娘颇为激动:“为什么出来的人是你,我娘打算说出一个俊俏的小郎君,比如吴掌柜家哥儿那般人。” 见她责怪,他赶紧战平肩膀站直了,双手紧张的分开,却不敢去碰她:“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与你解围。过后你若是不愿,等风声松了可重新嫁人。” 对面终于松开一口气:“也行。” 他摇摇头,心下苦笑,面上还得装着一派云淡风轻。 ** 鸡同鸭讲一会,众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穆然对尹妈妈点点头,而后看向县丞。 “实不相瞒,家父因当年李家之事对伯母十分愧疚。临终前他留下遗冤,希望我能与伯母的闺女结亲。家父说时,并不知我已在北方受伤,是以这些年我一直将此事搁在心底。” 尹妈妈脸已黑成锅底,她怎会看不出穆然在扯谎,可偏生她无法戳破。 “两家渊源还真够深,咯咯。” 李氏即便再疑惑,此刻却是极为满意。尤其她看到穆然那俯首帖耳的模样,分明是对自家闺女满意之至。那傻丫头看不出来,她却是一清二楚。爷们都粗心,那茉莉香帕子,怕是他随手抓来带在身上的。 “乡野之事,我也不便向各位夫人提起。然哥,那么多年你爹还想着此事,我都已经忘了。” “事关伯母婚姻大事,爹却是一刻都不曾忘。” 李氏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十几年前她虽貌美,却从未在县城露过面。记得薛家请来的媒婆进城时,便是由穆然的爹引着。当时她未往心里去,如今颇有种拨开乌云见日月的感觉。 章氏压住丈夫,既然巧姐无意,她也不欲多做为难。 “你们瞒得可真够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说出来倒也好。” 尹妈妈在一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见两人神色间的生疏,她干脆撕破了脸:“这事老婆子我可不信,莫不是看我人生地不熟,故意做那假亲吧?” 说罢她看向穆然,虽然是对手,但她却清楚云州有多少好人家盯着这位年轻的县尉大人。好好的官家小姐不要,非得同知州抢一个商户人家的姑娘。不就是稍有些姿色,等官做大了,想要什么样的美妾没有? 章氏拉下来脸:“妈妈,县衙可不是知州府。” “夫人何必动怒,老婆子我不过是为县丞大人着想。朝廷命官之妻皆有诰命,若是出个李代桃僵之事,怕是……” 陈县丞正生气,巧姐哪里不好,好好的东床快婿竟被那宜悠给截胡。可本心里,他也不想帮着尹妈妈打压自己手下人。是以现在,他托着双下巴保持沉默。 宜悠这会却是想了很多,看李氏神色,前世她与穆然定亲后背后竟还藏着些许秘密。掩去这些复杂的心思,她却看得明确。 她已然动心,若夫婿是此人,那定是再好不过。至于那位茉莉小姐,她并非有心抢夺良缘,那点愧疚感可以忽略不计。 “妈妈何出此言,莫非是知州夫人亲自嘱咐于你,不顾场合打破砂锅问到底?” 章氏掩面,却隐藏不住抽动的肩膀。再接尹妈妈一个胆子,她也不敢承认尹氏如同碎嘴的老妈子般。 “不管是知州夫人的意思,或是单纯妈妈好奇,今日还是说清楚的好。” 说罢她双手滑向脖颈处,红绳溜出来,带出一颗滴溜溜转的转运珠。 “便是此物,穆大哥身上也有一个。” 慢说别人如何点头,巧姐却是大惊。她尤记得,上次来时宜悠便带着此物。而那时在床上,她还问过自己为何不选穆然。 莫非她是在耍她? 宜悠自然敢拿出来,那便是有完全准备。退后一步,她在巧姐手心划个叉。这是两人间暗号,巧姐本不是多疑之人,此刻也清醒过来。 “我说你拿这珠子当个宝贝,原来是文定之物。” 这一说更是印证了定亲之事非虚。 宜悠笑得腼腆,白皙的面庞上恰到好处的一抹红晕,晃得穆然眼晕。亮出脖子上的转运珠,他呆呆的看向宜悠,眼中满是宠溺和喜悦。 章氏站出来:“今日还真是双喜临门,看俩孩子羞的,怪不得不肯说出来。” 领头的都已发话,方才劝她做妾的众家夫人忙改了风向,直夸两人天作之合。不带花样的巧言,说得宜悠脸色都有些挂不住,恨不得立时钻进房里不见人。 ** “事已至此,我也不多留妈妈。尹姐姐如今身子重,等过几日我便去探望她。” 章氏翘起唇角,在嚣张的尹氏手下熬过几年,她心里憋着一口气。陈德仁自己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下次见面还不定如何。 “老婆子告辞!” 她前脚走出,后脚吴妈妈待人端上一盘盘月饼。 “今日中秋,按理大家合该聚聚。不过我也明白,这日子谁都想跟自己一家子过。趁着下午吃完月饼,天黑前咱们都散了。” 众人忙谢过县丞夫人体恤,目光也不再焦灼与宜悠与穆然之事。 吴妈妈指挥人上好后,便以钱叔之妻的身份敬陪末座。咬开一个小月饼,她当即点头:“宜悠姑娘手着实巧,这月饼饼往年的倒是好吃不少。” 宜悠笑道:“不过是换了馅料,大家吃着新鲜。” 巧姐搭在她胳膊上,趁着方才一阵,她已听明前因后果,如今自是无丝毫愠怒。 “先前我也吃过肉馅的月饼,可总不是这滋味。穆然可真是有福气,宜悠这手艺,整个县城都是数一数二。” 宜悠递给她一只月饼:“你还是快些吃,莫要再打趣我。” 两人声音并不小,众人也跟着夸起了宜悠的好手艺。方才夸姻缘,那是碍于章氏不得不言。这回的手艺,却是出自真心。 师爷夫人说:“沈家那包子还真是好吃,每次赶集我都得命人多买些,中午吃一顿,晚上稍热热再吃一顿。” 她旁边微胖的书吏接道:“是啊,我听说五谷斋开业当日,沈家送了个饼屋。那屋做得跟真的似得,我那孙子看着都欢喜。” 稍显瘦削的另一位夫人趁机对章氏表忠心:“最好的还数巧姐那喜饼,虽然姜家坠了百年清名,但谁不知道夫人办事妥帖,巧姐是个有规矩的大家闺秀。” 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巧姐吞下最后一口月饼,与她商量道:“我看你做得也很好,不如开个点心铺子,单卖包子着实太浪费这好手艺。” 众人眼前一亮,那喜悦发自真心。宜悠也从被定亲的喜悦中回过神,是啊,她一直想着开间包子铺子,却忘了其它。 县丞内的点心多是桃酥和切糕,几百年下来少有新鲜花样。她知道的花样却多,稍微改改,未尝不能做好。 “我再想想。” 主意是很好,可她得先攒够买铺子的银钱,找到合适的铺子。 ** 用着月饼又说了会话,宜悠巧妙地周旋在众人中间,偶尔锦上添花的说一两句。她态度不卑不亢,加上章氏和巧姐相帮,面上竟是与这些夫人混个脸熟。 黄昏时分,宴席终于散了。李氏带着她走出来,两人忙往家赶去。 四合院中碧桃高兴的抱着钱匣子给他们开门,乐呵呵的报着,今日中元集上人很多,包子早早的被抢完。 “又是这么多钱,你听听,这声音多好听,像戏里的摇钱树。” 叽叽喳喳的说着,半晌她终于觉得气氛不对。恋恋不舍的放下钱箱子,她缓缓退出去。 “刘妈妈,你做着晚饭,多做个锅包肉。” 吩咐完李氏关上门,拉着宜悠坐上炕。 “二丫,你是如何想的。” “娘,当年你与穆大哥的爹爹,究竟有何事?” 看着坚决的闺女,李氏明知她想岔开话题,却还是不得不说:“你现在随了娘年轻时的性子,那时娘好强,穆家几个哥儿调皮,一来二去也生了些口角。少年冲动,便将我的事告知了县城里的薛家。至于后来如何,你应当清楚。” “薛家,究竟是哪家?” “傻闺女,如今你还没想过来?你要刘妈妈查得那绣坊,主家正是姓薛。” “原来是他们,可那已故的薛家父子,当年均不是那年纪。” “绣坊是薛家二房,来的人却是薛家长房。薛夫人不卖绣房,就是怕孤儿寡母没了产业,空有银钱无依无靠保不住。” 宜悠止不住点头,薛夫人最大的顾虑不过是自家幼女,这样她却对商铺之事倒多了几分信心。 “娘这边已经说完,你呢?二丫,娘瞧着穆然不似对你无意。” “你当人人看着你闺女是香饽饽,方才我离着穆然近,看他那模样,定是因着邻里亲近才勉强答应。” 李氏有些头疼:“你这驴脾气,咱们日后看看便知道了。” ** 却说这边,穆然因要安排中秋晚衙役当值,比宜悠稍晚出来一会。 摸摸挂在脖颈上的转运珠,他脚步轻盈的往家中赶去。打开门时,就见穆宇正蹲在井边,为两人洗衣裳。 “你不用做这个,放着等我回来就行。” 穆宇翻个白眼,一张小包子脸胀鼓鼓的,心情好的穆然只觉可爱。 “哥哥如今是县尉大人,怎么能做这等琐事。没有嫂嫂,只有我来照顾你。” 穆然拎着双肩提起他:“你这么想要嫂嫂?” “切,我才不想,我想要二丫姐。哥不是答应过我,等及笄要去沈家提亲,这几日不见你托人请官媒,定是在骗我。” “没有骗你。” 穆宇皱起的包子脸露出笑容:“当真?” “恩,方才我已与你二丫姐过了文定。不过,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若是她不愿,我也不会多做勉强。” 哥俩坐在院中躺椅上,好一会才弄明白事情首尾,穆宇大喜大落的小脸微微露出笑容。 “这叫什么来着,老天爷都在帮着哥哥。我听坊口婆婆说,烈女怕缠郎,哥你可要加把劲。” “见天不学好,你可别带坏长生。” 穆宇撇嘴:“这话就是长生告诉我的,其实他也怕有人抢姐姐。如果是哥哥你的话,我会去帮忙。” 穆然拿出帕子给他擦擦手,而后陷入沉思。宜悠对他那般抗拒,他这样凑上去是不是不好? 可随即他又想起那天姑娘家颤抖的双腿,她已与陈德仁有了首尾,若是嫁给别人少不得收婆婆白眼。而他全然不在乎,他可以护着她。如今县尉差事不多,他有充足的精力去干些体力活,让她不再那般劳累。 穆宇的话也有道理,或许,他可以尽力争取一下? 自躺椅上站起来,今日发生此事,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沈家拜访一番,先这般吧。 ☆、第七十四章 穆然说干便干,摘取乌纱蝉翼帽,脱下垂坠感十足的蓝色绸缎公服,换上一袭普通的袍服,再重新束发。 “穆宇,进来换衣裳。” 门咯吱一下打开,穆宇从外面跑进来,蓝色粗布衣扣得整整齐齐,垂髫上沾着水珠。穆然将他抱到铜镜前,拿起篦子一点点为他梳着。 “哥,咱们是不是要去长生家?” 穆然点头:“等会你要注意些,莫要再过分随意。” 长生忙不迭点头,脸上始终挂着梦幻般的甜笑。他表现的越好,二丫姐做他嫂子的机会越大。有了这样的嫂嫂,他就不用跟云岭村那几个同伴一般,小小年纪便被兄嫂嫌弃。 “其实哥,几天前我听长生说,他们家想做个地窖,冬天存菜和肉用,不知为什么没做成。” “地窖,咱们院里就有。” “反正我们俩也用不多,哥,干脆你跟二丫姐说说,借给沈家用。这样二丫姐每次来取菜,我也能看到她。” 穆然放下篦子,取一红绳为他绑起头发。 “数你机灵。” 穆宇得意的吐吐舌头,他就喜欢漂亮的二丫姐,能天天看着,他绝对会很开心。 ** 这边李氏却是直接拒绝了长生出去疯玩的要求。 “这么早街上还没人,等过会穆宇来了,咱们吃完饭一块出去。” 听到穆宇,长生瞪大眼:“穆宇会来?” “一会准到,白天娘让人割了牛肉,今晚咱们涮锅子吃。” 宜悠惊讶:“娘,那锅子已经做好了?” 李氏白她一眼:“你这丫头,也不知整天想着什么,锅子按你说得打的,这会就挂在厨房里,刚才你没看到?” “从到家到现在,我压根就没进过厨房,怎么会看到,娘竟会编排我。” “行啦,出这么大事,等会穆然准过来,你先想想怎么说。” 宜悠望着外面的天色,未等太阳落山,月亮已经升起一个虚影。而她的心情也跟着天色一般,一边阳光普照,一边黑黢黢一片。 “咱们按照以往就行,不用过分亲切,也不用因此事而生疏了。” 李氏也想过来,闺女可是说穆然有心仪的姑娘家。这样一如往常,成不了的话也不会太尴尬,等真成了再亲近也不晚。同时,也省得给然哥无谓的心理压力。 “这样也行,你倒是说说,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宜悠心正乱着,被李氏这么一问,脸上一阵火辣。好在她不爱红脸,如此才没被看出端倪。 “我都已及笄,嫁给谁不是嫁。” 知女莫若母,李氏若有所思:“你能想开娘也就放心,先进屋换身衣裳,穿着这个哪能吃饭。” ** 宜悠刚进卧房,敲门声就响起。碧桃跑出来,隔着门缝往外面一看,忙拉开门栓。 “穆官爷、穆宇你们快请进” 说罢她扯着嗓子朝里喊道:“夫人,穆官爷和穆宇来啦。” 穆然牵着穆宇迈过门槛时,李氏已经走出来,见到两人她忙扬起笑脸:“我正想着叫碧桃喊你们来吃饭。” 见她并未愠怒,穆然原本忐忑的心平静下来:“今日午间多有得罪,沈伯母万莫往心里去。” 李氏迟疑,他这般客气,是准备退亲还是礼貌使然?看他新换下的衣裳,她比较倾向于后者。若是打算不作数,直接穿着公服摆出官威来,那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我正想于你商议此事,咱们等会且吃着慢慢说。” 穆然趁机说出地窖之事,李氏未立马答应,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刘妈妈,把那牛肉全部切了,今晚咱们好好吃一顿。” 这话的功夫,宜悠也换完衣裳出来。一天下来,原先繁复的凌云髻有些杂乱,她便随意盘个双螺。乌黑及腰的发丝分成两股,盘于双耳之上,两条蓝色缎带扣住后,沿着耳垂顺溜溜的下来。 李氏早已为她准备好及笄后的衣裳,比着缎带颜色,她选了一袭水蓝色剪绒滚边的长裙,套上后照照,铜镜中黄晕的人影褪去青涩,多了丝介于少女和小女人间的妩媚。 “娘,穆大哥你们也来了。长生快出来,穆宇来找你。” 正房左后手茅房内跑出一溜人影,长生挽起穆宇的手,两人叽叽咕咕的一路到他的东厢内。 “二丫去沏壶茶,这事咱们也该说说。” “恩。” 穆宇心却是再悬起来,一般女儿家此时不该是害羞带怯?宜悠如此落落大方,难不成根本就没那意思?望着她越发美艳的容颜,他感觉自己心里如装了十五个吊水桶,七上八下的。 若是从未有过希望也罢,如今瞧着一点苗头,他竟是再也不想放下。 “不用忙,我喝白水便好。” 宜悠早已听到李氏吩咐刘妈妈,在房内时她便气闷。牛肉不同于猪肉,大越尚武,马为军用,农耕之事则全由牛和驴子负责。是以朝廷有严令,非逢年过节平民不得宰牛杀驴。 即便是中秋团圆夜,一县之地允许宰牛之数也有定规。如此严苛的规定下,牛肉自然成了天价,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她用整块牛肉招待已是足够重视,没必要做女儿的再跑前跑后,自贬身价。 “厨房这会也快好了,等不那么烫口,咱们便在这桂花树下用饭。” 李氏横了她一眼:“也罢,你不是酿了些许桂花酒,这会正好用得上。” 见李氏眼中浓浓的威胁,宜悠终究未敢再反驳。打开库房,她认命的掀开米缸打酒。粉嫩的桂花花片片瓣飘在米上,随着提勺的搅动而流转。 想着穆然那副精神的模样,若他有心上人,此刻清醒过来后,应该是愁眉苦脸。可他不仅精神头十足,而且还好生梳洗一番,显然心情无碍,前面或许是她想多了? 眯眯眼,她打开另外一缸,酒气扑面而来。倒掉先前的桂花酿,她悉数盛上这种。 “二丫,叫他们俩吃饭。” “哎,知道啦。” 语调上扬,捧着酒坛子她走到两小门边,正听到长生那句:“你说的对,如果姐姐嫁给穆大哥,那我还可以天天见到她。” 当即她有些脸黑,早知道穆宇是人精,没想到他精到这地步,这么一小会就将粘她的长生说服。 “出来吃饭了,没听到娘在叫你们。” 房门打开,穆宇脸色讪讪的,过门槛时扬唇冲她一笑。 白面包子脸上唇红齿白,一下萌煞了宜悠的心。再想起方才穆然悉心打扮后那副器宇轩昂的模样,她心中仅剩的那点抗拒溃不成军。 “长生,咱俩挨着坐。” 李氏坐主座,穆然位于她旁边的主客,长生和穆宇站在另一边,剩余唯一一个座位,便在兄弟俩中间。 见平日粘她的长生纹丝不动,她颇有些头疼。她倒低估了穆宇,他不仅说服了长生,还让他倒戈,这哪是人精一词可以形容? “二丫,坐。碧桃,再上三个碗。” 碧桃上完,宜悠随口吩咐道:“今个中秋,你们想吃什么,就自己起火做,也不拘那点银钱。做出来早点吃,好好歇一晚。” 对于她这个小姐,碧桃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如今更是莫敢不从。 “是。” 石桌旁便只剩五人,中间蹲着一个大锅子,外边摆着六菜一汤,八个菜意思也是图个吉利。宜悠瞅着锅子下那团蜡一阵肉疼,富贵人家锅子一般用银炭,可他们却买不得银炭。黑炭有烟无法上桌,只得用这蜡烛代替。 蜡贵,她便另辟蹊径,将肉煮到八成熟捞出来,遇锅子中热汤涮一下就能用。 “然哥,今日多亏你站出来解围,沈伯母这第一杯酒便敬你。” 宜悠同样端起酒盅,贴着唇抿一口,一股辛辣传来。辛辣过后,则是夹杂着桂花香,回味无穷的甘甜。因着辛辣,这股醇厚的味道更显得珍贵。 “好不好喝?”长生好奇的问道,穆然满饮一杯,而后用筷子蘸下碗底,在两小舌头上点一下。 两人当即咳嗽起来,宜悠揪揪那垂髫:“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就不能随便喝酒。喝多了,有可能烧坏肚子。” 长生忙捂起肚子,指天发誓:“我长大之前,绝不会喝酒。” “恩。”宜悠点头:“穆大哥,多谢你,我也敬你一杯。” 穆然原本不胜酒力之言堵在喉咙中,看着她面颊上的绯红,他拉住脖颈间的转运珠:“你们不必多言谢,不瞒你们,此乃吾之所愿。” 此话一出,满院寂静。宜悠更是有些难以置信,他说的是真的?正当她准备松口时,眼睛却再看到他怀中藏的那方鹅黄色帕子。怀疑渐渐回笼,她满饮一杯。 “当着他们的面先别说这些,穆大哥,不论如何,我再敬你一杯。” 说完她端起酒盅,朝李氏眨眨眼,独属于母女间的默契,旁人一般瞧不出端倪。 ** 天色渐渐黑下来,一坛酒也因各种琐事而见底。 穆然舌头开始有些卷:“沈伯母,当真不用如此,此事真是我自愿。” 说完,他一头埋在石桌上,竟是昏睡过去。 “长生、穆宇,外面这么热闹,你们带上刘妈妈和碧桃,且出去热闹热闹。” 穆宇稍有些迟疑,长生哪会想到别的,拉着他就喊人往外跑。院内很快只剩三人,李氏端了锅子,默默的走到房内。 宜悠轻轻伸过手,戳戳穆然的发顶,后者不舒服的咕哝下,转过头轻轻打鼾。 “真醉了?醉这么彻底?” 宜悠苦笑,恨恨的掏出他怀中帕子,那股茉莉香还是浓郁。塞回他手中,她中指涂一点薄荷膏,在他鼻子边晃晃。 “穆大哥,醒醒。” 穆然睁开惺忪的眼,只感觉全世界有两个宜悠在晃。 “二丫……” 久违的称呼自他口中喊出,宜悠心中微微泛起涟漪:“你这是喝醉了么?” “我……我没醉。” 醉酒之人一般喜欢说自己没醉,宜悠心中有了把握。 她本就不是有耐性之人,十几日的猜测,早已耗得她心烦意乱。如今天赐良机,还是一次问清楚的好。 “刚才你说,定亲之事也是你之所愿,此话是真是假?” “定亲?嘿嘿,宜悠你当真是……好看,穆宇喜欢你,我也……也喜欢你。” 憨憨的语气,却让宜悠心里一阵熨帖。 “呆子,你喜欢我,怎么平日看着我就躲,一定是在骗人。” “没骗你,我从来都没骗过你……真的。”说罢,他一副指天发誓的模样,可惜酒劲太大,胳膊抬到半空又垂下来。 宜悠却看到他掌中那块刺眼的鹅黄色帕子,当即她气不打一处来,自他手中夺过,在他眼前晃晃。 “你喜欢我,那这是什么?” 穆然一把抓过,放在嘴上闻闻:“这是手,软软的手,跟二丫的手一个样。唔,二丫你别晃,我头晕。” 宜悠自他手中抽出来:“这帕子是谁的?” “什么帕子?” 宜悠有些不好意思问下去,反正她也有点喜欢他,如今这般知道他喜欢她,这些细节也不要再刨根究底。 可是她心里还是别扭,她向来是藏不住事的。 再次晃动帕子,她一字一句的说道:“就是这方黄帕子,看清楚了么,你天天贴身带着!” 穆然一把抓过去,藏在怀里傻呵呵的笑着:“二丫的帕子,我偷偷藏了起来,一直没敢告诉她,可惜,她都给忘了。” “什么?” 宜悠如遭雷劈,手无力的垂在石桌上,打翻一只酒盅。 帕子怎么可能是她的? 她用过好多次,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娘。” 李氏闻言从房中跑出来,就见闺女满脸焦急:“娘,你给我做过这样的帕子?” 说完她自穆然怀中扯出帕子,直接放在李氏怀中:“为什么他说,这方帕子会是我的,我分明没有印象。” 李氏扯过来,就着月光敲了敲,而后敲下她脑袋。 “傻二丫,这就是你的!” “不可能,自打用柳姨奶奶的帕子扳倒老太太后,我一直都很小心保管贴身之物。” “哎,你这一落水,不仅性子变了,先前许多事也记不清楚。难不成你忘了,这正是之前你带去水塘边清洗的帕子,还是过年时娘亲自给你绣的。” 随着李氏的诉说,隔着前世的遥远记忆重新回笼。就是今年年初,李氏攒了一点余钱,扯快布给她做新衣裳,剩余的布料绣了这方帕子。当时程氏给了她一块自绣坊中丝绸帕子,她便将这块布的扔到一旁。 如今瞧着,这细密的阵脚独特的滚边儿,不正出自李氏之手。先前她分明瞧过,怎生就忘记此事。 “不是还有件棉袄,那衣裳哪儿去了?” “你烧了三天三夜不醒,祖宅那边找来王道婆。道婆念了半晌经,说你是被水鬼附身。她就施法把那件棉袄烧了,权当去了水鬼。” 宜悠总算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闻闻帕子上浓郁的茉莉花香,她依旧疑惑:“那这香味是哪儿来的。” “娘也不知道,你问他!” 转头看向穆然,他已是四仰八叉的睡死过去。 “算了,也别折腾他。长生房间旁边不还空着,先让他睡在那?” 李氏本有些踟蹰,但想着自己与闺女的房间,留这么个大男人都不妥。 “行,二丫来搭把手。” 两人一左一右抬着他的肩,宜悠一个趔趄。这人平素看着魁梧,没想到却是真材实料。前世她也曾扶过陈德仁,丝毫不觉如此沉重。 “就在这吧,娘去给他煮碗醒酒汤。” “不急,我瞧着他喝不少,也不是一时半会能醒。醒酒汤本就腥臭,再凉了根本就没法喝。” 李氏总觉有些怪异,但听着有理也就应下。 待两人合上房门出去,原本“醉酒昏睡”的穆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捞起底下的靴子闻闻,一点臭味也无。比着铜镜一照,他发鬓还算整齐,没给未来岳母留下坏印象。 手中滑腻的触感仍在,他想着方才略带娇嗔的几句问话。 若再瞧不出宜悠对他有意,那他便真成了痴傻。实际上,在两人合力劝酒时,他已心生奇怪,所以将计就计的装醉。 将帕子握在手心,想着家中那一盒未曾送出的茉莉香。还是得找个时机说清楚,不过不能让他瞧见自己在故意装醉。 再次躺下,酒劲上头,唇齿间的桂花香,让他想起女儿家那娇艳的面庞。 盼了数年,今晚他总算能睡个安生觉。 ** 穆然躺下,李氏却是进了宜悠房间。 “然哥既然已经说了,这几日娘便去与他商议找官媒。那孩子没了爹娘,咱们总得多顾忌着点。” 宜悠此刻也带上点羞怯:“恩,不过咱们也别太掉价。虽说穆然千好百好,可穆家那一大家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李氏嗤笑:“那帮头发长见识短的,现在他们是后悔也来不及。” “娘,这里面有什么说头。” “这世上之人,多数是踩低捧高。穆然他爹人虽冲动,但脑子好使,那些年也算攒下不少家财。无奈人走茶凉,几年前他先走了,然哥还未及冠,丧事便交由族中来办。 虽如此,但棺木祭器,还有匠人修缮的坟,哪一样不得用银子。穆家嫂子本就悲伤病重,听到一口棺材要纹银五十两,一口气没上来,没等停灵三天也跟着去了。 死者为大,丧事不能不办。看他们俩孤儿,穆家人更是肆无忌惮。他家那侍弄极好的二十亩旱田,以五两一亩的价钱折给了族中,所出一百两,办完两场丧失一分不剩,还欠下族中些许钱财。穆然大怒下,待两老入土为安后便红了眼,将此事闹得四邻皆知。” 宜悠多少听过此事,当日程氏翘起兰花指,对穆家热闹幸灾乐祸,同时又大骂穆然不仁义。 “族长难做,族里好心帮忙,竟被人指着鼻子骂。” 当时她是这般说的,如今想起来她却遍体生寒。这些年大越逐渐平静,壮丁多起来,田一年比一年贵。穆家旱田,十两银子一亩都是便宜的。 “那棺木当真如此贵?” 李氏撇嘴,伸出五个手指头:“有这数就不错了,云泉山上全是上百年的大松树。伐一棵树,棺材店够用一年,几两银子也就是费点人工。” 这里外里算着,穆然竟是被坑去了几百两纹银。想着初见时他与穆宇身上破旧的衣裳,她心里一阵抽疼。 她本以为沈家这般已是极致,却从未想过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失去了双亲怙侍,他的日子想必更是艰难。 “娘,若是他来求亲,那咱们也别要太多彩礼。” 李氏惊讶的看她一眼:“我说刚才总有些奇怪,沈福祥不是爱喝酒的,你怎么对男人这些事如此清楚?” 当然是她悉数经历过一遭,宜悠却不敢提与陈德仁的那些糊涂事。 “他不爱喝酒,也从不喝醉,但沈福海却喜欢饭前二两饭后一盅。” “这也难怪,果然是女生外向。我这还没说什么,你便已经开始对他那般关心。” 宜悠撇撇嘴:“咱们娘俩干嘛那般客气见外,娘难道不也这般希望?难不成你还指着我那点东西去贴补长生娶媳妇?” “小没良心的,你们姐弟俩娘最稀罕哪个,你还能不清楚?娘可不是那些天杀的人家,生下来见是个女婴,就摁倒水盆里溺死;或是生个儿阖家当成宝,卖光所有闺女也要供他吃香的喝辣的。” 察觉到李氏搁在腰间,满是威胁的手,宜悠忙乳燕般的扑在她怀里:“娘你最好了,你好好歇着,我去煮醒酒汤。” ** 醒酒汤并不难煮,可宜悠却是用了心思。 她知道有一种秘方,虽然麻烦点,但煮出来的汤并不似往常那般腥臭。 收拾干净灶台,她扑闪着扇子,一点点在砂锅中煮着。过了三遍,一盅汤总算出锅。此时已过一个时辰,大门嘎吱一声敞开,长生和穆宇提着纸风车跑进来。 “你哥喝醉了,今晚穆宇在这睡。” 穆宇应下,宜悠转身推开东厢另一扇门。穆然本就睡的浅,听到她的脚步声,揉着太阳穴睁开眼。 “宜悠?” “穆大哥,喝点醒酒汤。” 本担心他会记得醉酒之事,如今见他神色如常,她也放心。点燃油灯,她将碗放在炕边矮几上,自己则坐于另外一旁。 一阵风吹来,重重灯影打在她脸上,照得瞳仁更为黑亮。 等下看美人,自是别有一番韵味。穆然心下甜蜜,端碗时手不由哆嗦下,宜悠忙接过来。 “穆大哥这是还未醒酒?” 揉揉额头他刚准备摇头,却看到那白瓷勺与纤纤玉手接在一处,竟是无一处不美。 若是他不能自己喝,那会不会是由她小手捏起勺子来喂? 作者有话要说:恋爱中的男人都是痴汉…… ☆、第七十五章 闪烁的光影打在姑娘家白皙的手上,映出一团移动的火光。美人如玉,纤细的身影印在墙上,影子又回包着自身。藕臂一动,两道身影一同影影绰绰,看得人心里麻麻的、痒痒的。 穆然心里如被万千只蚂蚁爬过,只想着靠近些,再靠近些。强忍着双臂,他的其它念头是怎么都挡不住。 无奈一笑,他揉揉额头:“这酒后劲有点大,现在竟是连个碗都端不起来。” “宿醉之人,能这般便已不错。” 宜悠本就因灌醉之事而愧疚,这会更是不疑有它。舀起一匙在碗边掸下药汁子,放在唇边轻吹,待热气差不多散去,便往他嘴里送。 穆然激动的整个人都发抖,忙将颤抖的手藏在被子里,他倚在墙边,尽量维持着镇定。 张开嘴,眼见汤匙就要碰到嘴唇,门扑通一声从外面打开。 “穆大哥,今晚咱们一起睡。” 长生清亮的声音传来,宜悠忙收回汤匙。手一抖,醒酒汤多数洒在炕桌上。 穆宇自后面跟来,看到灯光下哥哥略显阴沉的脸色,缩缩肩膀摊开手。他当然不想这时候来打扰,可此处是沈家,长生再自己家随便跑,他有什么办法。 宜悠也瞧出他神色间的遗憾,顿时也明白过来。这人!平常看着是顶老实的,没曾想他还有这幅花花肠子。 当即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俩来的正好,伺候着穆大哥喝完醒酒汤,也好早些睡。” 说完她屡屡衣袖,临关门时看到穆然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嘴唇飞速阖动,额头不知是急得还是热得落下汗珠,顿时心里升起一股甜意。 砰一声和上门,她捂着心口,三两步跳到正房。 ** 李氏还未熄灯,她正坐在炕上看着账本。她不识字但会筹算,宜悠便自烧过的柴火中扒出黑木棍,指头长的一截,划在纸上却是比墨还清楚。拈着这个,李氏便能写写画画。自搬来四合院至今,她算账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 “娘。” “二丫怎么这时候过来?” 宜悠就着边上盆架洗把脸,刺溜一下钻进被窝。 “娘是在算账,我瞅瞅。”趴在李氏肩头,她一行行的扫着:“不对,往常此时应该还剩一半面,这会怎么多出来两袋,莫非有人偷工减料?” 李氏摇头:“那倒不是,这次的面是五谷斋的。常爷给的面麸皮少,咱们和面不定量,只讲究个手感,那精面也就经用。那么多下来,自然能省出这一两袋。” “常爷怎么会如此做,这不是亏本?” 李氏一愣,想起摆在五谷斋外面那与别家几乎无差别的面。还有几次过去,常爷话里话外的欣赏,脸一红忙转过话题:“谁知道,我也没多问。” “恩,只要包子还跟以前一样就行。” “那是自然,咱们赚得已经不少,不能再要那黑心钱。二丫不是去给然哥熬醒酒汤,怎么此时就回来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李氏,宜悠缩在被子里,一撇嘴:“还不是他,明明醒过来了,还装的身娇体弱,竟然想……” 李氏笑得揶揄:“想怎么样?” “想让我亲自喂他!我傻乎乎的,竟然还信了,得亏长生及时进去,不然今日这脸面可就丢大了。” 李氏先是惊讶,而后又稍稍放心。 “反正你也对他有意,那这当真没什么。” “娘,你不是一直说女儿家名声重要,平常不能太放浪形骸?” “那是平常,先前你是姑娘家,有些事自然得注意。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这亲事,娘看是差不多定下来。东厢那人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自然不用再那般拘谨。 就像你日日吃馒头和咸菜,不出一个月就腻了样,夫妻间也是如此。日日板着自己,时日一长,神仙也会觉得无趣。然哥却与寻常人不同,他是官,想找个红颜知己实则再容易不过。” 宜悠皱起眉:“他敢!” “他敢不敢,还不在你?咱们亲母女,娘也不瞒你什么。当初李家想卖我与人为妾,专门跟我说过此道。你瞧那些深宅大院,多数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这般折腾所求为何,不过是图个新鲜。” 宜悠却想起自己前世过往:“图个新鲜?” 可不是这般,从梅姨娘到自己,再到后来新得宠的红姨娘。他们仨或温柔小意、或张扬肆意、或古灵精怪,加上大夫人尹氏的端庄大方,陈德仁当真是享尽齐人之福。 “男人不过是那回事,不过太容易得到的也不会珍惜。你是个有主意的,自己好生想想。” 宜悠从被子中爬起来,托腮望着窗外的圆月。 “娘的意思是说,让我成亲前规矩些,成亲后牢牢的勾住他?” 李氏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状,宜悠却盯着她,李氏嫁给沈福祥,头十年只得自己一个闺女,将近三十才生下长生。先前自己只当沈福祥能耐得住,如今看来还是李氏作用要大一些。 “睡吧,这段时日你不要再做那些粗糙活计,先把自己养好。” 宜悠羞窘,钻到被子中。心事放下,不多时她便酣然入睡。 ** 东厢房,穆然却是无法入眠。方才他本就睡了一会,这会有两个小家伙在边上吵着,他怎么能睡着。 “穆大哥,你要娶我姐姐?” “恩。” “那她嫁人后,我就不能每天一睁眼就看到她了。” 穆然却是陷入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幻想中,心里美得冒泡。长生见他久久不答,着急的红了眼。 穆宇揪揪兄长袖子,上前安慰道:“咱们走这么近,你来找我玩不是一样能看到?再说,我哥哥刀剑舞的可好了。往后你来的时间长,可以跟他学。” 长生对此深信不疑,他马上被舞刀弄枪吸引住心神。 “当真,穆大哥会教我耍大刀?” 穆然摇头又点头:“军中的大刀都是砍夷族用的,不像你看得变戏法那般,当做戏耍之物。” “我喜欢砍蛮夷用的,听说那些夷族人全身都是毛,眼珠和头发也不跟我们一个颜色,他们还喜欢吃人肉。等我学会了,就把他们全砍出去。” 稚子直言,带着一股想当然的天真。穆然却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朝廷征兵穆家族长将其孙子的名调换成了自己,娘哭红了眼。而他对着娘发出此番豪言后,毅然坐上了北上的马车。 一眨眼这些年过去,他拉过弓、挥过刀、跨过马、砍过敌。孩童的无心之言,却在过往的岁月中一一实现。 再见长生,他仿佛看到了先前的自己。听穆宇说他于读书一事并不热衷,既然文不成,那便武就。即便将来不能上阵杀敌,那也能强身健体。 “刀剑无眼,习起来很累,你能受得住?” 长生眼睛亮了:“我会帮娘推车,我不嫌累,穆大哥你真教我?” “只要沈伯母和宜悠同意,我便悉数教于你。” “哥,我跟长生一起学。” “可以。” 自小的愿望一朝实现,长生别提有多欢喜。此刻他全然没了被穆然抢去姐姐的怨念,钻进被子赶紧睡觉,恨不得一睁眼天明就到来。 ** 及到天亮,穆然打水给两小洗干净。倒水时,刚好碰到起早的李氏。 “伯母,昨日所言,敢问你是否应允?” 李氏呵欠打到半路:“然哥是个不错的,我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穆然自怀中掏出一红封:“此乃我生辰八字,昨日未经应允,实则不敢贸然唐突。如今还请伯母收下,稍后我会请县衙相熟的阴阳先生,核对生辰八字。” 李氏正为此事发愁,昨日说着文定已过,这礼数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补上却要费一番功夫。如今穆然全盘包揽此事,倒也省下她一幢烦心事。 再者此事由他去办,日后便是有心之人提起,也无人能说到宜悠头上来。 “那此事便多劳烦你,若是有困难……” 穆然忙打住她:“我定会尽心办妥,伯母无需再多操劳。” 李氏终于舒心:“如此,便劳烦于你。” “此事本就是我之不妥,伯母勿要再如此。” 此般坦诚更是让李氏心生欢喜,送走穆然和穆宇,她赶忙进屋,拍一下藏在被子底下的闺女。 “然哥已经出门,你莫要再这般装相。娘说让你端住架子,可没说要你在人家面前这般好吃懒做。” 宜悠拍起来,揉揉凌乱的发丝:“娘,就这一会,我已不是你亲闺女了?” “看你说起话来一套套的,快些起来,文定过后用不了几个月便成亲,你这些毛病可都得改改。” “娘--” 宜悠拉长了声,也没再唤回李氏的仁慈。 “方才你也听到,然哥已寻阴阳先生算日子。咱们云县人办喜事,除却高门大户,多数是在冬日。我瞧着不是年前便是年后,有些东西也得早准备起来。” 说罢李氏又是一堆碎碎念,直言当年沈家穷,她未曾早作准备,如今却是忙到脚打后脑勺。 两世为人宜悠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成亲,听着那一幢幢一件件,慢慢的她也严肃起来。她头一次认识到,成亲并不是简单的一男一女搬到一起住。莫说那复杂的融入夫婿家族,单是脱离各自家庭,准备新宅的一砖一木,就得费极大功夫。 “娘,不是有木匠和绣坊,直接买来便是。” 李氏一只冷眼浇熄了她那点懒念头:“云州这些年,从未听说哪家姑娘出阁,针线活皆是从别家买入。” 宜悠一咕噜爬起来,刚穿戴整齐,长生叼着一只包子冲进来。 “姐姐、娘,我要跟穆大哥学大刀。” 李氏一个头两个大:“不是说年后要入蒙学,怎么又学大刀去了?” 宜悠则不然,她耐下性子问道:“为何?” “学大刀可以强身健体,日后定没人敢欺负娘和姐姐。” 李氏烦闷全消,宜悠看着他满是期冀的笑脸,越想越觉得这话像是穆宇教他。不论真相如何,既然他喜欢又有这份心,那便随着去吧。 “不能耽误读书写字。” “嗯。” “只能跟着穆大哥学,不能随便跟别家孩子打架。” “嗯嗯。” “穆大哥也有许多事要做,你不可过分打扰他。” “嗯嗯嗯。” 宜悠挥手:“准了。” 长生扎个千:“谢姐姐恩。” 李氏噗一声笑出来:“这孩子跟谁学的。” “昨晚街上有人唱戏,我看到的。”说完他再扎千:“谢娘之恩。” 宜悠拉起他:“这些礼数得拜官爷时才用,往常不必如此。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吃完饭,也去写会字。” 见他有些蔫吧,她忙补上一句:“即便你这会去,穆大哥怕是也没空。这会写完字,下午也就有空去学刀。” “我这就去。” ** 待到用完早膳,宜悠想了想,还是去了趟县衙。 “拜见夫人。” 章氏坐于上首,声音中的熟悉却是丝毫未变:“看你这副负荆请罪的模样,那荆条怎么未见?” 来时宜悠便心里有数,昨日之事可能瞒过尹妈妈。但章氏于云县经营多年,任何风吹草动,只要她想知道,便没有不明白的理。 “粗俗之物,难登夫人这大雅之堂。宜悠今日前来,便是想向夫人言明,昨日之事却非有意欺瞒。我那般说,本是想报出周叔家虎子哥名姓。虎子哥于我有愧,定会应承。尹妈妈不若夫人这般洞若观火,自不会知云林村屠户之子是否成亲。” “恩,你这么想也有理。” 分不清她喜怒,但宜悠将心比心,若换做她,也会恼羞成怒。章氏这般,已是足够宽和。 “今日前来,便是向夫人请罪,宜悠实不是有意为之。” “你不用这般谨慎,我自是知你。昨日巧姐也与我说明,你且说说,是否想与穆县尉成亲。” 宜悠愣住,好悬才明白过来。站在章氏的角度,她同县丞对穆然多方暗示,昨日此人却毫不犹豫的站出来,承认两人定亲之事。 这让谁瞧见了,都会以为穆然是借着此事躲开与巧姐的亲事。而她一无族人支撑的小小商户,自会成为被丑陋官员逼迫之人。 如此这般还真是够麻烦。 “夫人,此事怪不得穆大哥。” 门外传来巧姐不可置信的声音:“宜悠,你当真是自愿?” 这事该怎么说?宜悠握紧拳头,无奈的叹息,事已至此只得明说。于是她便将两人见的误会一一言明,当然她说的极有分寸,并未伤穆然脸面保全自己。 “就是这般误会重重,我与穆大哥,实不是有心欺瞒夫人和巧姐。” 章氏失笑:“穆县尉也真是,相识如此多年,我与老爷也不是那刻薄之人。若当日他和盘托出,我自会从中周旋,昨日也不会闹到那般。” “穆大哥此人极为宽和,想必他怕影响我闺誉。” 章氏面露遗憾,此刻她怎还会有怀疑。这般宽和之人,即便于巧姐无意,一朝成亲也定会一世不相负。可惜,终归还是被宜悠捷足先登。 巧姐吐吐舌头,她当真不喜欢这般国字脸又沉默的男人。 “娘,昨日你不已命吴妈妈去找媒婆通气,这会可别再绷着脸。宜悠可是我妹妹,吓到她怎生是好?” 宜悠朝巧姐投去感激的一瞥,章氏松开面色。 “这丫头,行了快坐下,往后有什么事可别再藏着掖着。也得亏是我,若换成尹氏那般威严的,这会你就等着做错事,四十大板伺候。” “夫人仁慈,云县人人皆知。” 不管听过多少遍,再听这般话语,章氏总是打心底觉得熨帖。 ** 却说县衙另一侧,不服气的县太爷,干脆跟着穆然去见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姓铁,名不详。他留着一撮山羊胡,整个人稍显清瘦,常年一身广袖青袍套在身上,乍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与 惯会招摇撞骗的术士不同,铁先生却是有几分真本事。前些年冬日云州连下几场大雪,铁先生开春坚持在地中种黄豆。云州农者无不笑掉大牙,背后说还是轻,有些 孩子甚至编着顺口溜,一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念。可谁料后面情况急转直下,连着冬日大雪后,开春至秋收全云州就滴了男儿泪般的几点雨,田中板结成一块块,越 冬的麦苗全都旱得抽成干。唯有铁先生家黄豆,扛过旱年有所收成。 此事过后他名声大燥,坊间甚至传闻,他乃是那蓬莱仙台的铁拐李转世。但凡婚丧嫁娶,总会求着他来算上一算。铁先生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来者不拒,尽心卜算。虽时有不准,但不妨碍云州人将其神化。 此刻他拈着两张八字,眉头却皱成疙瘩。 “先生,可是有何不妥?”陈县丞话中并无担忧。 “照卦象,此姻缘本不该成。” 穆然却急了:“铁先生,这里面有怎么个说头。” 铁先生将书扣住卦象,捋捋山羊胡:“穆大人莫要着急,卦象上显示此亲事有一劫,不过此劫竟已过去,着实让人费解。” 穆然变了脸色,他又隐约想起那日宜悠抖动的双腿。陈县丞却更直接:“当日钱叔送陈妈妈回云州府衙,路上听闻些许事。我命其压下,并未向外声张。穆老弟,今日当着铁先生的面,我也不瞒你。 那日巧姐睡的沉,宜悠姑娘便同知州进了四合院偏房。两人隔了一段时日才出来,出来时宜悠姑娘衣裳和发鬓都有些凌乱。” 铁先生再看穆然脸色,却是恍然大悟:“如此便也说得过去,其实卦象此事,可信又可不信。我这推断,却也与知州大人有关。” 穆然脸色越发往下沉,平生头一回,他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恨意。既已占尽好处,为何还要做着吃力不讨好之事。 他并不怕自己脸面受损,只怕日后宜悠受委屈。 “我对宜悠姑娘有所耳闻,几次审案也都瞧到过。此女貌虽美,但天庭不够饱满,地额也稍显尖刻,这是福气不足的征兆。” 见两人一得意一激动,他继续往下说:“面向一说不能尽信,但人这脾性,却是能推测一番。宜悠姑娘这般美,平日脾气定是不小吧?” 穆然缓缓应下,忍不住出生辩驳:“沈家那般,若她是个性子软的,还不得卖掉。” “哦?” “沈家之所以闹到这般,全是因开春时,二房想将宜悠卖给县丞大人为妾。” 铁先生犹疑之色更浓:“此事未成?” “宜悠如何都不肯答应,倒是二房所出闺女四丫,冲上来要来侍奉县丞大人。” 县丞脸上得意之色尽敛,四丫是他人生抹不去的污点。而铁先生却是恍然大悟,这般被家族压抑长大的漂亮姑娘,性子一般带着些乖张。因自小未被好生教养,他们一般会不择手段的往上爬。 看来,这宜悠姑娘倒是特例。 “若是宜悠姑娘秉性,真如穆大人所言那般。那恭喜二位,此乃天作之合。” 穆然面色舒展开:“如此多谢冷先生。” 县丞却老大不乐意:“此于我有何好恭喜?” 铁先生重新亮开卦象:“吾观今夜天象,七杀日渐清晰。穆大人年轻有为,陈大人得此助力,岂不是如虎添翼。” 县丞也对铁先生的一身本事深信不疑,如今却是想明白过来。若他能玉成此事,穆然定会感激,而后他与廖将军一脉关系更为密切,升官发财岂不指日可待。 想到这他满心激动,盼了这些年,终于要熬出头? “穆老弟,你当真已经想好?即便有那般事……” 穆然却是在咂摸着铁先生的话,春日他自水塘救起来的宜悠皮相虽美,但被一身骄纵市侩掩盖住多数美。而随后变了性子的宜悠,则如五月绽放的洛阳牡丹,令人惹不得移开眼。 先前只是因爹临终嘱托而多方关切,如今他却是自身牵肠挂肚。若说先前他心里还因完璧之事,存着几不可见的一点疙瘩,如今却是全数被抚平。不论她如何,他都想将其纳入自身羽翼,好生珍爱。 “若有此事,也定是宜悠迫不得已,还得麻烦陈兄一二。” 陈县丞已经扭过弯来,如今自是好人做到底。 而撰写卦象的铁先生,望着穆然那般痴傻的神色,默默将未竟之言咽下去。依他看来,如宜悠那般烈性子的姑娘,定是不会随意让人得逞。 此事如今说出来,怕他们也是半信半疑,不若私下告知县丞。至于穆然,惊喜且留给他。 ☆、第七十六章 穆然的动作很快,纳征、采期,金猪、银币摆在了沈家庭院,铁先生也给算出了最吉利的迎亲日子。 当冬雪覆盖整个四合院时,位于城门边的永平坊也染上了铺天盖地的红。积雪反射着冬日朝阳,映在大红绸带上,如火焰般耀眼的红直冲天际,与朝霞争辉。 宜悠已记不清昨夜她何时睡着,只知道天刚蒙蒙亮,她便睁开眼。 李氏比她起的更早,进门时便端着一只唐三彩鸡瓷碗。鸡,取谐音大“吉”大利之意,满满一碗饺子,是云州的习俗。 “娘再去给你倒点醋?” 宜悠摇摇头:“若是太酸,待会怕是又要喝水,等会保不齐得上茅房。” 李氏忙夺过饺子尝一尝,并不是很咸,这下她才放心。 “快些吃完,呆会还要开脸,记不记得娘与你说过的话。” “我知道。” 宜悠吐吐舌头,看得李氏又是一阵忧愁。几个月前她愁闺女太过剽悍嫁不出去,如今出嫁在即,她开始没日没夜的担心,她会不会受什么委屈。 收起碗,望着外面大亮的天色。这会几个妈妈也该到了,但愿今天能顺顺当当。 ** 朝霞散去,宜悠端坐在铜镜前,望着云县资历最老的妈妈拿出那细密的麻绳。 想着昨天自己尝试拔一根时那钻心的疼,她好悬没从凳子上跳起来。李氏扶住她,妈妈取出细线,一根勒在她脸上,另一根握在自己手中。 “小姐莫要只想着脸上,心放宽些,一会就过去了。” 宜悠望向窗外,此时巧姐刚好进来。穆家对这门亲事极不满意,本想插足,不知穆然用了什么法子请的县丞出动。因着此桩,洞房便未回云岭村,一应人手也均出自县城。 “紧赶慢赶的,可算被我给赶上了。” 巧姐一袭红衣,又是四个月过去,姜家不仅名声臭了,且它们在云县的地已悉数归为公田,陈县丞多少页捞了些,整个人心气顺到不行,连带着巧姐也除了口恶气。如今她虽盘头,但举止间仍是少女状。 盈盈的笑眼和腮边不笑时都露出的酒窝,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跳脱,只觉此举喜庆又招人疼。 “巧姐可曾用过早膳?西边厨房里有新鲜出炉的包子,我让碧桃取几个给你垫垫饥。” 巧姐应下,待碧桃端来后,欲拿竹签子给她插几块吃。 熟悉的动作让宜悠心生欢喜:“不用,早上起来吃过一碗饺子,纯肉馅的怕是这一天都不会再饿。” 巧姐微微有些赧然,她成亲那日本也该用一些,可她贪睡,只胡乱吃了两个便到开脸的时辰。 有她插科打诨,宜悠总算放松下来。 开脸的妈妈长舒一口气,这可是县丞夫人和小姐亲自嘱咐,若是搞砸她别想再吃这口饭。 手上不停的推拉,她口中念念有词“左谈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玩岳阳,状元榜眼探花郎。我们今日恭喜你,恭喜贺喜做新娘。” 巧姐放下碗,颊边酒窝更深:“你那穆大哥,这辈子可做不成状元郎。” 宜悠推她一把:“不过是个说头罢了,再说武状元也是状元。” “瞧瞧你,现在就这般护着。便是我,怕也要往后挪。” 宜悠也懒得跟她贫,笑盈盈的自梳妆台拿起那套翡翠的头面:“待会梳妆便用这个,两边添上娘给我打得金饰。” 妈妈忙喊道:“金玉满堂,好兆头。” 李氏一高兴,又往红封里多加半吊钱,妈妈余光瞧着,脸上的笑容更是真切,吉利话流水般的往外涌。 ** 这一开脸便折腾了一个时辰,妈妈收起丝线:“我开脸这么多年,当真未见几回小姐这般细腻的肌肤,竟跟那水豆腐似得。怪不得你与县太爷家小姐好,就这一点,你们还真像嫡亲的姊妹。” 巧姐忙将头凑过来,问道李氏:“伯母,我们像不像?” “像,都是一等一的好看。” 开脸完后便是换衣裳,本来以宜悠的身份,也就穿个细棉布的嫁衣。倒不是宜悠心疼钱,而是他们没有门路去弄那经得起刺绣的上等杭绸。可此时因着陈县丞转过弯,章氏也尽心尽力,直接开仓给了巧姐陪嫁时的一整批贡缎。 此贡缎虽非越京城宫中圣上和娘娘们用的布料,但也出自皇商之手。有了这等好料子,李氏也不吝啬那几个钱,她亲自托常爷商队从那绸庄捎来几捆蚕丝绣线。 桑蚕丝并不若棉线乃糙磨,但李氏生得一双巧手。飞针走线,耗了俩月功夫,她算是完成了这件嫁衣。大朵艳丽的花朵滚边,左右拱卫着两只五彩的鸟,端得是富贵艳丽。 宜悠刚一上身,便是满堂的夸赞之声。李氏顾及女儿面子,绣嫁衣时让她跟在边上打下手,穿针引线递剪刀之类。此时说起来,她也便说嫁衣是母女二人共同绣制。 “穆大人当真是好福气。” “小姐人俊手也巧。” 一屋子人喜气洋洋,宜悠由着人束紧腰带,瞬时感觉早上吃得一碗饺子全逼到嗓子眼。偏生那边来梳妆的妈妈还吩咐再紧一点,口中念念有词,什么紧了腰身好看,屁股翘出来让人瞧着好生养之类。 巧姐丝毫不顾场合的笑出声,宜悠给她个秋后算账的神色。前者瞬时想起,她日后无论如何还得再嫁人一次,倒是报应岂不会回来。 她忙打圆场:“我看这般已足够细,再勒人就成两半了。” 妈妈这才注意到,手边的腰已几乎双手可以握住,这样倒显得有些难看。她适当松开点,宜悠觉得一阵轻松,嗓子眼的轿子馅沿着食管慢慢往下滑。 “小姐这腰可真够细的,如此这般衣裳竟然有些空。” 李氏发愁:“平日大鱼大肉也没亏着她,不知为何这闺女怎么都不多长二两肉。” 宜悠不敢反驳,却是暗自庆幸。她可记得尹氏刚生产完那几个月,脸若银盘,虽人人都夸有福祥,但尹氏却是发了疯般的每日只吃蔬菜饮白水。若有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想那般。 “娘,如今时辰还早,妈妈们也累了,不若先让他们吃些晌午饭。” 李氏想着也觉得有理,新嫁娘的发髻最是繁琐,且很容易弄乱,晚一会盘起来也省心。 ** 众人出去吃饭,房内只剩宜悠和巧姐二人。手中托着一个苹果,她与巧姐说这些女儿家的私密话。 没多久,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敞开,两人背对着,若不是吹到耳垂上的冷风,她当真还觉不出来。 “谁。” “姐姐。” “二丫姐。” 同样清脆的两声出来,除了穆宇和长生还有谁。两小关门跑过来,看到盘腿坐在炕上的姐姐,一身红衣,面庞比她手中托着的去皮苹果还要嫩,瀑布般的乌发垂下来,更显的脸色白。 长生向来知道他的姐姐很美,比云林村甚至县成所有女人都要美。出于对美的热爱,他从小便很听话。能睁开眼后他最爱巴着姐姐玩,渐渐长大甚至到了“姐姐虐我千百遍,我待姐姐如初恋”以及“姐姐召之即来,姐姐挥之即去”的忠犬最高境界。 可这一刻,他感觉姐姐背后生出了光的翅膀,美出了全新的境界。不由自主的伸手往前抓去,翅膀握在掌中,抬起手一看,竟然是一缕被风吹起的发丝。 “好有意思,我怎么就没个弟弟。长生、穆宇,来吃苹果,这可是你们姐姐亲自削的。” 一块块的分在盘子里,巧姐亲自将两人抱到炕上。和煦的面容,一下消掉三人间无形的芥蒂。两小本来对这位官家出身的姐姐有所惧怕,见面不多更加重了这层神秘感。如今那层模糊的印象完全捅破,三个玩心重的很快打成一片。 “等会该有人来了,穆宇你带长生出去给别的孩子分糖吃好不好?” 穆宇正愁没法脱身,他就是看兄长从昨晚起长吁短叹魂不守舍,所以才自觉地跑过来。如今看完,也该是时候回去说说。不过他很怀疑,兄长听到后,怕是更会盯着院中的日晷食不下咽。 “好,我这就去。二丫姐说小孩子吃太多糖不好,那就一人两块?” 长生点头,小手左右踹踹:“这样正好,左边揣一块右边掖一块。” 一步三回头的被穆宇拉出房,到门口他却紧的巴上门框。再看后面的姐姐,他深深地觉得自己上当了,怎么就答应穆大哥,把姐姐交给她照顾。 这么漂亮的姐姐,他可以长大后自己照顾。 穆宇翻个白眼,他早就料到会是如此,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今个我哥成亲,院里有许多衙役用的大刀,我带你去看。” “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不过不能让其他人摸到,我们先分糖。” 被大刀吸引了全副精神的长生很快摆脱忧伤,抓起糖恨不得现在就分完。 ** 二叔奶奶和王氏坐着牛车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长生和穆宇站在桂花树下的石墨上,一人手里拐着一只篮子,吆喝道:“都排好队,一人就两块。谁要是多领,他家其他人一块都没有。” 坐在门口条桌上张罗各方事物的正是常爷,在他提出帮忙时,李氏曾直言拒绝。谁料常爷说出的理由却让人无法拒绝:五谷斋开张以来,李氏是第一个对他的主意表示支持的主顾。 “我们人生地不熟,多亏云县人不排外。如今你闺女结婚,无论如何我都得来搭把手。你也别忘心里去,就当我多认识几个人。” 李 氏不得已应下来,宜悠听后瞧着她那张越活越年轻的脸。娘如今才过三十,长生日后要娶媳妇,她一个人着实太孤单。常爷又是给细面,又是主动抛下五谷斋来帮 忙,如此殷勤意思自是再明白不过。他便是心里存着先头那位,这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死人总不会从坟里跳出来同活人争。 如此沈家二人还未进门,便被惊了一下。常爷虽已近不惑之年,但他面白无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风雅。但凡常人,站在他面前少有不自惭形秽的。 见二人打扮,常爷也多少寻思过来:“想必是沈家来人,一早夫人便嘱咐我候着。” 即便说着客气话,他神色中也丝毫不见奴颜婢膝。站于二婶身后,王氏罕见的想起了幼时随着秀才爹念的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二丫和四弟妹可真是夺了大造化,自离开沈家所识之人,不是达官显贵,便是这般好风度。 如此她更是客气三分:“路上有些泥泞,我们便来晚了会。” 说罢她便递上一红封,常爷接过来掂量下,提笔在红纸上记上:沈家送喜钱两贯。 这会李氏听见动静,也从屋里出来。刚才急着塞了两口饭,此刻她唇上沾着点油花,这幅不甚端庄的姿态,看得常爷一愣,一滴墨汁落在案几上。不着痕迹的放下毛笔,他将红纸封住的喜钱递过去。 “二婶、大嫂,你们来捧个人场就是。今年沈家新加了五百亩地,眼见着过完年开春,什么东西不得耗银子,这钱快拿回去。” 礼让虽是规矩,但与常人不同,李氏却出自真心。她向来恩怨分明,能眼皮不眨一下的坑老太太二百两,也会坚持不多要亲近之人一分钱。 “沈家虽是庄户人家,但也不能坏了礼数。芸娘且放心,咱们沈家不缺这两贯钱。凑成双数是定例,也是图个吉利。” 李氏笑着收下,忙命碧桃拿两盒喜饼出来。 自打巧姐成亲后,县城里但凡有人家成亲,不缺那俩钱的便要来沈家订些喜饼。宜悠自不会将钱挡在外面,但她也不会断其它做喜饼的人家生路。所以她便立下规矩,每家最多给六十六盒。 即便白石之秘已经公开,可她做得喜饼独有一分滋味,依旧很受欢迎。这会她成亲,自然再没有那六十六盒的规矩,所有喜饼均是出自自家之手,做出来后便存在穆家地窖中,今日正好拿出来新鲜用。 二叔奶奶远在云林村,也听说过这喜饼的大名。如今接过木盒,更是心生欢喜,看来二丫是着实跟沈家亲。 “城里的物什弄得就是好看。” 李氏刚想回话,斜地里传来一尖刻的声调:“真是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成亲这么大的事,没一个人知会我们孤儿寡母。混到这份上,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人群自动分开,后面走出的不是旁人,正是程氏和春生。两人一身素衣,哭丧着脸,满是讽刺的看向这边。 “二弟妹。” 李氏将喜钱放入箱子中,走上前挡在门前。程氏此人她再了解不过,今日是二丫成亲的大喜日子,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对不知所谓的母子给毁掉。 “春生,你们娘俩来了。” 程氏站在她面前,原先白了一半的头发如今倒是墨黑。不过从她发顶心新生的一片白,却是瞒不过众人。 “四弟妹也不说请人进去喝杯水,这是不欢迎我们?” 话音刚落皱纹情绪一边,人普遍同情弱者,程氏母子如今便是被同情的。 李氏咬碎一口银牙,这对母子如今便是滚刀肉,她让也让不出个好果子。 “对,我确实是不欢迎你们。” 程氏一惊,先前她倒是看走了眼,看似绵软的李芸娘却是个牙尖嘴利的。见她这般不客气,她直接开始干嚎:“沈家的列祖列宗啊……” 二叔奶奶忙上前拉着她,王氏再往院里一看,石磨上早已没了俩孩子的踪影。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明晃晃的大刀架在春生脖子上,长生双手抱住快与他差不多长的大刀:“你们又来欺负我娘和姐姐,先过我这关再说。” 衙役所用之刀皆是开了刃的,春生腿一软,感觉脖颈上一丝尖锐的痛。 望着长生坚毅的眼神,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今日做错什么长生绝对会杀了他。 “凉……凉救我。”声音打颤。 李氏看着出息的儿子,再见母女俩狼狈的模样,只觉心肝脾肺都透出一股子舒爽。 “四弟妹,你就让他这般谋害手足?” 李氏挑眉:“春生娘,当日咱们说得清清楚楚,再说我们家有官府开的身份文书,一家三口名字落在这四合院中,自成一户,并不存在什么兄弟之说。 二叔奶奶与大嫂惯是和善之人,我自是愿与其往来,但春生这孩子却不好说。你可瞧得见长生手腕上这块皱巴巴的白皮,这便是他三岁那年,被春生淋上滚烫的茶水烫的,当时我们全家可是费了一年的收成,给被弟弟模样吓着的春生压惊。 如果这事你记不住,他额头这个小月牙你可该记得住。这不就是春天的时候,春生带人把他从云泉山上推下来落下的毛病。 有这样的手足,不啻于边上藏着头斑斓猛虎,我们家要不起。其它的大病小灾我也不一一道明,趁着今日大喜的日子,咱们说明白:日后这四合院,我们一家不欢迎你们。再敢过来,我将春生那些年那些事全告诉官学的夫子。 我话放在这,姓程的,你看我敢不敢!” 说完她捞过长生手中的大刀,利落的挽个刀花,昂首站在门外。后面帮忙的常爷眼前一亮,如果当初嫡妻有这份气度,而不是一味遵从着她翰林小姐出身的三从四德,他们两人并肩作战,是不是他的两个孩儿孩子便能活下来。 一定可以! 这一刻嫡妻在心中的印象模糊了些,李氏英姿飒爽的形象钻进去,越发的凝实。 被穆然分来帮忙的衙役要回他的大刀,抱着坚定的站在李氏身后。二叔奶奶刚想做说客,春生却忍不住。 “娘,儿早就说过不要来,你非要自找无趣。如今碰一鼻子灰,当真是丧气。” 会心一击,打击得程氏身形一阵踉跄。先前春生只是关起门来嫌弃她,如今他竟然明着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众人被惊得说不出话,儿不嫌母丑,这母子二人看上去可怜,但不得不承认,其有可恨之处。 “还不快走,站在这丢人丢到何时?” 避过大刀,春生拉着程氏往后面退,拳头却紧握着。他比娘更清楚,如今虎落平阳他们自然要受欺凌。 长生,总有一天,我会把刀横过你的脖子。 ** 宜悠站在窗户边,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小管家婆,这下你可以放心的奔向你那穆大哥的怀抱。” 无视巧姐满满的打趣,她确定的点点头。两家离得再近,出嫁也比不得在家里。如今长生渐渐成器,李氏也比以往要坚强,她总算能放心下此二人。 “差不到到时辰了,妈妈们也快进来。县丞家的花猫小姐,还请你擦擦自己嘴唇上的点心渣子,淑女。” 巧姐随意的拿帕子抹抹,待梳妆妈妈进来时,两人已坐于铜镜前,比划着一件件首饰。 妈妈们心中再次留下陈县丞家小姐是大家闺秀,娶了王表妹的姜家公子当真眼光不怎样的印象。这些负责婚嫁的老妈妈皆是爱言语之人,随着他们走街串巷给各家小姐备嫁,姜家名声又臭上一分。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妈妈们小心梳着缎子般的乌发,连声夸赞这她头发好梳。 见他们掏出一盒发油,宜悠一阵头疼,忙不迭的拒绝道:“我头发本就油,这样梳便是,且不费妈妈头油。” 见李氏应下,反正也不用退钱,梳妆妈妈也乐得省下一盒油钱。 宜悠头发很好,虽与她仔细保养有关,但多数也是天生。妈妈们唱着吉利的顺口溜,一点点的将发丝盘成高耸的元宝髻。带上抹额,再点缀上李氏打好的黄金镂空小碎梅花,最后带上巧姐给的翡翠头面,镜中的美人再次惹人惊叹。 梳妆妈妈已顾不得吹捧巧姐:“老婆子梳妆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姑娘家。” “当真是好看,十几年前先帝圣驾驻跸云州,老婆子有幸得见珍贵妃,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妃子。可姑娘一朝打扮起来,竟丝毫不比那珍贵妃差。” 这就有些过了,李氏忙嘘声,环顾四周见无人,忙朝着越京方向告罪。 而被穆宇甩掉,独自回来的长生,却是再次后悔起来。不过这会李氏没给他机会,把他隔在身后,严令他不许弄乱姐姐的发式。 长生咕噜着眼珠瞧着,姐姐穿漂亮衣裳真美。娘说当大官就能日日穿比这还好看的衣裳,所以他要念书习武,做大官让姐姐穿更好看的衣裳。 不自觉的把这番话说出来,宜悠直接笑出声:“长生有这份心就好。” 长生站直了:“姐姐,我一定会做到。” 宜悠点头,并未当回事。她却从未想到,十几二十年后,弟弟当真兑现了今日的诺言。 ** 当然这是后话,随着日光不再那么毒,也到了迎亲的时辰。 穆然坐在县丞的爱驹上,因着两家相隔太近,走不开县衙所出依仗,他只得绕着整个坊转一圈,而后自坊尾另一扇门进入四合院。 摸摸自己的腮上,没有一根胡子。腹中传来饥饿感,他想着穆宇口中方才的宜悠: “哥,真的,二丫姐比平常还要好看几倍,看得我和长生都呆了。” 牵着缰绳慢悠悠的走着,直到见到那扇门时,他心里仍全是酸甜苦辣俱全。如此漂亮的妆容,为何不是他第一个看到。 远处等候的人见迎亲队伍来,忙堵在门上。云林村沈家来的人并不多,可赖不住宜悠做买卖人缘好。周屠夫一家、吴掌柜一家、五谷斋的伙计、集上肥硕的铁匠,认识的几乎都来凑个热闹。 铁匠挡在最前面,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让恍惚的穆然正襟危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1、刮脸,其原理大概同脱毛蜡纸 2、成亲这么大的事,程氏不来刷刷存在感的话,简直不科学。 3、下章入洞房(表打脸,下午刚从车间爬出来,实在写不出甜蜜的内容哇~ ☆、第七十七章 云州素有抢亲的习俗,倒不是北地蛮夷那种山大王抢漂亮姑娘的劣习,而是迎亲这会,男方得费一番功夫过了女方亲眷这关,才能进门接到新嫁娘。 此举是为说明女儿家贵重,不容夫家怠慢。大越尚武,皇家公主出嫁都有此习俗,民间自是上行下效。拦得人越多,则说明女儿家在家中分量越重。 以宜悠如今分家另过,本不会有如此多人。可谁叫她人缘好,李氏唯恐闺女受委屈,就将熟知之人悉数喊来。 铁匠一把打铁的锤子横在前面,大声吆喝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其余人哄笑:“真不枉你家往上数五十年,是咱们云泉山的大王。” “还说那些干啥,守不住今个谁都别想吃上包子。” 众人忙收起喧闹的心思,都是成人,他们倒真没那么稀图几只包子。但是既然被请来助阵,就得忠人之事,守好这第一关。 穆然下马,胸前的大红花,映得他严肃的方脸带上几丝喜色。 “新郎官,先打赢俺再说。” 铁匠放下铁锤,撸起袖子一副肉搏的架势。穆然紧紧大红花,这一关必须得过,不过对他来说并不难。 穆宇跟在后面的孩子堆里,借着小身板一股脑的溜在里面。巧姐坐在门边,看到他刚要惊呼,却被他眨眨眼给挡了过去。 穆然出身行伍,一招一式皆是杀人的功夫,铁匠即便块头和力气都占上风,但气势上就先被压住了。未过几招,他便败下阵来。 后面起哄的人见此不干了,虽然大家心照不宣,稍微拦一下热闹热闹就成。可无奈这回的新娘子太过特别,漂亮的让众人都想暴打穆然一顿。 “有两下子,哥几个一起上,不能不能让他这么快就进去。” 领头之人说笑着,三四个汉子一起冲上去。穆然唯恐弄乱了衣裳,左支右绌渐渐被围在中间,竟是不得寸进。 正当他准备想别的招时,从门内冲出几个衙役打扮的人,一个个利索的上前,自后面抱住几人的腰。 “你小子耍诈!”吴掌柜好久没玩这般高兴,此刻也顾不得在外的面子,如半大孩子般不服的吼起来。 “兵不厌诈,承让!” 穆宇跑出来,朝他哥哥吐吐舌头,转眼没入人群。 常爷慢悠悠的合上账本,京城虽也有抢亲一说,但各家觉得大动干戈有辱斯文,故而一般是做做样子,且以文斗居多。这般热闹,他已是十几年未见。 严寒冬日里汉子额头上晶亮的汗珠感染了他,看了眼甜笑的李氏,因多番打击而十几年未曾悸动的心也活泛起来。 本来留在云州,是因此地是生母故土。如今看来,他留下当真是个正确的决定,或许是九泉下的娘冥冥之中在保护着他。 “吉时已到。” 他宣布此言,方才还跃跃欲试的汉子们纷纷让出一条路,几个衙役也赶忙勾肩搭背。云州人素来好爽,未等穆然走到门边,这边已经抹抹汗珠,开始称兄道弟。 ** 宜悠坐在炕上,方才穆家那边鞭炮声传来,她已经被蒙上了大红盖头。 李氏进来,瞧着一旁弯下腰的长生,心里的怒气却是怎么都止不住。新娘上轿前脚不得沾地,一般门口到花轿这一路,皆是由成年父兄背上去。 二婶和大嫂都带着喜钱来恭贺,他这生父,莫说不来,便是连只言片语都无。 “姐姐,我扶着你。” 弟弟甜糯的声音传来,宜悠垂眸,拉拉李氏颤抖的手。 过往的父女情谊,早就随着沈福祥一次次的软弱而消失殆尽。他若是来背一遭,日后她还得装父慈女孝的还回去。如今他不来,旁人自会想:做父亲的这般,闺女若能稍稍顾忌他,也算是极为孝顺的孩儿。 李氏这会也压下火气,同那边断了也好,省得再受气。扶着闺女另一边,因着长生小背不动姐姐,李氏另辟蹊径,在院中铺上一溜红毯。 红毯用双层的红布缝成,李氏别出心裁的用绣衣剩下的线绣了一溜藤蔓的花边,铺在地上尽显富丽堂皇。 众人见了啧啧称奇,宜悠踩着绣鞋走在上面,盖头遮挡了她全部视线。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来,震得她什么都听不到。习惯性的迈过门槛,她被送入一顶轿子中。 轿子外,李氏接过二叔奶奶递过来的水盆,眼眶红了,却是怎么都泼不出去。 “芸娘,怎么疼闺女还不是你的事,这就是图个好兆头。” “你说的是。” 咬咬牙,李氏转身,将一满盆水泼在了在家门槛内,吸吸鼻子朝花轿说道:“我闺女即便嫁出去,也不是那泼出去的水。” 鼓乐声响起,众人却朝着李氏叫好。 “对,谁家闺女不是千娇万宠着长大,自然不能当泼出去的水。” 刚朝李氏作揖完,见着宜悠上轿松一口气的穆然,只觉一阵压力。他鲜少与女人相处,即便想着疼她都来不及,但万一惹急了可怎么办? 打马启程,他心神再次恍惚起来。 ** 比起沈家四合院,坊口的穆家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县衙役本就抱团,这种日子自然悉数来。有他们在的地方,总也少不了喧闹。不大的院子里摆满酒席。虽然此时还未上菜,但未曾迎亲的人已经自来熟的喝起酒来。 穆然迎着新娘下轿时,众人先是起哄,而后则一致的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那轿中迈出一双男人巴掌长的小脚,大越严令禁止裹脚,但这并不代表男人畸形的审美发生变化。物以稀为贵,这些年鲜少间如此小的脚,众人自然直夸穆然好福气。 而后轿帘敞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双手。女人家的手自是无甚特别之处,但这却不包括宜悠。 上午开脸时,那妈妈顺带给她揉了下手。本就被蒸包子水汽滋润得细嫩的肌肤,再带上翡翠手镯,更是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般,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穆然顺着兄弟们的目光看去,忙变换身形挡住宜悠,而后将大红绸交到她手中,趁机拉拉她的袖子。 宜悠抿起唇角,从善如流的拉拉另一只袖子,夫妻间默契浑然天成。旁人谴责的眼神传来,穆然方才的担忧一扫而空,如今只剩满心骄傲。 接下来便是各种冗杂的礼仪,如跨火盆、立木雁,宜悠随意抛出木雁,木雁稳稳的站住,这是新人过门头胎生儿子的寓意。 听着妈妈们的贺喜声,她却不以为然。李氏早已教过她,将木雁尽可能平着扔出去,那么短的距离,到落地时一般都得站着。这窍门知道的人并不少,包括家中的刘妈妈。可她过门十几年,连个孩子都未曾有。 县丞姗姗来迟,正好赶上拜天地。他和章氏自不能做那高堂,唱礼的师爷临时改词,变成“二拜亲长”,两人受了这一礼,也算为亲事做个明证。 “礼成,送入洞房。” ** 终于等到这一句,宜悠只觉得全身都酸。倒不是入花轿到拜堂有多累,而是自早上起来,人来人往她一直正襟危坐,一刻都不得松懈。这样子一天,倒比忙活着包一大锅包子还要累。 外面的喧闹声传入房中,房门打开,巧姐人未到声先至。 “今个你怎么这么规矩,蒙着这个也不嫌闷。” 眼前一亮,同样一袭红衣的巧姐俏生生的站在她面前。 “你不是在那边。” “我走过来,离这么近也用不了多少功夫。刚才你拜了我娘,这会我们也真算姐妹了。” 好不容易适应了周围环境,宜悠也打量一圈。与她上次来时不同,整个房间中散发着一股子松木的香味,简单空旷的房间,如今也被各色摆设填满。 “看这些东西,你穆大哥可是好生请教了我爹,专门寻了县衙的木匠打的。” 宜悠好悬才消化这句话。 “打这么一套家具,得费不少银钱吧?” “那可不,不过一分钱一分货,这东西绝对比市面上的要好看。” 宜悠黑了脸,穆家的境况她却是一清二楚,兄弟俩全靠穆然一人的俸禄。如今再费这些,怕是他要举债。 “他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声。” 巧姐笑得暧昧:“你竟然不知道,哎,我怎么没遇上这般好的公子。” 宜悠还不了解她:“你喜欢的那种俊俏公子,一般姑娘家也定不讨厌。你且想想,那些人自幼便是被女人宠起来的。家中奶奶和娘宠着,到外面同龄的姑娘家也得对其和善三分,这样下来,他早就习惯被女儿家惯着。” “那倒也是,不过我哥就不是这样。” 宜悠翻个白眼:“如睿哥儿那般,自幼被明理的夫人悉心教导的男儿,这世上又有多少?” 巧姐扑上来,捏着她的腮:“你莫要再说,自己得了如意的姻缘,便这般对我乌鸦嘴。” 宜悠忙打住:“好,我不说。” 巧姐刚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喧闹,隐约夹杂着几个年迈的女声。 “然哥,你爹娘去得早,你的事就是咱们穆家的事。那沈家姑娘张牙舞爪的,对家中长辈都下得去手,怎会是良配。” 未曾宜悠生气,巧姐已经冲出去:“这亲事可是我爹娘亲自看着办的,你们几个,方才就站在边上。当着我爹我娘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现在竟然跑到背后说人坏话,这是几个意思?” 宜悠蒙上盖头,透过缝刚好翘到外面。几人穿着粗布衣裳,正是穆家的几位亲戚。 此时他们正将穆然围在里面,言语中全是关心。只是他们瞧着穆然喜服上官家镶玉腰带贪婪的神色,暴露了此行的目的。 “你这姑娘家又是谁,怎么如此跟老人家说话。” 穆然清清嗓子,朝巧姐拱拱手:“不瞒几位婶子,她正是县丞独女,也是贱内好友。此番前来,正是陪伴贱内。” 被他身形挡住,宜悠看不见外面情况。握紧拳头,她心中却是老大不高兴:你才是贱内,你全家都是贱内。 巧姐也不是吃亏的主,站在几人面前:“我只是就事论事,何时有过不敬之处。我娘还在前面吃酒,不若叫她来好好掰扯掰扯。翡翠,快些过来。” 穆家来人急了:“今日大喜的日子,本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穆然拉拉巧姐:“如此便好,各位婶子且去前院吃酒。” 说完他横在通往洞房的走道上,丝毫未有将几名亲眷引到房中见新妇的意思。穆家几人碰一鼻子灰,却不得不对巧姐赔笑,朝前面走去。 见他们走,巧姐朝后咧咧嘴:“我去爹娘那边。” ** 掀了红盖头、吃掉生饺子、饮用合卺酒,房内终于只剩下两人。 穆然关上房门,回身就见宜悠面带不霁的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一点点的卸下花黄。 方才因见到美娇娘而生气的旎念统统散去,他小心的踱到后面,添上另一盏蜡烛:“我来帮你。” 宜悠摇头:“我自己来便是,你去打盆水。” 娘子肯支使他,这就说明她不是在生他的气。站在井垣边,他思索着方才何事能隐人发怒。 是掀盖头时衙门弟兄轻佻的言语?还是穆家人那刻意放高声音的挑衅?或是自己将房间布置的太过寒酸让她觉得委屈? 想了想竟是哪点都有可能,他提着木桶扬起一丝苦笑。明明已经尽力,怎么偏生还是有顾不到的地方。 面色如常的进屋,他看着那卸了一半的妆,宜悠散开头发,露出娇艳的面庞。 “我去厨房给你烧桶热水?” 宜悠摇头。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宵夜。” 继续摇头。 “刚才,那都得怪我,我道歉,你千万别气。” 宜悠终于绷不住,这男人怎生这般小心。卸下最后一朵小梅花,她扒下钗子,及腰的发丝垂下来。 “呆子。” “哎!”穆然应的痛快。 “你且说说自己错在哪?” “哎?” 将头发披到背后,她指指穆然的肩膀:“原来还不知道错在哪,你放下水,我来问你来答。” 穆然只觉得她指尖有千钧力,被她指着,他坐到炕边上,抬起头看着她那张脸,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这么一直看着。 “穆家是怎么回事?” “啊?” “说不说?”宜悠凑近了,细细描摹着他脸上的疤痕。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也不瞒你。族长见我有了官身,本想将他妻族那边的表妹许给我,可我……我只喜欢你,怎会应承他。” 宜悠被那句“只喜欢你”说得心里发甜,但还是挡不住一大波表妹汹涌来袭。 “就是如姜公子家王霜那样的表妹?” “恩,不过那表妹是族长那边的,并不如王霜同姜公子来的亲近。” 宜悠心火又添一把,可越生气她就越平静:“夫君倒是记得清楚。” 穆然被她那句“夫君”喊得,早已忘了今夕何夕。猿臂一伸,他将人拉过来,箍在自己怀里。往常她衣裳皆宽松,他还觉不出来。如今再抱在怀中,他却是一阵心惊。 怀中的人轻若鸿羽,抱着她竟跟托着穆宇差不多感觉。她究竟受了多少苦,才这般消瘦。 “事关你,我自得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人怎么这般会说话,宜悠心气平了些:“那你怎不告知于我。” “小事一桩,无需你过分担心。”再掂掂,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念头:“你就是每日想太多又做太多事,如今竟比不得穆宇重。” “哪能,穆宇才多高,定是你想当然。” “你还不知,我刚参军时年纪小,是管军粮的。” 宜悠只觉发顶吹来一股温热的气息,男人身上的味道将她紧紧裹住。新奇的感觉,让她心安又有些忐忑。 “恩,管军粮是不是能吃饱?” “前 些年天灾多,地里出粮食少,军中也就打仗前能吃放开肚子一顿。寻常日子,驻军每人每日一斤口粮。你听着一斤不少,但是只有干的,一点油水和零嘴都无,兵油 子们正值壮年,哪儿能够吃。不够就想法子多要点,这样一来军粮不够,廖将军就下了死命令,每个人不许多拿。从那以后,我就管着掌秤。称多了也就有数,几斤 几两,我一掂就知道够不够数。” 宜悠却沉浸在他口中的军营上,那当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仅剩的怒气一点都不见,李氏那些嘱咐再次回笼,她的笼住穆然。 “看你这样,应该不到九十斤,八十九多一点,应该多不到半斤。” 宜悠随口道出:”八十九斤三两,在周叔的那称的。你算得真准,人肉秤砣。” “廖将军也这么叫我,叫熟了,一来二去我就成了他的亲卫。” 穆然见她听得入迷,红扑扑的脸颊惹得他想亲一口。烛光摇曳,他始终没忘记今个是他的好日子。 手渐渐的往下滑,摸到腰带上,他开始说起了廖将军。 “廖将军跟沈家二叔公有点像,不高的个头,精气神却比所有人都足。军中教识字的先生就说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他跟西汉飞将军李广一样,跟将士同吃同住。” 解开腰带,他将小媳妇带到炕上,倚在墙头继续说着那些琐碎的事。 待宜悠觉得身上清凉,反应过来时,就只剩内里的亵衣。 “你……” “夫人……”穆然低下头,声音软下来,就差摇摇尾巴。 提起这俩字,她有些气:“刚才在门口还口口声声喊着我贱内,还有这一屋子家具摆设,你也未同我商议。开春穆宇要入官学,笔墨纸砚都得用银钱,你怎么不多为他想想。” 穆然那点被打断的不耐全都没了,她是真的在为穆宇着想。 “悠悠且听我解释。” “我听着那,你别过来。” 宜悠紧紧身上,随着这动作,纤细的腰身凸出来,更是显出上面两只水蜜桃,穆然眼里冒了火。 “我升县尉,按例县衙该换边上另一座四合院。我自觉多有不便,请辞后,换了这些物什,还有纹银二百两。那纹银便在书房,明日一同交予夫人。” 宜悠怎不明白他意思,他每日要去县衙务公,这方便也是为的她。见他那副可怜的模样,她也不再无理取闹的追究“贱内”之事。 “我脾气就是急,如今穆宇有银钱入官学便好。” 穆然打蛇随棍上,爬过来将她抱在怀中,隔着两层衣料,柔软贴在胸上,让他心生荡漾。 再也忍不住,他直接将人扑倒在炕尾。 “你……” “方才打水时我已洗净。” “我没说那,你腰带咯得我疼。” 炕上扔下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宜悠被他如小狗般啃着,直觉全身火热。穆然却入了迷般,仔细的瞧着。 十五的月躲进云层,房内一片黑暗。猛地,宜悠直觉尖锐的疼痛贯穿全身。 “疼!” 穆然就着烛光,看到白绸下那一滩血红色印记。 怎么会这样,分明……也不对,宜悠从未承认过,难不成一直以来是他在误解? 先前拜堂礼成,掀开盖头时,他已觉人生圆满。如今再得知此事,一瞬间他竟想不出任何词来形容,若是硬要说,话本中得道成仙的快意也不及此时万一。 “嗷嗷嗷。” 宜悠被他得意的吼声激得向后一退。再退时,脖颈间传来勒紧感。伸手一摸,竟是两人的转运珠缠在一处。勾勾缠缠,如今竟解不开。 “夫人。” “……” “悠悠。” “……” “宝贝。” “……”这是被惊的。 “心肝儿。” “干嘛,喊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宜悠手一僵,连在一处的两转运珠落在身上。月亮也从云丛中出来,照得此处一派光彩夺目。 穆然虔诚的吻下来:“我比喜欢自己更喜欢你,我们已是夫妻,日后你不用再那般累,有什么事我担着。” 身上麻麻的痒痒的,心儿却比身上痒千万倍。宜悠前世没少听风花雪月之事,那些瑰丽的诗篇给予她的感动,都不如面前新婚夫婿这朴实的一段话。 抱住他的头,她喃喃道:“傻瓜,我亦心悦于你。” 穆然不可置信般,倾身附在她的胸膛上,聆听着那里激烈的跳动。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他只觉有七彩祥云在宜悠脸上升起,载着两人直入云深之处的桃花源。 激动下,一阵白||zhuo喷洒而出。 宜悠同样沉浸在淡淡的温馨中,感受到此,脸黑了一半。 她不是初经人|事的黄花闺女,相反前世今生她皆被人教导过。 可如今谁来告诉她:夫君秒she,怎么办? ☆、第七十八章 一朵云飘过来,遮挡住明亮的月色,同时也成功盖住宜悠的脸黑。 穆然只觉周身氛围一变,就着昏黄的烛光看下去,新婚小媳妇正蹙着眉,闭眼做入睡着。 不甚均匀的呼吸暴露了她此刻的清醒,想起方才她那声痛苦的惊呼,他有些不知所措。方才那一瞬,顶过他二十来年所有的欢悦,可宜悠似乎不怎么享受。 不管了,一切要以宜悠的感受为先。 当即他抽出又要抬头的那处,小心的将她搂在怀中:“今个天太晚了,睡吧。” 宜悠点点头,心中却是留下两行宽面条泪。完了完了,书上说男人第一次,多少会因为紧张或别的原因而短促,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欲念。 而穆然看似壮硕,一身腱子肉硬邦邦的,没想到该硬的地方却软趴趴。她虽不是那种如狼似虎的女子,可也指着床||第之事增进夫妻间的感情。 躺在穆然怀中,想着日后最起码还有三十年的日子,她竟有种茫茫然看不到头的感觉。心中刚被两情相悦而填满的欢欣,此刻也如潮水般退却。一半如蜜糖般甜腻,另一半又空空荡荡,就如半杯水在瓶子里晃荡,看似满却怎么都有不贴边之处。 “哎……” 不自觉叹息出来,穆然将她抱得更紧,拍拍她的背:“睡吧。” “一起睡。” 娇娇软软的声音,如百八十只猫爪挠到穆然心头。强忍住欲念,他换个姿势,沙哑的应一声。 实打实的折腾一天,宜悠着实也累着。枕在他胳膊上,没多久便沉沉入睡。 察觉耳畔呼吸均匀,穆然小心的抽出胳膊,披上单衣飘脚来到院中。圆月照亮十五的夜色,提上一桶水,他自头直接冲下来。 雪地咯吱咯吱的响,穆宇走过来,眼中满是不解。 “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汗太多,冲冲。” 穆宇了然的点头:“二丫姐那么干净,如果有汗她肯定不高兴。哥,你可别因为这就生气。” “瞎说什么,现在她可是你嫂嫂。” 穆宇涂涂舌头,眼睛晶亮:“对啊,她是我嫂子。哥,你可别因为这点小事就跟嫂子怄气。” 这小子!穆然哭笑不得,弟弟从未对他这个做亲哥的如此关注。他倒不是因此嫉妒,而是怎么他认识的雄性,怎么都对宜悠这般关注。 转念一想,再关注又如何,现在整个人完完整整都是他的。 再次冲下一桶水,他扯过衣裳随意的擦一把,拍拍弟弟肩膀:“马上就三更,还不回去睡觉。” 穆宇圆溜溜的眼睛瞅了又瞅,确定哥哥满是喜色后,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来。这下二丫姐也确定是他嫂嫂,长生怎么都不会独自抢走。 ** 一夜无梦,待到宜悠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看着外面高升的日头,她眉头紧咒起来。过门第一天便睡懒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个轱辘爬起来,她套上大红色的棉袄,瞧着脚边旺红的炭火盆。 寒冬腊月昨晚她却一直觉得暖烘烘的,想来穆然夜里添过火。 李氏那些嘱托言犹在耳,夜里添火、早起操持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可是妇人家该做的事。如今被穆然包圆,她心里甜蜜,却也免不了嘀咕。 “宝贝,你起来了。” 宜悠正在梳妆,闻此扯断了三根头发。 “穆大哥,你唤我宜悠便是。” “哦,好,好的。那宜悠,我做了点早饭,不知道和不和你口味,你要是饿了就出来吃点。” 宜悠脸红的更厉害,低下头声若蚊蝇:“好。” 穆然瞧着一阵目眩神迷,走到炕边开始铺床叠被。两人两个铺盖卷,被他卷成四方块归置在炕头。而后他拿起小笤帚,三两下将炕单子扫的无一丝褶皱。 待宜悠随意的盘个双螺髻,扭头瞅瞅,整个卧房整洁一新,已经没了需要她动手的地方。 扶额,她恼恨自己方才只顾得羞涩,哪怕客气一句,也不会显得她理所当然的懒。 “二丫姐,吃饭啦。” “好。” 跟着穆宇来到隔壁,新打的原木色圆桌上冒着热气。走近一看,中间是一盆白粥,边上摆着四碟小菜。穆宇递给她布巾,指指水盆。 “要先净手?” “恩,这样吃着干净。” 宜悠将手伸进水盆中,鼻尖闻到一股茉莉香味。四处瞅瞅,最终她将目光锁定在前面架子的白色瓷瓶上。 “这是?” 穆宇红了脸:“是前段时日刚搬来时,房子里一股潮味,哥哥就摆上这个熏一熏。” 宜悠了然,帕子是她的,这茉莉花香也是穆然自己的,原先困扰她半个月的事,如今看来竟是一场乌龙。 “穆宇你来!”勾勾手,她附在穆宇耳边:“你悄悄告诉我,为何要用这茉莉香。” 穆宇脸上闪过一道为难,宜悠却更坚定了问下去的决心。 “是……” “恩,是为什么?放心我不会生气。” “是嫂嫂身上的香味,淡淡的,有点像茉莉香。” 宜悠忽略了其它,只记得那幼童那一声稚嫩的嫂嫂。听声音,穆宇对那嫂嫂很是信服和熟识。再想想穆然如今的年纪,莫非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曾经成过亲。 “哪个嫂嫂,姓甚名谁?” 穆宇瞪大了眼,一小截短手指指着她。 “你说我?我应该是你二丫姐。哦,不,现在也能叫嫂嫂。穆宇你乖,除了二丫姐之外,还有谁是你嫂嫂。” 穆宇当真认真想起来,宜悠的心也稍稍往下沉。 而后他一根根伸出手指,如数家珍的说道:“大堂哥家有个胖胖的嫂嫂,打人力气很大;二堂哥家嫂子瘦得像竹竿,但她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从不带重样……” 通过孩子的话语,宜悠差不多了解了穆家半数人。这会她也明白过来,是她带入角色过慢,而穆宇带入角色过快,所以言语理解上便有些偏差。 闻闻自己的衣袖,平常还不觉得,这会她当真闻出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想来这香味,真是跟着她去买的。同时她又有点恼,这呆子,她人都在这,竟然还去买那价比白银黄金的熏香。 余下那点钱,多给穆宇买两本书读读,也比这般浪费了要强。 “不过嫂嫂你放心,这些堂嫂现在都巴结着我哥。你是我哥媳妇,下次见面他们肯定得巴结着你。” 穆宇做了总结发言,宜悠摸摸他的脑袋,给他盛上一碗粥。 “亲朋之间,靠得是感情,没什么巴结不巴结。这种互相利用的,最好是少往来。” 话音刚落,穆然扎着围裙端着一平盘烧饼走进来。见到她,他被厨房火热烧的脸色更红起来。 “今早太匆忙,就先简单的吃这些。” 宜悠这会总算反应过来:“往后这做饭的活计,交给我来便好。” 穆然瞅瞅她大红袄下白皙的小手,这双手昨晚他摸过,也摸过他,只是指头腹那层薄茧着实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如今再想起来,很快他心里就有了决定。 “庖厨之地,烟熏火燎的。做饭这种粗活,怎能让你们女人来干。” 噗,宜悠脸上的喜色是怎么都掩不住。定亲这些时日,她也算发现了。一旦穆然正经起来,咬文嚼字的说话,那就证明他心中非常重视此事。 她能明白他话语中的珍爱之意,李氏曾告诉过他,男人自尊心强,所以一般不要逆着他们,而是要顺毛捋,因势利导。既然他坚持,她当然也不能吭吭起来坚决把好处往外推。 “那便依穆大哥的,只是日后你和穆宇若是想吃别的有不便做,一定要告之于我。” 听出她的顺从,穆然只觉一颗心都化成水。如今他总算明白,何为百炼钢成绕指柔。遇上宜悠这样的女人,他怎么可能不捧在手心里。 穆宇夹在中间,瞅瞅哥哥和嫂嫂,左瞧瞧右看看,见一个痴迷一个甜笑,忙伸手捂住自己的眼。 这种大人甜腻腻的模样,小孩子看多了会长针眼。 穆然瞪了弟弟一眼:“不早了,也都别饿着。” 而后他居于朝门的主位,宜悠和穆宇一左一右落座。接着穆然递过来的饼,饼上带着些许黑糊,她轻轻咬一口,外酥里嫩。 再夹一筷子辣白菜,酸爽的感觉直入心脾,呼一口冬日纯净凛冽的冷风,只觉一口气爽入心肝脾费。 “怎么样?”穆然有些紧张。 宜悠猛地点头:“特别好吃。” 穆宇扬起笑脸:“嫂嫂,我哥会做的菜可多了。虽然摆上来不好看,但味道一等一的好。” 穆然摸摸鼻子:“刚入行伍时,我不仅管着分粮,还跟着老伙夫学过掌勺。后来单独给廖将军他们做,学得也就越来越多。” “原来如此,穆宇,咱俩吃得可是大将军曾经用过的美味。” 叔嫂俩笑得一脸满足和幸福,穆然咬一口大饼,滋味与往常无异,甚至带着点焦。欢笑声传入耳际,他已经许久未见穆宇这般畅快。如今他有了官身,娶了心心念念的美娇娘,弟弟也一日好过一日,他只觉幸福满满的就要溢出来。 正当他这两天数不清第多少次的恍恍惚惚时,斜地里伸出一双筷子:“穆大哥,你也多吃点。” 穆然忙不迭接过,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 一顿早饭过后,便是最正经的熟悉家人。 “爹娘生前便已认定你这媳妇,如今我们成亲,他们定会只有高兴。” 听着他这话,宜悠羞怯的推一把他的腰。她手尽不算大,穆然只当挠痒痒。 “今日雪大,还是待小年回去时一块祭拜。如今家中只我们三人,我看便一切从简。” 说完他似乎觉得缺了什么,顿了顿问道:“宜悠,你觉得如何?” “自是一切依穆大哥。” 而后她与穆宇面对面,互相见个礼,旁人家新媳妇最愁的见礼之事,也就如此简单的过去。 “你们二人等等。” 宜悠走进卧房,打开炕头自己陪嫁的那只箱笼,拿出占了二分之一地片的大红包袱。 包袱打开,里面整齐的码放着两身衣裳。从冬靴到罗袜,而后便是亵衣、棉衣和外袍,自上而下从里到外应有尽有。 “我也没准备太贵重的东西,这衣裳你们试试,不合身也好改。” 穆然拎起靴子,布料是用最细密的深蓝色棉布做成,阵脚如她身上红袍一样细密,样式与他务公时要穿的官靴一般无二。里面白花花的一片,摸上去,竟是揉好的羊皮。 “是常爷商队带来的云州滩羊皮,皮面不大,只够做几双靴子。” 穆然从军之处,便在幽云十六州,所以他对滩羊再熟悉不过。即便在当地,那也是绝对的稀罕物。宜悠肯拿出来给他们兄弟做靴子,显然是真用了心思。 “这样已经很好。” 穆宇则更直接:“哥,这是我从小到大穿过的最好看的靴子。嫂嫂做得稍微有点大,等明后年应该还能穿。” 宜悠找出双厚实的鞋垫地给他:“垫厚实点,冷气就透不过来。” “恩。” 试好靴子,两兄弟又套了下棉袍,尺寸当然是刚好合适。当即穆宇就穿着不肯脱下来,口口声声说,这衣裳比哥哥在绣坊中给他购置的好看。 一针一线皆是宜悠亲手所做,如今见相赠之人欢喜,连带着她也高兴。 脱下衣裳来,穆然进了趟书房,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匣子。 “这是换宅子给的三百两纹银,还有这是搬来后粗略的账册,我的俸禄是一年九十石,折合成纹银是四十五两。加上各级补贴,大概有二百两,每一笔开支皆记录在里面。” 说完他搓搓手:“我不太会记账,账册有些杂乱。你瞧瞧,不清楚的地方再说。” 宜悠先是感叹县官俸禄之低,一年二百两正规收入,自家卖包子也能捞出来。不过很快她想到另外一层,但凡经商者,均要寻求为官者的庇护。像自家,若不是有县丞和穆然在,包子摊怕早被人挤掉。士农工商并不是一句空话,地位高低决定所拥有的权利。 而后她自昨夜三更天起恍惚的心终于落到实处,穆然是一门心思的想对她好。 他身上已有如此多优点,那一处软趴趴的毛病也就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我也只学个皮毛,咱们一块看着,别出错就好。” “行。” 穆然应下,三人开始真正忙碌起来。成亲是桩麻烦事,之前要过六礼,收拾院子。待到尘埃落定,还有一大堆事候着。 昨日收的喜钱得心中有数,招待宾朋用的一应器物得洗净归置好,还有谢过婚礼主婚证婚之人,也得一一答谢。她这边,嫁妆得归置,还要熟悉新宅子的一切。 此时没有长辈的劣势就凸显出来,若是有上了年岁有经验的帮衬着,这些事绝对驾轻就熟。如今,哪一桩都得二人亲自上阵。 “你歇着,我来便好。” 穆然三两下将她嫁妆归置好,而后提水开始洗净盘碗。见她要下手,话音间全是不容拒绝。 见他铁了心的不让自己劳累,宜悠只得另辟蹊径。 “你慢着点,慢工出细活,不容易出错。实在完不成,等回门后叫碧桃和刘妈妈过来一块忙活就是。” 说罢她转身进房,翻开账册。上面字迹虽稍显凌乱,但一笔笔却是极为清楚。翻了几页她越看越心惊,她早知穆然是心善豁达之人,可当这些秉性用在别人身上时,便成了被人坑。 就拿昨日喜宴来说,购置的一应柴米油盐,竟比她所知的价钱高上不少。 再往后翻,她却是气个仰倒,每笔皆是如此。稍作估计她便看出来,这兄弟二人每月开支,比原先四合院中的沈家五人只多不少。 “穆宇,往常你们都是在哪购置这些东西?” 穆宇跑进来,想都没想便回答:“哥他没多少空闲,都是由大伯送来,隔五日结算一次。” 宜悠一想也明白过来,虽然自家同两兄弟住得近,彼此间多有照料,那也是偶尔送盘饺子,过一季给穆宇做两身衣裳。而他们每日衣食住行,绝不止这些。 穆然忙碌、穆宇年幼,这种事自然轮到了穆家人头上。正是拿稳了这点,那些人便堂而皇之的假公济私。 掀到最后一页,望着账目上剩余的百两纹银,宜悠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穆然做县尉才五个月,不足半年时间,俸禄便已支出一半。再这样下去,一年二百两,还喂不饱两兄弟的五脏庙。 “嫂嫂,有什么不对么?其实多数时候大伯送来的肉和菜,量足而且很新鲜。” “多数时候?那剩余的少数时候?” 穆宇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和盘托出:“有些时候,大伯说云岭村有些事忙,送来晚了菜就会烂掉,肉也变成暗红色。” “这样的时候大概有几次?” 穆宇掰掰手指头:“一个月大概有两次?有时候是三次。” 在程氏身边那五年可不是白呆的,宜悠最了解这些人的想法。云县几乎每隔一日一集,这样一个月下来,大概是十四五场。每月两三次,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烂菜叶子和腐肉插在中间,既不会让人忍无可忍,又能多捞些油水。 当真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连手段都一般无二。 这样想着,她笑声中便多了丝狠戾。抬头看到穆宇噤若寒蝉,她忙正色过来。 “嫂嫂知道了,宇哥儿放心,日后有我在,咱们家每日的菜都会是新鲜的。你和穆大哥每季新换的衣裳,也一定不会是布庄压仓的陈旧料子。” 穆宇重重的点头,大眼睛笑成一弯,有嫂嫂的日子真好。 ** 到晚饭时,穆然也弄清楚了全数状况。 “此事我多少心里有数。” “什么?” 宜悠刚喝下去的一口汤,全数喷出来,弯腰冲着地面,她止不住的咳嗽。 穆然递给她一杯清水,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你再仔细瞧瞧账册,每次的烂菜和腐肉,我只是象征性的给一点银钱。大伯那人虽然贪,但办事却相当利落和妥帖。给他点甜头,也能弹压住其它蠢蠢欲动的族人。” 宜悠咳嗽完,面带怀疑:“也就是说,你是在花钱买清静?” “也可以这般说。” 宜悠觉得穆然此举有道理,但有些地方也颇为不妥。 “穆大哥,人心不足蛇吞象。” “日后有你在,我也不用再担心这些。” 从过门到现在虽然是有短短一日,但细数起来一直是穆然在付出。他包了所有的脏活重活累活,还将家中所有银钱放心的交予她。细细数着,这还是他第一次托付她事。 “那是自然,我定会处理妥当。只是穆家那边……” “那边不用你担心,我自有对策。” 宜悠想起穆宇说过的话,云岭村穆家本就式微,如今怕是全族都得仰穆然鼻息。而她,只需要背靠这颗大树,悠悠然乘凉就好。 再次有了强大的依靠,这次的依靠却与陈德仁那种口花花完全不同,她心底的欢悦也越来越浓。 笑眯了眼,她再给穆然添一碗肉汤:“如此,便多谢穆大哥。” 穆然舀一口汤,望着她小狐狸偷腥般的神色,只觉得怎么都爱不够。不过穆大哥这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得想个法子让她改过来才成。 ** 穆然做饭很有数,一顿饭三人吃完,刚好不剩一点菜。 冬日天本就黑得早,待收拾完碗筷,十六的月亮已经自西升起。穆宇朝兄长暧昧的眨眨眼,识相的起身。 “哥哥、嫂嫂,趁着月色明,我再去看会书。” 宜悠不疑有它,拦住他,点燃卧房内唯一的蜡台递过去。 “再多燃一盏油灯,仔细光线暗伤了眼睛。” 穆然咳嗽一声,再次嫉妒弟弟得宠。穆宇收到危险的信号,赶忙迈着小方步退下。 “宜悠,咱们早些歇息。” “恩。”虽然应下,但她却颇有些尴尬。时辰如此早,两人躺到炕上大眼瞪小眼? 穆然却盯着她的双腿瞧,见她步履如常,向来这一日已经歇息过来。既如此,他也就不用再忍耐。 各有心思的二人躺进被窝,待他覆上来时,宜悠并未多少担心你。直到一盏茶后,她才觉得不对。 这人越动越快,手到处乱抓,嘴则如小狗般的在她脸上乱啃。 边啃他边诱惑的喊道:“宝贝,叫夫君。” 黑暗里宜悠只觉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别样的蛊惑,热流袭来,她攀住他的脖子,软软的泣不成声的喊道:“夫君。” 穆然只觉一股力气涌遍全身,喷薄着促使他更加用力。 “再喊一声。” “夫君。” “恩,不要停。” 宜悠感觉她如苍茫大海上的夫妻船,一丈的长度似乎随时会被波涛掀翻,沉入汹涌的巨浪中。 “不要了……” 穆然覆上来,堵住她满口的拒绝之语。口齿间的你争我抢,反而激起了他属于男人的豪情。他回忆着初上战场,廖将军一马当先,越过尸山人海将大越战旗插入敌军营地。 当时他就跟在边上,年幼的躯体也被这舍我其谁的霸气所吸引。 而如今这方寸之间,羊脂白玉般的人儿便是他全新的战场。他宠着她、惯着她,也要征服她! “再叫一声,快。” 宜悠只觉他话语中带出不容拒绝,嘶哑的开口:“夫君。” 穆然整个抱住她的头,属于他的夜,才刚开始。 失去意识前,宜悠只余一种感觉:她的新婚夫婿哪是不行,分明是太行! ☆、第七十九章 宜悠不确定穆然折腾到多晚,只知道中途几次她好不容易睡着,都被他折腾起来。最后一次,她隐约听到打更的声音。 “不要了。” 她本想一爪子挥过去,却因为双臂无力而变成绵软的推拒,头顶上传来愉悦的声音:“跟谁说话呢?” “夫君。” 软腻的声音让穆然一阵满足,看时辰也不早,他将小媳妇转过来贴在胸上。 “宝贝,睡吧。” 顾不得起鸡皮疙瘩,她如蒙大赦的闭上眼,无意识的将旁边稍显柔软的物体抱在胸前,就这样沉沉入睡。 穆然臂膀被她环住,温香软玉,整个人哭笑不得又尴尬激荡。他也不是铁打的,折腾了半夜,如今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再来一次,怕是小媳妇真要同他恼了,还是安生的睡吧。 另一只手环住她,闭上眼,闻着发间的茉莉香,他沉沉睡去。 第二早穆然先行醒来,胳膊被小媳妇牢牢的抱住,浑身上下有些麻痹。小心的抽出来,却因为动作不够灵敏而惊醒了怀中人。 宜悠察觉到胸前的异样,顺着往下看去,自锁骨向下全身遍布青紫。而她胸前,正横着一大截富有古铜色肌肉的臂膀。 “登徒子!” *一踹,她赶紧用被子将自己牢牢裹成球。 “宝贝。” 满是肉麻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神智,面前之人,正是她新婚两日的夫君。偷偷瞅一眼,还好她没踹到要害。 “你……先走开。” “你再睡会,我先出去看看穆宇。” “恩,不行你们俩就去沈家拿几个包子,先凑合着吃了。” “这会还早,我自己做就成。” 穆然穿戴好,走出去不久,院内传来劈柴声。宜悠躺在炕上,不是她不想做个好夫人,早起收拾家务张罗早膳,而是现实情况不允许。 折腾狠了的结果,就是现在她双腿根本合不拢,浑身上下如被马车碾压过似得。如今她连坐起来都有些吃力,更别说下炕忙活。 认命的躺回去,她决定再歇息一会。没等睡着,一阵冷风吹来,穆然提着木桶走进来。 “我给你擦擦?” 木呆呆的问着,他眼中却满是希冀。 这色胚,宜悠气不打一出来:“往哪儿看呢,不许看!我现在腰酸背疼,这都怪你。” “恩,都怪我,你别生气。你自己擦肯定累,还是让我来的好。这里没外人,你要是不好意思,那我不看好不好?” 宜悠抬抬手,她原先没这么娇弱,只是定亲后这几个月,李氏让她好生将养着。有碧桃和刘妈妈在,她没再干过重活,昨晚突然间劳累过度,一时之间她很难适应。 “那你闭上眼。” “好。” 穆然从善如流的应下,比起看得见摸不着,他更喜欢看不见摸得着。 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他在凉水冲掺点开水,试试水温递到她跟前:“你摸摸,试试凉不凉。” “差不多,你再稍微加点热水,免得等会凉了。” “凉了还能再加,太热了烫到你可不好。” 将水盆放在炕桌上,穆然起身搬起炭火盆架子,尽量让它离炕近一些。 “我刚在厨房生了火,你贴墙近点,能暖和些。” 宜悠抱着被子,蠕动的贴过去,果然那里刚好温热。穆然爬上来,拧干帕子冲着她闭上眼。 见他如此乖觉,她也松开被子喊道:“好了。” 一只手试探的摸上来,先是摸空穿过腰,而后好不容易够到背,他还是时不时的擦空。 宜悠只感觉一只大手在自己身上乱窜,甚至比昨晚更过分。没多久,她皮肤自肚脐眼生起一抹红色,整个人也有些发热。 这样下去不行,她可不想成亲才两天,就给穆然留下个好纵欲的坏印象。 “你先停下,给我把肚兜拿过来。” 穆然正摸得起兴,虽然看不到,但这样抓瞎感受着她的肩胛骨和脊柱,当真别有一番滋味。猛然听她喊停,他遗憾的松开手,却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走到炕尾打开箱笼,仅存的点滴不愉却很快消失不见。 原先满是她衣裳的箱笼如今分成两片,一边是她从沈家带过来的衣裳,另外一边则是他的。有新做的,看针脚想必是她成亲前赶制出来,另外大多则是他平时放在另外一间房中的旧衣裳。 艳丽的彩色和冷峻的蓝黑一左一右,就像两人并排坐在一处,说不出的温馨。他想到了过世多年的爹娘,他们生前的衣服也是这样不分彼此,统统放在一只箱笼。如今轮到他和宜悠,他更觉幸福。 “是不是没找到,就在中间那个木盒子里,你随便抽一件就是。” 摸摸喉结,强行忍住到嘴边的咳嗽感,他打开中间古铜色的木盒,里面竖着卷叠着十来只肚兜,随意抽出一只大红的,他走上前递给她,然后背过身去。 宜悠咂咂嘴,其实这会她已经想过来。两人已是夫妻,就该坦诚些。不过他这般自觉,她也不会强拉他看着就是。 自头上撸下肚兜,她捋着腰系上:“好了。” 穆然转身,看到了让他喷血的一幕。他的小媳妇倚在炕上,全身只着肚兜和亵裤。露出来的锁骨和藕臂上点点青紫,是他昨夜留下的痕迹。 当即他只觉全身血往一处涌,加热水洗净布巾,自玉足往上擦。 宜悠低着头,脸色红到耳根,突然一滴湿润的东西点到落到小腿上。余光一扫,血滴正顺着穆然人中滴下。就这会,又是一滴落在她腿上。 “你流鼻血了。” 穆然大囧:“我……,你……等我出去洗一洗。” 宜悠也反应过来,:“你……,你给我出去。水盆留下,我自己来擦!” 穆然紧张的手不知往哪搁,将热水桶提到炕沿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关上门。倚在门缝上,他瓮声瓮气的说道:“你要是太累了就喊我,我马上就洗干净。” 宜悠没好气的说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穆然也不恼:”行,那好了就叫我,我给你倒水。” 回应他的,是房内清洗布巾的水声。 宜悠就着热水擦着全身,看向小腿上两点血迹,简直哭笑不得。前世虽识字不全,但丫鬟给她念过不少话本小说。她一直以为,男人因为看着女人而流鼻血只是文人墨客杜撰。 没曾想,如今她却是亲眼所见,真的不能再真。 “真是……冤家。” 喃喃自语到最后,她尾音往上翘。看来穆然比她想象的,更为喜欢和满意于她。 重生到现在,她可以说彻底摆脱了前世的悲剧。如今已经嫁过来,是时候去想想,如何过好以后的日子了。 ** 却说这边穆然出门,就见穆宇揶揄的站在门口。 “哥,你惹嫂嫂生气了?” 仅仅两天,他已经彻底摒除二丫姐这个唤了十几年的称呼,一口一个嫂嫂叫的特别欢快。 “小孩子别想那么多,早上想吃什么?” 穆宇托腮:“二丫姐不喜欢油,我们吃清淡点。” 穆然无语,这话不应该是他来说。拿出军营辨识细作的一身本事,他狐疑的看向弟弟,似乎他对小媳妇过分的好。 可当他看到穆宇那打到自己腰的身高时,心中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穆宇才七岁,虚一岁也就八岁,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多的心思。他跟小媳妇处的好,这不正是他最期待的。 “二丫姐也不喜欢浪费银钱,我们吃简单点就好。哥,不是我说你,你得对二丫姐好点。她那么好,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的人。” 穆然收回方才的放心,他可没忘记,在没定亲之前穆宇曾经感概:“等我长大后,若是能娶到二丫姐那么好看又心善的媳妇,那得有多幸福。” 二丫过完年才十六,等穆宇十五可以娶妻时,她才二十出头,那时他已是三十的半老头子。不行,看来他得注意着些。他在京中吃过不少药膳,有些据说是贵妇们保青春的,不然现在就拿出来。 “放心,我自会多多为她想。过完年你就要入蒙学,好好读书,心思别总往别处拐。 穆宇点头:“哥你放心,我就想着咱们家和长生家,其它我一定不会多想。” 自家和长生家,这两家都有她小媳妇。穆然更愁了,虽然他相信弟弟没那意思,可多一个雄性生物,他就多一分危机感。 现在他总算明白,娶个漂亮的媳妇也不全是好处,这甜蜜的负担就得背一辈子。 ** 到宜悠跑完热水,身上稍微舒坦点起来时,就见桌上有一盅乳白色的燕窝粥。 “这是幽州那边出的牛乳,夏天天热运不过来,冬天存的住,云州也可以吃到。” 宜悠一阵肉疼,她当然知道牛乳和羊乳,冬天快马运过来很新鲜。常爷的商行就曾有此物,加点盐巴熬出来味道别提有多美,只是那价格也绝对对得起这美味。 “那燕窝是哪儿来的?” “县衙冬日要往越京送炭敬,这是剩下的一点。” “炭敬?是不是夏天还有冰敬?” “是该有,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忧心,陈大人一向与民为善,这两季孝敬都是由商户自主敬上来,县衙并未强制。” 宜悠当然也明白,中庸之道讲究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商户孝敬官吏,官吏反过来庇护商户,官商一家一团和气,各自拿捏好分寸,以图互利互惠。 “明个我得跟娘说一声,这些事沈家也得注意些。” 穆然给她盛粥:“那倒不必,沈家这边有我。” 若是陈德仁说这话,她定会面上感激涕零,背地里想糊他一脸。原因无它,陈德仁此人爱面子,给点小恩小惠就恨不得人把他捧上天。而如今穆然则不然,他只是用“今日晌午饭咱们吃馒头”这种很寻常的语气说出来,不带丝毫施舍,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站起来,她也给他盛上一碗燕窝粥。 “沈家老夫人以前最爱用燕窝,据说此物对身体好,而且最是养颜。” 穆然正高兴于小媳妇的亲近,听到后面一句嘴角一抽抽。难不成,小媳妇也嫌弃他太过老态? 搜肠刮肚的想着养颜秘方,虽然大多受点折腾,但看来他得照做了。 宜悠拿勺子一点点舀了几口,余光瞧着他脸色变化,有些摸不着头脑。朝穆宇努努嘴,见对面也摇头不知,她更是纳闷。 “穆大哥,怎么这会你就愁眉苦脸,莫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妥?” 穆然一惊,摸着脸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是想,能不能把它去掉。” “去掉什么?” 穆然自眼睛抹到嘴角,那条几乎看不出的伤疤引起两人注意。以宜悠的聪明,这次很快同他想到一处。 再想想成亲前他无数次的欲言又止,眼神中带着晦暗与失落,还有成亲两日他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小心翼翼,她总算找到了其中的症结。 当即她声音放柔:“夫君你若是不说,我都未曾注意那处。其实那疤痕已经很浅,几乎看不出来,穆宇你说是吧?” “恩,看不出来。” 穆然听她改口叫夫君,心旌迎风招展。而后看她丝毫不作为的澄澈目光,他也如吃了颗定心丸。 “看不出来便好。” 当着穆宇面,宜悠不好再进一步说什么。夹给两人一筷子菜,她开始说明日回门之事。 提起这个穆宇也来了兴头,因着风俗这几日长生不得过来。虽然有永平坊也有其他半大孩子,但总不如长生投契,所以他一直闷在房内读书。几天下来,他着实闷坏了。 “哥,你替换下来的那把刀就送给长生吧?” 宜悠也想起来:“我也说等过年,便给他打一把木质的刀。” “嫂嫂,还有我的书囊。” “自然少不了你的,那个就差最后一点收线,这几日就能做好。” 穆宇兴奋起来,穆然瞪了他一眼:“怎能这般劳烦你嫂嫂。” 穆宇吐吐舌头:“哥,以前二丫姐就不是外人。现在她成了我嫂嫂,已经是一家人,我还客气什么。” 宜悠也喜欢他这直接的性子:“穆大哥不比这样客气,一家人和该如此,穆宇以后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便是。不该花的银钱咱们得省,该花用的地方,一分也不能吝啬。” 穆然沉吟片刻,深以为然:“的确如此。只是那把刀虽然钝了些,但刃还是能伤人。过会我去趟县衙,找铁匠把刃封起来,给他日常习刀用倒是刚好。” “晌午就要去?” 察觉到小媳妇话中的不舍之意,穆然更是满足:“恩,我刚上任自然得勤快些。不过县衙那边事并不多,点个卯再跟陈大人说会事,回来正好做午饭。” 宜悠颇觉不好意思,她知道官吏所做之事,远没外表上看起来那般轻松和简单。就拿县尉来说,主要掌管一县征兵事宜。虽然听起来是小事,但其中的杂事可多了去。 要征兵就得知道全县男丁的大体分布,军粮也有一部分就地征收,还有每个兵卒所需军饷。再细化到执行上,他可以不做,但作为上位者,他必须得弄个一清二楚。新官上任,他肯定忙到焦头烂额。 “你尽管忙,家中留给我就是。最不济我忙不过来,还有穆宇帮忙。” 穆然却摇头:“过年这会连圣上都封笔,因着咱们的亲事,廖兄批了我十天婚假。加上年假,过完年我再上班就是。今日走一遭,也是为了感谢陈大人。” 宜悠恍然大悟,如此她也放心:“那我随你一道去,夫人所帮之处甚多,我怎么也不能不闻不问。” “也行,穆宇一个人在家,且得小心些。” 穆宇不雅的翻个白眼:“以前我都是一个人在家,哥哥嫂嫂尽管放心。有拐孩子的坏人来,我就报哥哥名号。” 宜悠忍不住笑出声:“穆宇就是机灵。” ** 用过早膳,宜悠自箱笼中取出她好的帕子和荷包。 李 氏幼年不幸,无人管束,经常独自跑出来。一来二去,她便与村中一老婶子相熟。老婶子不是别人,正是前朝王府中供养的绣娘,战乱流离至此安家落户。绣娘怜她 身世,便将绣艺倾囊相授。可绣艺也需要钱,同样的一层布,再在上面多加一层细丝线自是多一层花费。是以一般农家都花不起这讲究,顶多绣个小花小草图新鲜。 自嫁人后家贫,她便再无实施展机会。这大半年闲下来,她倒是一点点捡起来。到宜悠成亲前,她已摸索出了双面绣。 “嫂嫂,帕子真好看。” 宜悠又拿出另两方,上面青竹森森,一看便是男子所用之物。 “这是你们的,我绣的,绣工没有我娘好。” 穆然接过去,宜悠朝他伸手:“旧的那方,就别再用了。” 穆然脸涨成茄子,掏啊掏,眼见小媳妇脸越来越黑,他终于从怀中掏出一方鹅黄色的帕子。帕子洗的有些发白,方方正正的叠着。 宜悠面色如常的接过来,心里却没表面上那般平静。走到盆架前,她拿起那拇指粗细的茉莉香,用帕子包裹严实。开箱笼后,她将其塞在最底下。 “这种积年旧物,还是妥善放着的好。” 不知为何,穆然就是看到她平静动作下那股恨恨的咬牙切齿。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深深的痴迷于小媳妇这不同的一面。 怎么办?他看这小媳妇哪哪都好,即便她近在眼前,还是看不够的模样。不知到什么时候,小媳妇才能这般喜欢他? “这两方很精致,娘塞给我,便是想送给夫人和巧姐。” 说完看穆然没反应,她横一眼:“穆大哥,你觉得如何?” “娘的盘算自是有理又周全,我那边也备下了笔墨纸砚,睿哥儿年后便要府试,全当讨个好彩头。” 宜悠应下,两人收拾好该收拾的东西,她有亲自把穆宇捂得严严实实。只是给他系扣子的空挡,穆然脸有些黑,没理会这些,她换好衣裳,两人直接出门。 ** 虽穆然已经做官,可时日长短,且他本不是喜排场之人,所以此时他还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倒让宜悠松一口气。一则官商有差,若他贸然摆出官态,短时间内她肯定不知该如何面对。二则她厌倦了陈德仁那般道貌岸然,若是穆然也那般作态,她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睡到半夜起来抓的他满脸开花。 “小心些,你走中间。” 宜悠朝前看去,云州冬日本就严寒,虽然积雪已被坊中住户稍作洒扫,也只是清出自家门口与走道中央。此刻穆然让她走得,正是铺着青石板,干干净净的那一片。而他所踏稍微挨边的地方,不是泥便是雪。 想到临出门前他只换上棉袍,无论如何都不肯穿她新缝的羊皮靴,她心下稍稍明白。 “穆大哥。” “恩。” “这道上也没人,咱们也说会话。” 穆然环顾四周,见四周银白色一片在,只露出片角青砖烧制的瓦当:“恩,你说吧。” “我的底细你全清楚,我念书不多,肚子里也没那些弯弯绕。不过既然已经嫁予你,有些话就该明说。” 穆然绷直了身子,莫非他有什么地方惹小媳妇不痛快,莫非是昨晚他太孟浪? “看你,当我长着一张刻薄脸,一说话就是磕碜人的?” “那自然不是,你长得很好……” “那你干嘛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活像我要吃了你似得。” 穆然稍稍尴尬:“跟在廖将军身边时,这样习惯了。” 这下尴尬的换成宜悠,当然仅仅一瞬,她就放松下来:“我又不是廖将军,你这样,莫非是在警告我,咱俩公事公办?” 穆然脸上刚因严寒而降下去的红润再次腾起:“我从没那般想过,宝贝你莫要误会。” 听多了被他唤“心肝”、“宝贝”,宜悠竟然慢慢适应下来,挑眉她话锋一转:“那便是,你因脸上的伤心里存着疙瘩?” 穆然高大的身躯一震,步子都慢了半拍。心中藏着最深的隐秘被戳破,平日温和的他难免升起一丝恼羞成怒。 宜悠自是注意到了,她跟着一块走慢下来,挽住他的胳膊:“夫君,你莫要上火。” 穆然轻轻挣扎开:“我并未生气。” “夫君怎会是我这般小心计较之人,我敢这般直说,正是因为我觉得夫君脸上的疤痕并不丑陋,相反还很好看。” “好看?” 穆然声音中满是怀疑,低头望着小媳妇红扑扑的脸,自尸山人海中练出来的直觉,让他能确定她并非在说谎。 “就是好看,当然不是表面上那种皮相好看。” 说罢宜悠深吸一口气,抛却那份羞涩,拿出两世为人最大的勇气。 “我曾听说书的讲过,前朝国破之时,蛮夷杀入中原,烧杀抢掠。幼童皆被烹煮分食,女人则被□□掳掠投喂狼群。亏得先帝英武,解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说书先生将这段时曾讲过:疤痕是男人的军功章。夫君曾跟随廖将军征战幽云十六州,抵抗北方夷族。若是没有你们,大越如今还不知该怎样。所以从心中,我很是崇敬夫君。至于那道疤痕,更是你曾经驰骋沙场的见证,每次见到我只是心生欢喜。” 随着她的话语,穆然想到了行伍间边塞城外满是残垣断壁的大越村落。说书先生没有夸张,真实的情况甚至比那还要惨烈。 尸山人海中走出来,哪个糙汉子身上不会留几道疤,他这一条也不再那般显眼。 只是回到远离边塞的中原:“终归还是难看了些。” 宜悠抱着她的手臂,坚定地摇头:“当真一点都不难看,我倒喜欢的紧。” 话音甜腻,带着点姑娘家特有的娇嗔,春风化雨般打在穆然心上,慢慢融化他坚固的心房。 小媳妇脸色红扑扑的,笑脸上一双明眸中崇敬几乎化为实质,自定亲后便患得患失的心终归平静。四目相对的一瞬,他发现自己愿意相信她方才的一言一语。 那并不是安慰,而是她本心里最为原始的情绪。小媳妇对他,并不只是躲避陈知州的权宜之计。 前夜她檀口中吐出的“我亦心悦于你”,还有昨夜一声声娇软的“夫君”化为最强力的刀枪斧棍,重重捶打着心中比云州府城墙还要厚的壁垒。坚固的心墙被撬开,化为齑粉,整个世界晴空一片。 低头,将她因冰凉而指不出揉搓的小手裹在大掌中,他点头保证道:“我不会了,外面冷,咱们早些过去。” “恩。” 被他瞧着,宜悠方才的鼓起的勇气如潮水般退散。 光天化日之下,她都说了些什么,实在是太丢人了。低下头任由他牵着,她脸上一阵阵火热。 ** 一直到县衙,她的脸还是一片通红。穆然大掌裹着她的双颊,低声说道:“刚才没人。” “你和我都是人!” 跺跺脚,扬起的雪花打在他官靴上,她没好气的抢过打好的包袱:“我去见夫人。” 刚要转身,穆然却拉住她的胳膊:“今时不同往日,怎么你都得见见陈大人。” 宜悠懵懂的转头,瞧见穆然蓝色棉袍上那条闪眼的镶玉腰带后,默默的摸了下自己腰间。冰凉的触感,同样是镶玉的腰带,这是官家夫人才能用的配饰。 她已不是曾经的商户之女,更不是前世空有镜花水月的宠爱却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如今她是七品云县县尉穆然的夫人。这种身份,也该随夫婿拜会最亲近的上峰。 “穆大哥,现在怎么办?官家的规矩,我一窍不通。” 这次她不仅是急得剁脚,而是急得跳脚。扬起的飞雪,很快将两人靴面染上一层白色。 穆然有些惆怅,小媳妇一会“穆大哥”,一会“夫君”,或生疏或亲密,喊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过现在最紧要的,还是不要带着满靴子的雪进县衙。 抓住她另外一只胳膊,他轻松地提起她,将她带出积雪堆前面。 “此事不用担心,我亦于官家礼仪一窍不通,陈大人并非刻板之人,稍后你且随意便是。” 又是咬文嚼字,看来他定是极为严肃且客观的说出这番话。宜悠放下心来,漂着脚踏到实处。穆然单膝跪地,亲自为两人掸去身鞋上的雪花。能完全握过她小手的大掌,此刻动作却格外轻柔和认真。 宜悠刚要弯腰,却被他眼疾手快的打住:“你比不得我衣裳轻便,此时若是蹲下,衣摆会沾上脏污。这种小事,我来便是。” 耳畔吹来一阵北风,夹杂着雪花清冽的味道。虽没吹到鼻头,宜悠却感觉鼻尖一阵酸涩。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此时县衙门口还站着两名衙役。他竟是丝毫不管这些,直接半蹲下来,一点点为她仔细清理。 没过一会,他站起来捋捋袖子:“好了,门槛上有冰,你迈步小心些。” 宜悠贴住他臂膀,小声咕哝道:“日后在人前,夫君你可莫要再这般。” “为何?”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宜悠顾不得心疼,锤了他蜂腰一圈:“你还不知为何?” 穆然摊手:“大越律法可没规定,为人夫君的不许给自家宝贝掸去鞋子上的雪。” 宜悠忙捂住他的嘴:“这里有人,别口没遮拦。” 两位门神般的衙役往这边看去,初见她时眼中止不住的惊艳。穆然哄完小媳妇,朝两人横一眼,吓得他们忙移开目光。 衙役甲、乙:嘤嘤嘤,穆大人真的好可怕,那能把他驯得像小绵羊般的穆夫人岂不是更可怕。这么漂亮的小妇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厉害,果然人不可貌相。母老虎要不得,我们还是继续彼此相对的好。 自此之后,原本与穆然打成一片的衙役中开始流行一种传说:穆夫人是只顶顶漂亮的母老虎。不信?没看穆大人畏妻如虎。 流言越传越烈,随着宜悠一天天的长开更美艳后,敢对她有旖念的人却是越来越少。至于流言背后有没有穆然的推波助澜,大家心照不宣。 ** 那些都是后话,两衙役打开县衙正门。里面门房见时两人,忙命小厮上热茶,同时命人麻溜的去书房转告陈县丞。 热茶刚上,没等两人端起来,小厮已经回来,作揖后通传:“县丞大人请穆大人和穆夫人去书房。” 早已来过县衙多次,两人都已是熟门熟路。一路走来,宜悠却发现这里的布置,比起先前大相径庭。池子扩大不少,将整个假山包进去,假山上引下活水,寒冬腊月水流不断。 再入书房时,她感受却更为深切。比起前世她在此做丫鬟时,书房全部翻新,一应书架以及桌案全是新打制,此时还散发着浓浓的木香。若说先前书房是大气磅礴,此时则多了一份雅致与温和,与她常去的后院风格更为相似。 许是这半年太过忙碌,陈县丞瘦了不少。原本如孕妇般的肚子稍稍消除,双下巴也缩回去。这一瘦,传说中二十年前的美男子初见雏形。 迥异的一切带给宜悠的则是安心,消除前世的阴影,日后她过来时也能自在些。 她同穆然站在书桌前,微微弯腰朝陈县丞鞠礼。陈县丞也没避开,收下两人带来的文房四宝,直接摆在案桌上。 “此番亲事多亏县丞大人照料,我与宜悠在此多谢。” 陈 县丞望着意气风发的穆然,笑得暧昧又揶揄。铁先生已经将宜悠完璧的猜测私下告知于他,夫人也旁敲侧击问过几个梳妆的妈妈,那几个经验丰富眼光毒辣的老婆 子,十足肯定她是完璧之身。再瞅瞅边上脸色红扑扑的宜悠,先前他没注意,如今再看这份容貌,怕是越京城中也少有。就连收了那份心的他,也不得不羡慕穆然的 好运。 心中情绪万千,口中他却是十足的长辈和上位者威严:“同县为官,本该守望相助。我年长,也赖着面子多唠叨几句。你二人既已成亲,日后就当互相包容扶持,莫要学那年轻人火气大。须知,家和万事兴。” 坐下的两人忙站起来应下,县丞刚想说什么,书房门推开,铁先生满面喜色的站出来。 “喜事,大喜事。” ☆、第八十章 宜悠前世就已听闻铁先生大名。因着他“铁拐李”转世之名,云县乃至整个云州春耕前,均要找他来卜算一番后,再决定田里种耐旱的豆苗高粱,或是需要雨水的麦苗稻谷。 铁先生也不藏私,每次都尽心尽力。这样下来,云州几乎年年丰产。只有那么两年,头一次七月流火,太阳落下的火苗烧毁了整片庄稼,连带草顶的房子也悉数烧成断壁残垣。剩下一年大风突然刮来一阵龙吸水,沃野千里麦苗或连根拔起、或东倒西歪。 虽 然偶有失误,但在多逢灾难的云州人眼中,铁先生此举已经不啻为神迹。就连宜悠,虽然不乐意下地受累,但也极为尊敬和信服铁先生。前世她做丫鬟时,曾见过此 人几面。其人随和,偶尔见到她时眼中是止不住的遗憾。当时她还狐疑,直到昨日穆然将成亲前铁先生那一番话告知,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早已看透了她的本性。他说得没错,幼时贫苦的漂亮姑娘,多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老辈人总叹息的那句“小姐身子丫鬟命”并不是一句空谈,前世的她便是实打实的印证。 “铁先生。” 此刻她乖乖站起来,从包袱中拿出一只判官笔。占卜所用龟甲之物,寻常人自是买不到,穆然能准备的只有此物。 “承蒙先生费心张罗,这是我二人心意。” 铁先生深深的看了宜悠一眼,而后满意的点头,笑着接过去:“这……是狼毫?” 陈县丞瞪大眼:“我说前几天分赃时,穆小子怎么都得要那几根白毛,原来是想着来孝敬你这神算。哎,你这阴阳先生就是越老越值钱,我都快比不得。” 众人自能听出他的调笑之意,铁先生爱惜的捏着判官笔:“这手艺,可是千年斋所出?” 千年斋专营文房四宝,其名声远播四海,云州城便有一家分号。 “正是,此物乃是监军大人吩咐。借花献佛,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陈县丞满面喜色,铁先生也明白,一般人是请不动千年斋的师傅。廖监军亲自出手,虽是通过穆然,也是表达一份善意:“这礼可着实不薄。穆大人,你这媳妇不错。” 初得铁先生夸赞,宜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想到面前的大人物,她忙低头所羞涩状,总不能头一次就给穆然丢人。 “不错,很不错。” 铁先生性喜清静,作为被神化的人物,自然不能与凡人一般相较。是以除了来几次与他县衙相连的四合院,其余时间他几乎躲在院中,趴在书海中做学问。 他 早听闻穆然这一房媳妇漂亮,如今再见,漂亮的确是漂亮:以他通读洛神赋,曾临摹过襄王神女之姿,初见也觉得一阵晃眼。可虽然漂亮,姑娘家周身气质中正平 和,这才是真正让他欣赏之处。毕竟过多的苦难容易扭曲人的心思,如她这般百折不弯反倒越发柔韧之人,已经隐隐有古之君子遗风。 铁先生是个干脆人,想到此处,便直接夸赞出来。 穆然一阵脸黑,怎么连最不近女色的“铁拐李”都对小媳妇有兴趣。宜悠却是被夸的抬不起头,摆摆手连声谦虚。 “先生过誉,其实依我看来,县丞大人为官福泽一方、铁先生学富五车与人为善、夫君出身行伍保家卫国,比起你三人高风亮节,我这点蒲柳之姿又算得上什么。” 一人一顶高帽子,不偏不倚。且她所言,皆是据实道出。铁先生收住到嘴的夸赞,对陈县丞点点头。 娶妻娶贤,且看陈县丞,若非娶了夫人章氏,以他的出身怕是此刻还在哪个偏远山沟当个被架空的县丞。穆然之妻虽出身不高,但以他廖将军嫡系的出身,也不用那些权贵扶持。他的妻子,看重的是品德性 “穆小子,你这媳妇当真会说话,跟你这块木头可不一样。” 穆然笑着应下,抛却那点小小的嫉妒,别人夸他小媳妇,比夸他自己还舒坦。 ** “铁先生方才进门便道大喜,所为何事?” 垂手问道,他可不信铁先生是专门来见他们,补上成婚当日缺失的道喜。 铁先生将判官笔收入袖中:“看我一见这喜气的两人,竟将这等大事忘了。这个拿去,权作我的贺礼。” 穆然接过来,面上是止不住的惊喜,竟是出自铁先生之手的印章。与铁先生神乎其神的阴阳风水之术齐名的,则是他于金石上的造诣。只是他家底丰厚,并不以此为营生,所以常人多是寻而不得。 “穆小子,你可真是好运道。这不是前几年你得的一块寿山石,终于舍得用了?老铁得空,给我来一方可好?” 铁先生捋捋判官笔的笔锋:“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陈县丞当即蔫了:“别再卖关子,快说有何喜事。” “这会你还竟还未得知?” 穆然却是将寿山石印交到宜悠手里,宜悠低眼看去,石面上刻着“知行小印”四个大篆字。若不是早知穆然弱冠后加字“知行”,以她肚子里那点墨水,定是看不懂。 陈县丞这边却更是疑惑:“到底何事?” “我说你这老头,担心了几个月,到头来一杯喜酒下肚,你就全数忘光。吏部考核结果已出,昨日送达云州。” 陈县丞忙往书案上翻去,在一堆公文中找出一份折子。 翻开一顿浏览,当见到吏部书吏亲手填写的“优”等时,他的手都在颤抖。 吏部定规,连续三届考核为优者,当酌情升一到半级。自他为县丞来,已有连续五届结果为优。此类情况着实罕见,可谁叫他当年赴京赶考时,不小心见到醉倒在路旁的铁先生,一时搭错筋善心大发将他带到驿馆。 有了这张王牌,云县连年丰收,加之有夫人打点,优等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只是激动一会,他很快平静下来:“大越州郡统共就那些,陈知州所奏扩隐之事如今仍未有风声,优等又如何?” 铁先生老神在在的坐下:“我今日前来,便是为此事。” 陈县丞神色严肃起来,宜悠拿起包裹:“时辰不早,我先去拜会夫人与巧姐。” “恩,等会事终,我便在垂花门处等你。” 穆然嘱咐着小媳妇,陈县丞和铁先生很有眼色的继续做隐形人。 宜悠压住要起身的穆然,在家中他殷勤些无碍,男人在外面就得端起来。虽然她觉得夫妻间多关照并无甚不妥,但整个大越风俗便是如此,若是穆然太过殷勤,保不齐大男子主义的同僚会将他排斥在外。 待到关上门,铁先生清清嗓子,呷一口茶,在陈县丞的连番催促下,施施然开口: “陈家在中枢中并不缺人,知州的折子自然呈不到御前。可今冬雪大,夷族牲畜冻死不少,进入腊月,山海关沿线再次告急。圣上急招廖将军,前线驻军军粮成问题,这份积压的折子便被翻出来。” 陈县丞只觉眼前一阵光亮,屡次等待,他都已绝望。如今,他真想跳起来抱住夷族兄弟的脖子,夸一声:你们干得漂亮! 穆然不想夸夷族兄弟,不过他那日益发达的头脑好生想了一番:知州欺负过小媳妇,甚至对她有很深的非分之想。奏折被翻出来,有隐田的权贵肯定恨极,就是陈家怕也得断尾求生。 廖将军戎马一生战功显赫且深得今上新任,都能被权贵咬得解甲归田。陈知州出身权贵,但与今上关系并不密切。两边一衡量,他眉头越发舒展。 “铁先生,陈知州此番为国为民,定能升入理藩院等要职。” 理藩院主管民族事务,向来是冷板凳。铁先生也知此点,摸着判官笔光滑的笔杆:“此等忠心不二之臣,定要入越京,长伴圣上左右。” 陈县丞也摸着自己新换的案桌,此物所花费银钱,出自姜家隐田。 “我等为官,便是要为圣上分忧,为百姓造福祉。年前查货这千亩隐田,我已分文不动的造册,送于知州大人名下。” 穆然和铁先生笑得蔫坏蔫坏的:“大人英明。” 三人心里都明白,朝上资源就那些,权贵家大业大,自是联合起来排斥贫寒出身之人。如陈知县这般,便是他老老实实地窝着,也不会从权贵那得到好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陈知州的现成大旗,他直接扯起来便是。 ** 书房内一阵和谐,正院内也传来巧姐的笑声。 “真好看,伯母就是手巧。” 章氏笑吟吟的拍下闺女肩膀:“这是在嫌弃为娘的手不够巧?” 巧姐点头:“娘你的确手不够巧,不过,你会给我打很漂亮的钗钿。你跟宜悠家伯母都是好娘亲。” 章氏是气也气不得,笑也笑不得,扯过帕子,她满眼惊奇:“呀,这看起来竟像是蜀绣。前些年动乱,现在越京里技艺已经失传。” “什么?” 这会就是宜悠也惊讶,她知道有些东西如冰蚕纱,因为技艺的复杂原料珍贵,早在百年前便消失。如今市面上能见到的,多数是被大家族妥善保藏起来的,便是如此,因着要防潮防光防蛀,寻常也不会自库房中取出。 李氏绣帕子时她见过,飞针走线,就这样一朵花还得绣半天。忙活几个月,她也只弄出不足十方帕子。她知此帕子不易,却从未想过会是一门失传的技艺。 “夫人,这……当真?” 章氏再瞅瞅,而后点头:“越京章家本支便有这样一幅蜀绣双面绣的屏风。我幼时曾见过,这针法差不了。” 宜悠是又高兴又担心。物依稀为贵,既已失传,绣帕子定会很赚钱。但她早已不复前世天真,上层人士的做派她也多少明了。有些权贵,为了既得利益,绝不会顾及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平民意愿。 万一碰上最坏的情况,李氏大概要如当年的学绣艺的婆婆般,被圈到一个庄子里,强行签订卖身契,除非时局变动或年老体迈绣不动,否则一生不得自由。 显然章氏也料到此种情况:“巧姐,帕子之事不要随意声张。宜悠也不用太过忧心,云州之地,除却知州府的尹夫人外,怕是再没人能认出这帕子。” “那就好。” 章氏却想得更为深远,她在京城的娘家势力大。于这些人家,礼尚往来时一般讲究个新奇。若是能将这东西留在自家,对于爹与兄长的仕途也算一小小助力。娘家得了好处,自不会亏待在京城的睿哥。 想到这她再次嘱咐一遍,甚至将最严重的事态说出来:“宫中贵人皆爱美,若让他们得知,你娘怕是得充入掖庭。” 宜悠虽从未去过越京,但她也只掖庭是官婢与宫女所局之所。一旦入宫,除非圣上开恩,否则直到死也别想再出来。 “夫人放心,待明日归宁,我便会告知娘。其实绣这个极其费力,她每日要操持包子那边,也没多少精力再去多做。” ** 章氏见事情安排妥帖,也来了兴致,问起她成亲之事。 不管有无前世经历,再说起此事,她总免不得心中羞涩。倒是巧姐,并未因上次成亲失败而对此有所恐惧。 “自天没亮便起来,折腾一日当真得累死,宜悠你累不累?” “你那穆大人待你如何,不过我问了也是白问。你这般模样,便是我看到都得动心,别人肯定要捧在手心上。” 说到这她有些失落:“娘,你说如果我长得跟宜悠一般美,那姜公子还会一门心思想着他母家表妹么?”不待别人想出合适的应答之词,她便点头又摇头:“我虽比不得宜悠,却是比那王霜好看得多,都是姜公子有眼无珠。等哥哥回来,一定要邀他出来喝酒,套上麻袋暴打一顿。” 宜悠瞪大眼睛听着,以她的直觉,两世未曾谋面的大公子陈睿,肯定不会是这般简单粗暴之人。 “这丫头性子越来越野,你哥哥怎会与你一般。” 话峰一转,章氏笑的得意:“依我看若是他,定会找当年同窗吃酒,闲谈间再对你这妹妹关心一番。” 宜悠也能听出她话中的未竟之意,陈睿自幼读于官学,所交同窗皆是云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且云州只他一人入国子监,在学子中便是领头羊。他关心妹妹两句,别人只会夸他如何遵守礼仪孝悌。 至于姜公子的名声会不会坏,谁管他去死!坏了那也是事实,陈睿并未过分夸张。 巧姐颇有些不服气:“娘,你怎会如此确定?我看哥哥的弓骑也不错,一身功夫多数衙役打不过,指不定他如今想施展筋骨。” 章氏神秘一笑,从背后抽出一封信:“今年睿哥儿在你外公家过年,这便是他今早寄来的家书。” 巧姐夺过来,逐字逐句的念出声。 “娘,原来哥哥已经如此做了。” 李氏点头:“姜家家风于越京也甚为有名,如若不然,王氏女当年也不会下嫁姜通判。” “是啊,姜家家风可当真好得很,这下越京也已知晓。” 宜悠听着巧姐畅快的反话,也是打心底里为她高兴。同时她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家与穆然都靠上了县衙这棵大树,且关系不错。章氏这份不输男儿的才智,着实令她拜服。 不仅如此,章氏也是护短之人。单看吴妈妈便知,若不是娶了吴妈妈为妻,以钱叔那酒糟老头,如何能当上众狱卒的头。毕竟那位置,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往来油水着实厚。 ** 刚想到吴妈妈,她便满脸喜色的推门进来。 “夫人、穆夫人、小姐,大喜,大喜啊!” “喜从何来?” “吏部评判老爷为优等,老爷命人来报,知州大人上疏已奏达天听。” 宜悠方才未听这后半段,如今结合前后,她也想明白过来:“方才我与夫君拜会陈大人,便已听闻考评之事。方才见到夫人心生欢喜,一时间倒是忘却。” 章氏面带喜色:“如此大的事你都能忘,这事可也与你有关。” “我?” 宜悠惊讶,定亲后云州那边派来的媒婆也曾几次登门,试图让她退亲,去做那为陈家生儿子得诰命的贵妾。不过任凭媒婆磨破了嘴皮子,李氏都如锯嘴葫芦般,无论如何都咬定了不松口。 李氏做的不仅这些,待媒婆走后,她便与左邻右舍大吐苦水:什么闺女长得太悄生了也不好,顺带将前因后果隐隐约约的道出。巧姐退亲之事早已在云州传得沸沸扬扬,那她与陈知州的相识也不再是坊间那些月下私会的传闻。 媒婆来过几次,前因后果也越发透明。眼见邻里目光越发不对,尹氏终于败下阵来。 回忆完毕,宜悠却知以尹氏的性子定会秋后算账。被她盯上,穆然虽有廖监军护着,但也是桩大麻烦事。 “夫人所言极是,若知州大人能高升,我也放下悬着的那口气。” 章氏目露赞许:“当真是一点就透,其实此事也无须你过分忧心。知州大人虽统管全云州,但这一县之地,我还有把握。” 没等她舒一口气,章氏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倒还有件麻烦事。” “恩?” “你已嫁入官家,虽时日尚短,但有些事却是不能回避。小年之前,云州各家却是要走动。到二十左右那几天,咱们都得聚在一块,互相凑凑热闹。” “我未有任何经验,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这也好说,到时你跟着我,少说多看便是。不说不错,便是有人刻意找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宜悠又问了一众打点之事,章氏一一回答。很快她便发现,官家夫人过年所做之事,与云林村沈家并无太大差别。那一点不同之事,便在于平日结交之人更为富贵,连带着送的礼也更值钱。 想 到这她心一阵抽,李氏攒了四百两纹银,穆然又多给三百两。她本想着,两家各自出一半,趁着过年把合适的铺子盘下来,日后有盈余两家也按比例分。可如今听完 她却一个头两个大,三百两看似多,可以穆然如今的县尉官职,送的多收的少,上下打点三百两她当真不知能不能花完。 将心中忧愁一一告知,章氏却是笑出声:“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只是你瞧,县衙如此多人,哪个为官者因年节往来而穷到揭不开锅?” “自是没有,如此,还请夫人教我。” “也罢,我便多与你说道说道。士农工商,商者最为富足,可地位最低下。咱们云县可不是那荒凉之地。此处经商者众多,与管家往来也密切。寻常他们有个事,总得托官府庇佑。以穆然如今身份,定会有人找上门。” 随后章氏给她指一条明路,近来朝廷要开战,定要征收钱粮。然云州富庶,比照朝廷税率,一半商户便可缴齐,剩余另一半,自是被各家瓜分。 “这要是查下来,岂不是贪腐之罪?” 章氏笑得更欢快:“当今圣上何等英明之人,岂会被我等随意欺瞒。这些事他定心中有数,只要下面不太过分,百姓也不会被征收的倾家荡产,这便是太平盛世。” 宜悠总算明白,比如县丞甲为官清廉,不取民众分毫,治下民众只得温饱;再比如县丞乙素喜富贵,然头脑灵活手腕高杆,他所辖之地年年丰收,民众缴高额税赋后,仍生活富足。 二者相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陈县丞为官多年,所做之事便是尽可能协调发掘众官员能力。同僚间戮力同心,保证春耕秋收顺顺当当,商路通畅。各家都发财,然后能再给他贪更多钱。 “所以你放心大胆的拿,回家让穆然舒舒服服的把活干好,三年后吏部考评准得优等。” 宜悠深深的将这段话记在心里,她发现,每次跟章氏来往,她总能有意外收获。一次又一次,她逐渐摆脱云林村狭窄的眼界,看向更高更广的世界。 “多谢夫人指点。” ** 宜悠真心的深鞠一躬,章氏也受下。 两 虎相争必有一伤,她性子好强,最喜欢温和又有主见的人。今夏宜悠初与她谈条件时,她只觉此人性格过刚。可见着她对爹娘的额孝顺,对弟弟的爱护,她也顺带发 现那隐藏的柔软一面。相处的越久,她的欣赏之意就越浓。诚然她起点很低,可耐不住谦虚好学。况且,如此漂亮的一个人儿,站在她面前,单是看着也赏心悦目。 她本不愿带人,太过累赘。不过如今已决定带她,那这大礼也不算白收。 宜悠能感受到章氏的态度,她更明白,章氏答应的如此痛快,除了她本身性格投契之外,更重要的则是穆然与廖监军的关系。 “起来吧,今日我也跟你说说。这些人往常凑在一块,排位是按各自夫婿官职。若是只有此点,那也着实乏味,此外说得最多的便是儿女。” 说到这章氏一脸骄傲:“这点我自是无丝毫负担,睿哥和巧姐都是好的,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 巧姐撇撇嘴,毫不客气的泼冷水:“娘,今年咱们该怎么说?” 事关别人私密,宜悠只笑笑并不多言。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最近不言语虽是想要平息风波,但这不代表我怕了他们。你们俩,到时候也给我端足了架子。畏畏缩缩的,那些个踩低捧高的不欺负你欺负谁!” 宜悠忙应下,巧姐朝她吐吐舌头:“娘,我知道啦。” 三言两语说服女儿,章氏转过头来:“你这年岁,正是该调养的时候。女人滋补这块,便是得从小做起。要是一个不注意,等到人老珠黄,那时候精气神也全都跑光,身子骨跟个筛子似得,就是天山雪莲也补不回来。” 说罢章氏交给她一张方子,宜悠打开瞅瞅,大概是个药膳。 “若说最伤根源之事,当数生产。如今你还不及,再调养几年,二十左右才是好时候。小心养上几年,把身子骨养好了,才能顺当。不然你看那些早生的,基本生一个死一个,勉强养活也病病歪歪。” 宜悠红了脸,巧姐也躲在她背后:“娘,干嘛要说这些。” 章氏隐晦的往她脖子上瞅一眼,宜悠想起早上全身的青紫,忙往上拉拉衣襟。其实这些话前世她也曾听郎中说过,如今虽仍觉有些刺耳,但她却更明白:一向有分寸的章氏说出这番话,定是将她摆在了极为亲切的位置。 “我……我知道了。” 红着脸应下,她折起方子,妥帖的放于荷包中。 章氏说这番话本就带着试探之意,如今见她真能听进去,她也敞开话匣子。 直到临走时,宜悠再被塞了一套头面,此外她脑子里全是一些琐碎的官家生活常识。如衣着、首饰、摆设,何物该用何物犯禁。五花八门,只有做不到,没有想不到。 ** 穆然同样与陈县丞和铁先生说了好一会话。为官几个月,他已将该注意之事摸个通透。此时三人谋算的,乃是知州之职。 经过一上午的头脑风暴,一份完整的计划产生。陈县丞喜不自胜,穆然为他高兴,也为自己将来的顺遂而欢喜。 立于垂花门前,他就看小媳妇顶着蚊香眼出来,见到他一副如蒙大赦的姿态。 跟在边上的巧姐见他在,一阵挤眉弄眼:“既然穆大人在,那我便只送到这。” 宜悠无力的朝巧姐摆摆手,站在穆然跟前,全力摒除紧箍咒般的各项规矩,扯起嘴角朝他一笑:“穆大哥,穆宇还在家等着用饭,我们快些回去。” “好。” 宜悠眯眼,总觉得他神色有些欲言又止。没等她发问,走到县衙门口,她便看到一马车,车边跟着两男子,身量大概比她矮一头。两人穿着县衙统一的蓝棉袄,瘦削的脸上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这对双胞胎陈大人所赠,我合计着,给穆宇和长生做小厮。” 一下子从被剥削阶级变成剥削阶级,宜悠表示,这种美好的感觉她十分适应良好。 上前一步,宜悠笑眯眯的问道:“你们叫什么?” 两人摇摇头:“我叫阿大、他叫阿二。” 这是什么名字!宜悠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二丫,觉得别扭极了。 穆然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身上,见此他忙出来解释:“这是人牙子起的名字,他二人生在五月初五。西边有些村落认为,五月初五炎气过重,所生双生子大不吉。所以即便是男儿,也被早早发卖。” 听到这话,两小厮有些惴惴不安。前面他们也被卖过几回,一般人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直接将他们退回给人牙子。人牙子那边的日子可不好过,干重活,还要随时挨打。 “不过陈大人却是南方人,他那边习俗刚好相反,五月初五稻谷成熟,是丰收的吉利时节。” 宜悠恍然大悟,所以说这是一份善心。 “一好一坏刚好中和,咱们云县却没啥说头,就当这些说法都不在就好。阿大、阿二的名字着实容易混,夫君,我看不如随着生日,他们兄长叫端午,弟弟的叫端阳可好?” “依你。” 两人心总算落到实处,走过来跪下:“端午、端阳,拜见大人、夫人。” “起吧,日头也不早,咱们得快些回去。” 刚说完端午便扭头牵过马车,宜悠疑惑,穆然继续解释:“陈大人吏部考评得了优等,一时高兴,便赠我马车一辆。” 宜悠只笑笑,并未再多问。虽然她已将伤疤之事说开,但穆然多年积累起来的自卑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抚平。如今她要做的,便是全力表达出她的信任和依赖。 她相信自家夫君不是那般见识短且好微利之人,既已坦然接受这些,他必已做好其余打算。 ** 马车内很宽敞,穆然试了试坐垫,很软和。放心的让小媳妇坐下,他便开口解释:“我已就陈大人之事,同廖兄言明。” 见他还要继续说,宜悠忙揉揉头打住:“这便是县丞赠马车之意?” “恩,便是如此。我知你不习惯,可……我总不能太过生硬的拒绝。” 见他绷着脸,宜悠扬起唇角,隔着马车空档抓起他的大掌:“穆大哥未曾问过,怎会知我不喜?” “你这意思是说……?” 穆然有些不可置信,宜悠点点头,摩挲下他掌中的茧子:“晌午穆大哥你们劳碌,夫人也与我说过不少门道。我也不是那不知变通之人,先前那般只是担忧,若收下恐违朝廷律法,招来杀身之祸。” “那自是不会,你不用太过担心。” “恩,夫人已掰开与我讲明白。这等问心无愧之财,不要白不要。” 穆然放松下来:“你能这样想便好,其实这马车我也用不到多少,娘她卖包子,用着倒是刚好。” 宜悠心里高兴,却也没糊涂:“还是再等等,对了,这几日可曾有商户上门,寻求庇护?” “这几日倒无,不过先前几个月却有不少。我问过陈大人,挑了几家素来诚信的商户。按照往年规矩,小年之前,那孝敬的银钱应该能被送上来。” 最棘手的银钱之事迎刃而解,去除最大的心病,宜悠也有了说笑的兴趣。 “今日夫人同我说了好些话,竟是想将巧姐十几年所学,一股脑的教于我。边学着我算是看出,此事怕是不易。眼瞅着过年,怕是要给穆大哥丢脸。” 穆然乐呵呵的接受她的抱怨:“其实那些也不难记,我来教你一招。” 宜悠伸过耳朵,听他说道:“本县内你可随意些,陈大人看着不会有事。别县亦有县尉,县尉也已娶妻。二十日云州府衙,那到时你只需多多注意,跟着那夫人学便是。你且放心,随便任何一个动作,你做出来都要比他们好看许多。” 宜悠初时连连点头,直到听到他最后一句。虽是夸赞,但其中调笑之意却甚浓。 “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见他还要继续,她忙将中指竖在他唇上:“莫要再说了,这般王婆卖瓜,端午与端阳在外面听着,怕是要笑话咱们。” 穆然应下,瞧着她艳红的脸有些意动。伸出舌头,他快速在她手指上舔一下。 宜悠忙将手缩回腰间,摸到荷包中那方子,她突然有些骑虎难下。 ☆、第八十一章 宜悠攥着荷包,里面写着方子的宣纸发出折叠时特有的清脆响声。 穆然看她面色不善,忙缩回舌头。半晌他张嘴,刚想问下她是否不适,车外传来略显稚嫩的声音。 “大人,已经到了。” 穆然右手挡着帘子,稍稍掀开个缝。从县衙所在的永乐坊到自己住的永平坊是一条直道,端午、端阳一路把车赶得非常平稳,这会已经到了永平坊口。 “直接进去,第一家便是。” 两人依言将车停下,看着大宅门口高悬的“穆府”牌匾。虽然不太认识,但他们却知,挂这种烫金牌匾的定是官宦之家。 “宜悠,我们下车。” 穆然先跳下去,而后将条凳递过来,朝车内伸出一只手。 一旁立着的端午、端阳颇觉尴尬,这本来是他们做小厮的该干的活。如今他们杵在一旁,难免给夫人留下个惫懒的印象。好不容易遇到个看起来和善的主顾,两人自是想长久别的留下来。 宜悠搭上他的手,心下却跳得更厉害。他们与寻常夫妻不一样,过完年穆然已二十有二。若等到她二十再生育,那时他已近三十。寻常人家,三十岁的男丁都要做爷爷。单是想想,她便知这样不行。 心绪的低头,她直接钻入厨房。穆然更是疑惑,从后面取出封刃的刀,他一把扔给端午。 “先进门,放下车马。” ** 宜悠进厨房时,还稍带上个小尾巴。穆宇眼巴巴的看着她,见她要洗菜,他忙递水盆。她要起火,他就递来一捆柴火。小小年纪的孩子,做起这些家务来却是有板有眼。 “县丞大人送了两名小厮,就在外面,你去跟他们熟悉下。” 穆宇拿起铁钳,将火红的炭块夹到柴火堆里。宜悠向后一瞅,那火钳足有他一半高,拿着总让人觉得危险。 “你还小,少碰这些。听嫂嫂话,先去见那两个人。” “好。” 穆宇应下,待他出去穆然才进来。顺手接过宜悠的活,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宜悠刚想摇头,却察觉到他眼中的小心翼翼。比起昨日他那副木头样,这已是极大的改观。若她再像往常那样,不想说便搪塞,怕是他会再缩回去。 咬咬牙,她打开荷包,将方子地给他:“这是夫人给我的。” 穆然接过去,开头眉头还舒展,越看心思却越沉重。久病成良医,行伍间虽都是壮汉,但每场仗下来磕着碰着着实太过简单。见过的伤员多,他也懂些粗浅的医理。 这乌鸡、红花等物,分明是活血的,对妇人最是滋补。 “夫人的意思是?” 宜悠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以抉择过,虽然才成亲两日,但她能感觉出来,穆然是发自内心的待她好。寻常像他这般年纪之人,如今怎么也有一子,可到他这……。 “她倒是没别的什么意思,只是说……我如今年纪太小,不宜……” 穆然怎看不出她的羞愧,有晌午的那番话,此刻他却是丝毫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不宜怀胎是吧?” 宜悠咬着嘴唇:“恩,过早生育对孩子不好。” 听到小媳妇确定,穆然心中的失望怎么都忍不住。虽然他是把穆宇当儿子在养,可他还是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昨夜小媳妇睡过去后,他便幻想过两人孩子的模样。 若是个哥儿,定如他这么高,脾气随他,眉眼间像小媳妇。若是个姐儿,那就全然像小媳妇。他可不是沈福祥,姑娘家娇气些,他完全能护着惯着。 这苗头一旦升起来,就再也忍不住。没想到才过了一日,就被告知得再等个几年。 “穆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穆然摇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如今你确实太过瘦弱,再多将养一会也好。” 宜悠攥着荷包,张嘴再合上,最终确是不想再松口。 “要不这样,明日回门我问问娘。我俩肯定差不多,到时候咱们再说这事。” 穆然想到十六七岁便生了小媳妇的岳母,眼睛陡然亮起来。往火里添几根柴,他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也好。” “恩。” 宜悠再也撑不住,大中午的两人怎么说起这般私密的话题。 “我先出去。” 急匆匆的跑出来,她双手捂住脸,就看一少年立在墙边劈柴。另外一人,则将马车拆开,引马入棚,车则放于另外一侧。 穆宇捡着碎柴,好奇的问道:“你们哪个是哥哥?” 宜悠也好奇,双胞胎本就相像,加上两人身上的衣裳也一样,乍一看还真不好分。不过她仔细瞅瞅,劈柴的那人身形略单薄,想必是弟弟? “我是哥哥。” 意料之外的回答,穆宇也有些楞:“不都说哥哥比弟弟要大。” 宜悠也凑上去听,很快她就明白。原来兄弟俩自幼相依为命,在人牙子手下讨日子。为了护住弟弟,端午从来都是节衣缩食,有什么事也尽量冲在前面。长久养不上,他自然长不胖。 “现在好了,只要你们好好跟着,穆宇定不会多有苛责。” 穆宇点头:“长生也是好孩子。” 两兄弟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笑容,不同于方才刻意扯出来的,此时这笑像是脱去一层厚厚的冬衣,由里到外透出一股真实。 “我看你们俩便先住在西厢,穆宇,你书房后面不还有间后罩房,给他们便是。” 安排好两人住行,那边穆然也做好了饭。刚才的阴影犹在,这会他仍有点提不起神。宜悠几次想开口反悔,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此举不只是为她,她这也是为了长长久久的日后。 收拾完碗筷,穆然进屋,开口便问她要些铜板。 房内只有两人,宜悠也不再端着:“夫君,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穆然摇摇头:“我并没有生气,毕竟只要咱们好好地,孩子总会有。我只是一时有些拐不过弯,待天黑睡一觉便好。” 他这般说,宜悠自然是全数相信。站起来,她一双玉臂环住他脖颈,整个人吊在他身上。 “夫君不生气便好,刚才冷着张脸,我都少吃半碗饭。” 穆然脸色缓了缓:“你饿不饿,我再去给你煮碗面?” “倒不怎么饿,如今我整日呆在屋内,四体不勤。若再像以往吃那般多,怕是很快会胖成一只小猪,到时夫君看到了可要厌恶。” 说到最后,她甚至伸手在他胸膛上画几个圈圈。 穆然低头望着怀中的小媳妇,她的容貌真是无一丝瑕疵。再往下,严丝合缝的棉袍内包裹着一尊玉体。除了他,没人能感受到那种神仙般的美好。如今她软软的,满眼的期冀简直要融化他一颗心,他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舒心一笑,他将小媳妇带到炕上:“你便是胖了,也比寻常人要好看。给我几百个铜板,我得去打酒。” “打酒?莫非夫君你要借酒消愁?” “你想到哪儿去,明日咱们去见娘,总不能空着手。趁着这会天早,我去打酒,顺带买两只鸡。” “那边一个男人都无,哪用得着酒,只买只鸡便成。” 穆然却坚定地摇头:“规矩如此,即便用不着,封在桂花树下,等长生娶妻时拿出来,也是陈年老窖。” 宜悠见他如此体贴,唇边的笑意更浓:“那便都依夫君。” ** 穆然这一来一回,便又得许久。 宜悠继续理着账册,穆家只穆然、穆宇兄弟二人,花销再简单不过。以她卖包子算账的经验,很快就扒拉出个大概。 整个穆家最大的开支,便是支给大伯的那笔开支,其余穆宇买点年糕、穆然偶尔给同僚付会酒钱,纯粹是蚊子腿。以穆然如今的俸禄,加上隐形收入,再把采购之事把控在自己手中,她这日子绝对的收入多开至少。 总之算起来就俩字:好过。 日子又宽裕了些,她当然高兴,可也没有特别高兴。这半年她算是看明白,如今时局稳定,只要是自由身,不管士农工商,踏实肯干日子都会不错。 提笔在旁边白纸上写两下,一下掐断穆家大伯的财路,还得让人说不出什么,她得好好想想。 从体力劳动贸然转为脑力劳动的宜悠还稍稍有些不适应,不过此刻她正在努力的融入一个官家夫人的身份。 想了会毫无头绪,窗外传来穆宇清脆的数数声,她抬眼望去,端午、端阳抻开用来套马的麻绳,一人扯着一端,给穆宇跳大绳。穆宇身子灵活,这一会已经到了一百。 仔细听下去,一直到二百他没有丝毫差错。若是换做往常,他只能数到一百。 托着腮,她若有所思。长生静不下心思去学,若是能让他玩着学,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边想着她也走进西边厨房,明日回门,总要带些饼子。一般此物都是由公婆准备,但她没公婆,穆家人自从成亲当日见到穆然强硬的态度后,这两天就没露过面。无人帮衬,她只能自己动手。 和着面穆宇进来一趟,帮她生气了火。宜悠刚想让他出去歇着,穆然就进来。 他手上沾着点鸡毛,想来吃刚放下鸡。 “你放下,还是我来。” 宜悠摇头:“穆大哥,这东西对我来说不费劲。” 穆然已经习惯了她四下无人时软软的喊他“夫君”,在外面就是寻常的“穆大哥”。抚去她鼻尖上的面,他颇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也没人帮衬着你。” 宜悠心说,比起每日被一大堆长辈管束,早起给公婆请安,而后跟在婆婆身后立规矩,她更喜欢如今干点不轻不重的活,一整日自由自在。 不过这话她只能埋在心里,即便穆然爹娘已逝去,不代表他对穆家的感情全数抹杀。 “这活计又不累,这样,我包出来你烤如何?” 两人就这般忙着,到准备妥帖时,已经是晚膳的时辰。 ** 直到天黑进卧房,宜悠拿出另一只荷包:“下午我理着账册想了想,穆大哥如今是官身,身上总不能少了银子。” 穆然接过来,抽出里面的银票。四海钱庄发行,面额是五十两纹银。这些银钱,够一大家子过上几年,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穆然将银票退回去:“这还是算了,县衙那帮小子可不是善茬。他们瞧见银票,定要起哄去立春苑。” “立春苑?” “就是下坊那边的……” 宜悠脸黑得像锅底:“你去过?” 穆然也反应过来不对劲:“我只是去喝酒,并未……” “到那地方,谁信你只是喝酒。即便喝,大多数人也是喝花酒。” 边说着她想起昨晚穆然那层出不穷的花样,原想着他是个好的,没想到竟然还是过不了“色”这一关。 “宝贝,我真没……我发誓!” 一时间宜悠哪肯信他:“你过来,说说你都见过哪些个姑娘。” 穆然却不想瞒着她:“花娘都站在楼下,我自是能见着,不过却报不上名号。宝贝,你别气。” 宜悠能不气么?她简直要气炸了! “枉我还跟你好好商量,你想要孩子,直接让那花娘去生便是。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你,银票还我,明日我就拿去盘下商铺。” “我都给你。” 穆然急得团团转,他已经说了实话。再说县衙里那帮子人谈事,哪个不是去花楼。他已经很克制,从来都是只喝酒。 宜悠将银票揣到怀中:“我道你怎会去买芳华斋的油膏和香粉,指不定哪个花娘教的。” “没……那是在京城时将军夫人给的。她说我们这群糙汉子,总得有些能拿出手的东西,去哄姑娘家欢心。” 宜悠是个暴脾气,她那脾气就像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会理智回笼,她问道:“当初给了几盒?” “就五盒,两盒给了娘,剩下两盒咱们卧房一盒,穆宇那边一盒。” “还有一盒送谁了?” “剩下的一盒便是那茉莉香……” “茉莉香?哦……”宜悠总算想起来,是她早上包起来放在箱笼里的。 看来这会着实是她误会,可让她再拉下脸去温言软语,她还真有些做不到。背过身子,她将被子团在怀中,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我先歇息。” “哎,我打水洗下,马上就睡。” 穆然吹熄了灯,不多时,院内传来井水的声音。水声停歇,卧房门打开,隔了一会穆然爬上炕,牢牢的守住自己那边。 “宝贝,你还在生气?” 黑夜中宜悠只觉他口中的温热透过两人中间半壁距离传到这边,刚洗完冷水澡,却不带一丝冷气,他定是将自己烤热了才进来。 “以后你还去不去?” 穆然皱眉,他当然明白小媳妇很排斥立春苑。 “我自是不愿去,可有些时候,我却不得不去。” 宜悠也明白,穆然又不是皇帝老儿,全天下都得迁就他。有些时候,比如上峰来喊,他就不得不去。她理解,可不代表她能接受新婚两日的夫婿日后要常出入花楼。 “那你去吧,不用理我。” 穆然将心比心,若是小媳妇每日去小guan馆,即便只是单纯的喝酒,他会作何反应? 那时他一定会亲自把她绑回来,缩在炕上,让她给他生十个八个的孩子,而后儿孙闹着,她再也没精力去想其它。 “我不去了。” 宜悠咕噜一下转过身:“你不去?” “恩,日后我再也不入立春苑这等风月之地。” 他没像别人那样打马虎眼,一边说着不入立春苑,改天又去一红院。他是说,日后再不踏入所有的风月之地。 “若是别人,比如说知州大人喊你,那可如何是好?” 穆然皱皱眉:“那就照实说,我就说我家教严。” 那多没面子!撇撇嘴,宜悠觉的自己真是矫情。方才怕他去,现在又怕他不去。见他深以为然,她不禁更是着急。 “这么说不行,咱们得想个别的缘由。让我想想……” 穆然撑着胳膊,看着小媳妇那发愁的脸。即便她反复无常,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重视他。既舍不得他离开,又怕他丢了颜面。可他心里却明镜似得:比起小媳妇,颜面算个屁。 “就这样!” 宜悠眼睛发亮:“夫君就说,你对香粉过敏,我再打扮的素净些,不涂脂抹粉。” “可是我先前……”穆然不敢再说下去,他怕又点炸火药桶。 “今时不同往日,哪有人事一成不变的。咱们来场假戏真做,你闻到香粉味,便浑身起疙瘩,如何?” “这疙瘩怎么起?” 宜悠笑得轻松:“看我的。” 说完她趿拉上鞋子,点燃油灯,拿起妆奁上的眉笔深深浅浅的画几下,再凃点粉黛和胭脂。 “夫君且瞧。” 穆然抬眼,原本水灵灵的小媳妇如今左脸上满是疙瘩。那模样,倒是与生水痘有几分相似。比照着光滑的右半边,那左半边更是格外突出。 “你不是说那粉黛伤皮肤,快些擦掉。” 宜悠吐吐舌头,穆然分明是嫌她丑,还非要扯那冠冕堂皇的大旗。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对上她脑子转这般快,显然是真对她上了心。 就着他端过来的热水擦把脸,三两下就干干净净。做姨娘的,装病是必备技能。自重生后,除却躲过与人做丫鬟那会,这还是她第二次化妆。这会她倒是庆幸,自己学了这么一手。 待到小媳妇面容恢复,穆然舒一口气将她抱到炕上,两人裹在一条被子里。 “就依你,不早了,睡吧。” 宜悠没再躲,见他没有要折腾的意思,她也靠近点,贴着温暖的胸膛沉沉睡去。 ** 三朝回门,宜悠起了个大早。望着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听着院中兄弟俩可以放低声的说话,她欲哭无泪。 出嫁前李氏曾教过她,新媳妇要勤快点,尤其是头半年,装也要装出个样子。可她嫁过来两日的做派,怎么都跟勤快不搭边。 穆然端着热水进来时,就看见媳妇哭丧着脸坐在炕上。 “可是身子不适?来洗把脸。” 洗净布巾,他干脆小心的在她脸上抹着。宜悠机械性的接过来,心中的懊悔又添了一条:她连洗脸都不再自己动手。 “夫君,我是不是太过惫懒?” 穆然胸膛中发出愉悦的低笑:“那是自然。” 宜悠拿布巾捂着脸:“不行,我得下去做早饭。” 穆然拨弄下她乱糟糟的头发,只觉面前的小媳妇像云岭村那只团线球的小花猫,无一处不让人怜爱。 “我看你这惫懒的模样更好,家里事本就不多,若你太能干,要为夫还有何用?男儿大丈夫,本该多承担些。” 宜悠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穆然说得有理。 “也是。” 待穆然端着盆下去后,她才寻思过来。她不用全做,可不代表她一点都不做,整日划两笔账册混日子啊!越往下想她越是懊恼,成婚才三日,她便被穆然轻轻松松的绕进去。 似乎,她越来越蠢笨了? 捂住脑袋,方才编差不多的发髻全数散开。 ** 懊恼了好半日,五人齐齐往沈家走去。临到家门口,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若是李氏知道她这般惫懒,会不会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她一番?想起李氏教训人的场面,她有些不寒而栗。 “怎么不走了?” “穆大哥,我……算了,我去敲门。” 还没等她走上前,中门已是大开。刘妈妈见到他们忙露出笑容:“我就说,小姐和姑爷今日肯定早来。这不早敞门,正好赶得巧。” 李氏闻讯从门外出来,眼睛盯着宜悠,似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天知道这两日她有多想闺女,虽然两家离得近,可碍于规矩她没法过去。 “娘,我回来了。” “快进来,外面凉。” 听到解放信号,一旁按捺不住的穆宇忙往里走。还没等他跨过门槛,院内冲来一颗小行星。长生飞奔过来,因为刹不住脚,只得滑雪到她跟前。 “姐姐,你总算回家了,长生好想你。” 穆然望着黏上小媳妇不放的小舅子,脸有些黑。朝后面伸手,他拿出昨日打好的刀。 “长生,这是给你的刀。娘,刀已经封了刃,不会伤到人。” 出乎意料,长生却缩在宜悠怀里,怎么都不去接那把刀。宜悠扒拉开他:“还不快去接,姐姐就在这,走不了。” “恩。”长生慢吞吞走过去,双手抱住大刀,又退回姐姐身边。 “谢谢穆大哥。” 李氏谈谈他脑袋:“现在要喊姐夫。然哥也真是,人到就好,还弄这么些东西做什么?” 长生撇嘴:“他抢走了姐姐,是坏人。” 宜悠一个没忍住,失笑出声。穆然先是拜了李氏,而后走到长生跟前:“从今天往后,你来我这学刀,都可以看到你姐姐。” “真的,又可以看到姐姐,还能学刀?” 穆宇牵住他:“那是当然,也可以我来你家,陪着伯母。” 宜悠也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长生这才高兴起来,抽出刀挥挥:“好沉,姐夫,这是真的刀!” 旁人只看着他高兴,穆然却惊讶非常。这把刀的分量他知道,当年他初学时,都得双手才能挥动。但长生如今才六岁,单手堪堪就能拿动。 他是武夫,知道习武之道讲究一力降十会。力气大根骨好,即便头脑笨拙些,功夫也差不到哪去。长生现在就这般,趁着这年岁好好练,日后定能有所成。 “是我用过的刀,你先拿这个练。到练好了,我给打新刀。” “姐夫最好了!” 听着他一口一个姐夫,穆然唇角越发上扬。李氏引几人进了屋,这才注意到端午、端阳。 “端午是哥哥,力气大,便放在长生身边陪他练刀,寻常给你们搭把手。” 李氏也听过两兄弟的身世,活到这份上,她对鬼神并无太多敬畏。前些年依时按节的拜神,日子该怎么苦还是怎么苦。这半年她忙得没空拜神,日子越过越好。所以这人还是自己上进,老天爷爷给了你活着和改变的机会,自己非要固步自封,过的差也怪不得谁。 “这可真是沾了然哥的光,我们全家在这谢谢你了。” 李氏说完拱起手,宜悠忙拉住她要弯下的腰:“娘你这是做什么,要谢也是我来谢。” 穆然其实已经避开,他定不会让李氏朝他行礼:“娘,咱们是一家人,用不着这么见外。” 被点到名的端午则是跟在长生身后,尽管被转手让人,但他却无丝毫怨怼。两家离这般近,他与弟弟也相当于未被分开。 ** 一通客气过后,穆然赶眼色的提出教两人刀法。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可如今有端午,装包子之事便由他们来干。闲下来,母女俩一同进了卧房。 刚进门李氏声音就打着颤:“这几日怎样。” 宜悠忙抱着她:“娘为何要这般,我可是好得紧。要是实话说出来,你保不齐要骂我。” 李氏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将她端详个透彻,确定她是真的高兴后,高悬的心才放下来。 “然哥我倒是不怕,就是怕你那倔脾气再犯了,惹出什么事。” 宜 悠忙摇头,顺带将这两日的事一一道出:“我想着娘的话,本想着早起,可穆大哥起的比我更要早。我想做饭,他就把我赶出厨房自己动手;我要洗衣,他嫌外面冷 轰我到房内烤火;便是我去做点针线活,他也只道夜间天色暗伤眼睛。对了娘,那针线是失传的双面绣,夫人嘱咐你小心些。” 李氏见她那副得意的模样,终于是彻底放下心:“真没想到那婶子竟有这来历,你已经嫁出去,娘也不用再去做,这点你大可放心。至于你,娘看你这辈子怕是要懒死在炕上。” 没生气就好,她最怕李氏发脾气:她不会像一般村妇那般嗷嗷呵呵,只会自怨自怜,自己没教好孩子。那副模样,简直比直接破口大骂还要让人揪心。 “这不都是娘慧眼如炬,点醒女儿,嫁给穆大哥。” 见 闺女幸福,李氏也开心:“娘前几个月与你所说,是一般夫妻间的相处之道。可然哥却不同,他想必对你是极为满意,那你也不必做那贤良姿态。你看那话本中贤良 的大妇,有几个日子快活的。男人都想妻妾成群,他们当然享福,但女人家怎么办?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自己所生的孩儿想。” 宜悠一句句的记在心底,李氏这番话句句有理。 “我就按娘说的,他说什么我听什么。偶尔有不想听的,我也没硬碰硬,慢慢悠悠的说出来,穆大哥一般也会应下。” “这就好,这就好。” 李氏眼眶的红润褪去,宜悠见此才说出生育之事。 “娘,我知道穆大哥是理解,可他还是有些不高兴。” 没等她说完,李氏的脑瓜崩就弹过来:“要是你你能高兴?得亏然哥是个好的,这要是放在寻常官家,你刚成亲两天就要被打入冷宫。往后几十年的日子,有你熬的。” 宜悠想想也是一阵后怕,万一穆然觉得她不想给他生孩子,一气之下找俩小妾回来。最坏那小妾如知州府的梅姨娘般,有后台有庶长子,简直就是半个正妻。 还好,穆然对她很满意,也没法太大脾气。 “可你瞧我这幅模样,生下来的孩子能康健?” 李氏瞅瞅她纤细的腰肢和骨盆,想到自己当年受的那些罪。为人娘的尽管口中教训着闺女好好侍奉姑爷,但心里她想着让她过得舒坦。 “既然已经商量好了,那你也好生调养两年。不过依我看,不用到二十,十六七就好。” 宜悠想着自己的年纪:“也就是明后年?” “恩,你等得,然哥的年岁却摆在那。你公婆虽已故去,可穆家没绝户。然哥现在能推掉一个表妹,日后还能再推掉其它所有表妹?” “穆大哥不会的,他可是答应过我,日后都不进风月之地。” “还有这等事?” “当然,娘,这天下男人也不全好女色。再说即便他好,难不成还有人比我颜色好?” 李氏没好气的看着她:“你就在那显摆,不过这样看来然哥确实是个好的。娘看这样,你趁着新婚燕尔,把他心给笼住。待一两年怀胎,他有了定性,也就不会情谊纳小星。” “那我听娘的。” ** 母女俩达成一致,刚想去做饭,碧桃急匆匆的跑进来:“夫人、小姐,沈家四爷来了。” 沈福祥!李氏气不打一处来,当日成亲他不露面,现在三朝回门,他赶着来受女婿大礼?宜悠同样纳闷不已。 “娘,咱们一块出去。” 母女俩挽着手走到门边时,宜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月前她见的沈福祥,虽然累到驼背,但最起码面上还是个三四十岁的模样。如今他背着一大只包袱站在那,穿着一身带补丁的袍子,头发花白过半,额头皱纹斑驳,简直比二叔公还要老迈。 见到两人,他面色激动:“芸娘、二丫。” “既然来了,那便进来吧。” 宜悠跟在后面,吩咐端午去取件穆然的新衣,而后跟着进去。 “三日前我本想跟着二婶来,可娘她犯病,家里离不开人。现在等她苏醒了,我就赶了过来。” “恩。”李氏不咸不淡的应着,沈福祥解开后背上的大包袱,露出一只精雕的木箱。木箱用上了年岁的松木做成,顺着年轮雕出六朵形态各异的牡丹。 “二丫你不是最喜欢牡丹,爹给你打了这个。你带过去,也算是个物件。” 宜悠却不会再动容,沈福祥的确关心她和李氏。可他最关心的,永远是云林村可劲折腾的沈老太太。两方敌对,总要有取舍。 “如此多谢,我看你身上衣裳也旧了,穆然那有几件没穿开的棉袄,等拿来你穿在身上也过个年。” 沈福祥忙不迭的应下,希冀的看向李氏,却只见她耷拉着眼喝茶。仔细看去,她手中的细瓷茶盏,竟比二哥先前正藏的那套还要好看。 终归是不同了,客气的闺女,富贵的芸娘。短短半年,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黯然的套上新棉袍,穆然也过来,客气的拱拱手,顺便自荷包中取出一个烟斗。沈福祥哆嗦着收下,望着富贵的一家人,几乎是落荒而逃。 宜悠摇摇头:“他这又是何必?” ☆、第八十二章 直到黄昏,宜悠才从沈家四合院中走出。 一般姑娘家三朝回门,也就在娘家呆一两个时辰,吃过晌饭便回。到宜悠这,没有村里那些杂七乱八的眼线,家中也无公婆要小心侍奉。 穆然乐意,便是他们想在娘家睡也是可以。 好在李氏有分寸,亲自撵闺女到门口:“快些回去,带着这些菜,回去你们几个人也不用再开火。” 沈家包子好卖,即使冬日赶集的人少,也会被最先抢一空。过去这半年,倒是有不少巧手的媳妇悟出这门道,可大家跑顺了腿,几乎都来买沈家的。刘妈妈赶集八卦完回来,又赶早做了些菜,其中一部分便装起来给他们带回去。宜悠接过李氏手中食盒,递给后面的端阳。 “娘,我先回,你要是有事就让长生来说。” 穆然站在她一旁:“寻常白日无事你尽可回家,也算解闷。” 李氏这一日对女婿是满意到不行,听此言她忙拒绝:“她都已嫁人,哪有总往娘家跑的理。马上就要宵禁,你们也快点回去。” 不远处传来敲锣声,提着食盒,两人往前走着。没多久到家,宜悠忙沏上一壶茶。 “说太多话,嘴干。” 穆然也喝下一杯,端午放下食盒,端阳从外面跟进来,拉着一只箱笼,无声的看着她。 “这……” 看着那掉牡丹的箱笼,宜悠犯了愁。她不想再与沈福祥有任何牵扯,可这东西却是她不得不收。 “毕竟是岳父的一片心意,你也别太多想。” 听到穆然的劝慰,她摇摇头:“穆大哥,我绝对没有多想。他那个人就是个黏糊性子,对谁都好,对谁都放不想,却不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除非我调离云县,不然往后还是要见,你也别整日放在心上。”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宜悠放下茶盏嫣然一笑:“那倒不是,这箱笼虽精致,可与房中器具并不搭配,乍一放上有些突兀。” “那倒是,我看便搁置在书房,盛放些杂物。” “也好。” 两人就这样定下来,打开食盒,她留一点菜给端午端阳,三人就着圆桌用一顿晚膳。 ** 成婚后最忙碌的头三日便这样过去,当夜宜悠躺在炕上,听着噼噼啪啪的炭火声,同穆然商量着:“穆大哥,咱们何时回穆家?” “你想回去?” 宜悠摇摇头:“总归得去爹娘牌位前上一柱香,再到坟前看看二老。” 穆然翻个身,将她抱在怀中。 “穆家最近在张罗,要重新修葺我爹娘的坟茔。” 宜悠惊讶,修坟和修房子可不一样。修房子是因为银钱宽裕,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而迁坟则是迫不得已。死者为大,坟墓作为死者过世后栖身之所,轻易不得打扰。想要修坟,得先测风水日子安魂将棺木妥善安置,待到坟墓修好,再行迁出。 婚丧皆麻烦事。尤其是葬,因涉及死灵,其繁琐程度比之婚更甚。 “那我们该当如何?” “县丞大人到如今,都未曾给其二老修过坟茔。我虽是七品芝麻官,但修坟之事牵连甚广,此时不宜动。” 宜悠皱眉,她竟把这点忘却。若要修坟,上峰同僚都需知会一声,到时那番来往又是一麻烦事。若是排场大了,盖过上峰风头,怕是会引来无端灾祸。 “夫君,我们便据实告知族里。当初夫君年少,坟茔由长辈一手操持。一事不烦二主,如今自是得再垂问各位。” “那是自然。” “年二十三恰好祭祖,倒时我们便问问,难不成这坟过一旬便要修缮一次,惹得死者不得安宁?” 穆然眼睛越来越亮,他的小媳妇果然有法子。 “天色已晚,到那日我们见机行事。宝贝,你只需知,穆家对我二人并无大恩,且如今我们并不被欺压就是。” 穆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爹亡故时他并未在场,直到停灵第二日他才赶回家。当时穆家族人站在病弱的娘床前,贪婪的索要地契。娘亡故时悲恸的眼神,他永远都忘不掉。 如今他已娶妻,满心的幸福,更是衬得当日孤苦无依。 宜悠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穆然,往常的他或憨厚或温和,如今的他,缺如书房墙上挂的那把宝刀,虽然是躺在那,但浑身充满着锋芒。 “夫君。” 小心翼翼的戳戳他的胳膊,穆然却陡的一眼扫过来。那一眼,宜悠形容不出何种感觉,只莫名的觉得胆寒。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穆然眼中逐渐有了焦距,他猛一把将小媳妇抱在怀中:“睡吧。” 万语千言,如今憋在胸膛不知如何道出,他只能让睡梦来平息这一切。 ** 待到明早醒来,宜悠全身上下都酸疼。穆然竟拿她当抱枕,紧紧的箍了一夜。开始她有些难受,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动。到后来,忙活了一天她倦意上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在她醒来的那一刹,穆然也睁开了眼。经过一夜他也已平静下来,如今他已娶妻,穆宇也一天天长大懂事,他实在不必过分拘泥于那些过往。即便心中有怨,也不该对着小媳妇去。 “是不是肩膀酸?” 穆然起身,小心的揉捏着她的肩膀。 宜悠乖顺的躺过身去,掩去眸中庆幸。她也想过为何穆然会来这么大脾气,想来想去这几日激怒他的,只有自己调养身子晚些生育之事。他虽表面上不在乎,心里一直压着火。 如今他把火转到穆家头上,她也能松一口气。对于成婚当日就要送表妹的那些人,她可是一点好感都没。以德报怨这种苦情小媳妇的做派,就是再重活两辈子她也做不来。 “差不多了,你再给我捏捏腰。” 穆然被小媳妇娇声支使着,哪还有什么不乐意。自肩膀往下,他缩小力道,慢慢的捶着。 “腿,夫君,再捶捶腿。”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每一下都十分均匀,竟是比那些有经验的老妈子还要厉害些。宜悠见他丝毫没有不乐意,也放开自己性子。 “往下点,小腿,再捏捏腰。” 她一直趴着,却没见背后的穆然越发深邃的眼眸。隔着一层布料揉捏,穆然本就高昂的欲念也迅速抬头。 捏几下腰,他双手掐住,轻轻一转。 “宝贝,背面都揉了,前面也该揉揉。” 说罢他便一朝猛虎掏心,往她胸前抓去。宜悠听出他声音中的沙哑,刚要拒绝已经来不及。 “大白天的,别啊。” 穆然随手一抓,昨晚未来的及放下的帷子如天幕般遮下,遮住了外面逐渐明亮的天色。原本未穿几件衣裳,很快他便得逞。 宜悠初时还有些抗拒,渐渐的美好的滋味涌上来,望着他痴迷的神色,她也只好一同沉沦。 ** 日头高升,端午一大早已赶往沈家。端阳自觉地劈柴烧火,直到早膳做好,大人和夫人还未出来。 “二爷,您看要不要……” 说完他往正房呶呶嘴,再晚就要误了用餐的时辰。 “你直接唤我宇哥儿便是。”穆宇站在门前,迟疑的看向房内,自成亲后兄长经常晚起。若是只他一人,他便去叫,可如今房内有嫂嫂,万一吵到嫂嫂歇息可不好。 “不必,再等一会,我们二人先用就是。” 穆宇这一等,直等到午膳时分。 穆然盘在炕上,摸摸宜悠后背,咂咂嘴,活像只餍足的大猫。 宜悠气不打一出来,捶打他的胸膛:“这下好了,腰更酸。” “宝贝,为夫再给你揉揉。” 宜悠一个哆嗦,忙扯过被子护住自身:“不用,我歇息一会就好。” 穆然凑过去,指指下面:“放心,我还有力气,可他已经没力气了。” 宜悠脸更红,她着实不解,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刚成亲三日就变成这般。难不成,这就是男人的天性? “哼,这般操劳,小心早早的没了力气。” “你在说什么?” 宜悠忙捂住嘴,怎么不知不觉间,她就将成亲第一夜的担忧说了出来。 “宝贝放心,为夫有的是力气。我出去打水,给你洗洗。” 现在打水,那得多丢人?没等宜悠拦住,他已经披上件衣裳出去。 ** 穆宇读完书出来,正好见到披头散发的兄长。 “哥,你起来了,嫂嫂可有歇息好?” 穆然随意的将长发披到身后,面不改色心不跳:“昨夜我与你嫂嫂看账册,睡得晚了些。端阳,你去烧桶热水,等下放在门口。” 穆宇恍然大悟,怪不得兄嫂起得晚,原来是昨夜一直在操劳。 “哥你放心,我很快就学会算术,到时也可以帮你们看一点。” 穆然嘴角瞅瞅:“这是大人们的事,你长大再接手也不迟。” 走到前面的端阳一趔趄,昨晚他曾起夜,没见正房里有火光。怪了,难不成主子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穆宇却未曾发现,只一门心思的觉得兄嫂为这个家辛苦,他也该听他们的话,努力上进。等多年后他明白过来,这份习惯却早已植入骨髓。 当然那是许久之后,在那之前,每当宜悠晚些起,他都会想当然的问一句:“嫂嫂可是又熬夜看账册?” 三言两语糊弄过弟弟,穆然丝毫不愧疚,提着温水进屋,他开始甜蜜而又折磨的日常——给小媳妇擦洗。 宜悠见穆然忙活着,也没忘记到嘴的调笑:“看你都跟穆宇说了什么?” 穆然挑眉:“一上一下,这不就是拨算盘?” “你……” “为夫确实是在跟宝贝算账,算昨晚没来得及收的账。不过早晚而已,何必拘泥于那些小节。” 宜悠彻底被他打败,撩起水往他面上弹去:“浑说些什么,差不多了,我也该换衣裳。” ** 待到她彻底洗漱好,一早上已经过去。 用过午饭,她本该继续核对账册。可如今看着摆在那的账本,她脸上便一阵火烧。恰好此时长生摸过来,她便搬把藤椅坐在院中,看穆然教他们用刀。 “不论习文还是习武,都讲究个持之以恒。古有伤仲永,天资再高,若不勤奋,最终也只是无所成。” 宜悠揣着手懒洋洋的躺在那,面前时穆然挺拔的身躯。此时的他绷紧脸,不复两人在房中时的温和,却另有一番威严。长臂挥动三尺长的大刀,虽然威严凌厉,但却不似昨晚发怒时那般让人惧怕,反倒透出一丝中正平和的阳刚之气。 “便是这般:挥、劈、砍!” 他一刀刀挥下,动作整齐划一,不会因为教半大孩子而有丝毫的轻视。 宜悠渐渐看得入了迷,前世见惯了身材纤瘦的谦谦君子,其实她喜欢的也是那好样貌的少年。即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惧,也不代表她的审美突然由细腻转到粗犷。 而这一刻,穆然的身影深深印在她脑海里。心中似乎有什么破壳而出,她发现自己先前那点朦朦胧胧的喜欢,竟是更加深切。 “姐姐。” “嫂嫂。” 同样软糯的声音将宜悠拉回现实,前面的三人早已放下刀,六只眼睛看向她。宜悠身子紧了紧,笑道:“这刀平日看着笨重,耍起来当真好看的紧。” “姐姐也想学?”这是天真的长生。 穆宇犹疑着,他总觉得兄嫂间今日的气氛不对。不过孩子的本能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他也就很快放下。 “学这个太累,你……” 穆然刚想拒绝,宜悠却有些意动:“学这个也强身健体,左右我也无事,跟着你们一起学也好。” 穆然垂眸,仔细咂摸着“强身健体”四个字的意味。昨日岳母曾与他说过,当年生宜悠时她遭过罪,所以养了多年才有了长生。不仅如此,自落地后宜悠便体弱多病,等长到七八岁才渐渐好起来。 当时听着他恨极了折腾媳妇的沈老太太,同时也对小媳妇多了一分理解。习武确实强身健体,让她跟着也没什么。只是舞刀弄枪着实太累,还是教点别的好。 “也好,今日刀便先到这,我们在学那套行体拳。” 宜悠跟在身后,跟着扎起了马步。不练不知道,穆然轻轻松松的挥拳,她只练一会便气喘吁吁。果然是体质上有差异,想到这她更是坚定,一定要等好好养养再生育。 ** 三人正练的起劲,门外却响起敲门声。 “端阳,你去看看。” 端阳敞开门,就见三位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一身羊皮袄,油光满面,打眼一扫便知是地主老财。 “趁着年关,我等来拜见县尉大人。” “稍等。” 端阳将话传过来,宜悠同穆然对视一眼:“是夫人所说的那些商户?” “应当是,这几个月来过不少,我只收了五家。听声音,这应该是吴掌柜与其邻居。”说着他往内室走去,官商有别,虽然他没架子,但也不用出门逢迎。 “端阳,请他们倒客厅。穆宇、长生,你们俩先自己练着。若是累了,就进屋吃些点心,或者看会书说说话。” 嘱咐好两人,宜悠也进房换身衣裳,打理下发髻别一小朵梅花上去。她本就底子好,随意一打扮便能拿得出手。宜悠想得明白,虽然她不一定要见这三人,但总归有备无患。 “夫君挂这个荷包。” 青竹荷包陪在藏蓝棉袍上,死气沉沉的颜色平白多了一丝生机。穆然倒不怎么在乎这些,他见着小媳妇关心,便已心生欢喜。 “宝贝,过今日你不用再忧愁那银钱之事。” 宜悠也翘起唇角:“夫君且帮忙问问,有没有合适的转手铺子,我想为娘盘下一间。” “自是没问题。” 穆然出去后,宜悠便坐在帘子后面听着。整个过程穆然未曾说话,几位掌柜也都是灵性的,直接以拜年为由送上礼品若干。宜悠听着三人言谈,这三家分别从事木雕、陶瓷以及珠宝行。 珠宝行正是吴琼阁,他本属于陈县丞管辖。宜悠听两人说着,很快明白,这是章氏做人情送给穆然。 “夫人对我们当真是不错。” 宜悠感慨着,能遇到这般上峰,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她地位钱财皆不如章氏,唯有说服穆然与县丞大人戮力同心。拿定主意,她心中那种亏欠感也少了些。 ** 正厅内,穆然坐于上首听三人说着。倒不是他过分威严,而是他当真不知说何是好。 “说到这铺子,我等还真知道一家。” 听闻此言宜悠从后面走出来:“我也跟着一道听听。” 说罢她坐在穆然旁边的椅子上,三位掌柜忙起身见礼,她也没闪避:“吴掌柜、两位掌柜,还请快快坐下。” 说话的正是吴掌柜,此次他带来的不是银钱,乃是九支钗子,三金六银。其余两名掌柜,则分别送了些木质和陶瓷摆件,全是过年能用上的。宜悠一进门就看到,如今她正缺这些。 “我所要说的这家,夫人也知道,正是永平坊的薛家。” “薛家?我曾派刘妈妈问过,薛夫人直言不卖。” 吴掌柜摇头:“她自是不想出手,可这却由不得她。薛爷本是薛家庶子,受宗族管束。方才我等来时,薛氏正派人前往,说是要过继其长房名下次子为嗣。” “还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若此时夫人施以援手,不愁那薛夫人不卖。” 宜悠沉吟,清官难断家务事,虽然穆然有官身,可她并不想过多的掺和别家之事。 “说起这薛家长房,怕是与大人和夫人有渊源?” “我?” 吴掌柜斟酌着字句:“正是夫人,当年薛家长房嫡子,曾与穆大人之父有关一段往来。后来不知为何,两人断了联系。” 说完他隐晦的收住,宜悠和穆然却是突然明了。薛家大公子,怕就是当日要纳李氏为妾之人。 “不知那薛家做何营生?” 说道这另外一位矮胖的商人开口:“正与我同行,薛家窑响彻云州,知州府正是用他家瓷器。” 宜悠与穆然对视一眼,纷纷从彼此眼中见到肯定。姓薛、与穆家有牵扯、吴掌柜隐晦的眼神,此人怕是□□不离十。抛却这些,只此人在云县营生,敢越级找知州做靠山,就足够他吃瓜落。 “此事还得与县丞从长计议,至于那薛家,抽空我自会去派人瞧瞧。” 又说会话,三人得到满意的应承,忙识趣的走开。待到走后,宜悠清点着物品数量,分门别类的登记造册。 ** 待她全部忙完,天色也渐渐暗下来。长生依依不舍的归家,穆宇则围在她边上,安安静静的看她整理琐事。 穆然自外面走进来:“刚才我查下县衙档案,正是此家。还有那过继的次子,也是庶出。” 宜悠惊讶:“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脸,那绣坊可是薛家祖业?” “薛家世代以窑为生,绣坊乃那庶子分出去后,自己积累下来的家业。说来,我也与那薛爷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从军,我等自县衙登记入册后,便被分到不同的伍长手下。” “原来如此,那这事咱们还真得管。依我看,此事也简单的很。” “恩?夫人有何妙方?” “只需于县衙造册,证明此绣坊与薛家嫡支无关便是。” 穆然皱眉:“大家族与我等不一样。” 宜悠搁下笔:“不一样又如何,你也说过一力降十会。莫说薛家非那富可敌国手眼通天之家,就算是,它可敢与官府为敌?” 她这话有足够的底气,前世的常爷比这辈子的薛家厉害许多。不还是被一块匾额弄到尽数家产皆备罚没,抄家问斩。她自不会去陷害忠良,可薛家此次所行之事,却着实戳到了她的肺管子。有理有据又想管,那她便要管到底。 “难道穆大哥就不气,沈家的银钱、穆家的地产不都是这般?” “我并非说就此作罢,只是此事得从长计议。穆宇,天色已晚,你先去睡。” 穆宇吐吐舌头,兄嫂又有事要瞒着他。不过看着劳累的嫂嫂,他还是很听话的站起来。临出门前,他转身说道:“哥哥,那薛璐太可怜了。我跟穆宇出去玩时见过她,几次见她被薛家那些大孩子们打骂成没爹的孩子,你们就帮帮她。” 待到他关上门,穆然皱紧的眉头,却是久久未曾舒展开。 “夫君,这是为何?” “我自是想管,可年前后这一段正是县丞大人最关键的时刻。知州大人已然警觉,如今正处处抓县丞把柄。此时若出个乱子,县丞大人近二十年等待便要毁于一旦。” “如此严重?” “正是如此,若是寻常我定是要管上一管。可如今,大越律法对宗族的规定十分严明,无嗣过继本就是国法。我等若是搅乱此事,被一本参上去,那便是违背祖宗律法的大罪。” “可大越律对分家之事始终含混不清,若那薛夫人急了,一纸诉状告至知州府,指责宗族贪墨其多年打拼家产。薛家位于云县,到时县丞大人怕也要遭灾。” 穆然沉吟片刻:“陈县丞早已想到此事,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朝堂中为官者,多数为嫡子,且圣上也是嫡长子。县丞大人如此判,定会得多数人支持。” 宜悠还是觉得不甘心,她虽对薛夫人有同情,可她与薛夫人并不熟。真正让她不平的,却是当年薛大公子之事。若没有他从中搅合,李氏也就不用走当年那一步,在老太太手下受十几年磋磨。 “就没有别的法子?” 穆然始终摇头:“薛夫人舍不得绣坊,只能如此。” “若是她能舍得?” “若她能舍得,便有另一条路,将此绣房献与朝廷。不过县丞曾与薛夫人商议过,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宜悠也无奈的叹息:“到明日,我便去见见那薛夫人。” “你也莫要太过忧心。”穆然宽慰:“对了,这是县丞大人所赠回礼。” 宜悠接过单子,礼物无外乎那几样,但礼单上一手簪花小楷,却写得格外认真:“夫人当真用心,我正愁这单子该如何撰写。只是我这手鬼画符着实拿不出手,穆宇虽写得好,但好些确是不会写。” “不用担心,习武之人有几个自幼读书习字。只要礼到了,单子也不再那般重要。至于送往知州府的那份礼,我会请铁先生或县丞大人帮忙。” “那我便放心。” 宜悠将三商户所送之物依次分开,不多时一份份的礼便摆出来。再加上后面两户送来的,送过云州同僚上峰着实绰绰有余。穆然在一旁提点着各人的喜好,在圆月高挂中天之前,年礼总算彻底准备好。 “当初看起来只觉可怕,但要真做起来,也不是那般难。” 穆然收起账册,打来热水:“天色不早,咱们也该早些睡,莫要明日早起再算账。” 宜悠刚才的成就感被吹的烟消云散,这人……。不过他今早刚折腾过一上午,这会应该会好好歇息?这样想着她放松下来,梳洗躺下,见他神色平静,她也渐渐确定自己想法。 打个呵欠,就当她快要入睡时,他却突然凑过来,在她脖颈上拱拱:“宝贝。” 宜悠打个冷颤:“别,睡吧。” 说罢她拍拍他的脑袋,强装镇定。 “就一回,明个早起。” “穆大哥,今天真的很累。” “那你先歇着,我自己动就是。” 宜悠顿时愣在那,他这是……在调|戏她?她没听错吧,刚才梳洗时那般温柔的人,此刻怎么带上了丝邪魅,变得完全不像他? 就在她愣神这一瞬,穆然已经找准时机长驱直入。小媳妇这般美好,放在嘴边吃不着,他真会憋死。 ** 于是宜悠又一日起晚了,默默按李氏教的,掐算着自己的小日子,她稍稍放心。 不过这几日过去,很快便要危险。穆然那样,让他停下完全不可能,看来章氏给的食补方子也该开始用了。 穿戴好随便吃两口,端阳早已把马车套好。 “我先去县衙,待会接你。” “那边让穆宇一块跟着吧。” “也好。” 穆宇正与长生一块玩,听到她召唤,忙跑上马车。一路上有两小,她耳边一直未曾清静下来。尤其是听说她要去薛家,两人有志一同的开始说起了薛家几个哥儿有多坏。 “他们常欺负璐璐,有一次我还看到了春生。不过自从二伯走后,他们似乎就不想带春生玩了,还反过来骂春生。但是春生聪明,一大堆之乎者也的说出口,很快就把他们弄的无话可说,现在他们又带春生玩,好多人都听春生的话。” 宜悠被复杂的人物关系弄得头昏脑涨,记不住名字,她只能简单理解:薛家嫡支那几位公子,与春生差不多的性格。心肠不见得多坏,就是从小被家里宠坏的大少爷而已。 “就在前面,他们又欺负璐璐!” 宜悠掀开帘子往外看去,红衣小姑娘被几个半大孩子围在中间,有人往她身上扔雪球,最调皮的一个直接抓一把雪扔到她脖子里。 “璐璐!” 长生直接喊了出来,宜悠忙招呼着听着,两小一块下去,扶起雪地上趴着的小姑娘。 “你们俩怎么又来了,还真都是没爹的孩子。先生说过,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宜悠却完全颠覆了先前的预判,这些个孩子哪里是心不坏嘴巴毒,怕是连他们的心思,也没外在年龄所表现出的那般纯真无邪。 就在她凝眉这会,几个孩子又往穆宇和长生身上扔雪球,边扔边笑得张扬:“有本事,叫你爹来打我。” 宜悠余光看向远处,春生掰下一块冰碴,团在雪中便捏着边靠近长生。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朝这边扬起恶劣的笑,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他高举起手发力扔出雪球。 “长生,头往后歪。” 长生最听姐姐的话,宜悠让他往右歪,他想都不想便照做。雪球化开,冰碴擦着他双目过去,在眉毛上留下点滴血迹。 宜悠走过去捡起冰碴,尖端闪烁的寒光刺得她手一阵疼痛。 春生忙跑过来:“不好意思,我随手捡了块雪,没想到里面会带冰碴。长生弟弟,你从小就胆小,现在没被吓到吧?” 宜悠本想同他理论,可见到这一幕,她却熄了说教的念头。随手掰下另一支冰碴,她都没包雪,直接往春生脸上招呼。 冰碴端尖,直接在春生脸上刺出两个小酒窝,还是血红色的。 摊手耸肩她笑得肆意:“不好意思,我就是随手一抓,再随手一挥。不过春生弟弟你从小胆大,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对面温和的笑容让春生遍体生寒,怎么会这样,她怎么敢?她怎么能敢! “我为什么不敢,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春生,你给我记好了,往后你敢失手一次,我就敢失手两次、三次、甚至更多次。程氏如果敢找上门来,我家马就敢失蹄。你那点小聪明,在我跟前还不够看!” 这帮孩子何时见过这般强大的气场,如今全都被愣在那,看向长生和穆宇的眼神多了一丝忌惮。 “姐姐!” “嫂嫂!” 长生和穆宇眼神晶亮,姐姐(嫂嫂)好厉害,比姐夫(哥哥)都要厉害。而且她是在为保护我,真的好幸福。 撂下这句话,她朝两小呶呶嘴后拉起璐璐:“你不用怕,我们送你回家。” 马车本就停在绣坊门口,宜悠干脆带着两人走进去。一进门,她就见到一个有些干瘦的中年妇人。看到她手中牵着的小姑娘,妇人忙急切的跑过来:“璐璐,不是说娘做完饭再去打酱油,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跑出去。你要是出了事,娘一个人可怎么办?” 璐璐强忍住的眼泪落下来:“我已经长大了,我只是不想让娘太辛苦。” 中年妇人看向这边 ,打量她下眼中露出一抹了然:“想必这就是穆夫人,多谢穆夫人回护小女。” “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宜悠却是佩服这薛夫人的,虽说大越兴女子掌家,可除却越京却没几个做成的。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女子能力不足,而是姑娘家或妇人当家做主,容易受到所有男人的排挤。皇帝和朝臣都是男的,其结果可想而知。 而薛夫人愣是在丈夫儿子过世后,保下绣坊产业多年。单这份本事,就不容小觑。 ☆、第八十三章 一阵冷风灌进绣坊,宜悠顺手将门带上,厚重的棉帘挡住了凛冽的寒风,她随意的扫了眼房内摆设。 比起街边欣欣向荣的店铺,这家的确略显萧条。偌大的一层空空荡荡,货架上摆着样式简单的棉靴,一看就是卖给普通人的。宜悠眼尖的注意到,货架底下的地面颜色不一样。 离着货架两尺的地方,颜色明显浅一些,深浅双色以一条线为隔开。她想了想,这应当是货架移动,露出了原本的地面。再往货架最高层的红脸关公像处瞅去,它面前的香炉里竟然还未燃香。想来昨日吴掌柜所说那场争端,应该已经动武。 宜悠打量这一切的同时,薛夫人也在看着她。县尉大人她知道,做衙役时那就是顶心善的人,常搭把手帮街上的商贩收拾摊子。他的夫人倒是看起来面善,只是她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 所以此刻她打起精神:“民妇不知夫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宜悠被她这般恭敬弄得有些懵,不过很快她也反应过来,她现在是官家夫人。就像她初见章氏时那般忐忑和小心,别人见到她也差不到哪儿去。 “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薛夫人你也已知晓。” “不瞒夫人,绣坊乃是夫君生前所留家产,民妇一小小妇人,着实是迫不得已。” 宜悠岂能不知她的想法,如今绣坊规模看似不大,但有这间店子在,每日开着门,他们孤儿寡母便能免于风餐露宿,且衣食无忧。若是折成现银返乡,一老一小根本就保不住那笔银钱。 “不用如此害怕,我也未曾逼迫你。穆宇、长生,你们先陪着璐璐玩。她年纪小,你们俩且要让一让。” “好男不跟女斗,我一定不会欺负她。”长生拍胸脯保证。 “长生你又乱用成语,这不是好难不跟女斗,而是长幼有序。嫂嫂,那我们先出去。” 长生也不计较穆宇的纠错,看着外面还没走远的春生等人,他心里的那股不服气又出来。薛夫人看女儿兴致高,忙取来斗篷给她披上:“你跟在他们身后,莫要自己落了单。” 薛璐早已忘了方才被欺负只是,小姑娘如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手抓一个就过去了。 “外面终归凉,还请穆夫人里面叙话。” ** 宜悠和薛夫人来到门帘后,桌子上摆放着还没团完的馒头,旁边几坛泡菜,想必就是母女俩日常所用。 “吴妈妈前几日来过,我也曾想过甩手这一切,可璐姐儿还那般小,若是现在便被逼迫,到日后她及笄出嫁时,我们母女俩怕是会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宜悠边听边点头,薛夫人说得很直接,不过道理摆在那,她这番话全是肺腑之言。 “说出来也不怕穆夫人笑话,薛家宗族势大,枝繁叶茂子弟众多。单那一个窑厂,着实不够嚼用,他们便将主意打在了我这绣坊上。不过大前年他们没能成、前年直接被我一本水泼了出去、去年更是被我拿着火棍赶出去。前面三年他们抢不过去,今年更是别想。” 宜悠见过李氏手握大刀跟老太太拼命地模样,女为母则强,薛夫人是个好娘亲。 “今年,说实话我打算学学穆夫人的娘亲,抄起菜刀,就是砍死他们能拿我个寡妇如何。” 听到这宜悠终于开口:“薛夫人好手段,不过你此言差矣。” “还请夫人详细说说。” “咱们大越,一切遵循大越律。虽不说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地步,但也是法纪严明。大越法有规定:家产无子继承,则过继同宗之子为嗣。恕我直言,虽然你们当年搬出来,但薛家分家之事应该未曾上官府备案。” 提起这事薛夫人也颇为头疼:“当年自顾不暇,哪会想起此桩。且去官府,也不是我等能决定。” “这便是第二桩麻烦,若是已明确分家,自可上报官府,自主选择嗣子。到时你可选一未满月的哥儿,带在跟前好生养大,不愁他与你和璐姐不亲。” “我也这般想过,但那老二几年前已然弱冠,如今早已娶妻生子。薛家那边,竟想将此人过继于夫君。当日守着他们我便言明:老二出生时,夫君才刚过十岁,他还没本事生出这般大的儿子。粗鄙之言,还请穆夫人见谅。” 宜悠失笑,这薛夫人着实剽悍。 “可根据大越律法,当日口头分家,如今你这嗣子之事,却是要由族中德高望重者甄选。” 薛夫人听到她咬定的“德高望重”四字,若论德高望重,谁能比得过族长。薛家那边早已对这绣坊红了眼,这当口谁会为她说话。 “这……我能撑一日便是一日。” 宜悠听到她咬牙切齿的声音:“其实夫人,吴妈妈提议未尝不妥。” “什么提议,让我卖掉绣坊?” 宜悠眼中闪过疑惑,怎么是卖掉绣坊?难不成吴妈妈说的,与她自穆然处听出来的不是一道。 “吴妈妈要你将绣坊卖与谁?” “是官府。” 这就对了:“那为何夫人会有如此大抵触?” “绣坊是璐姐的嫁妆,她如今还小,什么事都懵懵懂懂的,我不能自作主张断她后路。她已经没有父兄庇佑,若是再身无分文的嫁人,那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 说到最后,薛夫人眼眶甚至红了。将心比心,宜悠能明白她那一颗拳拳慈母之心。 “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薛夫人抬头,满怀希冀。 宜悠将来时便合计好的利弊与她一一阐明:“如今你这铺子若是卖了便是违背祖宗家法,若是不卖怕也保不住。不论卖与不卖,县丞大人为一县父母官,若是有上峰提及,或多或少承都要担些苛责。” “这……”薛夫人想起前几日族长撂下的话,他们背后站着的可是知州大人,她头顶的第一重天和第二重天似乎不和。 “连累县丞大人,民妇当真羞愧至极。” “县丞大人向来心胸开阔,不会过分计较这一时得失。下面我要说的,便是将此物献予朝廷。云县虽无此例,但放眼云州,你可见那些被官府查没的商铺有何闲置?” 薛夫人摇头,她曾听闻过被查抄之所,可这些年街上却未曾有任何一家被闲置。 “这便是,朝廷的产业自然也要生产,甚至规模会比以往更大。这家绣坊早已定型,想必短时间内不好再做改动。若要继续开门营生,新任掌柜,谁还比独自经营多年的夫人更合适?” “你是说……但我一介女流。” “巾帼不让须眉,夫人定听说过,越京城中那几位女族长。夫人帮县丞大人解了这燃眉之急,这点小事,他定不会过多阻拦。” 若是以前的宜悠说这话,薛夫人定会只当耳旁风,听听就是不去较真。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是官家夫人。整个云县,除却陈县丞,便数穆然最大,她说出来的话自是极有分量。 “容我再考虑考虑。” 宜悠见薛夫人动心,忙添上最后一把火:“方才我进来时,观薛夫人这店中鞋袜,虽样式简单但阵脚却极为细密。大越连年与北夷开战,若前方将士能用夫人这般厚实的鞋袜,定能少受些罪。 且薛夫人的夫婿与儿子皆死与对抗北夷,到时若夫人做得好,指不定朝廷会记起他二人。” “真的?” 薛夫人眼泪流下来,夫君和儿子英年早逝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尤其是儿子的战死,更是打垮了她所有的神智。如果他们能在死后留名,在九泉下定然也会欣慰。若是真那般,便是搭上她这条命又算什么! 她想了又想,薛家与知州大人交好,她如今只是一颗棋子。她人微言轻,定不能引得知州大人力保,若能得县丞庇护,将来璐姐也不愁。这样想着,她竟觉得这桩买卖只赚不赔。 “多谢夫人指点,只是夫人为何要这般费口舌的帮我?” 宜悠最喜欢这般直接的人,有疑问就说,没必要藏在心里过分猜忌。 “我夫君与县丞大人一体,此事我自不会做事不理。实则,我还有另一分缘由,你可记得那刘妈妈?” “是那个常来拐弯抹角打听我卖不卖绣房的妈妈?” 宜悠无奈,刘妈妈明显斗不过薛夫人:“便是她,她是我娘家家仆。夫人这铺面实则是风水宝地,我先前便起了买的心思。” 薛夫人大惊,面对薛家人她还能豁出脸。可以面前夫人的身份,想强买强卖,她根本无一丝还击之力。还好先前她已答应,不然磨得这些大人物失了耐性,等待她的怕是直接被赶到大街上。 “刘妈妈也着实幽默风趣。” 宜悠敏锐的感觉到薛夫人神经紧绷起来,看她的眼色,她也明白了些什么。 “你不用替她美言,下面便是我第二条缘由。我观这店面着实够大,若是从中隔开,做成两家商铺也可。若是事成,可否将此机会让给沈家,当然所需银钱我会照付。” 人家付钱、只要一小块,只要沈家住进来,薛家再来人也得顾忌着点,薛夫人实在想不出其它拒绝的理由。 “穆夫人所愿,民妇自不敢辞。” “那便这样说定,回去我便告知夫君,不多时县衙之人便会上门与夫人接洽。” 薛夫人这次的笑却是发自真心,没想到困扰她多年的事,竟然如此简单。 深鞠一躬,她真诚的感谢道:“多谢夫人。” “无妨。” ** 宜悠刚想再说两句,外面突然传来穆宇的惊呼。 “二丫姐,你快点出来。” 穆宇已经很少再叫她二丫姐,如今声音中这般急切,想必是出事了。宜悠马上撩起帘子,就见门外雪地上,程氏摁着长生的肩膀,随手握着一只冰碴子,直接往他眼里戳。 “你敢!” 当即她心神俱裂,想起昨日穆然教她的那套行体券,虽然只是最简单的一招,可却最适合这个距离。 跑起来,她踩着台阶滑到程氏跟前,半飞越过半条街宽,一拳准确的糊到她脸上。 “你做什么!” 程氏被她踹到墙根,宜悠忙看着长生,他的眼睛被一团雪盖住,看不清里面究竟如何。 “长生,你别吓姐姐。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刚想拿帕子给他擦脸,长生举起拳头,露出一只熊猫眼。虽然青黑,但眼珠黑白分明,确实是没受伤。 “我没事,就是有点凉、有点疼。” “谁打的?” 虽然心里有数,但她还是得问一问。 从刚才起就傻了眼的璐璐跳起来,指着墙角的程氏:“就是她,刚才她跟发了疯似得,直接冲到长生哥哥身边。要不是长生哥哥摔倒,才不会被她给抓住。” 穆宇也凑过来:“长生不是摔倒的,是被春生绊着了。” 宜悠脸色更加冷峻,这风格,还真像这俩人。一个在后面放冷箭,一个在前面下狠手。 “你们都看到了?” 周围跟着的都是薛家嫡支子弟,小孩子还不太会撒谎,如今他们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谁撒谎,就会被拉到衙门挨板子。” 宜悠没说谎,毕竟刑讯一词向来不只是传说。不过作证这么点事,她定不会直接闹到县衙。即便她闹过去,也有章氏拦着她不能乱来。 即便知道自己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好,但她还是怎么都忍不住。长生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是她最想保护的人。她无法想象,如果因为她一时疏忽,他就被程氏戳个双目失明,那她会作何反应。 稍小点的孩子开始打哆嗦,当日沈福海审案,不少人都去看过。县衙那顿血淋淋的板子刺激着每个人的心魂,至今仍残留着婴儿止哭之效。这会再听闻,还是从一个官夫人嘴里说出来,众人立刻都信了。 “别信她,咱们先生讲过:你们没有犯王法,官府定不会捉你们去打板子。” 说话的是春生,他直接走到宜悠跟前:“二丫姐,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胡说罢了。我娘那边,也是看着我受伤心疼,就想说长生两句。她那个人你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 宜悠只感觉眼前站得不是春生,而是一条吐着毒信子的蛇。比起沈福海死时时,几个月间这个弟弟又成长了不少。最直观的便是,当初他因几次莽撞而落下的坏名声,如今已经全数弥补过来。 当时她没太注意,只当程氏手腕高杆。可如今再看这母子二人,她才明白,出主意的怕是春生。而程氏,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打头卒罢了。听穆然说他在官学的成绩不错,即便是交银钱打通关系进去的,也颇得几位先生喜欢,来年春闱,他最有可能中举。 她知道中举到位极人臣,一般人需要走一生。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忧,若是在这样放任春生成长下去,那他必然会成为自家的一个隐患。 “哦,刀子嘴豆腐心?我还不知先前沈家的族长夫人,竟是颗豆腐心?依我看,舌灿莲花刀子心还差不多。” 宜悠抓住春生,摸摸他已经结痂的小脸。方才她戳时多是为了恐吓,她还没丧心病狂到去伤害一个孩子,所以并未多用力。此刻两点小小的血点,几乎已经看不大出来。 “方才我与你说过,我也会不小心。” 因成亲而可以养长的指甲猛力一扣,春生脸上的痂脱落。他自幼养尊处优,即便家道中落也依旧衣食无忧,哪曾受过这份疼。 他想躲开,可宜悠的手就如铁钳般捏住他的肩膀。眼睛朝四周瞄着,他寻找着自己的娘亲,终于发现她正被穆宇和璐璐围在墙根里,怎么都挣脱不出来。 “不好意思,我只是不小心。我这人脾气急,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忍不住了就会直接出手,你没事吧。” 说完她看向长生:“还不快来,给你哥哥冷敷下,伤口受了热可是会化脓。” 长生多与姐姐有默契,听闻此言他团了团手上的雪:“这样算不算冷敷?” “这么凉,定然也算。” 姐弟俩一个假不懂,一个真天真,沁凉的冰雪直接盖上,伤口如被刀刮过,春生直接哀嚎起来。 “你们……怎么能如此欺辱我们孤儿寡母。” 同样是寡妇,而且是带着儿子的寡妇,薛夫人对程氏非常不齿。她没强有力的娘家,也没有可以傍身的儿子,依旧活得比程氏要好。而程氏这般纯粹自己往死里作的,真是丢他们寡妇的脸。 穆夫人刚帮过她大忙,如今事情又发生在绣坊门口,她想了想还是站出来说话。 “我倒没见着有人欺负你们孤儿寡母,反倒是你,差点戳瞎这孩子的双眼。” 说完她看向一边,薛家嫡支的几个孩子她都认识。这些孩子大多要唤她一声婶娘,往常她自是不想多做理会自找麻烦,可如今她却想开口。 “你们几个,薛家长辈定教过礼义仁智信,难不成连这点为人的基本道理都忘了?” 薛家族人觉得薛夫人难缠,年纪小的孩子更是怕她。这位婶娘,可是敢直接指着族长鼻子骂。她一个人,便能说得平日威严的族长哑口无言。 “没,婶娘,没忘。” “那都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几人哆嗦着:“是春生,春生把他娘叫到这来。他娘一来,就要去打长生。长生躲了好一会,才被她抓到。” 程氏终于从穆宇和璐姐儿的包围中走出来:“你们这群小畜……” 春生皱眉:“娘!” 程氏注意力立刻集中过来:“你个杀千刀的,连你弟弟都敢欺负,怪不得有娘生没爹教。” 宜悠伸出手,轻飘飘的在春生脸另一侧刮一下,剩余的一块血痂也被她刮下来。长生愣在那,宜悠温柔的拍拍他肩膀:“愣着干什么,继续冰敷。” 璐姐儿跑过来,适时递过一把雪。 春生虽比长生大,可长生的力气是被穆然惊叹过的,困住一个文弱书生绰绰有余。程氏边挣扎,边看着儿子紧紧皱起来的脸,只觉得一颗心如同刀割。 “二丫,你莫非是地府里的夜叉托生。害死了四丫还嫌不够,现在又要来害我的春生。我指天发誓,若是春生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会吊死在你家西梁上。” 多熟悉的一句话,宜悠记得刚重生那会,她和李氏被逼得没办法,便发出这般诅咒,甚至她还撞破了头。 “风水轮流转。” 她轻轻感叹着,而后在想起程氏前面那句话:“四丫死了?” “当然,你高兴了吧?枉我疼你那么久,好吃的好用的先紧着你,你竟然亲手害死了她。待我看着春生成人,定要让你不得好死。” 程氏已经不再想隐瞒,过去二十年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她的尊荣、丈夫、女儿,全都毁在面前之人手中。而他们在毁了她之后,还继续朝她最疼的春生下毒手。当年她当真是养了个白眼狼,早知道还不如直接一碗砒霜弄死她。 “娘,莫要再无端说狠话。”这是逐渐感觉自己适应过来的春生。 其实他并未适应,只是因为太久的严寒,让他整个双腮开始麻木,进而感觉不到疼痛。 “春生,你莫要管娘。娘贱命一条,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你长大成人。至于你姐姐的仇,都是娘没用。” 春生嘴角发苦,他娘怎么越发蠢笨。二丫如今是何等身份,以他们二人平常私下有些小动作还行,可光明正大的交锋实在毫无胜算。心知阻挡不了,他却开始想其它方法。如今能管住二丫姐的,只有奶奶。 不 对,还有穆氏那一大家子。他熟读圣贤书,知晓为官者最是爱惜羽毛。二丫可以豁出去,但是穆县尉却不行。大越向来是夫唱妇随,二丫肯定得为穆县尉想。而成亲 那日,他无意中听到过穆家人的抱怨,他们希望的是一位拴着穆然,让他全心为族里出力的媳妇,而二丫就是最大的阻碍。 这样想来,他与穆家有着共同的目标。至于奶奶那边,这颗棋子也不能放弃。如今过年官学放假,也是时候去奶奶跟前尽孝。 这边程氏却是直接揪起了宜悠的衣襟,宜悠皱眉闪开。 “二丫脾气倒是大了不少,官夫人的谱也摆起来了。你这两天走路睡觉,难道就没觉得背后发凉。我看到了,四丫正趴在你肩膀上,是你害死了她。” 饶是宜悠胆子大,也被神神叨叨的程氏吓一哆嗦。 “浑说什么?” “四丫在朝我招手,她跟我说:以后想见她,就来看你,她会一直呆在你身边,吸尽你孩子的阳气。” 因着重生,宜悠更对鬼神之说多了一分敬畏。此刻程氏语气森然,直说得她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怎么没看到什么鬼神?” 穆然自绣坊拐角走出,几缕乱发朝两边飘,显然来的十分赶。 “宜悠莫要听她胡说,铁先生已经在县衙做法,若是厉鬼定然已超度。且鬼怪最怕杀伐之气,我杀气重,你为我妻自不必怕那些肮赃之物。” 宜悠贴近穆然,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只觉一阵心安。 “穆大哥所言极是,你怎么这会来。” “雪大路滑,我顺路接你归家。端阳呢?不是要他随你一道来?” “此处路窄,马车进来容易堵住,我便命端阳在路口等候。” 穆然点头表示明了,顺带扫一下周围众人。只三两眼,不用旁人说他便已明白事情起因。 “你们可曾受伤?” “我方才在里面与薛夫人商议事,此番倒是无恙。就是长生,几次三番差点被春生母子戳瞎双眼。” 她这一说,穆然才认出站在角落中的薛夫人,拱拱手,他不亲近也不失礼。 薛夫人微微福身点头,方才她看得真切,这穆大人分明喜欢极了他的新婚夫人。如此,穆夫人方才所言应都属实,她的心总算落到实处。不管夫婿与儿子最终是否会被记起,他们母女总算有了依靠。 另一边的程氏却早已辩上:“沈家与穆家也是世交,然哥你可莫要相信那一面之词。” 宜悠放心的站在穆然身边,后者疑惑:“哦?” “分明是她害死了四丫,又来害春生。” 穆然摇摇头:“沈二夫人你这番话可全是臆测,四丫因风寒而死,春生之伤,也是因他先伤长生,长生反击而起。” “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如此公然有失偏颇,竟是胳膊肘往里拐。” 穆然无奈:“将军当年曾教过我,要先为人,再为官。为人者,首先要分出亲疏远近,为官者,必然要做到公允。可如今人证物证聚在,难不成,你想让我诬陷自家夫人?” “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 穆然摇头不予她做计较,宜悠却听的刺耳。 “沈二夫人,恕我直言,四丫非死于我手,而是因你而起。你落到如此境地,也与我无关。” 走 上前,她对着程氏的眼睛:“沈家二爷本为嫡子,虽先族长留有双族长之遗书,但大越令岂是一乡间老叟遗书可撼动。若当日你等不鸠杀柳姨奶奶,自无沈二爷谋杀 之罪。至于沈二爷与沈大姑娘之事,也皆因他一时贪婪而起。后来若非你贪图富贵算计于我,四丫也不会入县衙。若是你自小好生教导于她,入县衙后,她也不会妄 图陷害夫人,以至于被杖责。” “此之一切,皆因你等贪婪而起。便不是我戳穿,事情也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低下头,她轻声感叹着:“许多事皆在人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害死四丫的不是我,而是教会她贪婪的你。” “你也不用再逃避或者推脱责任,想必你心中也明白。所以即便四丫有怨,也不会冲我来,她大多会呆在你身边。” 程氏后退两步,整个人跌倒在地:“是我?” 穆然走上前,与宜悠并排战立:“我刚从县衙归来,四丫身子骨本有起色,县丞夫人见她有悔过之心,也延医问药。无奈,半个月她似乎受过打击,而后死于风寒。” “前几日?” 程氏喃喃道,那时她曾经县丞夫人允许,见过四丫。她都对闺女说了些什么:要她养好后争气,笼住县丞大人的心,为她弟弟谋一处清幽的读书之所。她还说,若失了尊贵地位,那人活于世还有何乐趣可言。 她还记得四丫在她临走前磕的那三个响头,怕是那时,她的心已经被伤透。 真的是她,是她害死了女儿,亲手害死了女儿。她都做了些什么,当时她应该好生安慰四丫,让她安心养病,而不是逼迫她去争那富贵荣华。 程氏跪在雪地里,热泪打在雪上。 春生走上前,他知道娘亲是去看姐姐。那些话也都是他的意思,毕竟一个人支撑太辛苦,身为姐姐的本该为弟弟分担。可他着实不相信,姐姐会因此死亡,定是穆家夫妻以此欺骗娘。 至于四丫,他是有些伤心,可更多的则是解脱。死了也罢,如此不光彩的姐姐,日后总能被人逐渐遗忘。不过如今最重要的,人死在县衙,那边总会补些银钱。他已许久未曾穿过锦缎衣裳,等来年科考他总算有新衣裳和最好的笔墨纸砚入场。 “娘,你还有我,莫要太过伤心。他们人多,我们先回去。” 母子俩相互搀扶,蹒跚着朝拐角处走去。那里是官学,每个入官学之人,均能分到两间房。 ** 送走二人,薛家其余人也做鸟兽散。 薛夫人牵着璐姐儿走上前:“若她再胡乱攀扯,我尽可出来作证。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我为人从不扯谎。” 宜悠笑着应下她的话,临近午膳时分,穆宇和长生依依不舍的告别璐姐儿,四人上了端阳赶着的马车归家。 待到用完午膳,两人走到房内,宜悠先是问明白四丫之事。 “她当真快好了?” “确实如此,只要熬过这个腊月,待来年开春天气回暖,她便能无碍。” “那去看她的人……” 一问一答间,她总算明白事情全过程。章氏外表虽看似严厉,但实则有一颗仁善之心。四丫在偏院活下来后,她问过巧姐意见,便请了个郎中为她看病。县衙不缺那份银子,多方补药下去,四丫脸上慢慢有了人气。可惜这一切,终究抵不过心如死灰。 “四丫只与我差一岁,小时候她虽然黑黑瘦瘦,但性子却极为娇憨。我亲戚缘薄,毕竟姐妹一场,若她这次悔悟,指不定我们能重叙姐妹之情。可惜这一切,终归只能再想想。” 穆然坐在宜悠边上:“都过去了,你也莫要太过遗憾。” 宜悠打开妆奁,取出一对银镯,这是成亲那日沈家送来的贺礼。那几年,她与四丫也曾一人一只的带过。将银镯包好,她放在一旁。 “明日我去见夫人,同她说下绣坊之事,顺带将此物放在四丫棺椁中。黄泉路上,她总得有点嚼用。” 最后一句打破了房内沉闷的气氛,穆然道:“都依你,改日为夫给你打更好的。” “那多谢夫君。”宜悠叹口气坐下,慢慢说着今日之事:“方才只觉爽快,未曾多想。如今再说起来,只感觉自己所作所为与沈家其余人一般无二。夫君,莫非不知不觉间,我也变成那般面目可憎之人?” 穆然将她环在怀中:“不一样,你们的目的不一样。就如战场上,拿刀划伤人不一定是杀敌,也有可能是取出射中身上的箭矢。” 宜悠也从迷惘中回过神,终归是不一样。靠在穆然肩膀上,她娇嗔道:“夫君莫要嫌弃就好。” “宝贝莫要嫌弃为夫便是。” “为何?” “朝廷调令已出:知州大人高升入理藩院,负责接待北夷使者。而新任知州大人,则是县丞陈大人。” “这是喜事,明日我去得多捎点东西贺喜。” 穆然笑着摇头:“陈大人高升自是喜事,只是此事并非那般简单,京城陈家此番损失重大,已将我等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而为夫曾效命廖将军麾下,如今又是与县丞大人一边,定已被人记恨。过完年,咱们的日子怕是不会平静。” ☆、第八十四章 一纸朝廷升迁旨意,却让宜悠喜忧参半。虽然穆然也在安慰,理藩院远在越京,陈家根基也在越京。但她有着前世的记忆,深知陈家能量有多大。 就拿一件小事来说,陈德仁书房摆着一件两尺长的红珊瑚摆件。此红珊瑚乃是南洋岛国进贡,一般为皇家所有。前辈子情到浓时,陈德仁曾对她炫耀,那珊瑚摆件怕是连京中几位长公主和王爷都没有。 大 越长公主皆为先帝之女,年长的几位生于末世,随着先帝戎马半生,上马领兵打仗不输男儿,开国后几人各自领千户食邑。先帝大行,今上忙不迭的将几位公主升格 为长公主,并再次加封食邑千户。至于那几位王爷,当年更是亲自领兵打仗,如今他们各自地位,比之长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这般,珊瑚摆件依旧出现在陈德仁这一陈家嫡支次子府里。由此京中陈、王、常等家族权势之大可见一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廖将军当年曾有此言。虽宦海沉浮,但如今他还不是很好?” 宜悠满是不赞同:“这近十年,廖将军过得何种日子,夫君应当略知一二。廖将军战功显赫,在大越早已如参天大树般屹立。而我等则如树荫下的杂草,轻轻一碰便可铲除。” 穆然心有戚戚然,可他却知此刻他更得有个主心骨。 “该来的总会来,到时自有为夫在前挡着。如今咱们当做之事,便是恭贺县丞大人高升。” 宜悠本不是固执之人,这会她也明白过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而县丞大人便是那地头蛇,若与他处好关系,到时互相照付自可高枕无忧。 “那是自然,我准备将剩余所有帕子都带过去。” 当日李氏绣了十二方,被她送出去两方,家中女眷各留一方,如今还剩六方,分别是梅兰竹菊以及一对鸳鸯帕子。 “娘的一片心意,还是留着好。当日我自京城归来,廖将军曾赠两坛百年陈酿,依我看不若用那个。” 宜悠感激于他的心思,不过还是摇摇头:“再加上夫君这陈酿,年礼也算是妥帖。” 穆然应下,却是记住日后若是升官,定要给小媳妇找更好看的帕子补上。 ** 日头高升,端阳将马车停在县衙门口。还没等宜悠走进正房,便听到里面人声鼎沸。 云县官吏并不多,可也着实不少,如今聚在一处,满面笑容的恭维着章氏。 “穆夫人来了。” 宜悠走进来,就见章氏拍拍右边位置:“过来坐。” 她与巧姐并排坐在上首,望着下面雍容华贵的各位夫人。满屋子除却她与巧姐,最年轻的便是章氏。妇人间言谈,多是在说家中子嗣。 “睿哥明年殿试,定能金榜题名,到时夫人也是双喜临门。” 章氏皆笑吟吟的应下:“负责咱们书院的乃是铁先生,有他在,云县这些年也出了不少俊杰。” 宜悠早已听穆然说过,官学中另有秀才在教四书五经,但山长却是铁先生。铁先生有教无类,只要听话肯学,资质差点他也肯收。当年春生却是属于另一种,他是属于名额外,自费另行编制。 “铁神仙才高八斗,得亏他肯屈尊在咱们官学。说来这官学中,资质最高的便是那沈氏,听我那孙子说他名唤春生。今年方十二,便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宜悠认出来,此刻开口的正是另外一名主簿的夫人,巧的是她夫家也姓陈。 先前她只以为是巧合,可成亲之前巧姐却无意中说过,这主簿先前是知州大人跟前的书童,由知州引荐入县衙做事。 “谁都知道他是个奸细,可咱们却奈何不得。还是我娘有法子,治得他们老老实实。” 巧姐当时这样说的,言语中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而后慢慢接触,她也知道这位主簿却是牵制过陈县丞几年,那几年想必章氏的日子不好过,所以巧姐对其印象恶劣。 “当真有此事?” 微瘦的便是铁夫人,不同于铁先生整日躲在府内醉心研究足不出户,铁夫人是个热情的妇人。不过似乎这一家人所有智慧仿佛都集中在了铁先生身上,铁夫人倒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 宜悠先前还有些不受头,但接触多了她反倒觉得这般率真的性子也着实让人放心,所以慢慢亲密起来。 此刻铁夫人看向宜悠:“那不是你堂弟?” 主簿夫人笑吟吟的,眼中不无恶意。宜悠无奈,此次县丞大人升迁,穆然在其中出力最大。知州在大越也算数得上的官,且县丞大人连续五年考评优等,本就足够引人瞩目,此刻定不会有人对其不利。从越京到云州的目光,多数便集中在了他们夫妻身上。 “那是自然,春生自幼便好学,族中也就拿出银两送他入官学。” 见她大大方方的承认,主簿夫人有些不可置信:“可我家中小厮说,昨日她出门采购时,曾见着你们姐弟二人间的龃龉,听说似乎你们都受了点伤?” 说完她忙打嘴巴:“看我这张嘴,话到嘴边怎么都存不住,穆夫人你莫要见怪。” 若是一般人,在如此多人面前被挑破丑事,怕早就火冒三丈。但宜悠则不然,前面大半年沈家出了那么多事,她哪还有一丝面子。若她再畏畏缩缩,怕是被这些踩低捧高的给揉捏死。 她并无做错事,自然堂堂正正。 “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吵几句打一架,指不定再见面就好的穿一条裤子。” 轻描淡写的一扫,下面立刻有人点头。尤其是铁夫人,此刻她已明白过来,自己再次被人当枪使。暗道一声可恨,明明老铁在家时,千叮咛万嘱咐她小心这主簿夫人,不要随意接她的话,可她总是不由自主的忘却。 老铁跟着县丞大人,穆大人是县丞大人手下又一员大将,两家自是亲如一家。 “穆夫人这话说得对,我家那几个小子也是吵吵闹闹。孩子就是那样,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们便会和好如初。” 见宜悠冲她笑笑,铁夫人也放心下来,她倒不是怕穆大人,而是她再笨也知道哪根大腿更粗。主簿当日能被章氏拿捏住,整个县衙主簿之职一分为二,由两位大人的书童分别兼任,这就足见主簿段数还不够看的。 主簿夫人尤为不甘心:“孩子们小打小闹,磕着碰着算不得什么。哎,可怜那春生一张脸,原先多俊俏的书生,如今竟是红肿中带着疤痕。” 宜悠见她不依不饶,心里也来了气。她惧怕的是整个陈家,而不是这一小小书童夫人。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可她总不能任由疯狗胡乱攀咬。 “主簿夫人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本县富贵人家,最爱于官学中为自家姑娘择婿。春生那孩子我知道,面貌是好得,人聪明读书也好,沈家家业也算不得小,夫人这份爱女之心我确是明白。” 摸摸自己的妇人髻,她由衷的庆幸自己依然成婚。未婚的大姑娘,可不能张口闭口便拉郎配对。 一直看着的章氏放下茶盏:“说到这我也说桩晦气事,昨日府中死了个丫鬟。” 旁边吴妈妈忙赶上来:“夫人昨夜便没歇好,不过是一奴婢罢了,依老奴看她是福薄,受不住府上这过分强的喜气。既然如此,夫人也莫要过分自责,好生安置其家人便是。” 宜悠心中隐隐生出一份猜测,看向巧姐,见她朝主簿夫人努努嘴,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她也坐直了身子。 “吴妈妈你说的是,四丫的弟弟便是春生,我本想赐其些银钱。可如今仔细想着,男儿成家立业,先成家后才立业。主簿家千金今年也有十四,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两人倒是刚好般配。既然主簿夫人有此意,那我便成人之美。” 主簿夫人一下愣在那,吴妈妈连声道和:“穆大人与穆夫人姻缘也由夫人见证,夫人福气大,如今成人之美,春生与小姐定是天作之合。” 一时间恭贺声起,众人纷纷开始道喜。一屋子人,无人想过春生母子的意愿。在他们看来,有那样一个不光彩的爹,能娶官家千金便是祖坟冒青烟,他听到后还不喜极而泣? 宜悠垂眸,她对春生始终存着一分忌惮。这个弟弟虽品行不正,但他样貌白净,且着实在读书上有一套。若是让他搭上主簿,进而与陈家搅在一块,到时麻烦可就大了。 下面人声再次鼎沸,巧姐趴过来小声问道:“你怎么愁眉苦脸?” “春生几乎要恨死我,若他有了有力的岳家?” 巧姐失笑:“我该说你什么好,你真当主簿大人时诸葛卧龙在世,能得陈家青眼相加,甚至全力栽培其女婿?” 宜悠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是啊,陈家看似光鲜,可嫡支、旁支再加上外面依附的党羽,这是何其庞大的一个集团。以这书童轻易被拿捏住的丁点本事,怕早就成了陈家弃子。一个弃子的女婿,出头的机会能有多大。 春生书读得好,其妻注定不会是乡野村妇。与其让他有个不可预见的未来,不若现在就钉死。 当即她自怀中掏出那一对银镯,虽说是准备给二丫陪葬之物,可如今还未开口,怎么说还不靠她。 “夫人,此物乃是春生娘的爱物,辗转流落到我手中。这镯子虽不贵重,可内侧刻有沈家名号。则是不如撞日,不若先换了信物。” 章氏接过去,端详下似乎颇为满意:“我看可以,待到明年府试春生高中,事情怕是有变数,还是早早定下来的好。” 呆 若木鸡的主簿夫人终于恢复神智,她想着小厮口中那个猪头般的春生,家中如今唯一未曾婚配的姑娘便是她的幼女,自幼闺女便格外娇俏。虽比不得穆夫人的好颜 色,但却也是个大美人。她早已得到消息,待明年殿试完便是大越许久未进行的选秀。以闺女的样貌,定能得贵人青眼。日后生下一儿半女,他们全家便受用无穷。 如此好的机会,怎能折在一穷书生手中。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章氏直接打断她:“方才吴妈妈已去请铁先生,和这二人生辰八字。” 快言快语的铁夫人冒出来:“我家老铁于这一道最是精通,主簿夫人你也莫要担心,他算出来的准差不了。” 宜 悠掩面唇角上扬,今日她才感受到这铁夫人之妙。明明并无恶意,却总能歪打正着。听说她当年也是代替家中长姐迷迷糊糊的嫁给铁先生,夫妻二人几十载风雨同 舟,育有二子一女,感情甚笃。而她那当初嫌弃铁先生穷酸的姐姐,听说嫁到临州一大族,夫君小妾两只巴掌都数不过来。 她思索的这会,吴妈妈已经走进来,直接亮出纸。上面用正楷写着八个大字:“五行互补,天作之合。” 主簿夫人险些崩溃,她怀疑县丞夫人,顶多吃两次瓜落。可在云县她若是敢怀疑铁神仙的权威,怕是明日就会有人朝她家大门上泼一满盆狗血。 “这……毕竟我那姑娘还未及笄。” 章氏斜睨了她一眼:“你这是怎回事,方才对春生交口称赞,难道不是表明对欣赏之意?” “那是自然。” “你家小厮都能认出那春生,想必你对他关注久矣。如此姿态,我实在想不出第二种缘由。既然如此欣赏,我岂有不成全之理。吴妈妈,将镯子和批字一块递过去。翡翠,你且去官学予那程氏报喜。” 吴妈妈走过去,递给她镯子。主簿夫人微胖的身躯盯着镯子内侧的刻字,她一千一万可不愿意。可她更知道,一县之地主政者分官、吏、役三层。这三层间,有着比士农工商更大的天壤之别。 本来以主簿身份,当属官。可朝廷定规,一县之地定额主簿一名。当日县丞大人上任前,在京中便已将其亲信升格为主簿。朝廷记录在册,知州大人也无权更改。后来双方协商,主簿设两名,其官籍落在六房上。以六房之职,行主簿指责,各项俸禄也比照主簿。 是以这些年,虽然在外面摆着主簿的谱,实则在场人人都清楚,她夫君不过是个官不官吏不吏,且被县丞大人防备的尴尬人物罢了。身份的绝对差距,还有章氏手中拿捏得儿子证据,让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出言顶撞。 扭头她朝一旁的宜悠看去,都是这穆夫人。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如果不是她,她岂会被逼到这步境地。 宜悠收到怨毒的目光,不禁暗自叫苦。刚才吴妈妈夸赞她与穆然的亲事,当真是给她把仇恨拉到满值。不过好在此人本就与她不睦,如今再添一笔也无所谓。 想到这她扬唇一笑:“夫人且看,主簿夫人竟是喜得说不出话来。直往我这边看,怕是想着她姑娘日后那姻缘也与我这般舒心。” “噗,哪有你这般自夸之人。” “我说的可句句属实,吴妈妈,还不快将镯子交给主簿夫人。” 吴妈妈硬塞到她手中,沁凉的温度入手,主簿夫人恨意达到极点。 “春生有这般为她着想的堂姐,当真是好福气!有福气的很!” 宜悠全当没听到她的咬牙切齿:“主簿夫人谬赞,虽然已脱离沈家,可血脉中的亲戚还在。我为人长姐,自是得好生教导弟妹。如今他们不懂事,过几年便知,我这全是为他好。为此,便是我被某些不明真相之人误解,那也是在所不辞。” 说道最后她昂首挺胸,大义凛然。 铁夫人拍掌:“穆夫人虽然年纪小,但却是通透的。我家那俩小子,小时候皮的很,每次老铁拿藤条赶着他们念书,两人恨到得咬牙切齿。如今他们考中秀才,在官衙教书,个顶个的孝顺。” 一番关于教子的讨论热火朝天的展开,主簿夫人便成了那偏听偏信、不明真相的无知妇人。 眼见章氏的水加到第二杯,还不见有开口停止的意思,她终于不甘心的解下荷包,拿出其中一块玉。 “今日先这般说,待到回府我还要与老爷商议。若是有个万一,那也实属无奈。” 章氏收好玉佩,合上茶盏:“婚姻大事做爹娘的自然要好生斟酌,可我却更是信铁先生,毕竟他所测姻缘风水之事,还未曾有过失误。” 众人纷纷点头,主簿夫人回到座位上,直接捏的那银镯子变了形。夫人这话,竟是说若她退亲,那便是信不过铁先生。方才虽有铁先生测的八字,可如今她再出此言,却是将此事砸瓷实了。 当真是麻烦,都怪那穆夫人。不过是一村姑,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无法无天。今日之事可是知州夫人尹氏吩咐,待会回去她便上报一番。她就不信,偌大陈家难不成还治不了这一只爬虫。 秋后的蚂蚱,就暂且先让她蹦跶几天。 ** 眼见时辰已不早,众人自然各自告辞。宜悠被巧姐拉着,留到最后。 “方才我未听清,你那好春生弟弟,究竟是如何惹得你。说起来这几个月你都笑语晏晏的,我竟是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你发如此大的火。” “昨日他抓起冰棱子,往长生太阳穴和眼里戳。正好我跟穆大哥学了几手,顺手将他打败了。” 巧姐瞪大眼,单单两句话她就还原出一副刀光剑影的画面。漫天飞雪中,宜悠从天而降,拳打沈春生,脚踢程氏。飞雪初散,她站在天地间,如山海经中的巫族大神。 “想什么呢,我这花拳绣腿,也就是赶巧了。” 巧姐却眼睛一亮:“我想明白了,我要学武。” 章氏拆下头上笨重的首饰,出来后便听到闺女这句话:“你……又在胡乱想些什么?” “娘、 娘~”巧姐抱住她的胳膊,半是撒娇的说道:“女儿总算明白当日我错在哪,如果女儿有足够的功夫,便可拳打姜成文,脚踢王表妹,也不用再无端受那惊吓。女儿 有娘在,背后靠山已是足够强大,这些年琴棋书画学过,经史子集也念过,如今唯一欠缺的便是一身好武艺。日后若再有人欺负女儿,那我便一掌将其打翻在地。如 此文武双全,这辈子便再无后顾之忧。” 宜悠和章氏面面相觑:“这……” 明知她是歪理,可却真的无从辩驳。宜悠更知,这世上妇人若遇上那残暴的夫婿,时不时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当然也有文人无病□□,说心灵上的伤害,远比*创伤要厉要疼痛千万倍。可那些人多是养尊处优之辈,何曾尝过皮肉之苦。 前世尝过甩针舞的她觉得,比起*上的折磨,几句难听的话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言归正传,若是一妇人有自保之力,那她岂不是要安心许多。即便用不到,常走动走动也可强身。 “宜悠,你来说。” 虽知她已成亲,但章氏心中却还是拿她小辈看,私下向来都是如先前那般直呼其名。 宜悠耸耸肩,她已经被巧姐说服,如何再去做这说客。搜肠刮肚,她干巴巴的说道:“巧姐,习武之人常四肢粗壮,且皮肤容易晒黑。” 章氏心觉不对,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巧姐跳起来伸出胳膊:“当真,我一直觉得这般弱不禁风不好,若是再稍胖一点,肯定会更好看。至于晒黑,娘,我打小便是怎么晒都不黑,是吧?” 宜悠瞅瞅她那纤细的胳膊,再听着她耳中的话。她直觉得这番话若是让云州府各家痛苦节食,只为身姿窈窕的新妇听到,指不定活剐了她的心都有。实在是太拉仇恨了! 章氏无奈,巧姐却一刻不停的摇着她的手臂:“娘,你答应女儿好不好。” 娇软的言语让人升不起拒绝的念头,好在章氏心智坚定:“姑娘家,哪有去学喊打喊杀。” “娘不是也习过弓马骑射?” “当日我不也曾教过你。” “那不算,闻道有先后,如今我通了那一窍。” 眼见劝说不过亲娘,巧姐干脆来晃宜悠:“好妹妹,你最好了,帮我劝劝我娘。你都学得,咱们二人一块学,互相有个伴也算不得孤单。” 宜悠吃软不吃硬,巧姐只两声她便溃不成军:“夫人,习武乃是苦事,不若先让她试试?” “哎,到底你们俩才是一国的。也罢,有你哭爹喊娘嫌苦嫌累的时候。” 巧姐吐吐舌头:“我才不会。” 母女俩又闹一阵,宜悠终于拿出她带来的贺礼:“这是剩余的几方帕子,刚好凑成两套。此物留在我手中也属浪费,跟着夫人也算物尽其用。” 送礼是一门学问,得让送礼者觉得你心甘情愿,还要说得人高兴。宜悠多番琢磨,觉得做到这看似难的两点,其实很简单。那边是,尽量把所赠之物往别人心意上靠拢,说得时候,也据实尽量往这方面拉。 章氏倒不是为她那几句话,她翻着帕子,打心眼里高兴。夫婿一朝高升,带给她的不止是晋封诰命的荣光,更多的则是各方面的琐事。今上有位皇子和公主年后将要成亲,一州之长也要有所表示。如今这四君子和鸳鸯的双面蜀绣帕,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东西着实漂亮,我那也有样摆设,最是镇宅子风水,过会你一并带回去。” 若是王昌宜悠定觉受之有愧,但如今却不然,她大大方方的接过。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那绣坊的薛夫人已经答应,将产业献给官府。” “当真?” 章氏可真是喜出望外,如今她最怕的便是这流言蜚语。有她爹在,捕风捉影的事自是无甚大影响。但若是事实证据确凿,陈家那边定会如蚊子见了血般,死盯着直到把他吸干。 “我应下她,产业归官府后,还做绣坊营生。他们母女,也可继续居于那处产业。” 做什么对章氏来说并不重要,她不缺那份银钱。甚至做绣坊有人打理,也省了她一桩心事。 “那自是随她,我等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宜悠松一口气,她知这是惯例。比如前世五谷斋被查封后,虽然常爷虽获罪,但其名下产业不过是换个把掌柜,依旧做着旧营生。 “还有一事,我欲盘下一半店面隔开,与娘家娘亲做些小营生。” 章氏随意的挥挥手:“这些都随你。” 到这一步,计划了大半年的商铺终于到手,宜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那绣坊占地极大,即便是一半,也抵得上街上一些小的商铺。且它与四合院皆在永平坊,走路不多时便到。这般李氏完全可以在家中做好包子,然后带到那边现蒸现卖。 章氏看她轻松的模样,有些好笑:“你这孩子,缺商铺直接询问我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平白费好些功夫。” 宜悠听得出她只是打趣,她知道章氏对她好。可再好她也不是巧姐,不能无限制的去麻烦章氏。这些时日她从县衙得的好处已经够多,如今已然衣食无忧,她更想靠自己。只有一步步的做下去,总有一天她才会有章氏那般的手腕和阅历。 “夫人已将吴琼阁让与穆家,这便是天大的恩情,我怎好意思再多贪。” 正是这幅知分寸的模样,让章氏格外起了赞赏之心。想着娘家来信那件事,她斟酌再三,决定还是说出来。 “大过年的,本想大家都清净会,可如今却是不成。” 巧姐早已跑出去,兴高采烈的寻着下人做那紧身的学武服,还有找县丞打一趁手的兵器。如今正房内下人尽数退下,只剩宜悠与章氏二人。见她神色严肃,宜悠也不由的紧张起来。 “夫人所言何事?” “此事如今还未定下,我想着还是先知会你一声。等开春圣上开笔,我等也要搬往云州府衙。这云县府衙的下一任主人,朝堂上暗中争执颇大。” “争执?难道不是县丞大人先前所命主簿?” 这是穆然同她说的,主簿任久了,若功绩说得过去,大多会直接擢升为县丞。 章氏一笑:“你怎么不猜是穆然?” 宜悠摇头:“穆大哥未曾读过几本圣贤书,虽他为人处事上无瑕疵,可处理往来文书却着实不成。想来想去,还是主簿大人合适。” “前些年却是如此,可现如今却不然。大越三年一科举,单三甲进士便有百余名。大越州郡虽多,连年积累下来,如今六部中人员冗余。如此,自是要往地方上调派。” 章氏顿了顿:“或许别的州县还残留旧俗,但云县却不然。你应该知我云州,离越京只有一州之隔。且云泉山另一端便是海,海上世代倭寇横行。云州驻军,便是为监控倭寇所设。此等脏腑般重地,朝廷自不会轻视。” “原来如此,就不知新任县丞是何人?” “如今还未定下,不过如今云州监军乃廖将军之侄,夫君也对廖将军有崇敬之情。知州监军联手,将此地把控在廖将军手下,这自是权贵们不乐意见到。云县毗邻云泉山,县内沃野千里,是云州重地。依我看来,此次县丞定要从那几家权贵中产生。” 宜悠只感觉一片阴云迅速笼罩在心头,大越将县丞县令两官合为一体,县丞就是本县一手遮天的父母官。穆然虽是县尉,可其行动却要受县丞辖制。 “这可如何是好?” “你也莫要过分惧怕,我等在此经营近二十年,岂是一道御旨可改。” 的确如此,既然章氏可以斗倒陈德仁,一个小小的县丞,还在知州手下讨生活,她还担心什么? “那一切便全仰仗夫人。” 章氏胸有成竹,不过她却不想把话说的那般满:“最后自是能挺过,可开始一段时日,你们怕是要吃些苦头。” 巧姐安排完一切,自外面跑进来:“吃苦,娘,看来还是要习武,日后遇到旁人也能少吃些苦头。” 章氏斜她一眼,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这丫头,竟是会胡说。” “我哪有,方才我分明听得真切。宜悠你放心,那些权贵家出身的,因为自小养尊处优享尽世间安乐,最是贪生怕死。你穆大哥那般英武,到时往他面前一站,气场全开定能吓住他,如此你也不用过分惧怕。” 宜悠却真知道,在那沼泽遍布的西南苗寨,一般去的县丞,都会被当地部落首领控制。若是听话那便相安无事,若不听话,很快他便会因水土不服而不治身亡。 身处云州虽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但她却深知武力威慑的作用。 朝巧姐点点头,她将此事记在心底。眼见吴妈妈要传午膳,她忙辞去留饭,独自向府门外走去。 门外石狮子旁积雪并未消融,老远她便看到一高大身影。 “穆大哥。” “宜悠,我刚与县丞大人商议完事,顺道在此等你归家。” 守门的两衙役眼观鼻鼻观心,他们可知道,穆大人已经在门房候了半个时辰,期间连热茶都换了一壶。上次来时他还只是给穆夫人掸去靴子上的雪,如今没两天就这般枯坐等待。 美艳的穆夫人果然是头母老虎,咱们还是离远点的好。 两人的碎碎念自是没影响到宜悠,她走进了,感觉到穆然身上还未消散的热气。自书房一路走出来,这会他棉袍定会凉透。如今,朝门房望去,她小声念道: “夫君日后莫要再久候,有端阳驾车,我自不会有事。” 被识破后穆然也不恼:“穆宇已去沈家与长生习字,我一人在家也无事,便在这站一会。” 跟在宜悠身后的两位妈妈将那摆件搬上马车,两人坐进去开始往回走。一路上,宜悠也将章氏所言新任县丞之事一一知晓。 穆然凝眉:“确实稍微有些麻烦,不过不大。” 这句话奇迹般的平复了宜悠焦躁的心,穆然若拍着胸脯说无事,她才当真要忧心。可如今他这般说,想必已经是心中有把握。 “你说,我们怎么就总躲不过陈家。” 穆然轻轻拍着她的背:“你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总归会有办法。” 宜悠也很快从沉闷中走出来,开始像他说起主簿夫人之事。穆然听着,时不时搭上两句,马车静静的行驶着,一问一答间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她心思也慢慢愉悦起来。 ☆、第八十五章 临近年关,宜悠简直忙到脚不沾地。穆家人少、沈家四合院也不多,虽然如此每天一醒来还是有无数事在等着她。 其中最为紧要的当数绣坊之事,在得到章氏应允后,她亲自带着李氏去拜访薛夫人。来到门口,刚好碰到一绸穿绸缎袍子的中年人,被两排壮丁前呼后拥的朝绣坊走来。 两伙人一个自东来,一个自西来,刚好打个照面。望着李氏和宜悠,锦袍中年人稍微有些怔愣:“芸娘。” 李氏挡在闺女跟前,中年人仿佛回过神来似得:“芸娘,转眼间你闺女也这么大了。” “薛爷,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十几年前的薛家大少,薛家先族长去世,他也升格为新任族长。 “我听闻你已离开沈家,如今可还好。” 说话间他的眼却止不住往后边瞟去,宜悠不闪不避的走出来,直直的盯上他,正正头顶的发髻。乌发盘起,正是妇人打扮,薛爷似被烫到般收回眼神。 李氏微微点头:“一面之缘,多谢薛爷挂念。” 薛族长一愣,而后悲伤地感叹道:“一面之缘,终归是缘悭一面。” 宜悠瞅着他这般情圣作态,只觉可笑。这薛爷当真够虚伪,一场强取豪夺硬生生被他的语焉不详说成了分离的鸳鸯。 李氏与女儿并排站立:“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我还是想恭喜一声你儿孙满堂。”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薛爷一时间说不出话。正在此时,门嘎吱一声打开,薛夫人从里面走出来:“穆夫人,想必你身边这位就是……李大姐吧?” 薛夫人这称呼是斟酌再三后定下,她也听过沈家之事,李氏已然脱离那边,若是再叫她沈夫人,难免不自在。可她还没熟到直呼芸娘,想来想去只有尊一声李大姐合适。 宜悠听着那句“李大姐”也舒服,她娘这幅容貌,出去说自己二十也成。四合院周围的人常叫她“李大娘”,当她站在一堆四五十岁的人中间时,看起来违和极了。 “薛夫人,这便是我娘。今日我带她来,是商议下铺子之事。” “哦,快请进。” 薛夫人打开帘子,这才仿佛看到穆家来人:“族长,天寒地冻的你们几个怎么这时候来。” 薛族长沉吟着,他左边一尖嘴猴腮的青年却忍不住了:“二婶,你这是要卖掉绣坊?” 章氏动作很快,宜悠说后当日她便将绣坊所有章程办好。该在县衙备案的备案,地契也重新换一份,而铺子的主人仍是薛夫人。当日收着县衙文书,薛夫人还有种轻飘飘的不可置信感。可这几日下来,她已经逐渐明白。 日后这绣坊便属于官家,而作为官家掌事,她怕是同那吴琼阁的吴掌柜一般,极为有面子。 这几日她一直在找机会,将此事大大方方的展示在薛家面前。他们不是图谋她的产业,到那时那些人的脸色肯定很精彩! “眼见老婆子我也上了年岁,也渐渐管不了绣坊的事。夫君生前一心念着圣上英明,无论如何我也要继承其遗志。是以,我已将绣坊献给官府,也算夫君他们为朝廷出一份力!” 说到最后,薛夫人望着头顶的朗朗晴日,眼含热泪。 “什么!”尖嘴猴腮的薛二少大惊失色,那可是他的东西,这人一声不吭的送了官府:“你将族里的东西送人,有没有问过我爹的意思。” 薛族长站在那,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对于儿子的大吵大嚷,他持完全放任的态度。 薛夫人站在门口:“什么薛家的产业,这是夫君一生积累下的商铺。只要我在一日,就有一日的处决权。你们若是不愿,自可去县衙要回,我绝不阻拦。” 薛二少眼睛一亮:“这可是婶婶说的,走,趁着还没过年咱们就去县衙,以免夜长梦多。” 薛夫人撑开双臂直接把薛二少甩出去:“我是说不阻拦,可我没说要违背夫君遗志。” “你……你这疯女人耍我。” 薛二少整个陷入癫狂,作为家中次子,他不若将来注定要继承家业的大哥有威严,也比不得老三那般小的受宠。自晓事起他便自怨自怜,如今好不容易升起希望,他会有自己的产业,将来他也是大掌柜,也可以与大哥平起平坐。 他兴奋了好些年,却在今天完全变为绝望。 “瞧瞧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薛家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虽然愤怒,但薛夫人心里还是高兴。老二这种癫狂,让她想起了当初听说夫死子丧后的自己,那种失去一切天塌下来的感觉,她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服兵役的本该是薛家嫡长孙,却让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勾搭上知州,抢先一步抱上自己儿子名姓。绣坊莫说不是他们的,便是真属于薛家,她也会一把火烧了不让他们占一星半点的便宜。 “你个贱人,我杀了你……” 宜悠站在李氏身后,凉薄的开口:“光天化日之下喊打喊杀,真当我大越是北方那未开化的蛮夷?” 薛族长沉默的这一会,便是在权衡利弊。他已知道,现任知州大人很快要入京,新知州则是先前与他交恶的县丞大人。先前他曾商议,这绣坊便做一个由头,不论这对母女交不交,县丞大人瓜落是吃定了。 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魄力,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交到别人手里。如今木已成舟,他身上背着薛家那么多人,不能再一条道走到黑。 “老二,怎么对你婶子说话!” 薛族长大怒,走上前说道:“弟妹也莫要生气,他只是心疼而已。” 薛夫人却丝毫不想再维持那面子情:“这可当真可笑,这绣坊已经是他的了还是怎么着。天天游手好闲,手再伸这么长,当心我拿刀剁了你爪子。” 宜悠听着这威胁只觉愉悦,薛夫人当真是比起李氏也丝毫不差。想起李氏她扭头看去,果然她站在门边,看向薛夫人的眼中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热切。 她就知道,这两人定会投契,看来这趟真是来对了。 “老二他已经成亲,也算是大人,你怎能随随便便口出此言。” “大人?族长你可知什么是大人,这不看年纪,而是看他能不能顶起事。顶天立地,能照拂一家老小才算得上成人。像他这般,离开族里每月月钱,连顿饭都赚不出来的懒汉,怕是一辈子也成不了人。” 薛二少刚被压下去的怒气又起来:“你少来那些歪门邪道。” “什么是歪门邪道?我听夫人说得很对。” 旁边五谷斋门敞开,走出来的正是常逸之。依旧是万年不换的青衫,冰雪中他如傲骨寒松般站立。 “你又是谁?” “不才乃是这五谷斋掌柜,同为邻居忍不住说句公道话罢了。大越律法虽保护宗族财产,但也颇为灵活。薛族长应当也知,在薛夫人作古前,绣坊仍由她掌控。若她不想放手,即便过继嗣子也不得沾手事物。此一举,便是怕那富有家产之人被虎狼亲戚争夺家财,最终晚景凄凉。” 薛族长读书本就不多,如今只能干巴巴的反驳:“一族之人定当守望相助,我这一片好心总是被人误会。” 薛夫人冷哼:“守望相助也未尝不可,日后还请族长多多帮衬。” 帮衬?绣坊都没了,难不成他还要损失个儿子?薛族长如吃了个苍蝇般,刚准备带人走,他却看到里面挂着的女童衣裳,顿时他计上心来。这女人如此摆了他一道,害得他多方布置化为乌有不说,还得平白落下妻儿埋怨。 若不真做点什么,今日回去他脸面往哪儿搁。 “一族之人自是得好生帮忙,娘昨日还问起过璐姐。她上了年纪,最是希望儿孙承欢膝下共聚天伦。我看璐姐如今也到了懂事的年纪,是该多学点什么。让她呆在娘身边,多听听多看看,日后也能找个好婆家。” 薛夫人有一瞬间的怔楞,寻常人家婆母抱孙子过去已成习俗。偏生到她这,一双儿女皆继承了夫君的皮相,而夫君又与当年生她的姨娘多有相似。是以,薛老太太从未生气过抱孙子之心。 如今真让璐姐去了,可不是进了龙潭虎穴。 “老夫人年事已高,经不得闹。” 薛族长摇头:“即便娘照应不过来,不还有你大嫂。她最是喜欢小辈,定能让璐姐过得妥帖。” 一旁的薛二少也反应过来:“是啊,我娘最是宝贝姐儿,璐姐过去,我也会好生照看她。” 薛夫人先前敢冷言冷语,是因为铺子之事她处处占着礼。可如今薛家面上一片好意,她若是再开口拒绝,保不齐被编排些什么难听的。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睡饱了的璐姐下来:“娘,你不要我了?” “当然不会。” 旁边的薛族长看到此举,只觉一阵爽快。早知这泼妇软肋,他早几年这般做,指不定如今绣坊已经落入他之手。可惜,不过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多做计较。 李氏却是想起了先前的自己,那是二丫硬被程氏拉过去,她没日没夜痛得心如刀绞。皱起眉,她拉拉宜悠的袖子。宜悠摇摇头,千百年来无数内宅妇人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硬憋出一个好法子。 母女俩的反应全被常逸之看在眼里,蹙眉的李氏另有一番精致之美,看得他心下急切。这几个月接触下来,沈家米面粮油全由五谷斋包圆,每次李氏来都是他亲自接待。可任凭他明示暗示,她只是满心感激。 他能看出来,李氏是真的不开窍,而不是欲拒还迎。正是这份与年龄有差的呆滞,配上那美艳的容貌,更是让他心旌摇动。 “璐姐来,跟二哥去见奶奶。” 璐姐一爪子糊在薛二少脸上,稍微有些长的指甲,直接抓的他两道红印:“你个坏人,上次你儿子还欺负我。他打不过我,又还你来了!” 薛二少忙放开他,捂着火辣辣的脸。薛族长挡在儿子身前,笑眯眯的说道:“璐姐,奶奶那边有蜜饯、年糕、瓜子,好多好吃的,还有好些人陪你玩,咱们回去好不好。” 薛夫人将女儿挡在身后,刚想出言,旁边的常逸之已经开口:“薛族长,有一事我忘记告知。” “哦?”虽然厌烦,薛族长还是保持风度。 “璐姐与我为邻,平日吃惯了好东西。再入薛府,她怕是会不适应。” “究竟是什么好东西,常爷可莫要说空话。” 薛夫人也想过来:“南方千里处琼州的香蕉,北方幽州草原上牧民所产鲜牛乳,这些常府可有?璐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每日要用一杯香蕉牛奶。还有她认床,这些年只睡夫君在世时给她打好的那张。那床镶嵌在二楼房内无法搬出,薛府可否命人比着重新做一张;还有……” 如数家珍的说出一堆,直把薛族长说得一愣一愣。 “这香蕉是何物?” 璐姐匆匆跑进房内:“就是这个,常叔叔送给我的,可好吃了。” “弓蕉,这是价比白银的弓蕉!” 璐姐拿出来,宜悠也认了出来。却说常爷不愧为做生意的奇才,仅仅用了两个月,他便垄断了云县多数商铺的米面粮油供给。而且他自有一套手腕,能让其它店家心服口服。 至 于这弓蕉,与那牛奶一样,就是常爷开张那日提出的构想。仅仅不足半年,他便将此实现。远载着弓蕉的船只,自琼州海峡出发,漂洋过海停于云州港口,运来千里 之外的水果。此物软糯香甜,一经问世便遭云州以及邻近州郡富商哄抢。也有商队曾南下采购,可他们运回来的果子均已霉烂。唯有常爷的,黄澄澄的颜色格外好 看。 “正是弓蕉,因其口感香甜,所以我便改名为香蕉。” 常逸之笑得谦虚,薛族长却是黑了脸。每日吃一个银元宝,他供得起,但这份钱不能白仍在璐姐身上。 “咱们商户家的姐儿,哪用得着那般娇贵。难不成,一点吃穿用度竟比亲情和孝道更为重要。” 见她强撑薛夫人冷哼一声:“族长这是要我等尽几辈子的孝,十年前他们爷俩入伍时,族内便说两人权当为长辈尽孝。他们爷俩死后,你们更是说就当还了这孝道。当日此事乃铁先生作证,难不成要我将他喊来,我们再说一遍?”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咱们商户家的姐儿又怎么娇贵不得,皇后娘娘都曾说过:姑娘家是家中娇客。族长这话,商户人家的姐儿不是人,或者不是姑娘家?” 薛族长还想硬撑,常逸之再次说道:“薛夫人不是提起过,将璐姐送至蒙学,趁着小识俩字。” 薛夫人一拍脑袋:“还真是,我一气给忘了。那日吴妈妈来时,曾说过若璐姐想入学,可在官学旁听。族长,真是对不住,璐姐没几日便要入官学,还是不去打扰老夫人的好。” 官学俩字敲响了薛族长脑中的警钟,看来这泼妇与县衙的关系已经很深。若他过分逼迫,难免她会鱼死网破。他们娘俩无牵无挂,可他还有薛家一大家子。 “还是入学重要,薛家忠于朝廷,这绣坊进献上去也是应该。”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带上前呼后拥的族人,垂头丧气的朝西走去。出师不利,往后薛家如何他还得多考虑。 宜悠望着薛家远去的人群,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前世五谷斋被抄家,官府派的新任掌柜曾予她进献奇珍。那人头脑极为机灵,且曾与春生是同窗。他这机灵劲没用在读书上,反而于经商一道颇有天赋。 云州姓薛的多了去,初时她没注意。直到见到本人,她才想起来。不会错,那边是日后响彻云州的大掌柜薛金,人送外号“日进斗金”,简称“斗金爷”。 若不出意外,明年腊月常爷的生意便会达到顶峰,富甲云州,到时他也会有抄家灭族之祸。离现在还有一年,陈德仁的性子不会对一个刚认识的少年委以重任。那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早早的便在他手下做事,且做得极为优秀。 “外面冷,大家也都快进来。穆夫人,你这是在想什么?” 刚斗败薛家,薛夫人别提有多痛快,此刻她也恢复了快人快语。 “那是谁?”宜悠指向最后稍矮的少年。 “他啊,你竟没听说过他?也对,你们母女平日也不多说话。那叫薛金,是薛家族长的长孙,自幼算得一手好账。密密麻麻的账本,别人得一点点的拨算筹或是敲算盘,他一页页的看过去,最后便能给出准确数目。 族长觉得他聪慧,花大价钱送他入官学。可惜,除去算术,经史子集他一窍不通。那几年他没少闹笑话,不过听说这几年,他已在薛家账房出头。怎么了,莫非你与他相识?” 宜悠点头又摇头:“相识说不上,只是在云州府衙见过,看着有些面熟罢了。” 跟进来的常逸之问道:“云州府衙?” “恩,就是陈大人的知州府,出来时,我远远的见他自书房走出来。” 常逸之心里打个突,这薛金曾与他有过交涉,虽然年纪相差大,但两人与经商一道的见解却出奇的相似。他本欲引为忘年交,可如今被稍加提醒,他却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谈话间怎会那般沉稳。还有那巧合的诸多爱好,他喜好逗八哥,薛金也喜欢遛鸟;他爱饮第二壶水的信阳毛尖,他也将第一壶水冲洗紫砂壶…… 当时他只顾着高兴,如今想起来,陈常两家同气连枝,这几个月他往京城送过不少书信,定已引得常家警觉。可他行事小心,朝廷所收税赋分文不少,丝毫让人抓不住把柄。若是常家着急,找这么一朋友背后插刀,那……他定会上当! “常爷这是怎么,竟如穆夫人方才那般愣住。” 在薛夫人的打趣中,四人围坐在一处。薛夫人拿出房契,来时宜悠已与李氏商议好,就要靠近五谷斋的空闲一半。 “芸娘说得可真是巧,你们不知,这绣坊先前便是两家铺面。后来夫君盘下来,拆掉墙堵上门,变成一间。你们瞧此处,白灰颜色深的地方,便是当年堵之处。如今只需中间砌一道墙,再将那门拆开就是。 宜悠坐在旁边,剥一只香蕉递给璐姐儿,璐姐儿接过去:“娘,往后长生他们要住在咱们家?” “不是,是跟咱们家做邻居,这房子有一半转给长生家。” “那也差不多,反正这么近。这实在太好了,有长生和穆宇在真好。” 望着闺女雀跃的模样,薛夫人随后坚持要退回一张银票:“芸娘,本来这二百两我也不该要,毕竟铺子是朝廷的,穆夫人一句话你们随便用。” 李氏却推过去:“都是有闺女的,我知道你的不容易。这银两是个璐姐的,你当年的不能拦住孩子的钱。” 璐姐也跳起来:“我不要伯母的银子,真不要。” 这般懂事的孩子更是让李氏动容,眼见两人争执不下,常逸之唇边笑意更浓。他已经确定自己的心意,如今看他相中的女人这般好,他更是越发欢欣。 “我看不如这样,商铺修缮也得用些银钱。薛夫人收下,花点心思重新修下铺子,剩余的也算辛苦钱。” “还是常爷说得有理,我只会蒸包子卖包子,对其它事真是一窍不通。还是你们有本事,我就当花钱雇你们,可好?” 宜悠也跟着劝,眼见在场五人,除去她和璐姐外竟都乐意,她也不矫情,收过来拍拍胸脯:“你放心,我保证将这铺子装的比常爷五谷斋还要光鲜。” 在常爷的作证下,两家又重新写了契书。一式三份,宜悠揣着一份,准备拿去县衙备案。 ** 所有事情终了,常爷看向李氏,而后又转向宜悠。 “敢问穆夫人,穆大人与陈知州之间如何?” 宜悠也为陈家可能到来的报复担心,如今见常爷主动问出,她也松一口气:“常爷说得可是如今云州城里那位陈大人?” “正是此人。” “常爷想必也看出来,实不相瞒,两人关系实在不知该如何说。” 常爷放松:“这样便好,你们多少页知常某过往。常某虽不才,但于银钱上还是有几分把握。如今我也有话直说,我欲拜访廖监军,不知穆大人可否代为引荐?” 说 到此时常爷也郁闷,他是有钱,赚银子比喝水还简单。可他出身摆在那,大越本身盛行宗族制,各人荣辱生死全由宗族把控,是以一般人都知晓常人对宗族的忠诚。 即便他成了替罪羔羊,对常家怀有大仇恨,可旁人却不会相信。毕竟这天下万民,如他这般遭遇,而后忍辱负重者着实不少。 以他将近四十年的看人经验,那边指不定当他是廖家故意打入敌营的一颗棋子,对他多番防备。可他不同于那般忍辱负重者,他们身后有妻儿,他姨娘早死、妻儿皆折于大夫人之手,他无所顾忌,可以肆意妄为。 “常爷有此心,我定会尽力周旋。” 常逸之松一口气,香蕉之事为他打开财路,可自权贵之家出来,他更明白若无足够的势力,过多的财富只会引来杀身之祸。先前他倒是不在乎,如今看着李氏他心渐渐活起来。 前三十多年他压抑着,最后这一半时间,他希望能忠于自己。 宜悠沉吟着,猛然抬头看到常爷的眼神。那神色中,有她从穆然身上看到的东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得人竟然是李氏!心下震撼,先前的怀疑如填上最后一块的拼图,真相浮出水面。 怪不得自家米面总是最好,还有每次送面,即便绕路常爷也亲自驾车送过来,而后命伙计搬到库房码放好。还有他自五谷斋后成立的五州斋,每次有新鲜东西,总不忘送来一份。 虽然只是半年,但他所做之事着实太多。且他本身相貌堂堂,更是不易被人忽略。原来她先前的猜测不是妄想,出自京城权贵常家的常逸之,真的看上了带着不吉命格且已生两子的李氏。 ** “为什么呢?” “你这一路上神神叨叨的,究竟在想什么?” 回家路上,母女二人坐在马车中。李氏坐定,看着自上车后就连连点头又摇头的闺女。她时不时看她一眼,嘴中念念有词,整个人如魔怔了般。 “为什么常爷会喜欢上娘?” “什么?” 这下点头又摇头的变成李氏:“你瞎说什么?” “女儿没瞎说,娘,你脸红成这样,想必是自己也有察觉。哎呀女儿真笨,日日在家竟是到如今才瞧出来。” 李氏甩过帕子,捂住她的嘴:“没有的事。” 宜悠却是认定的不能再认定,眼见马车到坊口,她干脆随着李氏一道去四合院。今日是两小学刀的日子,四合院里端午、碧桃以及刘妈妈在西边厨房忙活,他们母女直接进了正房。 “娘,女儿没看错,常爷确实对你有意。如若不然,他往常那般殷勤作甚。” 李氏直接推开她:“说你是瞎想,还不快打住。常爷那样貌身家,便是十五六的黄花大姑娘也上赶着嫁他。再说他那般见识,怎么能看得上娘这样的村妇。” 宜悠就知李氏会这般想,就像她与穆然成亲前,李氏曾多番考虑过官商有别。 “我都嫁给穆大哥了,娘嫁一商人又如何。” “这孩子还真敢想,我这般年纪,就等着长生弱冠娶媳妇,让后帮他照顾孙子。改嫁什么的,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谁会笑你?以常爷的手腕,别家夫人只会羡慕于你。” 李氏闲不住,开始拿起鸡毛掸子在房中洒扫:“闹两句就是了,你虽然成了亲,但我还是你娘,不能没大没小口没遮拦的。” 知母莫若女,李氏若是真生气,哪会跟她说这些话。 “娘,我没闹。远了咱们不说,就说最近,临近年关豆子和精面多稀缺。别家卖包子点心的都断了货,咱家用的这些,不还是常爷从五谷斋截留,直接送到院门口的。” “那是我早就与他说好。” “看来娘也清楚,那我也不多说。咱们单说一点,长生如今还未到十岁,怎么都得要一个爹,难不成娘还想与沈福祥破镜重圆。” 李氏停下,以一种晦涩难懂的目光看向她。 宜悠知她是真生气,她再接再励:“娘,过完年咱们便要有铺面,到时赚得钱就要摆到台面上。沈家多数人是好的,但老太太那能不眼红?她倚老卖老,随便闹出点事,或者干脆像今天薛家那般,让长生这个亲孙子回去孝敬她,到时你怎么拦?” 李氏的脸色越来越沉,胸口起伏吐出俩字:“她敢!” “她真的敢。” 李氏火气哑了。是啊,当年她挺着大肚子,大冬天都能被逼着去结冰的河上洗被子。这样的老太太,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那一直薄薄的和离书,挡不住她心中比火焰还要浓烈的贪婪之心。 “人家有没有那意思,娘还不知道。” 这是软化了?宜悠坐在她边上:“娘当日教我那般多花样,怎么轮到自己就当局者迷。你且想想看,咱们家有什么常爷希图的东西。银子,人家不缺;穆大哥的官位,认识常爷时我可未曾订婚。一个男人,无缘无故的对一个女人好,为的是什么?” “哎……” 李氏眼睛渐渐亮起来,经历过那一幕幕后,她再也不想与云林村沈家扯上任何关系。 “娘你要是还不确定,等他下次来时,你给他端杯水,瞧瞧他脸色也就明白了。” “说这些干啥,八字还没一撇呢。” 听她越发松动,宜悠心里越来越有底:“我看只要你愿意,这八字直接就成了。” 李氏被闺女一番话说得,心思越发活动。平心而论,常爷此人条件不仅不差,而是太好。虽然他年岁大,可那般模样说是二十五六也有人信。尽管表面上恪守礼法,可哪个女人不想要个如意郎君,这与年龄和自身经历无关。 前些年她以沈福祥的好脾气来安慰自己,可她也不是瞎子。云林村好男人多得是,沈福祥不算坏,但也着实算不上好。假若常爷真有那等意思,那她会愿意么? 愿意么?愿意吧!可她就怕,这是空欢喜一场。 “娘,你再想想。强扭的瓜不甜,若真是我猜错了,我也可护住你与长生。刚才只是那么一说,如今你放心,沈家那边定不会打扰到咱们。” 李氏心里更是熨帖:“娘也不是那面瓜性子,沈家不足畏惧。到晌饭时辰,你快些回去。虽然然哥儿说他做饭,可你也不能当真做那甩手掌柜。” “知道啦。” 涂涂舌头,宜悠踏出房门。望着仍如少女般活泼的闺女,李氏欢欣的同时又有担忧。人都是会变的,就像她一年前也没预料到自己如今会这般舒坦。变化的好坏无人能预测,她得再加把劲,做闺女背后坚强的后盾,而不是一直靠她支撑。 ** 宜悠回到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晴朗。 踏进正房时,穆然正端上最后一道菜,腰粗的瓷盆中放着一整只老母鸡。母鸡周围汤呈乳白色,不见丝毫油腻。随着他走进,汤的香味传入鼻尖,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买不到乌鸡,我用这老母鸡炖的。” 原来是章氏给的方子,一颗晴朗的心暖洋洋的,宜悠凑上前,踮起脚在他脸上蹭了蹭。 穆然享受的眯眼,见四下无人,凑过来要她再亲一口。 “闪开,我去叫穆宇吃饭,等会有好事要说。” 因着院中只有端阳一个下人,穆然也没那么多架子,便直接让他上桌。端阳也乖觉,给每个人盛好汤,坐在下面尽量安静的用着饭。 宜悠舀一口汤,入口香滑,她享受的眯眯眼。咽下去后她放下碗,聊家常般的说道:“刚才去绣坊看到常爷,他有意交好廖将军。” “哦,当真?” “确实如此,他想托你见廖监军一面。” 宜悠信任的人,穆然自是平白多一份新任。想到那赚钱如流水的五州斋,他痛快的答应下来:“明日你我要往云州贺岁,我自会与廖兄言明。” ☆、第八十六章 年二十二这天,宜悠起了个大早。穆然比她起得还早,劈柴烧水,两大锅热水烧开装筒后,他扛着扁担挑进正房。 “这么多水也用不完。” “用得完。” 穆然将桶放在炕边,打开另一间房门。冷风灌进来,宜悠裹紧身上的被子:“这几天你神神叨叨的,甚至把那门上了锁,究竟背着我弄了什么?” “宝贝自己看。” 宜悠往那边看去,四君子屏风撤去,里面是一只木桶。木桶足有三尺高三尺宽,放两个她进去也绰绰有余。 不对,两个?往往穆然,如果他跟她一起坐进去,那岂不是也能放开。瞅着她期冀的眼神,她快速在被子内穿好亵衣:“水放下,我得快些梳洗。” “已经放好了,我就在外面,水凉了你喊我,我去给你加。” 宜悠打个哆嗦,虽然习惯了她晚上折腾,但大白天的浴桶,她还是有些适应不良。 “不用,你放个舀子在里面,我慢慢加就成。不过时辰不早,我也就稍稍擦擦罢了,一桶热水也就够了。” 穆然面露遗憾,小媳妇他漂亮,他竟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够。如今计划落空,他面上却不敢丝毫表现出来。将水桶提过去,他一步三回头的走到门边:“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昨晚剩下的鸡汤做碗鸡汁面如何?” “都行,鸡汁面太麻烦,白煮面也可以。” 拉上屏风,她打量着房内的摆设。靠墙边是两个炭炉,里面银炭烧得火热,即便她光着身子也不会冷。两个炭火炉中间则是新打的木桶,走进去看,木桶比她估量的还要大一些,想到穆然那隐藏不住的遗憾,她又羞又恼。 “这色胚。” 伸伸疲惫的胳膊腿,他似乎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气,白天要做那么多活计,几乎一刻都不停。明明轻松的人是她,每晚还是她先累的睡过去。 泡在热水中,她只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张开。前世在知州府她也有过单独的浴桶,每日炊水泡个澡当真是快活似神仙。可重生后李氏却怎么不答应给她做,按她说烧一大桶水只为洗个澡,那般麻烦不值当,柴火和人工也不是他们这种家庭可以负担的起。 她曾在穆然折腾完后嘟囔过一句:若是每日能泡个澡就好了。 可她也知道,穆家比自家宽裕不到哪儿去,所以当时她也说等日后日子好了再想。当时他只嗯嗯啊啊的搭着话,她也没往心里去,没曾想他不仅记下,还真答应下来。 “穆大哥真是有心。” 心里一阵甜,她拿过筒边皂角,擦在头发上而后冲洗掉。稍作梳洗,而后她赶紧擦干净,换上搭在屏风一侧的新衣裳。 穆然做完鸡汁面,放在桌上后便敞开另一道门。房内空空如也,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没想到小媳妇洗这般快,他拿起一旁的布巾问道:“你头发可曾沥干?” “还没,我自己来就可。” “两个人总要快一些。” 布巾是五州斋自南方运来的绒布制成,不同于北方自己织布的硬朗,这布上有一层线头,摸上去柔软,擦头发也格外吸水。穆然小心的攥着一头乌发,直把水挤干。 带宜悠用梳子梳平,他拿过大红缎带,将发梢轻轻系上,乌发披在香肩上,无端让人觉得飘逸。 “这样干得快,待会再梳也不迟。” 宜悠瞅瞅镜中的自己,也说不上是蓬头散发。一头乌发着实是好看,但打理起来也颇为麻烦。单是洗完后干透,就得两个时辰,大家族里有丫鬟专门打着扇子吹,而小户人家只能忍着,直忍到满头泛着油光。 而她则属于特例,呆在云林村那段时日,即便家中再穷,她每隔一日也得去溪边打一桶水,仔细清洗干净。若是头发上有油泥味,她绝对整宿的睡不着。被她带着,李氏也极为好洁。 “也行,咱们还是快些去用饭。” 虽然成亲时日不长,但穆然已经将宜悠的口味摸透。她吃不得辣也用不得重油,清清淡淡又稍微带点咸正好。这对他来说并不算难,所以这顿鸡汁面,宜悠还是相当满意。 “嫂嫂,自从你来之后,哥做得饭一天比一天好吃。”穆宇吃得格外欢,很快就要第二碗。 “混小子,哥以前还亏待你了不成?” 穆宇翻个白眼:“不知道是谁,一天天的问我长生家吃什么,饭是什么味道。” 饶是穆然再脸皮厚,此刻也有些脸红。宜悠心里越发甜,眼见他面子下不来,她忙夹一筷子白菜给穆宇:“今日我们得去云州,等会吃完饭,先送你去沈家。” “嫂嫂,我自是知道。你放心,我会监督长生好好写大字。” “我自是对你放心。” ** 饭桌自有端阳去收拾,套好马车刚想出门,敲门声响起。 “明远,怎么是你?” “穆大人、穆夫人,老爷命我来赠送此物。” 明远手中托着一精工雕刻的匣子,打看一看,竟是一尊翡翠雕刻的老寿星。虽然大越翡翠不算很贵,但这样水头足的满翠,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极品。寻常一只镯子就要价值前两,更别说这小臂长的寿星翁。 “老爷请求穆大人将此物转交廖监军,权当他为廖将军贺寿。” “这……” 穆然当然也识货,可如此贵重的东西,他还是有些迟疑。明远见状并未惊慌,而是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来时老爷曾嘱咐,看完此信后穆大人再做定夺。” 掏出一张纸,穆然直接放在她与宜悠中间。书信上常爷一手正楷端的是中正平和,更主要的则是信的内容。这尊寿星翁原是廖将军初次封镇国将军时,先帝给予廖老将军的赏赐。后来廖家家道中落,多番动荡迁移途中,家产被败的七七八八,连带着寿星翁也流落民间,了无踪迹。 宜悠心中疑惑总算有了解释,如此精致之物,天下间除了皇家还有谁能拥有。 “穆大哥,我们便带过去吧。若是廖监军不收,到时再带回来也不迟。” 穆然应下,明远又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这是先前小姐所用,老爷与夫人投缘,便命我一道送来。” 宜悠有些疑惑,她与常爷交涉并不多,怎么都说不上投缘。可听他话里意思,竟是拿他当后辈看待,那便只有一种因由:他对李氏的感情真的不能再真。 打开盒子她再次震惊,竟然是一对玉镯。虽不是满翠,但却是翡翠中最为尊贵的帝王绿,那水头和颜色看着竟比寿星翁所用翡翠还要好很多。 “这……如何使得。” 明远看着这夫妻二人,颇为觉得有意思。先前他随老爷在京中,哪次过节大夫人不是想多从各房中扣出点好东西。那些大官也是,看到好东西即便是假意推辞,脸上也必然带笑。 这两人明明是他老爷的父母官,收到点东西就跟活见鬼似得,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无功不受禄。当真是有意思,且让人欢喜。 “此物老爷留着也无甚用处,他命我带话: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宜悠怎能不放在心上,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别说穆然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就是他成了一品大员,她也不能毫无缘由的收人家东西。 穆然瞅着那对镯子,想象着它带在宜悠手腕上时的模样。白碧般的肌肤配上帝王绿,简直如青松掩映间的长白山瀑布,端得是美不胜收。 “收下吧,廖将军那边我会尽力周旋。” “那小的代我家老爷先行谢过穆大人。” 眼见两人已达成协议,宜悠心里总算有个底。她收吴琼阁等商铺的礼,是因为穆然庇护这几家。如今与常爷有来有往,即便事不一定成,她也不那么觉得亏心。 ** 天大亮时,两人总算驶出永平坊,向着县衙所出的永安坊走去。 “夫君可当真是厉害,这对镯子顶咱们整幅身家。” “哦?”穆然低垂的双眸抬起,定定的望着她:“我看则不然。” “怎么可能,咱们那宅子也就七百两,算上里面家具、地窖还有水井,顶了头一千两。单这一只镯子,就绝对不止一千两,常爷这份礼还真是够大。” “是够大,不过比起身家不过是九牛一毛。” “为何?” 宜悠疑惑的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清晰的看到穆然眼中倒映的自己。 见小媳妇如此,穆然点点头:“还有你。” 腾一下她脸红起来:“莫要再说笑。” “镯子终究是死物,宝贝,你可是那无价之宝。” 自早上到现在,宜悠已经被他连番夸赞。饶是她脸皮再厚,如今也有些难以招架。 “你这人,先前看着老实……” 穆然蹬蹬腿离她更近些:“莫非为夫现在还不老实。” 宜悠伸手打断他:“大白天的别凑上来,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几天相处下来,穆然心中那点忐忑早已悉数消散。如今他对着小媳妇,却是愈发自然:“我说的全是实话。” “不与你说了。” ** 一直到县衙走开时,宜悠脸还想涨红的茄子般。 每年云州府的宴会都是由知州夫人操办,往来之人皆为官。是以县衙虽瞧着人多,但能去的只有县丞、县尉以及主簿。旁的县是三家,而云县情况特殊,两位主簿一个占着官籍,一个占着关系,哪个都不能少。 另外还有铁先生,作为神仙般的存在,即便他未曾有官身,这种场合地位却是比谁都超然。 男人们在前面骑马并行,五家人分别上了两量马车。宜悠与章氏和铁夫人同行,她客气的请两人上去,刚准备踏上去,足下却滚来一块石子。 临近年关本就天寒地冻,石子硌在脚下,脚下打滑她就要往后仰去。 “小心。” 危机时刻,穆然直接送马上跃下,懒腰抱住她。而后他右脚一踢,那块石头正好打在后面半大姑娘家鞋面上。 “外面这是怎么了?” 穆然未说话,而是满脸寒气的看向那边。宜悠站定,从他怀中出来:“这是主簿夫人家的杏姐吧?文文静静的姑娘家,走路怎么老是喜欢捡石子踢。” 主簿夫人脸阴下来:“说你多少回,在家随便些没事,出来可没人让着你。穆夫人,这丫头我已经教训了,你也就不要再跟一个孩子计较。” 宜悠笑得温和:“我何时与她计较过,对了还未恭喜杏姐儿过小定,也得恭喜主簿大人和夫人,总算找到东床快婿。” 边说着她边朝穆然使颜色,后者拱拳:“真是喜事,今日见到各位同僚,我定将此喜讯一一告知。” 本来是很喜庆的一段话,可偏生他满脸皮笑肉不笑,直说得人一阵发寒。 主簿夫人一腔怒气逼到嗓子眼,那天没等她出县衙,程氏那半疯的婆子便将她逼到了门口。有章氏在,她只得与其说两句话,这亲事也算定下一半。 为这事闺女不知哭了几回,她也得公婆夫婿埋怨,这几天她可真是焦头烂额。还好有知州夫人那边传来好消息,就暂且让这几人高兴着,等过会有他们去哭。 ** 在连片的恭喜之声中,主簿夫人拉起自己闺女,带着满腔怒气上了马车。她本想图个清静,可有人却不放过她。 与她同车的另一位主簿夫人,其夫婿乃是县丞书童,自然是铁杆的县丞党。一山不容二虎,她早就恨此人恨得牙痒痒。 “你们府上杏姐儿可真是找了个好人家,那沈家也算咱们云县大户,光宗族祭田便有百顷。姐儿过门后,有太婆婆和婆婆帮衬着,定是什么都不用愁。加之那春生可是没了爹,你一过门便是当家夫人,真是好到不能再好。还是夫人关心你们,就连我看着也好生羡慕。” 谁都能听出这是反话,主簿夫人边上杏姐一个没忍住:“那破落户,你喜欢便让你闺女嫁去。” “我闺女?姐儿真是爱说笑,我膝下最小的闺女,去年已嫁往临县张家。她那夫家不过是个县尉,哪比得上你们这本县望族的好。” “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都不是好人。” “姐儿这话可真是亏心,我这是诚心祝贺。好赖我也是有儿媳妇的人,竟然被如此说道,我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 主簿夫人一阵烦躁,这占了她夫婿位置的一家子可都是滚刀肉。如若现在不能堵住她的嘴,怕是等会到云州府衙,她的嘴上也每个门把,胡乱的咬她闺女。 “你与她一个孩子计较什么,现在时日还长着,我就等着春生考个功名。” “都定亲的人,往后也不能再像孩子般随便。说起这考功名,我家老二与睿哥儿倒是一道,也不知他能不能中个秀才。咱们大越读书人如此多,除了睿哥儿那般惊才绝艳的,其他人我是不抱太大希望。” 主簿夫人脸简直忍不住的黑,她算是看出来了,今天去的五家人,有四家在针对他。可针对又怎样,他们是越京陈家出来的,听说在越京,陈家一个门房都比五品官要大。 是以在他心目中,自家夫君再不济也得是个正六品,着实比县丞要厉害许多。身为上位者,她不与底下这些汲汲营生的人一般见识。 ** 后面马车上主簿夫人的精神胜利法再次成功,前面四人却是分外和谐。 铁夫人二子一女皆已成家,她也是独自一人前来。穆然骑马不方便,那翡翠的寿星翁便被宜悠带着,此刻打开盒子,四人看着一阵赞叹。 “当真是好看的紧。”这是巧姐。 “看这透亮的色泽,哪个看了不会喜欢。”这是章氏。 “我倒是见过琉璃的,那琉璃虽贵,但归根结底没有这天地灵气所造玉石翡翠的有灵性。”这是跟着铁先生见多识广的铁夫人。 “此物原本便是廖家之物,常爷托穆大哥交还回去。” 章氏点点头:“这也是应该,当年的廖家何等显赫,比起京中势力最大的王家也不为过。只是一朝树倒猴孙散,如今枯木逢春,也算喜事一件。” 几人闲聊着,宜悠惊奇的发现在场中知道最多的不是娘家在京城的章氏,而是心直口快的铁夫人。 很快巧姐便为她解惑,铁神仙的名号已经冲出云州走向越京。越京中许多达官显贵都知道,云州有个姓铁的隐士,有通天彻地之能。隐士高人自不能过分打扰,是以平日那些大家均会派人带厚礼上门,亲自找铁先生测算。 “当真是够厉害,铁先生算一卦,够我吃个半辈子。” 说起这个铁夫人却是忧愁:“哪有那么好的事,他那人就是死脑筋,多数将人拒之门外。加上他喜欢金石,这些年得亏有夫人在,不然这会我们娘几个得数着米粒做饭。” 马车内一片哄笑,章氏扣上盒子盖:“这常爷当真是会做人,前几日他还送来一套头面,雕工格外的别出心裁。” 宜悠就知道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凭常爷那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怎么会在瞒着县丞夫人的情况下,再去沟通廖监军。 巧姐伸出一只手:“就是这个。” 宜悠看着那手镯,银镯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花木,繁复的图案如古老的图腾般:“看起来倒是像西南的东西。” “就是从那边来的,这个花样听说能辟邪。” 四人说着花纹,马车平稳的行驶着,很快就到云州城外。 ** 云州城乃大越东部军事重镇,入城者必须得接受检查。宜悠下了马车,与巧姐站在一处。 刚准备入城检查,单骑飞速驶过,她忙拉着巧姐往后退。慌忙间那本就宽松的银镯落在地上,马蹄铁踩过,发出叮咚的响声。待马驶过后,巧姐忙捡起来。 繁复神秘的花纹被踩扁,只留银子的颜色,巧姐直接恨得牙痒痒。 “仗着自己官大出入城不用检查就这么嚣张,踩死人可怎么办!” 一个照面宜悠也看清了来人,那身银甲和肩上的虎头着实太过醒目。在云州城这般装束的,除了监军大人外,别无他人。 “回去送到吴琼阁,看看能不能恢复原样。” 巧姐如今正对那镯子喜欢的紧,此刻却是心不甘情不愿,拿帕子包起来,她直接扔到后面的翡翠怀里:“赏你了,这种破烂我才不要。” 章氏对翡翠点点头,过来压服住闺女:“今天得小心些,熬过这一日我们才能放心。” “娘,女儿知道轻重缓急。” 宜悠挽起巧姐手臂,她虽然娇气了点,可与那些二世祖不同,巧姐非常有分寸且心善。她本就是千金大小姐,有点小脾气只会让人觉得娇憨。 捏着宜悠的手臂,巧姐却开始碎碎念:“那人第一次见面,就连个正眼都不给我爹,现在还是这般,当真是没教养的紧。” “廖监军出身行伍,自然比不得读书人文范。不过我听穆大哥说,他那身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虽然年纪轻轻,但已深入敌营,斩杀两名敌军将领。” “当真?” “我还会骗你不成,今日他怕是有什么急事。” 巧姐如今全副心神全都放在“武艺高强”上面,自从那天发下宏愿习武后,她每天早上起来围着县衙跑圈,几天下来虽然累到不行但她觉得自己力气长了点。 “等我考校他一番,才能相信。” 见她已不复咬牙切齿,宜悠也终于放下心。眼见知州府近在眼前,她做足了全数皆备。如今知州金印还在陈德仁手中,名义上掌控整个云州的仍然是他。 先前因亲事而折了他面子,又因考评之事彻底站在对立面。即使碍着面子两方没发彻底撕破脸,可也比那好不了多少。 知州府内变化非常明显,先前趾高气昂的门房,如今脸上却不复油光顺润。他也愁,在云州他是个人物,想进知州府大门得先问问他的意思。可到了京城,理藩院的头还轮不到他家老爷来做,到时他也就窝在陈家,管着一个小小的院子。 即便陈家再富贵,可以他老爷罪人的身份,回去后必定要遭受多番冷嘲热讽。想着年后的日子,他只觉得整个人生一片惨淡。 “云县县丞、县尉、主簿到,铁先生到!” 唱着词,里面出来一名妈妈亲自迎几家人进去。此人不是尹妈妈,可宜悠化成灰也忘不了,她正是上辈子施甩针舞的两人之一。比起前世的肥硕,此时她衣裳稍稍有些空,面色也不若以往的不可一世。 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过到这地步却是陈德仁咎由自取。宜悠早已彻底想明白,如今看着陈家如此萧条,除却痛快她更多的则是平静。陈德仁如何,已经与她无关。 ** 一路穿过庭院,走进正房,几人自是要给尹氏见礼。 除却章氏,几人各自附身:“给夫人请安。” 良久上面没有声音,宜悠便知这是下马威。抬头她正与尹氏四目相对,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几乎认不出尹氏。 夏日时相见,她的富态中带着丝雍容华贵。而如今再见,她整个人眼角耷拉下来,鼻两侧法令纹是再多的胭脂水粉都遮不住。雍容华贵不见,她整个人身上透出一股暮气。 “尹姐姐精神不太好,自可叫我来帮衬一二。看现在累的,竟是连请安都听不见。” 章氏一番抢白弄的尹氏旗鼓难下:“没有的事,不过是昨晚陪我们老爷整理那隐田之事,睡得晚了些罢了。陈家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咱们办事就得办得漂亮妥帖。” 被说成小门小户,章氏也不恼:“你们还不快起来坐下,尹姐姐何等和善的人,她不叫起你们便不起,这让别人看到了,指不定误会她什么。” 宜悠抿唇:“还是夫人与知州夫人相熟,各自了解些。夫人来时说过,不管官大官小出身如何,只要谨守朝廷法规,自不会出差错,我等便是如此想的。” 尹氏胸膛起伏,可她却知要是再说“大家小族”那一套,便是看不起圣上所订朝廷法规。 “还不快看座。” 尹妈妈趁着搬凳子的空当,与主簿夫人交换下眼色,而后对尹氏点点头。宜悠坐在巧姐下手,透过茶盏反光,刚好看到这一幕。顿时她心中一咯噔,莫非在出什么事? 心里一条条的捋着这几天的事,因为是第一次接手又无长辈帮衬,所以她格外小心。准备好后,还特意跑了趟县衙请章氏指点一二。她敢确定,即便偶尔有点小瑕疵也不会大到产生什么坏影响。 反复想了两遍,她把旮旮旯旯都翻出来,还是未曾发现其它。终于她也算放下,别人硬是要算计,她现在担心也没用,还不如集中精神好生瞧着,指不定能发现什么端倪。 ** 一府家宴,时辰衣着皆有定规,是以没一回,云州下属七县官员悉数来到。二十多位夫人连带其子女坐满了正房,尹氏坐在最上手,章氏未与她计较,直接在左边第一个坐下来。 其余人到来见此也不敢有异议,再不服气,他们也要在新知州手下讨饭吃。为了争个一时之气,不值得。 见此宜悠稍稍放心,为官者就没几个蠢笨的,贪财好色算不得大毛病,只要大局观足够,不触动上峰逆鳞,一般能过的很滋润。显然能到云县任职之人,都是聪明的,不会因陈德仁几句话就冲锋陷阵做了那炮筒。 尹氏揉揉头:“按照惯例,咱们先看看大家的喜气玩意。妈妈,你喊人带上来吧。” 供桌被抬上来,第一个摆上来的是泉县,送的东西中规中矩,不过是些花瓶玉器,胜在样式精巧。 随后第二县、第三县,比照着泉县均差不多。宜悠这才感受到章氏富庶,她随随便便送的东西,能抵这其中任意两个之和。 六县所赠之物,按照每县摆成一条条,整齐的码放在供桌上。此时供桌已经摆了八成满,上面的金银瓷器反射着冬日骄阳,晃得宜悠一阵眼晕。她总算明白为何前世尹氏对她那般大度,她看到的那点好东西,也就是尹氏指头缝里漏出来的。 如果已经拥有了一座金山,有谁会去在乎那指甲盖大小的耳环。 “云县!” 终于到了云县,两丫鬟抬着箱子上来,尹妈妈念着,一件件的东西摆上去。意料之中的,章氏再次力压全场,别人送个瓷瓶,她便送百年前的瓷瓶。别人送小指粗细的项圈,她便送拇指粗细的。 一件件摆上来颇为有分量,周围众夫人麻木的脸也说明他们早已习惯此事。 “劳妹妹破费。” “无妨,姐姐刚生一子,权当我给侄儿的一点小玩意。” 尹氏眉眼舒展开,有意无意的朝这边瞟一眼。宜悠正襟危坐,她右眼皮跳得越来越狠,总感觉危机逐渐临近。 “云县县尉穆然,献花瓶一对……” 是她送的礼,那个陶瓷商人奉上来的。两只花瓶烧的皆是花开富贵团,寓意极好,除却给章氏送的,她给出去的所有礼,就这份最贵重。 抬眼望箱子中看去,只见那奉物的小丫鬟满脸惊恐。宜悠当即就觉得不对,攥住巧姐的袖子,她看向尹氏。 尹氏悠闲的喝着茶,面上不带任何变化。 “夫人。” 扣上茶盏,尹氏问道:“怎么了?” “花瓶是……” 唱单的尹妈妈走过去,惊得一个踉跄。坐在下首的主簿夫人伸长脖子瞅瞅,而后惊讶的说道:“竟然是唐三彩!”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房内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往那边看去。宜悠站起来,看着箱子里那个唐三彩鼓乐俑,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 唐三彩!虽然大越不流行此物,可三岁孩子都知道,那是前朝王公贵族陪葬最爱用的物品。 如此她送上来,往轻了说,大过年的送人如此不吉利的物件,可见心中是多么的蔑视上峰;往重了说,若是此事坐实了,朝上那些巧舌如簧的御史,直接能治穆然一个心系前朝叛逆之罪。 一股寒流自脚后跟传遍四肢百骸,冥冥中她感觉,前世那个尹氏又回来了。她总是在边上默默的看着,任你张狂肆意、志得意满,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置人于死地,更甚者置人于生死不能自主的境地。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 这一刻,她直接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巧姐唤醒她的神智:“我看着你装的花瓶,怎么一路上就成了唐三彩。” 宜悠摇摇头:“我也不知为何。” 章氏站出来:“县衙装箱时,我等均在场。这掉包之事,还得仔细查明。” 尹氏放下茶盏,被尹妈妈扶着走到云县剩余三人中间:“哦,你们可都看到了?” 铁夫人与书童夫人均点头:“确实是花瓶,一对大牡丹的。” 唯有主簿夫人站起来嗤笑道:“看你们说得像鼻子像眼的,咱们的东西都是用小箱子装起来,谁见到过谁的。你们看没看到我不知道,反正我这确是未曾见过。” “哦?终于有人敢说实话。看来在云州这随后一个年,是注定过不肃静。” 章氏未曾搭理主簿夫人:“姐姐竟放着我等不信,只单独信她一人。总不能因为她卖身契还在你手里,便如此全心依赖,小心奴大欺主。” 尹妈妈笑着开口:“全云州谁不知穆夫人差点穿着粉红袍子进我们府做小,夫人怜惜她不懂事,听说有穆大人这一好姻缘便自动放弃。就是这般宽容,没想到她还是怀恨在心。我可怜的夫人,您这菩萨心肠,只让那宵小之辈更加肆无忌惮。” 宜悠今日总算长了见识,天下间竟有比程家女人还不要脸的女子。 偏偏还有主簿夫人在一旁作证:“文定那日我也在场,尹妈妈亲自到场祝贺。当时明明好好的,没想到她眨眼便不认人。” 尹氏摆摆手:“都过去的事,全当我识人不清,那些先不要再提。”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要将此事砸瓷实了。 眼见他们不给插嘴的机会,宜悠拿起一只瓷碗摔倒尹氏脚下。热茶泼一地,瓷器碎裂清亮的响声让三人停住讨论。 “你们仨别在这编了,也该让我来说几句。尹妈妈不愧是上了年纪的人,这身颠倒黑白的本事,一般人可没有。” ☆、第八十七章 宜悠虽已成亲,但她年岁摆在那。十几岁的姑娘家,声音正是又尖又细的时候,声音很快透大厅,到达了房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尹妈妈听后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她以手帕掩面。 “人要脸树要皮,老奴虽只是个下人,但活到这么大年纪也算有个人模样。穆夫人这般说,当真还不如直接一刀劈了老奴。” 话语中的哀戚,引得房内不少中年妇人心生感慨。 主簿夫人冷笑:“你们大家头一回见,可能不知道,这穆夫人娘家做那包子营生。一个做买卖的姑娘家,嘴皮子别提有多利索,竟是连我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 为官者多瞧不起经商之人,各家夫人的面色又是一变。 任凭再多的误解传过来,宜悠也是岿然不动。她已经明白,这是尹氏早就布好的一步棋。前世她便最是擅长这般,不动声色,直到将人的心神崩到极点,再一下戳破。 单心理上的落差,就足以催的常人崩溃。可宜悠不是常人,她有着前世那几年的经历,什么悲欢离合没见过。重生后她也仔细想过,她与尹夫人着实是谁也不欠谁。 一个巴掌拍不响,当日她入府为妾乃陈德仁之愿。若是陈德仁不愿,怕是她也离不开县衙大门。开始她确实张狂,可尹氏也买通四丫和程氏害她两次落胎。到最后她甚至成为了尹氏垫脚石,为她嫡出儿子扫清庶长子这个天然的障碍。 两者相抵,实际上尹氏还要欠她不少。可她已经看开,不想再沉溺于那场噩梦中。没曾想,情势的一步步变化,最终将两人推向对立面。既然她先出手,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我瞧着尹妈妈的面皮还没那般薄,当日你过府逼我为妾时,却有不少人都在场。到底是黑是白,咱们一问便知。” 尹妈妈放下帕子:“老奴地位低微,那些人自是帮着你说话。也独主簿夫人一个,敢于仗义直言。” 宜悠笑了:“照你这般说,不向着你说话的就是在说谎?别人你或许不信,难不成铁夫人你还信不过?” 铁夫人正围观这那唐三彩,赞叹声连连:“这可真是几百年前的古董,咱们大越烧出来的,可没这么完美且明艳的色泽。” 宜悠听着心思一动:“铁夫人说,这乃是盛唐的古董?” 说 道她熟悉的领域,铁夫人如开了话匣子似得:“唐朝的彩釉与咱们大越的不同,涂在上面烧出来后,颜色也稍有些差异。寻常人一般看不出来,但老铁曾经研究过。 你看这釉彩是从内二外发出来的,一看就是在泥胚上涂釉又烧出来。结合了泥土的颜色,与咱们大越先烧成胚再凃釉完全不一个感觉。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巧姐凑过来:“宜悠,我竟不知你这般富庶,这一件怎么也得几百上千的银子吧?” 宜悠眼睛越来越亮:“你竟是打趣我,主簿夫人也说过,我只是个小小的商户女,家里还只是做苦力卖包子的,便是把我卖给人牙子,也换不回这古董花瓶。” “谁舍得卖了你,你说那对牡丹花瓶莫非是成了精,怎么凭空就消失了?” “许是成了精,附在尹妈妈身上,她才这般的胡言乱语。” 既然尹氏摆明了置她于死地,那宜悠也不再客气。左右过完这个年,他们就得滚回京城,这会她得尽全力保下自己。 尹妈妈放下帕子:“老奴从不说虚话。” “那就请铁夫人回忆下当日的情况,就是我文定那日。” 铁夫人迷糊的自唐三彩边移开眼:“你文定?不是尹妈妈硬要拉你给人做小,然后你怎么都不答应,她气呼呼的走掉?难道那之后还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的事?” 在云州铁神仙是绝对可信之人,连带其妻铁夫人也被半神化。毕竟神仙枕边伺候的人,哪会是寻常之辈。 宜悠知事情到此已解决一半:“我也不知,那日我坐县衙轿子回四合院,中途并未见过闲杂人等。” 铁夫人恍然大悟:“这不就对了,要我说做小哪有做大好,便是不富贵也图个自在。” 两人一搭一唱,直把尹妈妈堵得说不出话。尹氏坐会上首,朝主簿夫人使个眼色,后者忙激愤的站起来:“没想到,铁神仙的夫人也会这般心口雌黄。” 铁夫人恼了:“你浑说什么,我信口雌黄,怎么不说你满嘴里没一句实话?” 主簿夫人走到中间:“谁不知铁先生要跟随大人来云州,云县那边的官学,下一任山长便从铁家两位公子里面出。为了这事,你便随意颠倒黑白。” 章氏朝另一位主簿夫人呶呶嘴,稍显瘦削的夫人忙站起来:“新任山长自是有才者居之,铁家哥儿通读经史子集,在一番考校中对答如流。古话还说举贤不避亲,他凭什么当不得山长?” 铁夫人也来了底气,她的儿子那可是真才实学。夫婿不想出仕,她自然盼着两个孩子能过的更好。 “你,考校官皆是熟识之人,谁好谁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宜悠更乐:“按你这说法,但凡是不和你心意的,便是不公允。铁家两位公子有无真才实学,云州人心里都清楚。主簿夫人,你先污蔑我之婚事,如今又将才高八斗的铁公子说成不学无术之人。” 主簿夫人往后退一步:“我说的全是事实。” “究竟是否是事实,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既然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想必这唐三彩之事也是为污蔑我而有意为之。毕竟旁人都看得真切,是我将一对牡丹花瓶放进里面,缘何只有你一人矢口否认?” “没有,我亲眼所见,你装的是唐三彩!是你心胸狭隘,试图诅咒大人和夫人。” 饶了这么大个圈子,宜悠等得便是这一刻。刚才她用两件事扰乱主簿夫人的心神,如今她心思杂乱,自然顺着她说下去。 “哦,若我未曾记错,方才你说箱子是各家封好后放入。” 主簿夫人变了脸色,百无聊赖坐在上面喝茶看戏的尹氏脸色一阴:这蠢货。对吴妈妈是个眼色,手指比划两下,后者忙意会的退下。 而后她站起来:“穆夫人你这意思,是府中下人咒我?” 宜悠点头:“也有可能是夫人自行掉包,毕竟夫人可是不喜欢我的紧。” 尹氏着实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接的说出来。如今她若是生气,更坐实了不喜之命。可不生气,她着实要憋到内伤。 她忍!忍个一时片刻,便是一箭三、四甚至五雕的结局。 “这是说哪儿的话,莫不是章妹妹平素跟你说过我这规矩严?可管着偌大一个知州府,若是没点威严,哪个阿猫阿狗的也敢挑衅。” 竟然将她比作阿猫阿狗?宜悠并不生气,她又不会真的因为一句“阿猫阿狗”就变成那般卑微之人。她更担心尹氏有其它后手,毕竟以她的了解,尹氏鲜少会将所有的筹码放在一人身上。 “夫人自是有威严,可人有时候,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当真是能说会道,早知当日便留你在府里,也可时时解解闷。” “还真得多谢夫人仁慈,放我自由。须知我可是宁愿死,也不会与人做小。对了,听闻府中梅姨娘乃是老夫人亲手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夫人与其亲如姐妹。如今这时候,不妨请她出来见上一见?” 尹氏咬咬牙,一个小小的县尉夫人竟然丝毫不曾惧怕于她,这般感觉着实不好。 宜悠深知,尹氏最重的乃是大夫人的门面。就像前世她宁可放任自己于府中张狂,可逢年过节的宴会,她却是轻易见不了人。即便偶尔能出来,所见之人也均是她看不上的。当时嫁入姜家的巧姐就是这类人,所以她才能得见。 站在一边的章氏也打趣:“自打京城一别,这些年我竟是再没见冬梅。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也让她出来热闹热闹。” 尹氏平息下怒气,挥挥帕子:“让梅姨娘抱琴过来,给各位夫人献上一曲。” 立刻有小丫鬟下去,宜悠扫了眼尹氏,没放下去的心悬得更高。她老神在在的站在那,虽然胸膛起伏看起来气得不轻。可宜悠却深知:尹氏越是生气越是平静,越是笑得灿烂说明她心中越是怒火滔天。 现在她这般,明显是在装。她装的原因只有一个:为着背后的阴谋做掩饰。 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宜悠很快就明白,尹氏巴不得梅姨娘上来。而梅姨娘最让她咬牙切齿的地方,便是那个已经长到六岁,过完年就要入陈家族谱及官学的庶长子。 “毕竟这么多人,她不可能对大公子下毒手;你傻不傻,一下来这么多人,府里正乱着,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脑海中两道不同的想法打着擂台,宜悠强行命令自己平静下来,她开始想着解决的对策。想要弄死一个孩子,办法实在多到不能再多:生病、溺水、毒死、噎死、慢慢体弱而死。 单她知道的就有这些,但这其中唯一能与她扯上关系,且最快捷最容易操作的办法就是毒死。 “巧姐,你让翡翠去前面找穆大哥,我总觉得这心里悬着。” 巧姐也没想其它,立刻转身去吩咐碧桃。两人站在章氏身后,宜悠脑子里一圈圈的转着,始终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右眼皮越跳越快,她垂眸往下,唐三彩上鼓乐俑的眼睛直对着她,黑漆漆的散发着无言的诅咒。 当即她感觉有些晕,靠着椅子坐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一口。苦涩的滋味弥漫舌尖,她总算恢复了点心神。 “你这是怎么了?” 宜悠附在巧姐耳边:“我总担心她有后手,你自小来知州府,可曾见过梅姨娘一面?” 巧姐摇摇头:“还是上次咱们来,入家宴时才见到。若不是那次,我还当知州府后院只有夫人一名主子。” 两人的叽咕声被章氏尽收眼底,她点点头又拍拍胸脯,眼中全是坚定。 宜悠明白,这是章氏再说她会护着她。想到这她也稍稍放松些,毕竟在她心中,章氏的手腕足以同尹氏抗衡,甚至比尹氏要高出一头。 ** “梅姨娘到。” 所有人朝门口看去,宜悠也不例外。尹妈妈打着帘子,一身粉红色棉袍的梅姨娘走进来。比起半年前她还是那般瘦削,不过脸上焕发的荣光却是再厚的粉都遮不住。 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中,原先的平静被如今的光亮所替代。宜悠记得,这是前世听闻大公子要入京时她的模样。这辈子虽然提前了两年,但陈德仁回京,她的儿子也能提早的入族学,她怎能不高兴。 “冬梅,是章妹妹想起你。今日趁着她在,人多热闹,你便谈上一曲。” 大越虽然尚武轻文,但伶人地位仍旧低下。如今尹氏这般说,是直接将她与那些伶人打在一处。即便如此,梅姨娘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她坐在绣墩上,轻轻的调试下琴音。 “夫人,《春江花月夜》可好?” “不计较这些,你随意就是。” 随着叮叮咚咚的琴音,清丽的唱腔也随之而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声声如黄莺初啼,婉转入耳,宜悠闭着眼静静听着,躁动的心也迅速抚平。前世点点滴滴浮现,她被尹氏挑拨,曾多次对付梅姨娘。现在想来,当时当真是不应该。可如今再后悔,一切均已不同。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梅姨娘平缓的唱着,曲子也进入□□处。正在此时,大门被嘭一声撞开,方才引路的嬷嬷怀中抱着一小小的身影:“夫人,大少爷他……” 宜悠第一个站出来,她看到了,那妈妈手中握着的正是她除却牡丹花瓶外送上的另一件年礼。十二颗转运珠以金链串在一处,自成一条链子,幼童和姑娘家佩戴均合适。她亲自过手的东西,第一眼便能认出。 琴音戛然而止,梅姨娘扑上前,望着自己口吐白沫的儿子:“昌哥儿、昌哥儿,醒醒。” 听到亲娘互换,小小孩童睁开眼:“娘,我肚子疼,疼得快要死掉了。” 软 软的声音打在宜悠心上,前世她不喜欢孩子,觉得他们闹哄哄的着实惹人厌烦,可自重生后她却是越发喜欢的紧。昌哥儿她记得,那是一个极为白净的孩子,他遗传 了陈德仁的好样貌,小小年纪一身锦袍迈着小方步,颇有几分君子之风。虽然难免带着点富贵人家公子的少爷脾气,但他顶多是淘气些,其余却没什么坏心思。 如今他就被梅姨娘抱在怀里,宜悠站在梅姨娘身后,将他口吐白沫整个人疼得拧麻花的模样看得真切。 “是砒霜!” 前世今生,无论时间如何变化,无论她是否入陈府,这一幕终归还是发生。尹氏这一招真是又狠又妙,她那手链正是为一周岁左右的婴儿准备,此时被昌哥儿拿去玩出了事,一般人看起来,便是她怀恨在心想毒害尹氏亲子。 “天哪,这东西!昌哥儿这是为平哥儿挡了灾。” 尹氏退后两步,低头肩膀颤抖着。在宜悠的角度,却能看到她咧着嘴的笑容。 果然是她!除了庶长子,陷害了她。同时经此一事,谁还会去怀疑那唐三彩是真是假?这才是真正的尹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绝对快准狠。 “夫人,都是老奴的错。老奴陪着昌哥儿玩,见他喜欢,想着都是咱们府的东西,便先拿给他玩一会。没想到,这东西上却涂了些不知道什么的虎狼之药。” “链子是谁的?” 梅姨娘安抚着儿子,也抬起头听着。 微胖的妈妈抬起头,瞅向宜悠这边:“如果老奴没记错,是从这口箱子里拿出来的,应该是穆夫人的。” 梅姨娘放下儿子,满是仇恨的看着她。宜悠无奈,即便梅姨娘再聪慧,前后两世她也注定会中尹氏的计谋。因为昌哥儿是她亲生,且亲手养着眼珠子般的照看到这般大。面对孩子即将到来的死亡,任何一个疼孩子的亲娘都会失去理智。 “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昌哥儿也未曾得罪过你,为何你要这样……” 章氏在一边看着,也有些头疼。人命关天,此处还是人家地盘,这事绝对够麻烦。不过她的人她必须得保下,不然日后何人信服她? 迈步走到宜悠跟前,她说道:“当下还是先找郎中瞧瞧,咱们再急再生气,也无济于事。” 梅姨娘立刻回魂:“对,找郎中……要找郎中。云州城有好多郎中,把他们全都找来,一个不落的全找来。快去!快去啊!你们都一个个干巴巴的杵在这,是不是巴不得昌哥儿出事!” 眼泪如珠子般的掉下来,她小心的哄着儿子:“昌哥儿不怕,姨娘在这儿,不痛不痛。” “疼,真的很疼。” 昌哥儿声音越发微弱,打滚也越来越厉害。宜悠躲在章氏身后,如今所有的不利都指向她,就是穆然知道了怕也没办法,她再次陷入了如前世般的绝地。 “怎么办?怎么办?” 转圈的不止她一个,梅姨娘转的更快。此刻她如疯魔了般,围着原地重复着一句话:“昌哥儿定会没事的,定会没事的。” 老僧念经般的话语传到她耳边,黑暗中的宜悠仿佛看到一缕曙光:如果昌哥儿能没事,那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缓冲。 可昌哥儿怎么才能没事? 集中全副精神想着,终于某个被忽略已久的事被她想起。那是小时候李氏哄她入睡时将的故事,大概是说一个人饿了好些天的人吞了砒霜口吐白沫,遇到活菩萨可怜他,送来点鸡蛋和牛乳,他想都不想全生吃了,然后整个人活蹦乱跳。 虽然只是个传说,可这确是她最后的机会。 “梅姨娘,我有个法子,趁着郎中没来你姑且试一试?” “法子?”梅姨娘眼睛亮起来,待看清说话之人是她后,又飞速黯淡下去:“你闪开。” 被她大力撞开,宜悠也不恼:“我知道现在你不相信我,可你总得为昌哥儿着想。我的法子是给他灌生鸡蛋和生牛乳,鸡蛋府里有,牛乳五州斋有。这两样东西都没毒,为什么你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点的呼吸微弱,也不愿意试一试?” 见梅姨娘完全听不进去,宜悠干脆趴到她耳边:“你试一试,也许昌哥儿还有希望。可你不试,他就得一直这么疼下去。” 旁边粗壮的婆子拉开她:“这天下间混毒何其多,穆夫人莫要再害我们大公子。” 宜悠暗自着急,她确实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可试一试总比不试的好。可如今她被反驳回来,梅姨娘也全数不听,她该怎么办? “在场谁没吃过鸡蛋,若它能形成混毒,那咱们早就被毒死个几百回。” 尹氏也走过来:“穆夫人莫要再胡言乱语,昌哥儿也是我儿子,岂能随随便便吃东西。” 章氏上前拉住她,示意她噤声。宜悠跟在巧姐身旁,不由的有些绝望。这么大一会已经有小厮回来通报,临近年关天寒,近处几名郎中全都被其它大户人家叫去诊脉,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这会又一个小厮进来:“夫人,百草堂那名郎中去了乡下祭祖。” 宜悠怎能听不明白,既然一切出自尹氏之手,那她自然有万全的把握。知州夫人想要调开全城郎中实在再简单不过,怕是等到昌哥儿死,云州城也找不到什么高明的郎中。 “还没来?” 梅姨娘神情恍惚:“鸡蛋、牛乳,拿鸡蛋和牛乳来。” 方才她的确心神激动,可梅姨娘也不是傻的。正如她骂出的那句,穆夫人与昌哥儿无冤无仇,凭什么要害死他为夫人和平哥儿铺路。刚才她想不通,这会一个个郎中没来,尤其是听闻医术最高超的百草堂没来,就如一盆冷水浇到了她头顶,直把她浇个清醒。 自夫人生了平哥儿,这府里的丫鬟小厮便对昌哥儿一日不如一日。她忍着,就是等回京那天。那些年她可没白伺候老夫人,她的儿子不比一般庶子,到京里自有陈老夫人为他们做出。尹氏那点手段,连她都斗不过,想都别想翻出老夫人的五指山。 “梅姨娘,万万不可。” “难不成我儿子还吃不起个鸡蛋?用不起点牛乳?” 粗壮的妈妈朝尹氏看去,后者皱眉斥责:“没听到主子的话,还不快去拿!” 有鸡蛋和牛乳又怎样,她还从没听说,有人吃那么多砒霜还能全须全好的活下来。等过会那小孽种断了气,她连鸡蛋和牛奶的账一起算。 新鲜的鸡蛋很快被拿过来,而后便是一小桶牛乳。五州斋的牛乳,自是知州府里常备。宜悠拿过一只碗,将鸡蛋打在里面,均匀的倒入点牛乳,笑着对哭泣的昌哥儿说道:“喝下去,一会肚子就不疼了。” 鸡蛋本就腥,妈妈们拿的是未加糖的生牛乳,两种腥味混在一处,昌哥儿直接把嘴别开。 梅姨娘急了:“你倒是咽下去,郎中不来你又不喝,娘可怎么办?昌哥儿,你要是死了,娘也跟你一块去。” 宜悠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狠的誓言,以前在沈家老太太也常这般说。可老太太多是雷声大雨点小,话语中逼迫为主;但梅姨娘只是如唱摇篮曲那般轻声说道,可她面上透出来的决绝却令谁都无法起疑。 “我喝,娘不要死。” 闭着眼,昌哥儿一口气咽下去,味道实在太腥,没多久他一口喷上来。 泛酸的胃液喷了梅姨娘一身,本来稍带点黄色的牛乳,如今却是带着一股青黑。梅姨娘眼中有了光:黑的,她从没听过谁的呕吐物带黑色,肯定是那毒药。 “昌哥儿快喝,把这一桶全喝光,你就能好了。” 昌哥儿很是信任姨娘,听她这么说,即便他讨厌极了那味道,也大口大口的往下灌。可他毕竟身子太虚,喝不了两碗就要吐一次,宜悠忙将一旁倒茶水的净桶放在梅姨娘边上。 一次又一次,在一小桶牛乳见底的时候,昌哥儿已经不再喊肚子疼。 “太难喝了,娘,我不要再喝。” 眼见牛乳见底,梅姨娘拍着儿子背,刚想站起来命人再去拿一桶,没曾想这么久她腿太酸,一个趔趄撞到桌上,后腰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看着怀中的儿子,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小嘴边全是脏污,可他已经不再打滚。 “昌哥儿,你还疼不疼?” 昌哥儿也满是惊奇:“不疼了,娘,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宜悠默默退回章氏身后,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经此一事,她不仅可以洗脱嫌疑,更是偿还了前世欠梅姨娘的债。从今往后,她与陈德仁间真真正正没了瓜葛,她也可以安心的对付这一家。 整个过程看着长,其实也就半个时辰。这会郎中姗姗来迟,诊脉后连声恭喜,直言大公子已然无甚大碍,只是那牛乳还得再用几日。 章氏的笑容要躲真心有多真心:“真是恭喜尹姐姐,虽然平哥儿身子骨不好,但你还有昌哥儿这儿子。” 宜悠也跟上:“是啊,虽然我完全不知情,但陈大人这些年只得两子,幼子体弱,若昌哥儿真出什么事,怕我后半辈子得青灯古佛,以扫平内心愧疚。” 两人说得都很客气,可传到尹氏耳中就只剩“平哥儿身子骨不好”和“幼子体弱”。郎中说过,她产平哥儿是毕竟已过三十,所以带着点弱病也很常见。心觉对不起儿子,她格外小心,如今却被人揭了逆鳞。 “穆夫人也活该青灯古佛,为了让陈府欠你一个人情,竟然自导自演这一场苦肉计。” 此言一出,直接打了宜悠一个懵。 ** 穆然坐在前院,陪着众位同僚喝酒,心里却在念着小媳妇。 男人间的争斗无非就是凭官职,可女人间却要分的更细致。就在方才,他已被人连番问候。诸如“穆大人如今可是不良于行?”的疑问、“脸上那倒疤怕是这辈子都去不了”的感叹、或是“穆大人年轻有为,怎娶一商户之女”的遗憾,悉数朝他涌来。 就连陈德仁,过来劝酒时都笑嘻嘻的说了声:“穆县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裳就是再好看,等过几年蒙尘褪色,也就是那般模样。” 穆然皆哼哼哈哈过去,不反驳也不承认。他有多喜欢小媳妇别人肯定不知,而他的小媳妇有多好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本是内敛之人,并不打算将感情宣之于口。别人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他对小媳妇的疼爱。 喝到三分醉,眼见廖监军还没来,他却先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翡翠。以如厕为借口,他将事情问个真切,却没有立刻说开。只要陈德仁还在,后面那群妇人还不会贸贸然动他的小媳妇,闹大了反而不好。 心下着急,连喝几杯酒,等到五分醉时廖监军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而这会知州府小厮却来报:有人毒害大公子。 尽管来人说得含混不清,但他却一下想到了小媳妇。他们不敢对付陈县丞,也动不了他,所以就拿着小媳妇开刀。 “怎么回事?” 小厮哆哆嗦嗦的说道:“是穆夫人,大公子玩着穆夫人的手链,突然就中了毒。” 穆然一拍桌子,刚想站起来,却被廖监军拉住:“冷静,有我在怕什么?” 穆然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廖兄,贺礼乃是我与夫人一同准备,怎么会在这时候下毒。这会在云州,还请廖兄帮我。” 廖将军点点头,朝角门上的兵卒吹个口哨。院中一片慌乱,谁都没注意这一幕。 “走,去后面。” 小儿子病病歪歪,陈德仁早已做好的养不活的打算。不管嫡子庶子都是他的种,且对与他五分相且玉雪可爱的长子,他还是颇为放在心上。 ** 一行人到后面时,正逢尹氏吐出那句话。 穆然一步冲进去,挡在宜悠身前,看看她除了袍子上沾点脏污外,整个人都没事,他也放下心来。 “夫人,实话实说,我穆然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不用这下作手段去博那人情。” 先前宜悠还没太注意,不过就在刚才,穆然刚冲进来的那一刻,她仿佛突然有了主心骨。她知道自己喜欢穆然,可从没有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如此的离不开他。 这种危难时刻,有个人能挡在跟前,为她遮挡一切风雨,这感觉真好。 “夫君。” 头一回守着所有人的面,她叫的不是“穆大哥”,而是情真意切的“夫君”。 “恩,你莫要怕,这里有我在。” 宜悠点点头,眼中热泪涌上,被她仰仰头逼回去。真的不同了,前世因为昌哥儿的死,她受了妈妈们的甩针舞。这辈子不仅昌哥儿没死,罪魁祸首很有可能遭到报应。 陈德仁走到长子身旁,梅姨娘一下哭出声来:“老爷怎么这会还来,你没瞧见方才昌哥儿就那样在我怀里凝成了麻花,一口口吐着血,他差一点就死了。” 陈德仁抱过儿子哄哄:“这是怎么回事。” 尹氏凑上去:“便是穆夫人,她送了唐三彩咒我们一家,而后又在链子上涂毒。” 主簿夫人再次走出来:“夫人所言极是,一早临走时穆夫人就心神恍惚,甚至差点摔倒在县衙门口。” 在场众人了解知州与监军两方的恩怨,纷纷露出了然。 正当主簿夫人得意时,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娘。” 穆然抓小鸡仔般的,将杏姐儿整个提起来,脸上的疤痕因生气而更加狰狞:“县衙门口,是不是你故意扔石子绊倒宜悠?” “是……是!” “你娘说瞎话,你来说,我那箱子里可装了唐三彩。” 没等杏姐儿开口,主簿夫人扑过去:“穆大人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难不成想屈打成招。” 宜悠忙拉过穆然,就在此时,与陈德仁并行的盔甲少年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用真凭实据说话。人命关天,来人,封知州府,查找证据。” 中门大开,两队兵卒跑进来,迅速把守住院内的每一个角落。 ☆、第八十八章 向来威严的知州府,如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兵卒身上的军甲反射着寒光,连成一片杀气冲天。 陈德仁一哆嗦:“廖兄这是为何?” 廖监军抱拳微微欠身:“不瞒知州大人,谋害朝廷命官之子,其事必得彻查。临近年关人多眼杂,为防嫌犯浑水摸鱼,廖某只得如此。” 尹氏脸色白成一张纸,来龙去脉她再清楚不过。 “临近年关出事也不吉利,我和老爷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我看今日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全当没这回事就是。” 廖监军却摇头:“万万不可,圣人曾有言:为官者更当防微杜渐。今日所调军士,皆为换班探亲之老军士。他们与陈大人相识多年,敬仰已久,定会对府内安全尽心尽力。” 陈德仁嘴角发苦,他本就看不起那些出身草莽的兵油子,代管监军一职多年,也甚少亲去大营。知州府与大营间关系实则生疏,廖其廷来半年,已经完全掌控了大营。 如今说是老人,但这老人听他的话,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就不必,本就是家事,何必动用朝廷军士。” 廖监军摇摇头:“官者无家事,大人一身心系云州安危,不得不小心。” 陈德仁真来了火:“廖监军这是执意要搜查?我乃朝廷命官,常人出入府邸怎可如此随意!” 宜悠站在穆然身后飞速的合计着,如今是在知州府,在陈德仁的地盘,若这会无法真相大白,待出了这道门想怎么污蔑她,完全是尹氏一句话的事。 而她想要彻底摆脱这顶屎盆子,就得把所有真相查出来。 尹氏,前世的账我不想再多算。可如今你自己主动撞上来,那也着实怪不得别人。 上前一步,宜悠站在廖将军前面:“今日之事着实透着蹊跷,我曾听夫君所言,云州港出海不远处,那座海岛上的东瀛人仰慕盛唐之一切,将唐三彩奉为华贵的摆设之物。如今牡丹花瓶被掉包,此事怕是不简单。 不为我一人清白,便是为了云州百姓,还请监军大人查证。” 尹氏手中的茶碗直接掉了盖子,此事怎么就跟东瀛人扯上关系。这小小的商户之女,果真巧舌如簧,行事间竟是无耻的很。 穆然也上前,坚定地站在小媳妇身旁:“东瀛倭寇狼子野心日涨,还望廖大人严查。” 陈德仁也着急,他不是傻的。哪个正常人会在过年公开献礼时又是送冥器,又是往东西上投毒,得多缺心眼才能做出这种事。想到夫人那几日的抱怨,他多少也有了答案。 可他不能说,如今陈家震怒,支持他的只有尹家。若是夫人此时出事,怕是他得一辈子呆在理藩院喝凉茶。他刚过而立之年,还不想去坐那冷板凳。如今事关倭寇,他不能再以官身抵挡。唯一寄希望,只能是夫人小心,将此事处理的干净,而后随便找个替罪羊。 “陈大人,得罪了!” 廖监军说下此言,忙招呼门外开始查。 陈德仁退到后面,朝尹氏挤挤眼。尹氏想着自己的布置,若是不熟悉知州府的人定找不到,想到这她点点头。 “小心点搜,莫要弄坏知州大人摆设。仔细点,别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廖其廷朗盛指挥着,到最后他甚至一跃进入人群。穆然朝宜悠点点头,示意她安心,也忙不迭的跟上去。 ** 丫鬟们端上热茶和点心,不过如今也无人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品茶。宜悠眯着眼,瞧着陈德仁与尹氏间的互动,顿时福至心灵。前世以陈德仁的聪慧,怎会看不出昌哥儿死因。 可他为什么不说? 她想起来了,前世她临死前尹氏春风得意,似乎因为一老御史告老还乡,尹氏之父接替成为左都御史。此职位掌管天下言官,为帝王喉舌舆论尖兵。饶是陈家家大业大,也得与其打好关系。 所以不管是她还是梅姨娘,这俩他口口声声喊着心肝宝贝肉的女人,在他的官途面前都算不了什么。甚至于这种人连最起码的一点遗憾都无,他只会去想方设法的讨好尹氏。 想 到这宜悠新潮起伏,的确她一个农家女,以丫鬟进府的姨娘命,比不得官家小姐尹氏自娘胎中带来的高高在上。可她也曾真心付出过,学化妆、洗手做羹汤,一颗心 全都装满他。即便命再贱,她的一颗心也是热乎的。没曾想前世今生,全都因惹得两人一点不愉就遭来这种直接身死的横祸。 一瞬间,她心中涌出无限恨意。 “你怎么了,宜悠?” 巧姐关切的声音化解了她被仇恨蒙蔽住的心,宜悠平静下来:“只是想着后怕,但愿事情能顺利。” 边上传来一声嗤笑,是一直与章氏作对的主簿夫人。不同于方才的得意,如今她面相上闪着另外一种张狂:“做了那亏心事,还想着全身而退,哪能这么便宜。” 啪!啪! 清脆的响声传来,是巧姐给她两巴掌。 “夫人教出来的闺女,就是这般教养?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打长辈?” 章氏眼皮都没眨一下:“我不知道,我闺女还有这么个卖身契被人捏在手里的长辈。” “你们,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即便面上平静,宜悠还是觉得一颗心里火辣辣的。尹氏她动不得,可不代表别人都有尹氏的出身和诰命。主簿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找茬,已经严重的触及了她的底线。 “我倒没觉得这样,古人可不像你这般。说是小辈得恭顺,前提是长辈的明理。如果长辈是那胡搅蛮缠为老不尊的,一味顺从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主簿夫人瞧瞧,你除了年纪上像个长辈,其它还有什么地方像?” “我像不像,不是你一商户之女可以评判。” 宜悠直接走上前,锐利的双目盯着她:“主簿夫人看清楚,若论品级我可比你一衙吏之妻要高。再说商户之女又如何,我与娘不偷不抢,堂堂正正的过日子。商户是欠了你,还是亏了你,让你这般的不屑。” “你竟以出身商家为荣?” “主簿夫人一介奴仆出身,都是这幅模样。即便我是商户,那又能如何?” 说完她看向后面被穆然吓住的小姑娘:“杏姐儿是吧,你娘教不好你,竟让你小小年纪去害人。今早若是我跌倒,磕到后面的石头上,你可知如今你当如何? 那时你便是人见人打的杀人犯,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心思恶毒的小姑娘。你会坐牢,会被杀头,甚至连春生都不会再要你。” 杏姐眼睛圆睁:“娘,真的……” “她是在吓唬你。” “你看看外面的兵卒,就知道我有没有吓唬你。” 瞅着四周越发寂静的人,宜悠深知她目的已经达到。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主簿夫人是如何卑劣的一人。还有杏姐儿,即便她是官家小姐,那也拿不出手,由此也算斩断春生一臂。” “好了,你如今还小,好生学着些就行。怕就怕再大些,定了性子。到那时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杏姐儿瞅着四周传来的怪异目光,躲在娘后面,第一次心里起了犹豫。 ** “看你把个孩子吓的,快坐回来。” 宜悠从善如流的坐在章氏边上:“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些话即便说出来招人骂,我也得说。毕竟算起来,我也是长辈。” 主簿夫人开口的话全被这堵回去,是她先口口声声扯出长辈那一说。 而在座其他人,见到新任知州夫人与穆夫人的亲密劲,纷纷露出友善的笑容。人家不过是心直口快些,他们若是再抓着不放,那也着实太不知所谓。 尹氏坐在上手,如今她没空去管那枚废棋子,只期待自己那些痕迹不会被查出来。宽袖下双手合十,她不断祈祷着。 可最终老天还是没站在她这边,未多时,廖监军和穆然进来,两人跟着两队兵卒抬进来一口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正是一对大牡丹花瓶。而台布尹氏更认得,那是她置换下来的旧家具,摆在后罩房中平日随意放些器物。 “幸不辱命。” 廖建军将桌子面露出,大红绒布一擦,上面沾着点点白痕。 “牡丹花瓶被人掉包,而这砒霜,也是在府里被人浸泡到链子上。” 证据都摆在那,任谁都无法抵赖。尹氏倚在宽大的圈椅上,稍后镇定的站起来,指着昌哥背后的妈妈。 “你……怎能如此害大公子。” 不出宜悠所料,老妈妈很快就认了罪。原因很简单,梅姨娘没用她孙子做昌哥儿的小厮,孙子被赶出府后不久便死于一场疾病,她心中便怀了怨恨。 “老奴贪生怕死,想着云县的礼在最后面,好动手脚,便随意找了两件,谁知道会全是那穆夫人的。” 老妈妈声泪俱下,尽管在场无一人相信,可一般事情到此时便能结束。毕竟再查下去,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尹氏走下来,亲自到宜悠边上:“上次来我便与妹妹投缘,这次当真是委屈你,都是我治府不严。” 众人也都在边上打着圆场,什么“夫人刚生产完,肯定精力不济”,“这么大个府,哪真有个万无一失,能这样井井有条也已极为不错”。当然也少不了人劝宜悠“都过去了,大家欢欢喜喜过年”、“只是一场误会,不用太放在心上”。 ** 宜悠扫了眼尹氏苍白的脸色,她以帕掩面,看着那名妈妈,眼中尽是震惊和不解。 演 技很到位,可她却明白,此时的尹氏震惊和不解,全是因为她竟然被发现。她微微扬起唇,早在廖将军接手时,她就已经有了把握。原因无它:穆然曾与她讲过,镇 国将军是刚正无私之人,家中后背所处低位全凭各人本事。按那位老将军的话来说:若是无用之人领兵,那是害人无数,甚至可能连带害了大越。 如此家风,监军廖其廷刚满弱冠便已为云州监军,那是在尸山人海中打拼出来的。穆然曾说过,廖其廷素有“沙漠之狐”的美誉。茫茫大漠上无论北夷骑兵藏得多深,总能被他发现。被如此之人对上,尹氏那点伎俩压根就不够看。 陈德仁也走过来:“这次让穆大人和穆夫人受惊了,陈某在这赔个不是。贱内已然赔过不是,我等在云州也呆不过几日,还望两位海涵。” 尹氏低头不算什么,可陈德仁弯腰那可是大事。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拜天拜地拜父母,除却这三项外轻易不折腰。在他们眼中,陈大人亲自道歉,穆家夫妻二人若是再不答应,那着实太拿乔。 宜悠冷笑,陈德仁从来都是能屈能伸。他能在尹氏面前极尽谄媚讨好,如今这一鞠躬又算得上什么? “当不得陈大人如此大礼。” 陈德仁松一口气站起来,望着面前的小野猫,她比几个月前更显娇艳。听她方才柔柔的喊穆然“夫君”,他听着心里一阵痒痒。如此绝色京城也不多见,可惜一朝差错,她已嫁为□□。 他本来懊悔,女人嫁人后就想死鱼眼珠子。可今日一见却完全颠覆了他的想法,她的风采,甚至比做姑娘时更甚。等他到京城,等他出将入相那天,必要将此人弄过来尝一尝滋味。凑近了,嗅一口清淡的茉莉香,他只觉心肝脾肺透着一股子爽。 宜悠向后退一步,穆然也有所察觉,将她整个挡在身后。 “今日之事,若非夫人聪慧,怕是昌哥儿也会折在此处。再次,穆然还请大人继续彻查。” 宜悠也跟着点头:“若非有廖将军在,青灯古佛对我来说怕是最好的结果。若是一句道歉有用,那朝廷养这么多衙役作甚。” 满室哗然,这两人竟然不依不饶! 在场的官员皱皱眉,穆县尉锋芒太盛,须知过刚易折。而夫人们在不平的同时,又开始羡慕其宜悠。穆夫人何等有福气,出身商户,穆大人疼她如珠如宝。见她受点惊,担着惹怒越京陈家的后果,也要给她原封不动的讨回来。 “妹妹这又是何必?”尹氏无奈的劝着,唇角轻扬,像是在看个吵闹的孩子。 “当不得夫人如此亲近,当日定亲之事都能被如此扭曲。若今日这般容易过去,保不齐哪日又有人重翻旧账。比如他们会这般说:都是夫人仁慈,那穆家夫人闯下如此大祸,夫人竟耗费自家老妈妈为其掩盖过去。” 巧姐笑出声:“宜悠你……学得实在太像。” “前车之鉴罢了,如今我后背还觉得发凉。” 被捆起来的老妈妈滚到这边:“穆夫人,此事全是老婆子一人所为。穆大人,您若是生气就打杀了老婆子吧,老婆子也好去下面与我那苦命的孙子相会。” 没等宜悠动手,梅姨娘已经走了过来,扒下钗子就在她脸上画两道:“你个老刁奴。” 宜悠皱眉,她了解的梅姨娘不是这般。可看她动作狠戾,眼中却没多少解恨,她却是想过来。梅姨娘本就是陈家家生子,昌哥儿注定只能是陈家人。只有陈德仁好了,昌哥儿才能更好。 这才是她认识的梅姨娘,不管什么情况,总能做出最有利于自身的选择。她的身上透着寒梅的坚毅,忍过无数风雪,受尽所有严寒,只为了最后的盛放。这种人虽与她站在对立面,却着实让她讨厌不起来。可惜她还是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忍耐和有点小聪明就行。 老天着实优待有些人,譬如尹氏,从呱呱落地那天起,她便站在了大越九成九的人都达不到的高度。她的一生,注定比其他人要顺遂。只要稍加努力,便能享一生富贵锦绣。 “梅姨娘且慢,我还有些事需问她。” 有穆然护在一旁,她很快止住梅姨娘。蹲下来看着老妈妈那张被画满十字的脸,她问道:“你是伺候府中大公子的?” “正是。” “除却伺候大公子,你还管着何职?” “并无。” 宜悠起身:“我竟不知知州府遍地金银,一个伺候公子的老妈子,也能拿出这价值连城的唐三彩。而且,莫非她有神仙般的本事,能在那么多丫鬟守着的情况下,如此短的时间便将贺礼掉包。” “这两点说出来谁都不会信,所以还请廖将军严查。” “那是自然。” 廖其廷朝后面点点头,兵卒上前,手中托着一本账册。 “此事究竟为何,一看便知。” ** 尹氏是真的慌了,那本账册,正是她手里的私账。身处如此高置,她暗中自然有不少人。要管住这些人光凭记性可不行,所以她立了另外一本账册。 这东西陈德仁知道,可他却从没看过。他只当自己贪点小钱培养几个心腹,可真实情况,却比她平常晾在面上的要厉害许多。若是被瞧见了,那她就真的完了,爹也不会保她的。 “唐三彩是半个月前确定替换,我略微翻了下,对夫人只有两字:佩服!” “你怎么能进我卧房!” 尹氏色厉内荏,试图从廖其廷手中抢回账册。廖其廷一闪,刚好踩到巧姐的脚:“对不住。” 轻声说完,他灵活的跳到陈德仁跟前:“咱们且一起看看。” 陈德仁板起脸:“此乃内宅册子,廖大人身为监军,也不能一声不吭的随意动。” 廖其廷毕竟年轻,他身上没有那些为官者的条条框框:“看来你也不知,你且瞧瞧,看后定会感谢我。” 陈 德仁此刻的心情就如面前摆着个潘多拉盒子般,他不想看。可这么多人却由不得他,掀开第一页,他已是大惊。来云州时娘给的那几个铺子,连番亏损被夫人做主转 让出去。这里面确是记得清清楚楚,铺子是被夫人挖空,而后转移到了自己名下。还有与多位官家夫人的往来,背着他,她收了无数好处,全数添到了自己嫁妆里。 若这些只让他心疼,剩下的却让他肉疼。这些年她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当枪使,利用陈家权力,给尹家图了好些好处。 “老爷,那都是胡乱写的。” 陈德仁哪还会信,他一巴掌扇过去:“你个贱妇!” “老爷,你得信我。这些可全是为了两个孩子,陈家家大业大,若我不攒着点,往后他们大了,能得到的东西着实有限。” “莫要再狡辩。” 扔下账册,陈德仁环顾四周。云州官员悉数在场,如今还不是爆家丑的时候。他吩咐尹妈妈:“先把夫人带下去。” 梅姨娘抱着昌哥儿凑上前:“老爷莫要气坏身子,夫人或许真有苦衷。昌哥儿,劝劝你爹。” 昌哥儿懂事的抬起头:“爹爹,你莫要生气,昌哥儿不痛了,明个儿继续写大字。” 陈德仁脸上也染上温和,逗逗儿子的嘴,他吩咐道:“你们娘俩先下去,好生照顾昌哥儿,你也歇息会。” 宜悠一直注视着这对母子,她瞧得真切,这话分明是梅姨娘教的。这母子俩当真是一样的玲珑心肝,这番话说出来,往后陈德仁就是再薄情也得对他们顾念一二。 虽然佩服,可她却做不到。尽管性子已经磨了些,可前世今生她始终是气性大的人。向来是别人惹了她,她会当场尽一切可能还回去,决不让自己憋屈。 ** 廖其廷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下去,而后他捡起地上的账册:“其实有一事,也该今日说开。” 说完他掀到其中一页,朗盛读起来。 “廖兄,你莫要再得寸进尺。” 廖其廷丝毫不管陈德仁,他手上有兵,陈德仁便是想活剐他,也碰不到他一星半点。他敢这般做,是因为他已收到讯息,年后大战临近,权贵与廖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他向来是先下手为强,如今证据在手,陈家又能拿他如何。 继续朗盛读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供桌上,众人有志一同的往后退。宜悠着实哭笑不得,尹氏竟然每县都挑了一两家,在他们所送的器物上动手脚。 事到如今她却已想得更深,这是尹氏的连环计。先是打压下她,将穆然一撸到底,而后以带毒的瓷器为由头敲打那些人家。此举虽容易引起反弹,可有她的前车之鉴,众人只会如惊弓之鸟般依附尹氏。这样即便她离开云州,也扔能透过这些地方官员,时时掌控此方形势。 云 州作为越京向南第一大军事重镇,防备倭寇的同时又拱卫京师。若是掌握了此地,无论何事她都能插上话。尹氏此举虽然大胆,可她掌握着云州最大的官窑薛家。到 时薛家担一声瓷器确实被动了手脚,其余人家便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这计划看似粗糙,实则一环扣一环。若不是她救下昌哥儿,怕是很难去阻止她。 名单终于念完,铁先生先站出来:“此举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敢问知州大人,你是否想将这云州纳入自己羽翼下,独成一国中国。” 陈德仁鼻尖冒出一滴滴汗珠,他也悔!他也恨!怎么偏生娶到这么个毒妇!瞧瞧她都做了什么事! “此事我全然不知。” “如此大事,一看便对陈大人有利,你竟会不知?” 陈德仁是百口莫辩,他确实不知。扭头看向一旁的宜悠,小野猫这么娇俏,想得他抓耳挠腮。他宁肯对更难缠的章氏下手,也不会忍心去伤害她。 穆然再次挡住陈德仁的目光,胸中杀意确实更重。竟然敢觊觎小媳妇,这等人着实可恨。 不用他去恨,其余人的目光也要将陈德仁凿个对穿。为官之人多少有脾气,他们竟差点落入圈套。 “还请大人给我等一解释。” 或愤怒或坚决的声音不绝于耳,宜悠老实的呆在穆然身后。事已至此,已经不是她可以推动。尹氏之父如今还不是左都御史,陈德仁绝对不会死保她。 果然没多久,陈德仁伸出双臂往下压:“各位同僚之心我能理解,可此事我的确不知。你们可观账册,我都被尹氏这毒妇诓去若干铺面。毕竟夫妻一场,我确是不忍过度苛责,在此我向大家陪个不是。” 账册在众人中转一圈,加上陈德仁激愤的态度,终于稍稍平息了些愤怒。 ** 陈德仁将账册交出,而后进了后面,很快摔茶碗踢凳子的激烈争吵传来。不久后,尹氏两边脸颊红的像发面馒头。褪去大红色的衣裳和满头珠钗,她只穿一件蓝色粗布棉袄,头发随意盘个髻,显得无比可怜和落魄。 “都是我一时妇人之见,回京后我会自请入陈家家庙。此事与夫君无关,还望大家原谅则个。” 当 着众人面,尹氏直接跪下,可地上握拳的手还是显示了她此刻的不平静。她将账册藏在房顶的暗格里,暗格钥匙她随身带着,没想到还是被那狗鼻子给找出来。不过 她心中却又算盘,左都御史已垂垂老矣,致休也就是这两年的事。等爹上了位,已经十年未曾入阁的陈家还不得把她供起来。不过一两年而已,她能忍。到时今日这 些人,就等着被御史参到死! 宜悠望着跪在前面的尹氏,褪去华服珠钗,她连云林村那些乡野妇人都不如。入了家庙,她的日子可想而知。亲果然还是这样,陈德仁最爱的只有他自己。为了自己,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牺牲任何人。上辈子是她,如今风水轮流转,成了尹氏。 心中那股怒气终于抚平,经此一事她猛地发现,记忆中出身名门且有些手腕的陈德仁已经不再那般可怕。他也有弱点,且这份自私自利的弱点一步步的削弱她。 担忧了许久的心也落到实处,尽管注定与陈德仁乃至整个陈家对上,可她已无所畏惧。该来的总会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她却是能真正直面后来的磨难。 ** 事已至此,众人也不好再追究,拿着自己有毒的贺礼,他们不想再见到陈府这俩人。 “咱们也该走了。” 宜悠也命人抱起自己的牡丹花瓶,那条链子她则交给尹妈妈:“我看昌哥儿是真的喜欢此物,你好生清洗,帮我转交梅姨娘。” 那是个聪明的女人,宜悠相信有这条毒链子在手,她会一点点的加深陈德仁对尹氏的厌恶。而在后宅中,失了夫婿支持,任她有滔天手段也无计可施。 至于尹御史那边,她并未太过担心。章氏告诉过她,尹家人也不少,尹氏再受宠也比不过她的兄弟们。能坐到如此高位的人,想来还不会为一个女儿孤注一掷。 “咱们也该走了,天黑还能赶上晚饭。” 章氏利落的命人收拾起东西,宜悠跟在她一边,还没等上马车,便听巧姐老大不情愿的声音:“你这人是不是跟我有仇,今早你踩扁了我的镯子,方才踩我脚,这会又把我准备好的点心全给弄散。” 两人疑惑的望去,马车边上,巧姐脚边落着一只木匣,而她本人正掐着腰大声与马上少年理论。那少年金甲虎护肩,正是廖监军。 “巧姐,不得无礼。” 巧姐却不依:“娘,这可是宜悠亲手做的,全都被他马蹄子给踩碎了。” 宜悠跟过来,面带微笑:“无碍,等回去你想吃多少,我都做与你。” “不是这回事,这人踩烂了,连声道歉都不说。即便你官大,也不能这么傲慢无礼。你给我从马上下来。” 巧姐硬拽着,廖其廷也无奈,翻身下马他转个180度,裤子上的一块脏污露在众人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那账册藏的地方着实太脏,不小心扫到。失态之处,还望各位夫人海涵。” 宜悠突然想起,方才在房内他似乎一直穿着披风。如今上马披风脱下来,遮不住所以才不想下马。 廖其廷说完,走到巧姐跟前:“今早我忙于去城外大营传令,早去一刻,那些兵卒也能早归家一时,所以未曾下马道歉;方才在房内,人多实在情非得已;还有这次,你突然放下食盒,我着实躲不开。”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此物乃是我偶然所得,权当赔礼道歉。” 巧姐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只雕着鹰的银手环。上面雄鹰振翅,每一根羽毛的清清楚楚。单看雕工,也比她早上的镯子要精致不少。 “我……对不住,是我误会你。不过你不用还这些,它比我的镯子价值高很多。” 廖其廷摇摇头:“无碍,本就该赔礼。” 巧姐却不愿占她这便宜:“不行,你得收回去。这样吧,我看你功夫挺好的。年后我们也要搬过来,如果你真心觉得抱歉,不如趁着空当教我一招半式,这样也算两相抵消。” 廖其廷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这丫头当真有意思:“你能学?” “当然能,不信你问我娘,我已经坚持了好些天。” “好。” “虽然我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什么,你答应了?” “我自会教,至于学不学的会则在你。诸位大人、夫人,时辰不早,我也得去城外大营,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廖其廷利落的上马,勒紧缰绳直接往前跑去。随着马匹跃动,上面掉下一物,直接落到巧姐手心,正是那只手环。 “收着吧。”远处传来少年略显单薄的声音。 巧姐气极:“这人真是,怎么这般着急。” 章氏看向远方马上甲胄若有所思,在闺女说要趁机交还时,她拒绝道:“也算不了什么贵重东西,既然他送了,你收下便是。” 听她这般说,巧姐也套在手上:“看着简单,带上还真是好看。娘,你给我打根钗子。” “行。” ** 一路往回走着,这次四位夫人直接进了前面的马车。至于那尖酸刻薄的主簿夫人,一直到车队启程,她都未曾从知州府中出来。 来时众人已是熟稔,不过经此一事,这熟稔却是更甚。 “瞌睡都有人送枕头,这会看她还怎么作威作福。” 宜悠这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不太喜欢尹氏。至于这其中有多少讨好章氏的水分,她也没多想。静静的坐在马车里,她慢慢眯上眼睛。这一日着实太过惊险,她精神时时绷紧。 所幸,如今已经熬过去。幸甚,尹氏自作孽不可活。 掀开帘子,她最后看了眼知州府。陈德仁已成过去,下次再来,那里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第八十九章 穆然利落的跳下马,走到马车边上,撩起帘子望着里面熟睡的小媳妇。 “宜……”巧姐刚想出声,他忙将十指竖在唇边:“嘘,小点声。” “哦?哦!” 巧姐笑得满是暧昧,掀开一点缝最后一个下车。穆然坐在马车沿儿上,轻声的朝人道别,而后赶着马车往前走去。 这会的雪虽然还没化,但已经在道路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木辕碾在上面,留下两道颜色较深的车辙。马蹄哒哒响,一路走到永平坊。 “唔。” 宜悠醒来时,就已经被人抱在怀里。闻到穆然熟悉的味道,她并未多做怀疑,而是安心的躺下去。 “马上进屋,你别下来。” “啊?” 她这才一惊,一股冷风吹过,房门前低矮的架子映入眼帘,墙上挂着还没拆下来的喜字,这正是她新婚的四合院。 “他们人呢?” “都已回府,看你睡得熟,没人吵醒你。” 宜悠颇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她清点年礼一直到很晚才歇下,今早又起个大早,算起来统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所以一上马车屁股落到实处,瞌睡虫就涌上来,听着章氏他们寒暄,她也不由自主的睡了过去。 坐在炕上,她就着穆然倒过来的热水胡乱抹把脸,而后四仰八叉的躺下去。 穆然也跟着爬上来,将她搂在怀里,一点点拆着她头上的小金花钿。乌发垂下来,他五指分散穿过顺好,而后给她捋在胸前。 “今个儿好险,我连拆头发的力气都没了。” 穆然将发钗放在一旁的炕桌上:“刚才在知州府,看你跟主簿夫人吵得中气十足,我还真当你一点事都没。” “什么中气十足,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我头上泼脏水。我要再不说话,她真当我夫君是窝囊的。” “哦?” 宜悠咕噜一下翻过来,对着手指:“当然也不止是为你,因为我实在气不过。你也知道,我这性子就是躁,从不肯多忍耐一点儿。” 说完她低下头,暴躁的性子可不算什么好事。之所以敢说出来,是因为她明白,两人以后要过一辈子,现在忍着固然能蜜里调油,但往后那么多年她该怎么办? 让她装一辈子,她才真装不下去。 “这是怎么了?” 穆然疑惑的声音传来,她忙小心的抬起头:“穆大哥当真不会厌恶?” 穆然一愣,而后他着实哭笑不得:“宝贝儿你着实太过小心,你是不知,军中那些糙爷们平日脾气简直比火药还要猛。尤其是廖将军,他……” “他怎么?” 穆然从不多评判上峰,这是他多年从军养成的经验。不过低头望着趴在他怀里的小媳妇,一双杏眼中瞳仁黢黑黢黑的,圆溜溜像猫儿般的望着他,直勾得他一颗心丢了魂儿。 “告诉你也无妨,廖将军性子最是火爆。若是外出征战集合时延误一步,他都要拖下去打十军棍。” “原来如此,不过军法如山,这样才好。” “恩,那是自然。” 宜悠摆弄着发梢:“我看可不是所有当官的都像廖将军那样刚正无私,今天这么得罪陈德仁,往后咱们得小心点。说起来此事大多还是因我而起,带累夫君了。” 穆然拇指抚摸过她的唇,抚平那处凸起:“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再说这事本与你无太大关心,怪就怪廖将军不姓陈。” 宜悠乐了:“皇帝也不姓陈,陈家怎么不去怪?” “他们不敢,行了宝贝也别瞎想。天色不早,为夫炖的那只乳鸽应该也够了火候。” “什么乳鸽?” “乳鸽汤,听铁先生说此物最是美味。” “哦,鸽子哪里来的?” 穆然指指天上:“县衙送信的信鸽,总有几只不驯服。总不能留着他们费粮食,为夫只能尽量为县丞大人分忧。” 宜悠瞅瞅他背后,没长出尾巴,怎么会变得这般……好吧,油嘴滑舌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留着点,日后送信还得用。” “夫人放心,为夫有数。” 穆然拍拍胸脯,将右颊凑过去:“今日胡须刮的很干净,夫人你瞧瞧,一根都无是吧?” 宜悠当然知道,望着他期待的眼神,她下自己手心,而后摁在他脸上:“奖励你的,好好炖汤,不要放太多盐巴。” 穆然一愣,望着她无奈的摇摇头。刚想伸过去再索取一记,小媳妇已经滚到炕里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 “我眯一会儿,夫君做好饭再唤我。” “恩,你好生歇息。” 宜悠一哆嗦,她总觉得这话意思不单纯。不会是她想得那样吧?应该不会,毕竟他也不是铁打的。 ** 冬日虽然黑天早,但院中雪并未化。稍微有点光透过雪地反射,都能多显出一层光亮。 穆宇兴冲冲的跑回来,拿着两张大字给她:“嫂嫂,我写的,你瞧瞧好不好?” 宜悠接过来瞅瞅,是千字文。她并未看过多少书本,如今穆宇写得字,有半数她已经不认识。 “谁叫你的?” “我自己描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念。” “嫂嫂也不知道,等过几天你就去官学,到时学好了回来教我和你哥哥可好?” “好。” 穆然自外面进来,手中蹲着一盅乳鸽汤。汤盅打开,独属于乳鸽的细腻香气迅速传遍房内的每一个角落,他直接将汤放在离宜悠近的一侧。 “这些也足够咱们用一顿,穆宇,把碗拿来。” 她这边分着,穆然却是将一只只鸽子蛋在桌上捣碎,掀起其中一点,顺着捋下来,如苹果皮般连贯的蛋壳剥落,露出里面雪白嫩滑的蛋清。蛋清入汤,就像两只白玉团子镶在里面,看得人都不忍去下手。 宜悠舀一口汤,含在嘴里享受的眯眯眼:“火候刚好,端阳干得不错,你也多吃点肉。” 穆然坐在一旁脸色稍稍有些发冷,宜悠会意,拿起汤勺,往他那边转一圈落在自己碗里。 “咳。” “穆大哥这是怎么?” “没什么。”穆然摸摸喉结,暗自控制住自己那抬头的嫉妒之心。等过会,天黑了他总能找回来。 宜悠本能的觉得危险,忙舀起一勺汤:“你也多喝一点,从明日起十来天,咱们怕是用不了这么好。” 说到这穆然脸色却是彻底阴下来,二十三是小年,怎么都该回乡下祭祖。而后一直在年初三宜悠回娘家,他们怕是都得住在云岭村。虽然他再三保证过穆家不成威胁,但那些人究竟会做出些什么事,他也不怎么确定。 ** 一顿饭就在沉默中吃完,赶在宵禁之前,县衙的小厮来了趟,送来一副春联还两张“福”字。 春联兴起于几百年前,原本也就是个地方习俗。偏生大越开国皇帝极为喜爱此物,定都越京后的第一年,他下旨令所有人都拿红纸写字贴在门上过年。甚至他还微服私访,亲自给不会写字的人书写春联。 几十年世事变迁,这会大越已经是家家户户过年贴春联。因着有此物,原本大字不是一个的乡野粗鄙汉子和妇人,这会怎么都能认俩字。宜悠原先没太注意这些,忙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险些忘了此事。 “这是大人回府后亲自写的,这会墨才干,头一个就送到县尉大人府上。” 宜悠赏了他几个铜钱,收起来后忙吩咐穆宇:“只写一副春联就行。” “嫂嫂,我多写点给长生他们送去。” 宜悠一拍脑门,她竟是把这给忘了:“行。” 进了厨房,穆然将粘更碎的粘米面子放在锅里,端阳添着柴,不多时一锅浆糊就打了出来。趁着没晾干,她用筷子搅合着,随着穆然来到房门外。 四合院的门并不大,比划一下春联还稍微有些宽。她小心的折叠下,然后沿着线用剪子给箭好。两边对着剪后,穆然伸长手比划下,而后开始涂浆糊。 宜悠就站在边上,帮他递着浆糊。厚厚的一层浆糊刷在墙上,她退远了看去。 “往上点。” “再往下点儿。” “不对、不对,穆大哥停下,咱们贴反了。” 夫妻俩脑袋凑在一处,念着那副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该哪句在前面?” 俩人都没读过几本书,甚至连“嘉”字都不认识,一时间他们犯了愁。最后还是穆宇出来:“嫂嫂念的没错,应该是新年在前面,过年么,当然年最大。” 上联贴于左侧,下联居右,宜悠和穆宇退在后面看着,时不时的指点下高低。 “太偏了,得往右。” “往左,不对穆大哥你骑马射箭不是很好,怎么连个贴春联的准头都没。” 穆然脸朝着墙壁,深吸一口气。他不敢说:他只是觉得小媳妇走过来走过去,眼里全看着他,一句句说话的感觉很好。从爹娘死后,这些年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热闹的贴春联,这种感动让他整颗心都暖洋洋的。 “手生了。” 虽然嘴上如此说着,再贴时他却没再出错。春联和福字很快都贴好,用桐油刷一新的木门上贴着大红纸,过年的喜气儿一下就冒出来。 “还有些面子,咱们再趁着热乎劲再蒸点年糕,明天顺道带回去。” “行。” 关上木门点起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家人忙活着。宜悠虽然这几个月不怎么干活,但那双巧手却是一点都未生疏,没几下一只年糕小刺猬便出现在她手下。 “对了,穆家有几个孩子,都喜欢什么?” “孩子倒是不少,不过这你不用多想,到时封几个铜钱做红包就是。” 宜悠摇摇头:“他们怎么都是穆大哥的家人,即便往常对你和穆宇不怎么亲近,年后穆宇就要入官学。这会回去过年,咱们怎么都不能让人说出什么不好。” 事关唯一的亲弟弟,穆然也忍不住正色起来。虽然穆宇入官学是十拿九稳的事,可还有一点可能,若是有人瞒过陈县丞,越过云州告到更高一层的巡抚处,巡抚大人绝对能直接驳回这一生员。 “那就劳烦你。” “对我不用那般客气,这些事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 说话功夫宜悠又用刀片出一条锦鲤年糕,在鳞片上点几点红颜色,尾巴再一弯,锦鲤便活灵活现起来。她说得的确是实话,做这些小东西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对她来说这事就跟穆然挥刀劈柴一样简单。 ** 这边宜悠忙活着,那边云林村,沈老太太翘首以待的大孙子春生终于上门。 “奶奶,孙儿好想你。” 程氏跟在后面,想着儿子的计划,忙上前笑道:“娘,春生一直吆喝着来看你,可官学课业着实太重。这不一放假,他收拾好屋就回来了。” 老太太躺在炕上,虽然还是不良于行,但她脸上和身上还是干净的。这几个月沈福祥把她伺候的很好,洗衣裳做饭炖药全都一把抓。忍住一身骂,也绝对要伺候的老娘舒舒坦坦。云林村见过的人,私下里都说沈家老四这样,比起二十四孝上那些人也不为过。 “春S……”老太太干涩的嗓音响起,眼睛直盯着他脸上的伤痕,抬手便朝那边抚摸去。 “这……” “奶奶我没事,我去给你倒水喝。” 春生一走开,程氏眼泪就掉下来:“娘,春生不让我说,可我心里实在难受。那孩子心眼实诚,见了他弟弟长生想亲近亲近。但他现在穷书生一个,有了官家姐夫撑腰的长生哪能看在眼里。他和二丫姐弟俩,直接就把春生打成那副模样。” “什么?”沈福祥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春生递过水杯。 老太太接过去,一辈子直接扔到沈福祥头顶上,茶杯大小的乌眼青扣在脸上,一杯滚烫的水顺着下巴流进棉袄。沈福祥忙脱下来,这可是闺女送的那件新衣裳,想着明天过小年他才拿出来穿在身上。 “孽……” 沈福祥还是有些不信:“以前二丫和长生常被被四丫绕到坑里,那么老实的孩子,怎么可能做这事。” 想到四丫,程氏有些不想再说下去。事情发展到今天,她也不是没怀疑过。如果当年她教四丫踏踏实实做人,别去想那些没边到沿的东西,会不会她就能活下来? 这 个念头随着四丫死后,二丫亲自送来一份奠仪而越发加重。其实自始至终她都是在利用那个侄女,二丫想明白后讨厌她也是应该。虽然因着福海的事她心中有恨,可 那天二丫说的因果报应一套却烙印在她心底。两家关系已经势同水火,二丫还给了春生一份好姻缘,这让她的怒气消散不少。 虽心有疑惑,可春生却孤注一掷,并且威胁她要是不帮忙他便自己去做。她劝不动,又担心儿子,只能费心往下去装。 “娘。” 春生委屈的声音传来,程氏只感觉一阵头皮发麻。她是在助纣为虐,可这是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她现在活着的唯一一个孩子,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等她开口,老太太剧烈的咳嗽起来。春生眼神晦涩,跟着沈福祥走到房门外。 “四叔,我没骗你。不过长生是弟弟,我本来不打算告诉奶奶。但是四叔,我就跟你说一句,他这样下去怕是会走歪路。我挨着点没关系,要是以后遇到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家,穆县尉遮不过来,那时再教可就晚了。” 倒不是沈福祥不相信儿子,而是春生的表情太有欺骗性。叹口气,他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四叔给你陪个不是,等进城我跟长生说道说道。” “这不过年了,长生怎么也得回家看看你跟奶奶。这里都是沈家人,有什么话咱们也好说。” 沈福祥听着有理,便答应下来。 ** 见他如此,春生已打水为由去了云泉山脚下。临到年关孩子们都没事,全都聚在山脚下捡石头。随着白石秘方的公开,多数人家做饭时喜欢添上这么一块,惜火不说,烧出来的菜还格外香。 “程华。” 春生叫住的人正是程家小胖子,开春时仍的长生一脸血,差点给他顶罪的程家小孙子。 “程华,都过去那么久,你还这般小肚鸡肠。” 春生扔过去一块大红纸包的糖,正是宜悠成亲时的喜糖。别的孩子存不住,他多要了些一块没吃,就想着这时候再用。 喜糖是章氏挑的,以章氏的眼光,太差的东西她绝对看不上。这糖块全是用最干净的白糖熬成,含在口里甜滋滋的,比一般村里人家熬的糖稀不知道好吃多少。 甜入心头,程华也没那么气:“春生,你想干啥。” “什么干啥不干啥,好久没见你了,咱们一块说会话。” 说完春生团一个雪球,无声的邀请着。程华低头瞅瞅糖块,半大孩子终究抵挡不住美食和玩乐的诱惑,抓起雪球嬉闹成一团。这会孩子正多,很快分成两波打起了雪杖。 春生打小就机灵,历任孩子王的他很快建立起了信誉。而后,他不经意的说出了脸上伤疤的经过。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城里的孩子跟咱们村里不一样。长生现在有钱,也是个小少爷,说两句难听的我当耳旁风也就过去了。” 云州孩子最讲义气,尤其是半大男孩。当面天生缺根筋的程华就开始批判长生,春生在一旁适当的解释一番,适时火上浇油。很快在孩子们口中,一个狼心狗肺贪慕虚荣的长生形象跃然于耳边。 春生心下欢快,随意搂起一个小孩肩膀:“哎,长生姐姐可是你小婶婶。明天过小年,你得小心点,不然……” 他指指脸上的疤,无奈的摇头。旁边圆圆脸的穆家小胖子,想象着那白骨精般的小婶婶,简直是欲哭无泪。小婶婶好可怕,他得回家告诉爹娘。 ** 这一切宜悠并不知情,此刻她躺在炕上,望着扑过来的黑影,简直是欲哭无泪。 “夫君,明个儿还得回去。” “恩,我知道。”穆然解开一颗扣子,暗自庆幸下午他先一步打理好她的发髻。 “夫君,青一块紫一块的,让人看见了不好。” “我会注意。”脱去外袍,他已经没了耐心。 今日陈德仁看小媳妇那*辣的眼神还印在他心里,虽然成亲已经有些时日,但每当独自一人时他还是有种深深的不确定感。这么漂亮、聪明又能干的小媳妇真的已经属于他?会不会回到家,他发现那只是黄粱一梦? 他急需要用此来确定,小媳妇是完全属于他的。 宜悠被他压在身下,有些摸不着头脑。往常的穆大哥不是这样,怎么今日感觉他格外的危险。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能被迫承受着他在她身上掀起的一*热浪。 “别,吹灭油灯。” 昏黄的灯光打在小媳妇莹白如玉的身躯上,穆然眼中起了火。 吹灯?那是什么意思!灯熄灭了,这一切都会变为漆黑。 “你先吹了灯再说,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穆然覆上来的唇,宜悠皱紧眉头,没到多时她变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反抗。 灯影晃动,将两人交缠的身影映在墙上。明月西沉,打更声传来,冬季的严寒挡不住房内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是温暖的一夜。 ** 又是腰酸背疼的清晨,宜悠望着炕边的两桶热水,没再给穆然好脸色。 裹着被子,她直接把自己泡在浴桶里。被热水包裹着,她舒服的打个哈欠,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直到发间传来一阵扯动,诱人的香味将她唤醒。 低头浴桶水面上正倒映着穆然的面庞,宜悠脸一红:“你……怎么进来都不知道敲门。” “我敲过。” “我一向觉浅,你敲了我定能听到。” 穆然大方承认:“我怕吵醒你,所以敲的声音很低。你别出来,仔细着凉。” 宜悠将自己沉到浴桶中,对着穆然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往常她最为李氏所惆怅的小姐脾气,在他这得到完全包容。不管她心里多火,他总能如冰水般瞬间让她冷静下来。 再看眼前,这男人甚至已经将她喜好的亵衣拿出来,亲自给她擦着头发。她想,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要被他给宠坏了。 这样,她也不由自主的说出来。 “宠坏掉,能有多坏?” 听出他话中的戏谑,宜悠骨气腮帮子,而后将眼往上吊:“就像戏文中唱的泼妇般,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赶你去吃糠咽菜。” “吃糠咽菜没事,只要不赶我出下炕就行。” “你……”宜悠再次完败,拿过浴桶边的芝麻饼,她恨恨的咬一口,将饼想成穆然。 眼前突然闪过一颗大脑袋:“宝贝若是想咬,朝这便是,饼太硬。” “你脸比饼更硬,上面还有胡子,咬上去……” 说到半路她脸儿俏红,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直跳。这是怎么了,平常她也不蠢笨,怎么每次与穆然呆在一处,都会不由自主的处在下风。 “哦,宝贝儿是真想咬我。下面软,你想咬多久都可以。” 宜悠扑通一下从水中站起来,捏着他下面:“你说这里?” 穆然心神一颤,单隔着一层布料,他都能感觉那种透到每一个毛孔的舒爽。再往上看,小媳妇赤||条条的站在他面前,这还是他白天第一次真切的看到如玉般的身躯。 “恩,再摸摸。” 宜悠松开,飞速的缩回水里。不行不行,她越来越笨了。这样下去被穆然吃定了,那不显得她太无用。 “大白天的想什么,今早不许吃饭。” “行,宝贝说得我都听。” 宜悠将头埋在水里,半响她握紧拳头。不行,她得重振妻纲! ** 一阵闹腾,走开时已经不早,宜悠还有些担心,不过穆然的话却宽慰了她。 “那些人又不是我爹和我娘,你这般紧张做甚。祭祖下午才开始,等我做点饭,你歇息会再去也晚不了。” 宜悠又想起了李氏的教导:“嫁夫从夫,那我听夫君的。” 穆然很满意,他多少明白小媳妇的想法,不过是不耐烦跟亲戚们周旋。可那又怎么样,他娶媳妇是来疼的,孝顺爹娘是应该。可如今他正经爹娘已经死了,剩下那堆算哪门子亲戚,至于为了他们难为小媳妇? 穿过云林村边上再走不远便是云岭村,沃野千里如今已被积雪覆盖。雪地下是越冬的麦苗。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棉花睡,看年景明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马车一路直入村里,路边几个孩子,看到车马过去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宜悠听得并不真切,可多少知道“春生”、“长生”、“少爷”等几个词。 倒不是她敏感,事关春生她却不得不想三想。那孩子心眼多,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怎么了?担心长生?” “恩,主簿夫人如今还未曾回来。我想了想,春生能用的也就只有村里这些人。虽然多数人没啥坏心思,可流言猛于虎。” “你且放心,有我在他还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宜悠跟着他的话点点头,见穆宇眉头也皱起,她忙抚摸下:“经历过知州府那么些事,还有什么是能让我担忧,你们都把心放回肚子里。” 穆然却是说起来:“至于知州府,尹氏那边你不用再担忧。廖兄虽然性子爽朗,但也是颇有成算之人。怕是这会他已经写好密函,由八百里加急带着入越京。廖将军此人不善权谋,但廖兄几个生于忧患,什么污秽之事没见过,他们也不会那般耿直。” “什么?” 宜悠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她对兵卒的印象全来自于穆然。印象中他堂堂正正,即便床||第间那般,他也从来都是直接说出来。 “你怎会这般惊讶?大越武将是说话直,可不代表他们打落牙齿活血吞。这事交给某个文臣,圣上大概会从某个后宫嫔妃处听来。若是武将那更好办,金銮殿上直接吼一嗓子便是。” 宜悠已经能想出来,金甲的将军大步上前,怒叱尹氏之女蛇蝎心肠。 想到这她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穆然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瞪一眼对面的弟弟。别一直瞅着他小媳妇,还一脸喜欢到不行的模样,即便是孩子这样也不成。 穆宇打个哆嗦,撩起帘子吩咐端阳:“再往左拐,快到了。” ** 七弯八拐,四人终于停在穆家老宅子面前。前世宜悠未曾来此,这辈子她也是第一次见。 真正见到了,她才更是惊叹。土胚房屋脊上长满杂草,东边一间屋顶已经塌陷。逆着光往里看去,一口灶台盘在那,是做饭的地方。 “这几天委屈你。” 宜悠盈盈一笑:“我又不是那娇贵的人,沈家原先的房子你们也知道,跟这个差不多。” 这样说着她率先走进去,漏风的柴门进去便是土炕。瞧着外面端阳搬下来的两箱子行礼,她总算明白穆然的用意,这地方不好好收拾压根就没法住。 “我来就成。” 宜悠拿起笤帚上了炕,穆然走到门后,拿出一捆发黄的竹竿,灵活的折成三角架搭到房门外。而后他将褥子抱出去晾在上面,天公作美艳阳高照,想必过了晌午,那几床脏被子应该就能干干净净。 她这边也没闲着,蒙上面罩开始扫灰。初时看着破,可这会她才发现,穆然不愧是穆然,他将东西归置的井井有条,收拾起来一点都不费劲。没过半个时辰,屋里已经是明亮如新。带来的新被褥放在土炕边,穆然说等铺上旧的,再加一层新棉被。 刚盘下腿准备歇息下,门外传来略显高亢的声音。宜悠朝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一个微胖的妇人走来。妇人她认识,正是成亲那日极力推荐表妹的那人,根据穆宇一道数的那些亲戚,这应该是穆家老大媳妇。 “大嫂。” 她起来说话,穆然在门外与端阳一同劈柴,见到她也稍稍点头。 “然哥儿媳妇就是俊,然哥儿也真是,这样的媳妇就让她干这些活。” 虽然嗔怪着,但穆家大媳妇面上笑的却还是很开心。看来穆然对这媳妇的感情也不是很深,她娘家妹妹还有希望。 “屋里的事本来就该暂满干。” 宜悠扯扯身上要多土又多土的蓝花粗布棉袄,毫不羞愧的说着。这是来前她与穆然商量好的,穿得破旧点,在村里也不会显得太突兀。至于家务也是如此,她总要做一点,让穆家人挑不出错来。 “那倒也是,看我还是来晚了一步。这房子怎么能住人,我们早就腾好了明间,就等你们仨来。哎,这位小哥是?” “他是端阳,穆宇的伴读。” 穆家大媳妇脸上笑意更浓,穆然宁肯给花大钱弟弟买伴读,也不舍得那仨瓜俩枣给他媳妇裁一件新衣裳。她早就听说,这沈家二丫空有一张脸,性子上张牙舞爪,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得男人喜欢。 “宇哥儿也长大了,大嫂给你做了新衣裳,等过年的时候你再穿。” 穆宇抖抖身上的衣服:“不劳大嫂,哥哥和嫂嫂已经给我做了新衣裳。” 穆家大媳妇这才看到穆宇身上的灰色棉袍,虽然颜色不起眼,可她还是很容易认出,那是今年最贵的细棉布。这下她心里更有底,看来新媳妇千方百计想讨好小叔子,这小两口间的关系差到哪个地步,她也算是彻底做到心中有数。 胖妇人自以为她情绪掩饰的很好,可实际上她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宜悠颇为无奈,果然最了解穆家人的还是穆然。如今便由着她误会,让她一张嘴去说她对穆宇多好,她干活多多。 一个勤快又照顾夫婿幼弟的新媳妇,本来就已经在道德上占据制高点。有了这第一印象,往后穆家人当着她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重话。 “看我说忘了,今个过来,是请你们去那边住。我们家虽然不宽敞,但屋子却收拾干净了。大家挤一挤,也好过个团圆年。” 宜悠站起来,笑得格外腼腆:“夫君多时不曾回来,往常也没多少空,他甚是想念这处老房子。就这几天,我们住在这边,顺带收拾收拾,也算给爹娘留下这份祖产。” 她这幅以夫为天的模样,让穆家大媳妇更是确定。看来只要说服穆然,妹妹就能做现成的官夫人。 刚想说什么,穆然抬起头皱眉:“时辰不早,待会还要祭祖,我就不多留大嫂。” ☆、第九十章 送走穆家大嫂,离着祭祖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宜悠干脆把红纸和墨汁摊开,而后叫来穆宇。 “你再写两幅春联,贴在咱们老家门上。” 穆然进来时刚好听到老家两字,顿时心中说不出的熨帖。小媳妇有多细致他知道,每日她都得好生梳洗。先前在云林村时没条件,可搬到城里后,她所在之处不论是否富丽堂皇,首先得十分整洁。 因此成亲后他格外注意,虽然只有几日,但衙门中原先那些衙役见到他,都得打趣两句:衣裳上连一点子汗味都没,比家中小娘子还要干净。 他也不恼,干净不是什么毛病,总之总比脏兮兮的要好。带小媳妇来这过年,其实他心下有些忐忑。云岭村房子就是收拾出个花儿,也没有县城里的好住。 这会听她说老家,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抱怨,反倒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他心里又慢慢升起股契合。此处正是他的老家,以后老家会有小媳妇。 “这边没浆糊,我去熬一点。” 宜悠摇摇头,自箱子中拿出一用布裹好的圆桶。打开上面密闭的瓷盖,一股独属于浆糊的香味传出:“昨晚不还剩下点,刚才趁你们收拾行礼,我顺带给弄了过来。” 浆糊有了,那众人也就不用再麻烦。穆宇提起笔,虽然习字不久,但他有这方面天分。一手正楷虽然稍显稚嫩,但横平竖直,字迹十分清晰。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横批:北国之春 几下一副春联写好,宜悠与穆然一人一张。走到大门口,看到对面那歪歪扭扭的春联,两人顿时对后面跟着的穆宇投去赞许的目光。 虽然贴春联是开国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可大越多数人却不会写字。家家户户每年要用春联,只得备上好酒好菜,请那识字的先生来写两笔。不计较好坏,就为图份喜庆。 云岭村会写字的无非就那几个大户,李家有人写得更好,可单他一个也忙不过来。 “这字应该出自穆家长孙之手。” “哦,还真是个秀才公。” “打小他就被大伯送到城里蒙学,两年下来,认识的字也不少。” 宜悠却是心里有数,这孩子应当在九岁左右。六七岁入蒙学,学两年字还写这般模样。当真是,天分不高。 “穆宇好好学,嫂嫂跟你哥手上的骨头都定了型,再练字也是那软趴趴的模样。你学好了,往后咱家春联全都教给你写。” 穆宇忙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同时他有些纳闷,写字真的有那么难?为什么兄嫂都不会,而且长生每次一提笔,不足一盏茶时间便会瞌睡。哎,或许这就是他们说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的长处便是写字。 ** 春联被贴到发黑的木门上,凭空添上一份喜气。宜悠进屋梳个简单的发饰,想了想带跟银钗,又换了身干净的蓝粗布衣裳就出来。 “时辰也差不多,我不认识路,跟着你们往穆家那边走便是。” “行,咱们一道去。” 穆然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宜悠却觉得他可能有点火气。不管做官不做官,这么长时间回乡一次,老家总得找个人来照应一番。而如今穆家虽然来人,可那人分明是来探底的,言行举止间怎么都让人生厌。 云岭村比云林村要大一些,村东头住着李家,村西则是穆家居住之地。大越没有像前朝那般设里正,一应杂事全由县衙来管,所以两家族长就是村里的头。 宜悠默默回忆着来之前穆然给她恶补的穆家常识,想着来时的路,她家院子在最角上,出了这条胡同便是李家的聚集地。 刚这样想着,转过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向她看来:“芸娘。” 宜悠有些糊涂,穆然先她一步微微欠身:“李老夫人。” 而后他站直:“宜悠,这便是李家族长的娘亲,娘便是她的亲闺女。 哦—— 原来如此,宜悠知道她与李氏长得有些像,也无外乎会被被人认出来。原来这位便是她的姥姥,从小到大别人初三回娘家,娘从没回去过,李家那边也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前世她进知州府后,李家倒是来人找过。可她就是再糊涂心里也向着李氏,故而对那些人全无好感,直接命小厮把他们撵走了事。是以前世今生,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姥姥。 “外边天冷,您还是快些进去吧。” 李老太太背着手:“无妨,我就是想来看看外孙女。” 宜悠以为自己拒绝的意思已经够明显,因为她已经表现的如一个路人般客气。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直接戳破。 抬头看向老太太,她身形很瘦削,身上隐隐能看出李氏的影子,应该是亲母女不假。可不同于李氏整日挂在脸上的笑,她头发一丝不苟的抿在后面,眼角耷拉下来,薄唇抿紧更是显得整个人刻薄。 “我与您实在不想熟,如今穆家就要祭祖,时辰却是耽误不得,恕我不奉陪。” 宜悠打量她的时候,李老太太也在打量着面前的新妇。她生得比芸娘还好看,全身上下皮肤青葱水嫩,一看日子就不错。虽然她头上那支银钗看似不怎么样,可她却能瞅出来,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这种新样式的银钗,有时候可比金钗还要贵。 是个受宠的,女儿本就该帮着娘家。这些年芸娘从未回来看她一眼,听说她如今又出息到不行,既然如此也该多回来看看。 念头虽杂,但在老太太脑海中闪过也只是一瞬间。在宜悠转身前,她往前进一步,眼含泪花:“芸娘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你要是回去见到她,就让她回云岭村李家瞅一眼,老婆子和她弟弟都一直在等着她。” 老太太老泪纵横,若这幅模样换做旁人,宜悠定会怜悯不已。可面前的人却不是别人,在薛家之事被戳开后,李氏向她讲述了当年李家的所作所为。小时候不管不问任她自生自灭,等长到及笄的年纪,连个正儿八经的及笄礼都没,李家就迫不及待的想将她卖出去。 当 时李氏是这样说的:“薛家送了好几袋子米,还有两匹布。或许二丫看不上这些,但在十年前,那时候云州还没现在这样风调雨顺,这些东西价不少钱。李家当时就 同意了,打算昧下聘礼,迷晕我送上小轿。还好我走运,送衣裳的时候听到娘说这些,当即我就摔碎了个碗,指着自己脖子说,要敢把我卖了,我就当场闹了薛家然 后自杀。” 当时她听得惊心动魄,事后再想想,究竟是何等绝望,李氏才会有如此大胆的主意。 而后李氏出嫁,沈家也曾出过聘礼,可这家人还是让其净身出户。当年初初降生时,李氏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龙死凤生又与她何干! 若是错,也只能怪李家未曾保好胎,没有请最好的郎中来尽力保住哥儿一条命。 “哎,年轻气盛,当年我也有错。总归是我的闺女,就让我临死前再看她一眼吧。” 这会李家也有不少人出来,看到宜悠纷纷上前劝说。大概意思是,老人都这般请了,若李氏还不来,那着实是大不孝。宜悠站在穆然身旁,越想越不对头。 这些人眼中的贪婪太过清晰,先前三十多年不闻不问,如今见人飞黄腾达便要扑上来吸血,天下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娘告诉过我,当年李家早已与她断绝关系。老夫人曾亲自剪下她一绺头发,说当她还了生恩。而后逼着她写下切结书就,言明日后再与李家毫无瓜葛。” 李老太太抿紧薄唇:“她是我生的,除非死,这母女亲情断不了。” 宜悠从未见过这种老人,像沈家那位顶多胡搅蛮缠点,而这位却完全想一出是一出,所有人都得配合她,不然就是大不孝。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就是当了皇帝也不能真这么自在! “依我看这天下间,没有什么是斩不断的。要真说斩不断的,那还有一样,便是自己的*。人到死都念着一些东西,这会我娘住在县城四合院里,有奴仆照顾、有银钱花用,这样的日子谁不羡慕。穆大哥,我看有人忙不迭的想去当老封君。” “当闺女的孝敬娘,这是天经地义!” “你也知道是当闺女的,不当闺女的凭什么要孝敬。老夫人扪心自问,你究竟有没有一天,把我娘当成亲闺女来疼?怕是想要把她卖到薛家换两件新衣裳的时候,你才那她当亲闺女吧?” 穆然给她顺顺气:“别理会就事,时辰快到了,咱们也该往穆家走。” 没等李老太太说话,穆然便拉着宜悠继续往前走。穆宇跟在后面,虽然他听不懂大人们之间这些机锋,但他还是很聪明的什么都没问。 穿过胡同便到了穆家地片,宜悠也彻底熄了怒气:“要不是他们凑上来,我都要忘到天边儿去。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回见自己亲姥姥。哦,她也算不上什么姥姥。” “别多想了,继续忘了就是。” 宜悠点点头,她自不会将这等糟心事告知李氏。要是放在先前,她还有心思去跟李家好生周旋,可经历知州府的事,尤其是当她看到廖将军直接包围府衙搜查时,她也开始反思: 明明有绝对碾压的实力,为何要一再忍耐,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 ** 都在一个村,没多久就到了穆家祖宅。与沈家人丁兴旺不同,穆家人并不多,可这家盘踞在云县多年,拥有田产无数。 故而穆家祖宅修得也极为气派,四近的宅子雕梁画栋。一层有一层的精致,穆然曾经说过,穆家祖宅并不是一朝建成,而是自大越开国到如今一年年累积,历任三届族长修缮。 “今年大门已经修好,后面那些,你往远处瞧瞧应该能看见,那些地方得等明年开春再动。” 宜悠退后半步跟着,一点点记在脑海里。前世离开云林村时她才十五,压根就不懂什么。这几天听穆然说话,她才觉出来,穆家比沈家强的不是一半点。 原先她吓唬下春妈妈,便能找到书房钥匙直接闯入沈家书房,在穆家此事怕是不可能。 “然哥儿来了,还有沈家姑娘,来快进来,喝杯热茶。你们来得真巧,族长马上就要开祠堂。” 穆然皱眉:“这是二嫂,大嫂应该在准备祭祖之物。” 宜悠瞅了瞅,果然跟穆宇说的一样:大嫂胖二嫂瘦,三嫂闹哄四嫂面。眼神顺着往后看去,那忙不迭指挥院中一干人的,应该就是三嫂,而跟在后面老实干活的,应该是四嫂。穆然排老五、穆宇排老六。 “二嫂当真是客气,看来今个儿我回来,是能享受到做姑娘的待遇。” 二嫂愣在那:“远来是客,然哥儿,你说是不是?” “客不客的这还真不好说,我去问问大哥,若真没什么事,我便与宜悠歇下。”说完穆然一步上前,拦住一绸衫中年男子:“大哥,二嫂说我们远来是客。如今族中这般忙碌,我便找个清静的地方先呆着?” 穆家老大,正是现任族长之长子,只要他不突然死亡,熬到岁数便是铁板钉钉的下任族长。 作为族长他自小受的教育自然与旁人不同,虽然清楚族中打算,但他还是忍不住暗骂二弟妹一声蠢货。下马威,也是你一小小妇人可以使出来?画虎不成反类犬,有了防备然哥儿还能那般容易上套? “一家人哪用说那些客气话,对了,二叔和二婶的牌位爹已经命人新做,如今这会应该摆在了祠堂上。” 宜悠跟在后面:“夫君,我们先去拜一拜爹娘。” “恩,自然。” 先前她低着头存在感不强,这会露出来,正巧被沈老大看个正着。瞧着那出水芙蓉般的面庞,他直接愣在了那。先前怎么没觉得沈家四丫这般美,穆然这小子当着是艳福不浅。 “大哥,既然没事那我们先过去。” 直到两人走开,宜悠还能感觉到那炽热的眼神。她有点后悔,方才该盘个老点的发髻,打扮老成点就不会这般。摇摇穆然的衣袖,她抓两下头发,刘海下来,然后冲他笑笑。 穆然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刘海挡住半边脸,自然不再那么出众。她这般想虽然无错,可那刘海挡住额头,更显得一张巴掌大的脸小巧。他平常看习惯了,都觉得这般更好看,这主意真是糟糕。 “弄上去,披头散发的见爹娘可不好。” 手指拂过面颊,抓起发丝,轻巧的缠在发髻上。摸着手中柔软的乌发,穆然上了瘾般,久久不曾放开。 宜悠感觉到周围来往众人越发不对劲的眼神,忙边上退一步:“这里是穆家。” 穆然这才松开,心里却是在不停回味那异样的舒坦。还没等想到什么,前面突然传来小孩子的争吵。 清脆的童声说道:“真的,新嫂嫂是那黑山老妖变的,听说她特别可怕,一双手能扣出小孩子的眼珠。” “手指甲长的是白骨精。”这是个扎冲天髻的小丫头。 “这俩都够可怕的,听说长生也爱随便打人,他们两姐弟真的都好可怕。” 五六个小萝卜头齐齐发抖,穆然脸彻底黑下来,宜悠却忍不住想笑。凑上前她问道:“你们听谁说的,新嫂嫂是白骨精?” “我在云林村看到的,春生的脸都被她划成那样,她的指甲肯定很长。” “对,还打小孩子,肯定是坏人。” “咦,你是谁?”小胖子觉除了不对劲:“这么好看,你一定是新嫂嫂。对,白骨精会变形,变成美人把人吸干,快跑不要被她抓到。” 一波小萝卜头惊慌失措的做鸟兽散,宜悠摊开手,颇为有些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 “春生那孩子,当真是不让人省心。穆大哥,咱们先去拜爹娘,他们说两句便说去,我并不介意。” “等会我去跟族长说道说道,都那么大的孩子,再过几年也该娶媳妇,总不能信口开河。” “嗨,你是跟他们一般计较做什么?” 初听到时宜悠确实有些难受,不过听到是春生的主意,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移。这颗毒瘤越来越成气候,多大的人利用起一帮小孩子还不手软。 不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她就不叫沈宜悠。 “先进去吧。” ** 沈家祠堂位于房屋的最中心,其风水甚至比正房还要好。宜悠走进去,立刻被肃穆的氛围所感染。 偌大的祠堂长五丈长、宽三丈、高两丈,前左右三道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摆满了成年男子上臂般长短粗细的牌位,白烛跳跃,如一缕缕跃动的魂魄。 “今年祠堂刚翻修,前面是族长一支,我爹应该在左边。” 穆然领着宜悠走在最前面,左侧果然看到了摆在一处的一双牌位。拉过垫子,宜悠拉着穆宇,跟在他身后跪下去。 “爹、娘,我带媳妇来看你们了。” 话音刚落,上面传来轻声响动,原本好好的牌位摔在地上,在穆然跟前碎成两半。 宜悠背上一下起了身冷汗,被尹氏诬陷送唐三彩下砒霜时,她也从未曾像如今这样害怕。 死者为大,这是先人牌位,还是穆然最重视的两位长辈。好端端的放在那,就在她拜下去的时候突然掉下来,还碎成两半,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事! “穆大哥。” 她喊一声,穆然愣在那,死死的盯着牌位并不作声。 “夫君?” 穆然终于有了回应,看看他,弯下腰捡起牌位。 ** “啊,这是怎么了。是二叔和二婶,他们的牌位掉下来还碎了,天哪,快点来人,这可怎么办?” 如此高的嗓门,除了穆家三媳妇外再无她人。宜悠木呆呆的站在那,脑子中嗡嗡响,感觉仅仅过了一瞬间,穆家所有的人便都聚集在这家周围。 “肃静!” 拐杖点地的声音响起,威严的老夫人走进来,她便是现任穆家族长夫人。与沈家和李家不同,穆家老太爷十分长寿,都已经六十的人还精神矍铄,牢牢把持族中大权,等得年过不惑的穆家长子头顶都秃一半。 夫婿是族长,儿子是下一任族长,穆老夫人底气足的很。此刻她穿着一身深紫色对襟的绸缎衫,手握一支龙头拐杖,走到两人跟前。审视的望了眼宜悠,她便看向穆然。 “老五,这是天谴!” 老迈的声音中透出一股严厉,宜悠听着双腿打起了颤。 这几日着实太过幸福,她早就怀疑,自己前世毫不犹豫的抛弃穆大哥,如今怎么配再次得到他的全心对待。如今他天上的爹娘看不下去,以此喻示着自己的不满。 不然有什么能解释,两尺宽的供桌上,别的牌位稳稳当当,只单单这两个掉下来。 一定是的!她都能带着记忆重生,说明老天爷冥冥中看着这一切。 “穆大哥。” 穆然依旧未曾做声,他盯着手中牌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在她又要张口时,他甚至伸出左手,使了个打住的动作。 周围穆家人见此,忙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听说这媳妇是白骨精变得。” 此言立刻得到广大夫人的认可:“肯定是,狠下心伤得弟弟那样。再说除了妖怪,哪个女人能长成这幅模样。这些年满云州,我都没见过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有她三分颜色。” “你不知道方才她与李家老夫人说话,五十多的老太太那般乞求,她却完全没一点晚辈的自觉,出言讽刺。” 开始还是小声说,后来说的人多后,众人也没了顾忌。宜悠满脑袋,全都是嗡嗡嗡的响声。到最后她脑海中只留一句话:天谴来了。 “肃静!”龙头拐杖再次点地,穆老夫人走到穆然跟前:“然哥儿,你爹娘不答应这门亲事。咱们穆家虽说不上是什么富贵人家,但娶媳妇也得不能这般。” 穆然盯着牌位,若有似无的点点头。 “你能理解便好,如今还没过族谱,事情也简单。至于沈姑娘,穆家会给她合理的赔偿。” 穆老二媳妇站出来:“娘,这等妖孽不烧掉也算好,凭啥对她那般客气。” “你给我闭嘴。”老夫人阴着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般美人她一个老婆子看着都心动,要是压得太狠,穆然不还得反弹。 因着当年下葬之事,两兄弟本就与穆家不亲。年穆家不缺地不缺银钱,缺的就是这么个官身。她也没指望然哥儿一心想着穆家,她只要互利互惠。穆家出银钱,然哥儿为穆家办一些事。这样次数多了,他对这个家有了依赖,自然会自行为他们考虑。 “灵异之事纯属无稽之谈,我穆家不能草菅人命。不过如今穆家祠堂沈姑娘却是呆不得,还请前去客房歇息。” 宜悠清醒过来,就见穆家儿媳妇和三媳妇站在她跟前,伸出手臂打算强行把她架出去。 “我不是妖孽,穆大哥。” 穆然挠挠头,丝毫不理会她,宜悠急得眼泪都险些掉下来。眼看她就要被强行带出去,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衣袖,打倒她腰的小小身影挡在她面前:“你们不许碰我嫂嫂,嫂嫂才不是妖怪。你们看我嫂嫂好,全都嫉妒她,你们是坏人!” 是穆宇! 这时候唯一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他!宜悠心中百感交集,这辈子她是抱着目的接触这孩子,她不想承受心中那浓的化不开的愧疚。可慢慢的,她也生出了丝真心。虽然有真心,可她心中还是一母同胞的长生跟近些。 没想到这孩子却真的把她放在了心上,在这么多大人面前,穆然都没动,他却义无反顾的站出来。 “老六,你还小,这是大人们的事,你莫要管。” “小又怎么了?甘罗十二为秦国宰相,曹冲六岁可称象,我知道的一点都不比你们少。除了我哥外,嫂嫂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你们不能往她身上泼脏水。” 宜悠眼泪直接掉下来,随手抹一把,她笑着看向穆宇:“你是我弟弟,我当然得对你好。” 从今天起,穆宇就是她亲弟弟。她没法不疼长生,所以她会有两个弟弟。 “嫂嫂,你不用怕。哥,你别发愣了,快点说话。” 穆宇连着摇晃穆然,穆家众人却不干。有些尖酸之人,甚至开始说宜悠与小叔子不干不净,连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 这会宜悠也冷静下来,便是天谴又如何?手上有决定权的是穆然,她为何要在这听穆家人指手画脚。当即她抹干泪,站在那气势全开:“原来穆家人脑子里都是这些东西。大嫂儿子八岁,房里还有个丫鬟照看?你不怕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对小丫鬟行不轨之事,或者被小丫鬟引诱?” “没有的事,大哥儿才不会这般。” “有没有可不是一张嘴能说出来的,你家哥儿是,穆宇也是!” 穆家人哑口无言,还能说什么?谁家没个八岁孩子,要是今日承认了,日后还指不定受多少指摘。 “今日牌位之事我确实无话可说。” 穆家二嫂讽刺一笑:“既然无话可说,那便请离开穆家祠堂。” “不过你们也莫要着急,我与穆大哥亲事乃铁先生合算。穆家怕是并无阴阳先生,不若趁着时辰还早,请铁先生来一趟。毕竟事关宗祠,出不得任何差错。” 边说着她仔细观察着众人神色,多数人陷入沉思,只有一人,她在慢慢的往后退去,脸色很不好看。 宜悠很容易认出来,这便是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曾张口的穆老四媳妇。 “四嫂,你说是不是?” “啊!” 妇人如收到大惊吓般,一下跳起来:“我……我不知道,一切还得问大嫂。对,就问大嫂。” 宜悠只是凭着自己的只觉,她怎么都没想到,竟然钓到一只大鱼。这种惴惴不安的模样,就是让个孩子来,也能轻易有古怪。 “大家都说说,四嫂你先说。” 妇人脸色惨白,摇着头双唇如蚌壳儿般闭着,竟是丝毫没有再开口的念头。 与穆然对峙的老夫人第三次戳响拐杖:“沈姑娘,莫说你还未入祠堂,便是入了,穆家祠堂列祖列宗在上,也没你说话的地儿。” 宜悠已经跨过心中那道坎儿,再看到她却是丝毫不畏惧:“哦,老夫人说话我自是知道,可我与大嫂他们平辈。先开始说话的,可是众位嫂子。” 两人在眼神在空中交汇,即便重生一会,宜悠哪是六十多的穆老太太对手。自知有些撑不住,她却挺直了腰杆,余光看向穆然。 这会她已经有数,若穆然真要动怒,怕是一开始他便会对她说些什么。如此长时间的沉默,他不回应任何人,应该是在合计着什么。虽然不确定,但宜悠只觉却是这般。 她深信:成亲这段时日他的耐心和回护并不是作假,他对她的情谊那般真切,不可能在这一刻全数打碎。 想到这她信心陡增,回忆着章氏和尹氏那般大家出身的模样,她挺直腰板,脸上挂着笑意。 最终穆老夫人渐渐败下阵来:“你们俩杵在这干嘛,把老六和沈姑娘请出去。” ** 这次上来的不只是穆家两位媳妇,还有两个壮士的老婆子。穆宇见兄长翻来覆去看那牌位,就是不给点回应,急得直跺脚。 就在老婆子手接触到宜悠之前,穆然突然抬起头来:“慢着。” 宜悠眼前一亮,穆大哥回来了。方才瞥向她的那眼神,带着十足的愧疚,那是她熟识的穆大哥。 穆然举着牌位:“大伯母,你说这是天谴?” 而后他看向穆家所有人:“你们也都觉得,这是天谴?” 众人齐刷刷的点头,牌位掉下来,不是天谴是什么。一直未曾出声的沈家族长颇为沉痛:“哎,我着实对不起二弟,没能看好他的牌位。” “都确定是天谴吧?” 见众人再点头,穆然一跃而起,直接将那供桌掀翻在地。 “老天爷手还真巧,特地在咱们穆家祠堂的供桌上动手脚。看这木匠机关做得挺巧,连我都差点被骗过去。” 宜悠走上前,见那供桌上凸出来一块,而墙上则连接着另一道机关。只要墙那边的人操纵着机关往上一顶,那么高的牌位可不是得掉下来。 “那牌位怎么会碎。” 穆然将牌位插在一处:“本来底座和上面的木牌就是分开的,然后再用胶粘起来,塞上个铆钉。你瞅瞅这胶,中午咱们才刚用过。” “是浆糊!” 穆宇确定的声音传来,宜悠仿佛觉得一股浆糊味传到她的鼻尖。看看下面那与黏胶颜色别无二致的浆糊,她也放下心来。不是真的就好,她以后会好好对穆然和穆宇。 而后她便有些无奈,穆家人就对她这般不满,大过年的弄出这一遭,也不觉得晦气。 将两尊牌位插好,她直接跪下去:“爹、娘,都是媳妇带累你们受此遭灾祸,大过年的,你们在底下也不得安生。” 穆然拉她起来:“这事怪不得你,是穆家自己有鬼。大伯,从刚才开始就没见着我四哥,难不成他当老天爷爷去了?” 一直哆嗦的穆老四媳妇普通一声蹲下:“不是我,老五,是他们逼你哥。你哥没本事,只能给他们打下手。” 穆老夫人拐杖敲到她脑袋上:“孬种,敢做不敢当。” 穆 然抓住她拐棍:“大伯母不必如此,毕竟我也在穆家呆过不少年,四哥他做不出这样的事。让我想想,主意是二哥出的,他向来脑子活泛,然后三哥在边上敲边鼓。 牌位是大哥找人做的,他人脉广,这事要成了,我下一任媳妇肯定就是大嫂娘家妹妹。你们仨都忙,然后也就找了隐形人般的四哥,专门在隔壁操控着这机关。” 穆家无人反驳,最后还是穆族长开口:“沈家出了那些事,我们是在担心你……” “大伯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沈家的事与宜悠何干。她既然已经嫁给我,我就合该护着她。说来这些年穆家事也不少,今个儿趁着惊动了我爹娘,咱们就坐在祠堂里好好说道说道。” “老五……” “好好说的话,也省的我去云州请廖监军,彻底帮你们驱鬼,大伯你觉得呢?” ☆、第九十一章 穆家祠堂内鸦雀无声,北风透过门缝吹进来,阴暗处的烛火晃动。宜悠缩缩肩膀,往穆然边上挪挪。 穆然拉着她,大马金刀的找个椅子坐下:“拜祖宗还早,先坐下说会话。” “都坐啊。” 他越是笑得温和,穆家之人心里就越没底。穆族长望着二弟和弟妹的牌位,心里暗自惊叹,莫不成这俩人真的在天有灵。老五平素多耿直的一个人,如今竟然真让他看出了端倪。 “都坐下。” 宜悠就坐在穆然边上,见着排成一排站在门口的穆家媳妇,颇为有些不自在。大越虽不像前朝那般,妇孺不得入祠堂,可在祠堂中地位却是低于男丁。 “要不我也站后边儿去。” “不必,空这么多椅子,不坐也是白被虫蛀。你忙了半天,这会停下来也歇会。” “恩。” 宜悠自他手中接过两老牌位,抚摸着上面烫金的大字。虽然只是平面的文字,但她心中却无限感激。没有他们就没有穆然,也没有她这辈子的好归宿。无论如何,她都诚心感谢这二人。 穆然余光一直望着小媳妇,见她眼中丝毫不掩饰的尊敬,心里的满意如一盆水般,满满的就要溢出来。 “咳。” 穆族长不自在的提醒两人,事到如今他的确无从辩白,可长久的沉默却让他心越来越悬。 “我也姓穆,自然也无甚恶意。不过今日之事事关爹娘,做儿子的若是不管,那就是大不孝。” 拍着桌子,穆然摘下发冠:“在族里,我就是个普通人。咱们也不分县尉族长什么,心平气和的说会儿话。” 穆族长松一口气,看来他不想追究。站起来他笑道:“先有国后有族,老五你如今又官身,族里怎能将这点弃之不顾?” 谁都能听出他说得是客气话,穆然当然也能听出来,点点头他将发冠带回去:“既然大伯如此说,那我若是不从,岂不是心中无国只有族。也罢,咱们也不说别的,今日前来就是为祭祖,这些年穆家丧葬上也不是第一回出事。不管是为我爹娘,还是其他人,我怎么也得说道说道。” 宜悠捻起一枚铆钉,固定好,再去找另一处。她手很巧,很快便将牌位恢复如新。 “老五,不瞒你,这事却是族里的一点担忧。沈家那边可是有沈福海,他逃了,往后追究起来可是要诛九族。” 听到有人提起她,宜悠昂起头:“族长你有所不知,我已将户籍牵出沈家,日后这九族却是算不到。再者,即便是真要诛九族,也罪不及出嫁女,族长您想得还真够长远。” 穆族长闭上嘴,如蚌壳儿般的不发一言。他都六十的人了,让他亲自承认自己那点私心,脸上还挂不住。 “咱们也不说弯的,这修牌位的银钱出自我手,没想到上百两银子花出去,就得了这么个精巧的机关。” 提到银子穆家不干了,明明是他们公中出的。向来能言善道的穆老二直接犟上:“老五,为这牌位,我们每家可都出了十两银子。坟也新修了,更是请了阴阳先生重新来测算风水,在边上种了两棵大桃树辟邪。这些日子,穆家对二叔、二婶的事可是尽心尽力,你怎么能这般说。” 宜悠乐了,她与穆然早已合计好,没想到穆家这般上道。 往袖子里摸摸,她掏出一小本账册:“前几个月大哥常过府送菜,夫君事忙,便把修缮的钱一并交到他手中。你们都看看,不过是一点肉几颗菜,怎么能算二两银子。” “什么?!” 穆老大脸色很难看:“老五,我可是给你精挑细选,价钱上当然要贵一些。” 宜悠拍拍册子:“大哥这是承认了,我敢问你是在哪儿精挑细选的。难不成跟五州斋那般,直接用商队天南海北的新鲜运过来。咱们云县米面粮油都出,我怎么没听说有东西卖这般贵?” “妇道人家,男人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自重生后宜悠听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什么大人说话小孩子哪能插嘴,还有什么爷们说话妇道人家插什么嘴。 “有理走遍天下,我说得又没错,凭什么不能说。大哥这么着急,莫非是恼羞成怒。” 龙头拐杖点地声响起,穆老夫人严厉的看过来:“当真是毫无教养。” 穆然接过账册:“夫人的话就是我的话,账册是她整理的,我便让她来说这些。怎么,她一个有品级的诰命夫人,难不成还不能跟你们说话?” 宜悠抿抿发鬓,挺直腰板,露出腰带上的花纹。为官者地位高,是在方方面面凸显出来。嫁给穆然前,她的腰带上决不能镶金戴玉,偶尔打个金钗,也得避讳官家夫人用的那些花鸟鱼虫。 “夫君,总归是你的长辈,若是他们不乐意听,那我不说就是。” 宜悠安慰好穆然,回头温和的笑着:“我初为人妇,许多规矩还不懂。不过想来穆家也没人精通此道,你们且先容忍一二,待年初三完后,我且去问问新任的知州夫人,是不是当日她教我规矩时,我耳背记错了些许。” 穆家虽处一村,但也知新任知州大人正是本县县丞。而他与穆然关系很好,这也是他们迫不急的想要掌控穆然的原因之一。眼看着老五的路只有越走越宽,现在不下手,往后晚了还不得后悔死。 他们本以为宜悠与县丞夫人的那点关系,是因为穆然才有。如今看来,是她先跟县丞夫人私交好。穆族长抹一把头上冷汗,还好他方才没下手。不然那新任知州夫人杀过来,穆家就是根再稳,怕是也会一年年被李家吃进去。 想到这他给边上的媳妇使个眼色,穆老夫人有些不解,皱眉还是应承下来:“当然说得,老头子也是怕扰了祖宗清静。” 宜悠借坡下驴:“我自是知道,不过……” 众人心口提到嗓子眼,她又要找什么事儿。 “不过今日所说第二件事,便与众位祖宗有关。如今把他们都吵醒,让他们跟在近前听听也好。” “究竟是何事?” 宜悠卖个关子,旁边的穆然接话:“还是丧葬之事,我想了又想,当年爹娘修坟用了五十两,今年再一折腾,往少了说也得五十两,两相算起来,他们俩身后事用了一百两,族里也办得妥帖。” 穆族长的脸阴下来,脸脸点头说着应该,其实心里却蒙上一层阴云。穆然这会回来,不是吃素的,怕他就是来找茬的。 “人活于世满打满算也不过百年,不过死后在阴间的寿命却无穷无尽。所以说死者为大,就是砸锅卖铁丧事也得办妥帖,当初大伯是这么说的吧?” 一直未曾说话的穆宇点头:“恩,当时我也记事了,大伯就是这么说的。” 穆族长拧紧额头,他总感觉应下这句,后面坏事就能到。 “四哥你来说,你爹当初是不是这么说的?当着我爹娘的面,也说出来。” 宜悠这才注意到穆家老四,不同于老大的弥勒佛、老二尖嘴猴腮、老三眼珠子咕噜噜转,老四身形与穆然差不多。那么大个人,坐在那却很容易让人忽略。 此刻他涨红了脸,点点头半天吐出一个字:“是。” “老四!” “看把大伯激动的,我还会记错不成。说实话我对大伯着实心存感激,咱们活着的人过苦点没关系,反正也就这几十年。活着的时候给后人做了表率,等到死后多少年,也一直有子孙在坟前供奉,阴间那无穷无尽的日子也舒舒坦坦。” 穆然说得要多真心有多真心:“爹娘他们过得舒坦,我活在这也能放心。只是穆家人毕竟是我的亲人,我爹娘舒坦了,他们却在下面受苦。娘前两天给我托梦,说她和爹住得比爷爷都要舒坦,他们夫妻俩愧疚着。爷爷尚且如此,祖上其他人又会如何,每每想起来我便自责不已。” 穆老夫人严肃的声音开口:“穆家已修祠堂,老五不必担心。” 宜悠嘴角快笑抽了,低下头,她怎么从没发现穆然如此会装。若不是她在家中时听过他全盘计划,怕是这会也会被骗过去。 “我不能不担心那!” 穆然站起来锤着桌子,手上青筋暴露:“死者为大,又都是长辈,一个祠堂他们住着着实太过拥挤。我爹娘日子好了,其它长辈却那般受苦,这怎么能成。 前些年穆家没条件,我一直忍住没提。如今,我确是不得不说。就是说完后你们所有人都得怨我,但我也得孝敬穆家的列祖列宗!” 昂首挺胸,他激愤异常,宜悠站起来给他顺顺气:“夫君究竟想怎生,这祠堂已经够好。” “是够好,可还没有到最好,这绝对不行。大伯、大伯母,还有各位兄弟嫂嫂,我看木家的坟全得重修,修的跟我爹娘的一样舒坦。你们也不用谢我,咱们都是有孝心之人,为祖宗做点事是应该。” 终于说出来了,宜悠伸进他宽袍大袖,勾勾他的手指,而后环顾着房内的穆家众人。 他们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打击中,可不是,修个坟就得五十两,夫妻合葬一百两,这笔银钱足够任何一家倾家荡产。 “五哥,这怎么能使得。” “怎么使不得?” “……” 穆家人无言以对,说什么?难道承认当初故意讹钱,十两银子能办好的丧事,硬是要他们升成五十两。不仅如此,那五十两还是强取了老五家的田,要真算起来怕是一百两都不只? 他们敢说么,不敢! 穆然这又是托梦,又是拿当年之事做由头,若是此刻他们反对,便是只顾着拿银子自己享受,而完全不顾在地下的穆家列祖列宗。大越虽不重视愚孝,但不孝之人绝对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况且在场所有人心里也止不住嘀咕,若是死后不投胎,的确在阴间住的日子久。若真有了修坟的传统,那往后他们死了不还能享受享受。这样想的虽然只是少数,但他们心里已经开始动摇。 “大伯你看,这祠堂里的蜡烛又明亮了些,定是列祖列宗们听着心里头高兴。” 宜悠四下一瞅,果然亮了不少。顿时她再打个哆嗦,墙上密密麻麻的牌位,难道真有鬼魂儿坐在那,用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身体吹着灯?再扫一圈,她仿佛看到一个个人头出现在墙上。他们穿着各色的寿衣,满是老年斑的脸笑得格外渗人。这样想着,她哆嗦的越来越厉害。 粗粝的大掌抓过来,温度透过她手心,宜悠抬头,见穆然朝穆宇那边呶呶嘴。 当时她便反应过来,穆宇夜读都要用蜡烛。刚点燃时,烛芯那么短,火苗肯定不旺。可着一会儿以后,芯子长了,蜡烛也会越来越亮。每当这时,懂事的穆宇就会拿剪刀挑断芯子,烛火再次黯淡下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瞅瞅四周打哆嗦的人不止她一个,看来穆家多数人都信了。 “我要说的事便这一件,我先做表率,今日惊了爹娘,我会在城内四合院为其请牌位,日夜奉香。” 宜悠点头,两人站在一处,颇有种夫唱妇随之感。其实这事也是昨夜两人商量好,鬼神之事宜悠也说不准,可穆然对李氏那般好,同等情况下她无法回报穆然爹娘。在四合院中修一小间佛堂,供奉两人牌位是她唯一能做得。 看到穆然眼中的温柔,宜悠那颗被牌位惊住的心终于落到实处。穆大哥确实喜欢她,不会因为此事而对她心里起的疙瘩。 “大伯你看如何?” 穆族长打个机灵,方才他好像看到了爹,发丧时他穿的寿衣依旧破旧不堪。那个将族长之位传给他的爹,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怪罪他为何要苛待亲弟弟,直让他心里发毛。 “老大,你当真贪了你五弟的钱?” 穆老大支支吾吾的,当着亲爹面他还不想撒谎:“我买的确实贵了些,爹,都怪我贪一时小便宜。” “哎,孽子。都是一家人,你怎能干出如此之事。多要了多少,赶紧给我还回去,不就是一点肉和菜,咱们穆家还少那些,往后直接送,都是亲戚吃点用点又有什么。” 穆老大被踢一脚,自怀中抽出一张银票:“五弟,大哥对不住你。” 穆然收过来:“无妨,一点小事而已。对了大伯,你看这修缮坟茔之事?” “修、必须得修。可这寒冬腊月的,大过年也不兴动土,一切都得等到开春。” “那是自然,你和大哥平日也忙,家里就四哥最闲,他这人干事最踏实,就交给他吧。” 穆族长本就行托字决,等拖过这一年,到时候他有的是办法推拒。比如请个阴阳先生,说穆家祖坟风水好动不得,他不信穆然真敢带上衙役来强行迁坟。 “为了祖宗怎么都行,老四,你还不快应下。” 穆四媳妇急得忙朝夫婿挤眼,在这个家他们最没地位。虽不知为啥老五要抬举,但他们却得欢欢喜喜的收下这份抬举。 “行,包在我身上,不吃饭不睡觉我也得把这事干好。” 宜悠自穆然大掌中抽出手:“用不得你如此,我与夫君认识县城中花圈寿衣铺的掌柜。它那店里一应器物应有尽有,到时直接寻就是。若是不满意,云州有更大的铺面,新知州大人定会卖咱们穆家这面子。” 穆然点头:“当然,我有快马,到时也不用叔伯兄弟赶着牛车绕远路。” 穆族长只觉眼前一片金星,阴阳先生是听他的还是听官府的?这是显而易见之事。没想到今个儿他载在这儿,那做白事营生的接这么大一笔活计,还不得对穆然孝敬一二。 这等于穆家一笔笔的银子,转个圈儿全都落入穆然口袋。这小子真是狠,当年不就贪了他一点地,怎么如今他竟要这般报复。 宜 悠站起来:“云县的应该也够用,若是去云州买那贵重物件,怕真是得卖地。夫君,同为一族咱们怎么也不能置之不理。今个儿我话便放在这,只要缺那修坟钱的, 自家水田可找我典当。一分不嫌少,三亩不嫌多。我听说当年穆家定下规矩,水田五两纹银一亩,我给你们涨一涨,图个吉利,就六两。” “宜悠当真心善。” 宜悠做谦逊状:“我也是穆家人,为这个家出点力也是应该。再说都是亲戚,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吃亏。” “恩,咱们自己亏点儿没事。” 夫妻俩旁若无人的说着,穆家众人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不过到最终却没多少人反弹,原因无它:穆家前几代人丁并不兴旺,除了族长这一支,其余人家祖宗又不多。 当年的事谁都清楚,今个老五的怒气是冲着族长去的。天塌下来有这高个儿顶着,他们才不往枪口上撞。 ** 商量完事后,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也到了祭祖的时候。 穆家人已经见识到宜悠这新妇的分量,那还敢因为她那破衣服而有所轻视。破天荒的,祭祖时他们排在第三位。前面分别是族长和穆老大一家,官位再高,在宗祠中宗子的地位无可替代。 “拜……” 辈分大的耄耋老人操着宜悠听不懂的话语,似乎是在与神灵沟通。长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严肃的拜祖先,好多东西着实不会。 好在穆然嘱咐过她,到时看着旁人,照葫芦画瓢就是。零零碎碎磕了一小时的头,宜悠直觉得眼冒金星。终于熬到仪式结束,她赶紧坐到一边。 “你这是怎么?” “我也不知为何,总有些头晕,可能是还没拜习惯。” “到外面喝口水歇会儿,我把你名姓录在族谱上。” “我不用去?” “不用,有我看着就成。穆宇,看好你嫂嫂。” 宜悠走到外面,刚好看到刚才吆喝最厉害的小胖子。见到她小胖子有些惊惧,也带着点懊悔:“你真不是妖怪?” “你摸摸,我的手跟你一样。你是说鬼身上的是凉的,妖怪身上会格外冷?” 鼓起勇气,小胖子碰触到她的指尖,而后瞪大眼:“是凉的。” 宜悠一下抓住他的手:“只有指尖凉,冬天给冻的。你看,手心很热乎吧?” “还真是,那为什么春生说你是妖怪?” “春生这么说的?” “那倒也不是,不过他说你好凶,你和长生随便打人,但我看起来你也没有那么坏。但是他脸上的伤,真的很吓人。” “你是信我说的,还是信他说的?” 小胖子犹豫着,穆宇走过来:“当然得信我嫂嫂的,那天我也在。你不知道春生有多凶,看到屋檐下的冰凌了么?” 穆宇捡起一块:“就这个,春生仗着人大,当时拿着它直接往长生眼睛里戳。嫂嫂被吓坏了,慌乱中才给了他两下。那样他还不算,直接叫她娘来,她娘又要戳长生太阳穴,要你是嫂嫂,你怎么办?” “我……我肯定吓得哭。” 宜悠笑出声,这小胖子憨憨的,其实本心也不坏么。 穆宇换一种方式:“那你会不会生气,你觉得这都是谁的错?” “春生的。” “小胖你真聪明,后来我哥来了,春生娘打不过我嫂嫂,嫂嫂气狠了就给了春生两下,没想到他真恨上了。” “他怎么能这样,春生真是个大坏人。五婶儿,我错怪你了。” “没事儿,现在知道了还不晚。五婶儿做了点年糕,那边站着好些人,应该是来找你玩儿的。你把他们叫过来,我给你们分一分。” “好,我马上去。”小胖子在雪地上划一下,而后比比划划说着什么:“真的,婶婶有年糕分,你们忘了她蒸的花卷儿,好看又好吃。对,就是沈家那花卷儿,你们不都很喜欢吃。” 小孩子心中,始终是吃得重要。宜悠命端阳拿来食盒,里面正是昨晚做好的小刺猬、小鲤鱼还有花朵。 “哥儿是小刺猬、姐儿是花。小胖你把他们叫过来,多给一条小鲤鱼。” 孩子们咬一口,甜糯的味道沁入心脾,先前那点恶感迅速消失不见:“美人婶婶,我吃完了。” “我也吃饭了。” 一双双小手伸出来,小眼睛肿全是渴望。这辈子宜悠喜欢孩子,望着空空的食盒,她往怀中摸了摸,掏出一只荷包:“恩,这里有些糖。穆宇你最大,给你侄子侄女们分一分。” 有糖又有年糕,笑起来还那么好看,在穆家小辈心中,宜悠立刻从白骨精便成了最喜欢的美人儿婶婶。 “没了,等年三十那天再给你们分。天不早婶婶先回去,你们有空,就来东头找穆宇玩儿。” “好。” 收起食盒宜悠笑得欢快,春生的确聪明,懂得利用孩子们小容易偏听偏信的心思。可他却忘了,小孩子容易信他,同样也容易相信别人。她有着天然的亲戚关系,怎么也比春生两张嘴一碰胡乱造谣来得强。 ** 忙活一下午,待穆然入族谱回来,四人终于往回赶。 就这一回,宜悠与穆家小辈踢毽子讲故事,一帮小萝卜头已极为信服她。到走的时候,他们全都追在门口,要不是穆家各自娘管着,怕是真得跟着她回家。 到家后她直接歪到炕上,几个小萝卜头经历无穷无尽,绕她年纪还不大,也着实有些吃不消。 “穆大哥,我看把小胖子提到官学去吧。” “怎么这么想?” “那孩子着实不错,虽然看着字不怎么样,但是人心思不坏。再说一张一弛,你把族长嫡孙弄过去,往后他想做什么,也得寻思寻思。” “我问问穆宇。”穆然还是有些推拒,他对穆家的心结不是一天能解。 “我早就问过,穆宇却是比你想得开,他答应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照顾自己的侄子。” 宜悠家中侄子两字,穆然又想了想。当初爹娘死时,小胖还是个奶娃娃,什么都不懂,他这样迁怒真有些不应该。 “况且他还帮了我个大忙,这孩子嘴皮子特利索,刚才那一会已经说服了穆家所有人,让他们相信春生在污蔑长生。有他进官学,与穆宇和长生兄弟仨相互帮忙,也省得受那些大孩子的欺负。” “行,不过这事你暂且别说。族长那里要是放松下来,今天这番辛苦可就白费。” “你说的也有理,反正时日还长,那就先抻抻。只是我还有一疑惑,为何今日你会临时让四哥管这些事,昨日咱们不是说的二哥?” 穆然嘴唇阖动,他该怎么说?想到大哥望着小媳妇色眯眯的眼神,他就恶心到不行。 “大哥最是厌恶四哥。” “为何?” “我也不知,可能是天生的八字不合。自小大哥便是穆家孩子中的头,有他带着,其余兄弟也都对四哥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多年习惯下来,他们早已习惯不舒服时踩四哥一脚。 今日牌位之事,他们仨都搀了一脚,反而是去控制机关的四哥更无辜。若是给个机会让他起来,大哥、二哥还有三个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这比让二哥跟大哥去争族长之位好多了。” 宜悠也明白,嫡长子继承制摆在那,除非穆家老大和小胖子突然统统死亡,不然穆家老二绝不会有当上族长的机会。 “这样也好,今天这身衣裳简直热死我,塞这么些东西进去可当真累赘。穆大哥你且出去,我先换身衣裳。” 穆然遗憾的看着那已经扯开的衣襟,里面正是最为臃肿的棉花。宜悠成亲陪嫁里有一件皮袄,穿在身上又暖和又轻薄。今日为了麻痹穆家众人,她方才一路忍着。如今目的达成,她总算不用再穿如此厚重的衣裳。 “行,我先出去收被子。” 穆然走出去,贴心的关好门。待到宜悠换好衣裳,他也扛进一些被子,两人铺好床,开始为今晚睡觉的事犯难。 这会别扭的不是爱洁的宜悠,而是一直大而化之的穆然。屋里就一张炕,小时候他与爹娘睡上面,半夜醒来常听到如今让他乐在其中的尖锐叫声。那时他们是一家人,他做儿子的当然没事。 可如今穆宇和端阳,那可不是他孩子,怎么能根小媳妇躺一张炕。即便中间隔着她,那也不是个事。 “没事,反正炕也不小,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事怎能将就,若是一两夜也就算了,离着年初三还有将近十天,一旬的功夫。” 宜悠摊手:“你想什么那。” “反正就是不行。” “可腊月这么冷的天,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舍得穆宇睡那么凉的地儿。左邻右舍的,叫别人瞧见了会说什么?” “不行。” 不管她如何解释,穆然始终拒绝:“东屋里有张炕,是娘做月子时用的,就让他们睡那儿!” “都没收拾。” “我去收拾,你且安心呆在这,一小会儿就好。” 宜悠发现穆然在有些事上特别坚持,不论她如何说都不会答应。她坐在炕上,一会往那床||第之事上想;一会又摇头,穆宇躺上来还没啥,端阳那么大小伙子,要是跟他离那么近,她也别扭。 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她也下来准备去生火。来之前他们有马车,上面带了不少东西,这会只要热一下就成。 ** 还没等她走到饭屋,院门打开,穆大媳妇再次进来。比起晌午,这会她的笑容中带着丝谄媚。 “哟,五弟妹脱了棉袄,立刻变得跟年画上的神仙妃子一个模样。” 宜悠笑笑:“大嫂过誉。” “这么谦虚干啥,刚才你不是给孩子们年糕,我刚包的包子,趁着热乎你们吃点。” 盘子托在她手上,透过笼布热气钻出来。宜悠收下:“闻着就很香,多谢大嫂。” 穆家大嫂随她进了屋,双腿盘在炕上,又是对新被褥一阵夸,直夸得宜悠起一身鸡皮疙瘩。而后她往怀中掏一掏,递给她一张发黄的纸。 “爹叫我拿来给你们,虽然你们进了城里,可多点地总不是什么坏事。” 宜悠伸开,正是当初穆然爹娘水田的地契,上面的签名和手印甚至都没改。地契对于大越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吃得麦子穿的棉毛全都在这里边出。 当年重病的穆然娘,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交出了儿子日后傍身的所有田产。那种绝望的感觉,她体会不到,却能稍稍想出来。如果换做是她,也会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 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强取豪夺的东西,如今直接送上门来。宜悠并没有收,她觉得不然也不会收。 “不必,如今我们手头并不宽裕,还赎不回这田地。” “不用赎,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当初爹也是看他们兄弟年幼,怕他们照顾不过来,这才帮忙看着。如今五弟已然娶妻生子,他也能放心的交出来。五弟妹,你便收着。” “当真不用,修缮爹娘的坟本是儿子当做之事。那是穆大哥爹娘,也就是我爹娘,我没有要动用别家钱财去给爹娘办后事、全孝心的道理。” 穆然走到门边,刚好听到这一句:“对,就是如此。大嫂请回,另外今年过年,还望表妹不要再过来。即便是过来,也请不要出现在我二人面前。” 穆家大嫂脸色阴沉,她娘家妹妹也不是嫁不出去的主,听听穆然这话说得,当真是让人生气。 “这祖产你都不要?” “当时说得明明白白,如今我断没有再威胁要回来的道理。对了,表妹之事,还请大嫂给个准话。” 穆大嫂阴下脸:“自然不会!” 穆然拱拱手:“那就不再多留大嫂。” 见她怒气冲冲的消失在穆家门口,宜悠掰开一只包子:“穆大哥尝尝,味道还真不错,看来也加了白石煮过的水。” “别不吃啊,用咱们的年糕换来的,吃着一点都不亏心。” 穆然就着她的手咽下去,分完一个包子,宜悠倒两杯子水:“那地你当真不打算要?” “当初爹的地就不该那般少,毕竟奶奶在世时最疼爹,即便族长之位给了大伯,可她也给爹留下了足够的地。就是奶奶丧事,爹出了一次地。” “所以,你的意思是把当初所有地都要回来?” 穆然点头,眼中满是阴郁。 ☆、第九十二章 入夜,宜悠与穆然躺在土炕上。冬日的雪夜格外寂静,夏日奔忙的各种花鸟鱼虫也早早的冬眠,此刻不见踪影。 两人离着不远,彼此间呼吸可闻。宜悠往边上缩了缩,穆然看过来:“冷?我再去把火炕烧暖和点。” “也没,我多盖床被子就是。” 穆然一个轱辘翻身上炕,将身上的被子搭在她上面。推开门,不久后门外传来柴火落地的声音。 门并不严实,她躺在里面,甚至能听到外面三人商量事的声音。 “哥,我来烧吧,明天你们还得早起。” “老爷,还是我来。” 穆然拒绝两人:“无碍,你们也忙了一天,早点歇着就是。我在这守一会,明早端午早点起,来看着火炕。” “行。” 三人有商有量,很快就把一夜的分工完成。宜悠脚神到墙边,那一溜连接着火炕,不知是否是幻觉,只这一会她却觉得那里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坦。 打个呵欠,昨晚睡得就少,今个儿又跟穆家全体人斗智斗勇。甚至中间,还有牌位掉下来那等大事,熬到现在她便是铁打的也有些受不住。 眼皮渐渐沉下去,眼见穆然还在外面,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她便将被子挪到那一边,自己先闭上眼。 这一闭眼瞌睡虫就铺天盖地的涌来,没过多久她便沉沉睡去。 穆然进来时,就见小媳妇躲在被窝里,呼吸均匀。那小小的隆起的一团,像极了他小时候早起时见到的娘。那时爹睡在外面,娘睡里面,最暖和的靠墙地方则留给他。 如今墙边是两人带来的行礼,小媳妇躺的地方,正是当年娘的那一铺。脱靴上炕,他躺在爹曾经的地方,慢慢攒一攒铺盖,两铺盖间仅存的那点地儿也迅速消失不见。阴暗的月光下,青色的铺盖与鹅黄色的融为一体,像极了他和小媳妇平常的衣着打扮。 翻个身,他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嗅一口发顶的茉莉香,疲惫也渐渐袭来。不过这次,他没有了半年前在这间房内的恐惧感。弟弟在另外一间屋,身边有小媳妇,他只觉得整颗胸膛都满满的。 宜悠睡到半夜,突然感觉身边传来热源。成亲这几日,她已习惯温暖的怀抱,很快她靠过去,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穆然望着树袋熊般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媳妇,感觉到全身各处涌入双腿间的热流,默默想着军中练刀法时,廖将军教过的平心静气,终于平静下来,他也打个呵欠睡去。 ** 一夜无梦,清晨宜悠是被顶醒的。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旁边的人就醒了。 “要不要洗漱?” “我准备水就好,这里不比咱们那里方便,随便洗一把就成。” “恩,我去烧点开水。” 穆然赤着胸膛,直接钻出了门外。宜悠胡乱的穿着衣裳,总感觉什么事忘记了。直到她坐到镜子前,望着里面穿着厚实冬衣的自己才反应过来。 这么冷的天,他上面一件衣裳都没穿,直接光着膀子出去了。 这怎么行,万一冻狠了,莫说是风寒,怕是连中风都有可能。想到这她迅速抓起炕上一件冬衣,急匆匆朝门外走去。刚出门她就看到不可置信的一幕,穆然站在柴门后,提起一大桶毫无热气的水,从头顶直接浇到脚心。 冬日温度严寒,她肉眼甚至可以看清,那自裤上滴下来的水,在四周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你这是做什么!”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这人刚才明明好好的,怎么就一道门的功夫,她也没说什么,他就开始这般自虐。 她的怒气引来了穆宇,小家伙有些不解,朝两人中间转一圈,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嫂嫂,哥哥他一直都是这样。” “什么?” “他冬天每天都要洗冷水澡,前几天咱们在城里,人多眼杂,所以他都是在门房随便冲一下。这会回村里,没有门房,干脆他就像以前一样,直接站院子里面冲。” 一桶水完又是另外一桶,穆然将桶放在厨房外,而后搭着毛巾走进来:“廖将军教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也没你这样练的,碰到前两年冷的时候,你直接就能成一尊冰雕。” “以前成过,不过没事,习惯了就好。而且这么一锻炼,也不容易起病灾,这是军中的郎中说过的。” 宜悠深深的觉得这一切都充满荒谬,在她看来,夏天尽量穿少些少活动,保持两块。冬天穿暖些,一年四季身体恒温,既舒服又养生。怎么到新婚夫婿这,就拿出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套,在这跟她说着些完全让人害怕的鬼话。 “快进来,端阳你去看着烧水的火。” 关上房门,宜悠将自己那条干的巾子仍在他跟前:“快擦擦,躲被窝里暖和暖和,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真没事儿!”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没听说过,不过郎中却跟我说过,人这身体跟牛马没什么两样。小时候弱,等到中年年富力强,然后好时候就那几年,慢慢的就会走下坡路。所以若是年轻时不注意养着,等老了有说不出的疼。 我娘就是因为没注意,现在有点关节炎。你现在还年轻,正值壮年,这么折腾当然觉不出有什么。” 穆然找不出反驳的话,军中郎中当时说了好长一段,他是楞一个字都没记住。 “廖将军就是这么做的,到现在他都过了知天命之年,身子骨还是很健朗。百步穿杨,一点都不费劲。你看廖兄和我功夫如何?” “自然是极好,依我看,那廖监军怕是比你都要好一些。” “可我们两个一起上,都不是廖将军的对手。” “什么?” “你还真别不信,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可廖将军可不是一般的前浪。这些年多少人想让他快点老死病死,摔下马来意外死,那么多人动手脚,不还全折在他手上?” 宜悠全然被穆然口中的故事吸引了心神:“还有这事儿?” “当然,越京都盛传廖将军是关云长转世。为此这会圣上还特意铸一青龙偃月刀,封赏那日随圣旨一块送进他府里。” “当真是不得了的人物,巧姐最近嚷嚷着要学武,而且她最崇拜的人也是廖将军。” “廖兄那几招就足够她学。” 宜悠同样点点头,男女天生力气上的差距,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同时也注定巧姐不可能像她想的那般,手拿流星弯月刀,一拳轰出去能将人剁成肉渣。 “宝贝儿你这会可放心了?” “没。” 这会愣住的变穆然:“为何?” “廖将军即便是战神下凡,也不可能什么都懂。这样,等回去我问问夫人请的那些郎中。他们若是说行,往后我随着你一起练。” 穆然并未高兴,反而是担忧起来。这一套有多苦他却是心里有数,小媳妇细皮嫩肉的,学起来肯定得吃苦。 宜悠挑眉:“怎么,你是不相信我?” “当然信,我舍不得你吃苦。” 宜悠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穆然见她甜甜的笑容,还是把心中的拒绝压下去。因为他发现,只要小媳妇软软的求上两句,他就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我去看看开水,怎么你也得先洗洗。” ** 目送穆然出去,宜悠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昨日的梦突然映入脑海。她蒙到穆然得知她曾经的抛弃,而后彻彻底底生了气,任凭她如何挽留,他始终头也不回的与另外一女子远走天涯。 “穆大哥、穆大哥!” 就是这声音,怎么她有做梦了?或者这一切干脆就是真的? 没等她沉浸在感觉中,房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姑娘走进来,看到她面色不善:“你是谁!” “你……” 见到来人宜悠如遭雷劈,这就是她梦见的那个人。怎么,她这会就找来了。 “表姐你怎么来了,这是我嫂嫂。” 穆宇的出现让她从噩梦中走出来,宜悠审视着面前的少女,皮肤是够白,白皙的双手看起来是个长期养尊处优的。但是她模样顶多算是周正,身形也不如她窈窕,声音更不如她好听。 无论哪方面,她都能把红衣少女比成渣。 “你是穆大嫂的娘家妹妹?” “正是我,你在这干什么,穆家又没承认你,为何你还会住在穆大哥的房子里,嫌不嫌害臊。” 红衣少女直接坐下,抓一把瓜子磕着,脸上全是讽刺。 宜悠一颗心却是落到实处,昨日穆大嫂来送包子时,穆然曾经问过她明话,要她保证今年表妹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尽管如今出现了,那也是穆大嫂失约。穆然没理由口是心非,即便退一万步,他真的有点意思,可自昨晚到今早他从未出去过,也不会有机会去传达自己的意思。 “谁说穆家没有承认我?” “当然不会,因为我有穆家的信物。只有我,才会是穆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放心,我娘跟我说过,像你这样漂亮的人,是个男人都不会舍得。到时候我自会开恩,让你做个贱妾,顺带着伺候穆大哥。” 宜悠足足楞了有好几句话的时间,而后她伸出手,摸向她的额头:“你也没发烧,怎么会在这胡言乱语。” “不敬主母,穆宇,给我掌嘴。” 穆宇站在宜悠边上,似乎也被吓住了。而后他扯开嗓子,朝外面喊着:“哥。” 端阳跑进来:“方才老爷被穆家来人叫去,说是一会儿就会回来。” 表妹邪魅一笑:“看到没,穆大哥是在取我们俩的婚书。” 宜悠就是再傻再天真,也不会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别人吩咐什么她便要去照做。新奇的看着表妹,她整个人无疑不是震撼的。 这天下有程氏那般机关算尽的妇人,也有穆家那样见风使舵的。但像表妹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并且信以为真的,她这被子还是第二次见。 “表妹姓什么。” “李,嫂嫂她姓李。” “哪个李?” “就是云岭村李家的旁支,大嫂也是姓李。” “怪不得,我说她怎么想起一茬是一茬,原来是一家人,这就没错了。” 穆宇也稍有所悟:“还真是这样,还是嫂嫂聪明。” 李表妹被他们俩的哑谜绕的一愣一愣,见没人给她掌嘴,也没人回她话,她干脆直接上手:“你们一个弟弟,一个贱妾,现在就敢在我面前不听话,这要往后还不是反了天。你,叫端午还是什么来着,是这家下人吧?给我上去,把这俩人绑起来。” “别,不用绑穆宇。穆宇看表姐对你多好,日后你可要劝着穆大哥,只喜欢我一人,少不了你好处。” 宜悠觉得她错了,李老夫人最起码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而这位李表妹,她娘生她的时候,忘记把脑子生出来了。 “端阳,早饭做好了没?” “还差一点。” “放着我来,表妹今天吃错药,你让她冷静冷静。怎么冷静,你明白么?” 端阳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他先前毕竟跟过人牙子,那边让人冷静的法子可有很多。所以他双手交叉做挥刀的动作:“这样可好?” “注意这点,别弄出伤痕。毕竟,表妹远来是客。即便她口出狂言,欺辱我与穆宇,我们也断无伤人的道理。” “还是嫂嫂想得周全,我去帮你做饭。” 穆宇虽然只有八岁,但他已经比多数成年人还聪慧。偶尔显得幼稚,不过是因为他经历之事太少,无样板可循罢了。 “你在一边看着就是,嫂嫂不用你做什么,一样会对你很好。” “嫂嫂跟她比做什么?” “走吧。” 宜悠踏出房门,先前她会自己出手收拾沈家那些人,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能力。今时不同往日,若再把自己与表妹摆在同一水平线上,那着实是她自己糟蹋自己。 这种比春生还没脑子的村姑,着实不足为俱。一个端阳,足以治得她有苦说不出。 ** 一顿早饭做完,宜悠想了想,干脆把饭摆在了穆宇睡的那屋。 穆然很快便回来,后面还跟着穆家老大夫妇。一进门,穆大嫂便问道:“萍姐儿来过这?” “萍姐儿,那是谁?穆宇,穆家可有人叫萍姐儿?” 穆宇牢牢记住嫂嫂只问他一个问题,扬起小脸仔细想了想:“嫂嫂,并无。不过四嫂去年生了个姐儿,许是周岁起名唤作萍姐儿。不过她还不会走路,大抵是到不了咱们家。” “原来如此,那应该没来。” 穆然却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着小媳妇眼中止不住的笑意,他生大嫂气的同时,也配合的未曾说出口。 “是我娘家妹妹,说起来她跟你还有表亲,她唤作萍姐儿。” “李家人?” “恩。” 宜悠更无辜:“大嫂,自打我出生到现在,昨日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家人。虽然说是表亲,可我着实一个都不熟识。敢问大嫂,那萍姐儿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穆大嫂愣在那,她也没见着萍姐面,怎么会知道她今天穿哪一身。 “或者她长什么模样,胖还是瘦,高还是矮。” “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她脸颊稍微有点胖,鼻子比你的趴,眼睛比你小,额头比你宽。” 宜悠眼珠子上下打量着:“大嫂,这样的人着实太多。不过我想了想,还真见着一个,就在这会儿。” “快说,她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嫂与我一般高,身形比我胖,鼻子比我趴,眼睛比我小,额头比我宽。穆大哥,你看是不是?” 穆然点头:“确实如此,云岭村几乎所有人拉出来,都是这模样。” 穆大哥咳嗽声,抽一袋旱烟:“行了别闹,方才李家来穆家找人。” 宜悠轻轻勾住穆然的手,打个对勾。这是夫妻两人的暗号,证明人却是在她房内。 “大哥这话说得,穆家这般大,怎么偏就怀疑我们。再者,穆家难不成是李家的奴才,人家要查就让他们查。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大哥同意,我们家三人也绝不会答应。” “这……可谁都知道,我妹妹心悦然哥儿。” 穆大嫂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宜悠掰扯着穆然的手指:“大嫂可记得昨日,你答应了穆大哥什么?” “那我能管得住?” “此事不是因你而起?据我所知,在未升县尉之前,可从未有人对穆大哥这般痴情。如今他有了官身,成了香饽饽,有些苍蝇便扑上来围着他打转,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人在你这!”穆大嫂就是再蠢笨,此刻也反应过来。 “在没在我这我不知道,方才闯进来一个疯婆子,指着我和穆宇便要骂。若不是端阳在这,我们俩怕是要被她甩俩大耳瓜子。” 最激动的是穆然:“什么,她动手了?” “我并无事,大哥、大嫂,按你们说表妹与穆家有亲,甚至也与我沾亲带故。即便她不认识我,最起码也要与穆宇熟识,做姐姐的,怎么一进来不是热闹的同弟弟说话,问问他在城里过得好不好,而是吩咐他办事,办不好没好果子吃?” “这……” 穆大嫂一口咬定:“萍姐定不会这般。” “咱们先认认你这人,然后再看她会不会这般。” 宜悠朝房里吆喝:“端阳,把那疯婆子放出来。” 房门打开,里面冲出一人,见到宜悠直接破口大骂:“你这拖油瓶和贱妾,我不会放过你们。” “萍姐儿。” 宜悠摇摇头,不是她战斗力太强,而是敌方太渣。这该是多没脑子,才会守着这么多人破口大骂。即便她有理,别人见了也定不会去支持她。 扭头,她深深的看了端阳一眼。当初留下端阳,就是因为她发现,双胞胎中干活的是哥哥端午,真正出主意的却是弟弟端阳。李氏与长生都是老实人,用端阳这力气大的正好。而她日后要接触方方面面的人,她是准备效仿章氏,把端阳培养成大管家。 没想到他今天真是给了她一个惊喜,萍姐儿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可她眼底的惊惧不是假的。聪明人就是如此,即便跟着人牙子,呆在整个世界最为脏污的地方,他们也会默默学习很多有用的东西。 ** 一行人进了屋,穆然坐在上手,化为实质的杀气瞄准萍姐儿。 “穆大哥,我手里有伯母当年的收拾,我才是你的媳妇。” 穆大嫂忙去捂她的嘴,可惜太迟了。抓起桌上的杯子,穆然直接扔过去。 宜悠一惊,穆然娘亲的收拾。他说过,当年为了两老的丧事,自家可是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族里。若不是怕说出去不好听,怕是连最后这个小院都捞不到。 可想而知,那些首饰定是穆然爹刚去世时,穆然娘为了办丧事拿出来。可惜后来不够,她便进一步交出了地。昨个穆然刚发了一大通脾气,这会再说首饰的事,不纯粹是往枪口上撞! “首饰?大嫂还留着。” “……是娘,不是我们。”穆大嫂也被吓住了,忙不迭解释:“那些东西都是娘放着的,包括昨天的地契也是在爹手里。我跟你哥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们虽然站着宗子宗妇的名声,可实际上一点都摸不到穆家的权。” “哦?” 穆老大有些犹豫,他是孝顺的,媳妇这样将爹娘他当然也有些别扭。可同时他心里也有所不平,别家像他这么大的,早就当上族长,只有他还得低头哈腰的伺候爹娘,同时防备着弟弟们抢家产。虽然他们不会明着抢,可娘随便给点,那可都是从他日后要继承的东西中掏。 “是从爹那拿的。老五,这样我们带萍姐儿回去。弟妹受了惊,表妹也吓不清,咱们两相抵消如何?” 宜悠笑道:“看大哥说哪儿的话,表妹怎么都是客人,好像我亏待了她似得。” “你这毒妇……” 穆大嫂忙捂住妹妹的嘴:“老五家的那么温和一个人儿,怎么会去欺负表妹,都是萍姐儿顽劣。” 穆老大也接连点头:“确实是如此。” 宜悠点点头:“表妹的确顽劣,今日我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表妹冲进来喊打喊杀,夫君又不在家,当时我们小的小弱的弱,过个年差点就挂了彩。” 穆大嫂一个劲儿的赔着不是。 “大嫂,你说这表妹,是不是从小就疯疯癫癫,她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 “她就是个急性子,脑子却是完全清醒。五弟妹,你别忘心里去。” “我这人向来想得开,真一点都没往心里去。不过既然大嫂说她人清醒,那有些事我就不得不说。” 昨日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升起,穆家老大夫妇这次没搭话。反倒是一边,强被宜悠压下的穆然看出端倪:“宜悠想说什么?” 宜 悠清清嗓子:“穆宇才八岁都已经这般懂事,这全是夫君你教的好。表妹若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出点事我也不会与其多计较,毕竟孩子么,哪有不出错的?但她如今 也已及笄,一个大姑娘都这样,那实在说不过去。溺子如杀子,李家这家教也是时候该注意下。大嫂,你说是不是?” 穆大嫂出身李家,本来就对娘家有归属感。此刻若是承认李家家教有问题,那边是说她也有问题,是以她迟迟不肯点头。 “大哥,你说呢?恩?” 穆老大叹气,硬是不发声。 “看来你们俩都觉得,这么大的姑娘怎么闹都没事。我是八月里生人,应该比李表妹大不了多少。” 穆然小声说着:“你比表妹要小一些。” 宜悠剜他一眼:“你记那么清楚。” 穆然只被她白眼白的心神荡漾,就连边上的穆老大也认不出再次露出痴迷,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我比表妹还小,那更应该被宽容。既然李家家教如此,李老夫人也曾诚心相邀,我便代我娘去李家走几趟,顺便打几个人。到时我便说,此事乃大嫂应允,大嫂你觉得如何?” 穆大嫂左右为难,她着实后悔来这一趟。怎么仅仅过了一夜,她就忘了这俩煞星,那可是把公婆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的主。 “弟妹,一点小事,何必呢?”穆大嫂干巴巴的笑着,扯扯自己夫婿,没看到五弟眼神越来越不善,你还瞅人家媳妇。 “防微杜渐,表妹如此恨嫁,这般教养若是给了别家,那岂不是吵得一家家犬不宁。” 穆大嫂被这句话震住,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可她却见过,好多姻缘因为男方或女方太混账,结来结去成了世仇。 不同于宜悠娘,她自小被李家宠着长大,娘家是她永远的后盾和牵挂。望着怀中极力挣脱的妹妹,她心也一点点凉下去,这样的人,真的能拴住穆然? “萍姐儿确实需要再管教。” 当即她左右开弓,扇了妹妹两巴掌:“如此,弟妹可还满意?” “穆宇的已经还上,我的就不计较了。” 宜悠慢慢悠悠的说着,穆大嫂又是两巴掌。原本就有些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这会儿李表妹才是人如其名,名副其实的小苹果。 “大嫂这是何必,大过年的亲戚间无需如此。只是我着实不乐意见到此人,还请日后表妹勿要再过来。” “那是自然。” 宜悠点头,而后看向穆然,摸摸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见后者点点头,她干脆的端茶送客。 ** “清净了,咱们先吃饭。” 四口人围在一处,饭是最简单的片儿汤。方才宜悠放在火炕上温着,这会只是稍稍有些凉,但还可以入口。 “端阳,你用的什么法子?” 端阳放下饭碗:“塞住她的嘴,然后捏骨头,人牙子最爱用这个。不过老爷出生行伍,也同北夷打过仗,若是他在肯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捏骨头?”穆然有些疑惑。 端午干脆示范下,一只手捏住自己的手肘,然后狠狠摁下去。宜悠轻轻捏一下,果然疼到不行。 “我知道的还真不如他多,等会吃完饭你且仔细说说,人牙子都还有些什么手段。” “行。” 宜悠却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若是李表妹没来,或许她会再次缩回去。可这会人家都找上门来,她却不想再忍了。 “什么时候不能说,大过年的非要说那些。” “行,那以后慢慢说。宜悠你多吃点,刚才表妹真的没碰到你?” “那自然没,表妹只是虚胖,那比得上我这瘦但是有劲的小身板。我没生气,不过大嫂和李家那边,估计今晚怕是吃不多。” “莫要去管他们,穆李两家世代联姻,不过是为了云岭村的平静。一闪岂容二虎,私下里两家关系好不到哪儿去。李家吃少点,也能省两袋粮食。” “也是。” 宜悠想得很对,一到家穆大嫂便关上房门,今日之事着实是她这些年来最大的耻辱。连续好几天,她脸色一直阴着。偏生偶尔见到宜悠,她却不得不畏于穆然官位而笑脸相迎,一整个年把她憋得瘦了十斤。 ** 当然那是后话,此刻把碗筷交给端阳收拾,宜悠拉着穆然进了屋。 “你这是怎么?” “穆大哥,昨晚我做了梦。” “什么噩梦让你怕成这样?” “那我说出来,你可莫要生气。” “恩。”穆然想都没想的答应下来。 宜悠咬唇,直到咬到发白才慢慢开口:“是个很荒谬的梦,里面咱俩有了婚约,然后我突然变得跟从前一样,嫌弃你穷,退了亲去给人做小。” 穆然听完直接笑倒:“你是傻了不成,宝贝?” “对啊,我就觉得自己傻了。” “其实我还真梦到过这事儿,很久之前了,就是我刚从水塘捞起你来那一夜。” “什么?”宜悠心猛烈地跳起来:“究竟是什么事,你说说。” “你清醒后第二日我救了你爹,他便定下我们俩婚约。而后你代替四丫入府……” 穆然的话音在她耳边响动,宜悠已经完全提不起精神。他真的知道了,而且一直知道,她隐瞒那么久的事,他从来却是清清楚楚。果然老天爷是公平的,怎么会只向着她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傻宝贝,你还真当了真?” “如果那是真的呢?” “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 宜悠眼泪直接掉下来:“为什么你不拦着我,每个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而这糊涂事,会影响我一辈子啊。” 穆然有些不知所措,是啊,他为什么不拦着?那个梦是如此的清晰,所以很多情绪他都清楚。当时他只记得,自己娶宜悠也是因为年纪到,且穆宇需要嫂嫂照顾。但随后见她那般娇气,他也打起了退堂鼓。 上辈子,说实话他并没太过喜欢她。所以当时她退亲,他不舍的同时更多的是解脱。 “我……那都是假的,你莫要相信。” 宜悠却知那是真的,如果是梦不会有那般清晰的感觉:“万一是真的?” “可它就是假的,成不了真。” “它就是真的!” 穆然一把将小媳妇抱在怀里,现在的宜悠才是他最喜欢的。男人都爱好看的皮相,可比起那个,他却更喜欢一个人的脾性。小媳妇皮相好脾性也无可挑剔,与梦中那个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会的,你莫要胡思乱想。” 宜悠趴在他怀里,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怪不得最初穆然几次见她都有些疏离,随着她一步步改变,他也越发温和,甚至几次出手相帮。 抽泣着,熟悉的味道传来,她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他都能不去想那个梦,那她还在乎那些前世做什么。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最紧要的事。 “穆大哥,后来你与穆宇如何?” “什么日后?” “梦里。” “哦,我带他去了京城,廖将军很喜欢他,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宜悠如释重负,她最担忧的便是两兄弟的去向。如今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她可以彻底放下那些内疚。 “这样就好,都是梦,是假的。” “恩,是假的。” 暖阳照进来,穆然将她整个团在怀中。心中虽有疑惑,但他却明白,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 ☆、第九十三章 入夜,穆然收拾好床铺,望着眼睛红肿的小媳妇,默默的递给她一条热巾子。 “不用多想。” “恩,早些睡,明日还得起来做些饼子。” 宜悠虽然不安,但也很快入睡。穆然躺下来,听着她均匀的呼吸,脑子中想着那个清晰的梦。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本来他已忘却,可成亲后确是越发清晰。 鼻端传来一阵茉莉香,他也慢慢平静下来。小媳妇就在他边上,梦中怎么样都是假的。如今他日子很滋润,弟弟也被照顾的很好。 只等小媳妇过两年长成,再给他生几个孩子。然后他会和小媳妇一道,坐在四合院那棵桂花树下,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他们脸上会爬上皱纹,头发会慢慢变白,手上也会钻出老年斑。而他相信,那时候的小媳妇也会是最美的老太太。 唇边噙起一抹笑意,他也慢慢的入睡。今晚端阳当值,火炕不用他管,模模糊糊的想着,他坠入梦境中。 连接着今天说过的梦境,穆宇入了官学,而他也成为廖将军幕僚。过两年到二十五,他娶妻生子的事也提上日程。廖将军当仁不让,开始物色京中名媛。 这两年间他征战北夷,战功卓著,也得了一四品将军职位。是以虽脸上有伤,但依旧有不少人家希望将闺女嫁予他。而后他无意间发现,那些名媛淑女们面上对他客气,暗中却一齐嗤笑他的粗鄙。 他开始怀念宜悠,虽然没有显赫的出身,可她的嫌贫爱富却是那般的真实。比起这些人,她那般尖酸反倒带着点可爱。况且她那张面容,着实比多数官家小姐要艳丽。 终于在廖将军再次逼婚时,他吐露了心意:“我在云州已定亲……” 事情终究是瞒不过,廖将军火冒三丈,直接派廖其廷去查探。他忧心等待着,或许她吃了些苦头也能知道他的好? 可他等来的,却是宜悠谋害知州府大少爷,而后死不悔改,终于被打入冷院自溢而亡的消息。 “不对,她不是自溢的,她是……” 穆然突然从噩梦中醒来,他想起来了,小媳妇说过,梦中她是被两个妈妈施针刑,遭遇尽半个月折磨而死。那种方法他在梦中见过,就是北夷的细作也会忍不住尽数招认。 “怎么回事?” 宜悠本就睡得浅,听着边上的动静她也醒来:“穆大哥。” “恩,吵到你了?”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做了噩梦?” 穆然也将事情坦诚出来,宜悠点燃油灯,脸色煞白煞白的。他全都知道了,这会他不会信了吧? “那就是真的,肯定是我对不住你,所以老天才会惩罚我?” “惩罚?” “恩,用针刑惩罚,然后生到沈家惩罚。” 见小媳妇这般惊惧,穆然却知道他不能再继续这般下去。抱紧他,掖紧被窝两人躺在一处,他开始劝慰:“若是有惩罚,前世也都过去。这辈子你我既为夫妻,自当互相信任。” 背上被他大掌轻轻拍着,宜悠也逐渐恢复了平静。是啊,如今他们是夫妻。若是老天惩罚,那穆然定会如残暴赌徒那般,对她动辄打骂。 “真的都过去了?” “恩,其实说来,上辈子你也不一定欠我。廖将军最恨言而无信之人,怕是他动了不少手段,毕竟廖兄曾去过云州。” 宜悠整个人愣在她怀里!她就纳闷,重生前半个月,陈德仁明明对她喜欢的紧。可出去一趟后,他便似乎对她断了情谊。陈德仁她了解,出身陈家自幼享受便是最好的一切。这让他极端追求完美的同时,又惧怕失去手中的权力。 当时曾与穆然定亲之事,先头是压下,但廖其廷一来肯定就藏不住。再加上廖将军反对,两条忌讳她都犯了,自然会被陈德仁所厌弃。 “是你?”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我是不愿你受到一丝伤害。” 宜悠奇异的感觉到他的真诚:“如果真是那样,我欠你的,你也坑了我一次,咱们两相抵消。这事或真或假,我们谁都不清楚,就让它翻篇吧。” “恩,翻篇,。就当一场噩梦,谁都不要去想。” 说完穆然吹灭油灯,将小媳妇紧紧抱在怀里,拇指在她眼眶上擦一擦,果然摸到两行热泪。 “别想了,宝贝乖,咱们好好歇着。” “恩。” 宜悠抽抽鼻子,埋在他胸前,揪着那稍显浓密的胸毛摩梭两下,终于安稳的入睡。 这一睡她一直到天明,而穆然却继续入梦,在得知宜悠死后他悲伤两年,最终磨不过廖将军,娶了一寻常官家千金为妻。夫妻相敬如宾,不出两年他回云州应对倭寇,在云州城墙上战死被流矢击中。 死之前他脑子一片空白,唯一欣慰的便是,即便妻子对穆宇有诸多不满,但将军府却会关照他。等过两年他有了功名,也能安稳一世。 ** 一觉到天明,宜悠第一次先于穆然醒来。 瞅着他睡梦中紧锁的眉头,她却没有再担心。穆然此人她多少了解,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他心里有疙瘩,定会直接问出来,而不是搅着自己去做噩梦。 这般想着她轻手轻脚的下炕,小声嘱咐端阳烧水,她开始擀片儿汤。这是她在陈府中学过的,和面时把蛋清加进去,出来的面便带着蛋的香味。至于蛋黄,这滋补之物还是给穆宇吧。 边坐着她边吐吐舌头,除却腌得流油的咸蛋黄,那普通蛋黄她一概不喜欢吃。 “嫂嫂这是怎么?” “要不要吃煎蛋,给你做个小兔子形状?” “做四个,咱们一人一个。” “不用,嫂嫂吃不了那些。” 穆宇撇撇嘴:“嫂嫂别当我不知道,你嘴不喜蛋黄。每日劝着我吃些肥肉,你也总是把肥肉往大哥碗里拨。” “被你发现了?可莫要告诉穆大哥,不然他定要说我。” 穆宇无奈,有时候他觉得嫂嫂比自己还要幼稚。不过那没关系,嫂嫂是真心爱护他这个弟弟。即便她笨点,他也会帮哥哥注意着,不让她被旁人骗了去。 “好吧。” “好什么好,我已经听到了。” 怎么这么巧,宜悠往门口看去,站在那儿的正是穆然。先前躺在炕上安睡的人,如今已经好端端的站在这。 “穆大哥,你怎么没洗冷水澡?” “宜悠不是吩咐过,要先问过郎中?” “那是自然,咱们这边可有白菜叶子,你去切成手指粗细的长条。” 穆然依言动刀,很快就成。而后他放在板子上,与穆宇一左一右看着她。被兄弟俩盯着,宜悠只觉有些莫名其妙:“这般作甚,穆宇去您书,穆大哥去外面把柴火弄进来。” 兄弟俩回来时就见案板上,白菜已经被包成各色形状,中间用菜棒支撑着。小心的托在手上,宜悠将其放在过油的平底锅中,煎至脱水变硬,她小心的将蛋黄倒进去。 蛋黄牢牢地箍在白菜模子中,变成各式形状。兹兹的油花声响起,蛋香传来,橙黄的煎蛋也差不多熟了。 “这便是穆宇的。” “你莫要只给他吃,这东西再不和胃口,宜悠多少也要吃一些。” 放进盘子里,宜悠只当没听到。可直到饭菜上桌时,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一只小鱼形状的煎蛋就放在她的碗中,虽然是那些中最小的,可她当真一口都不想吃。 避开煎蛋,她默默的拿起一只年糕。这东西加了好多糖,完全符合她的口味。 “咳。”穆然提示着。 宜悠装作未知,给他夹上一筷子菜:“穆大哥,你多吃些。” 穆然筷子也伸过来,点点她的煎蛋:“快些吃。” “穆大哥喜欢,你且吃。” 快速的夹起来,没曾想筷子却被他挡在半空。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宜悠初时还假装强硬,最终她败下阵来,抽抽鼻子挤出两滴泪水。 伸出一根手指,她打着商量:“最后一次。” “说到做到?” “穆大哥最好了。” 宜悠露出得逞的笑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她是小女子,可以说话不算话。低头咬着年糕,她唇角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穆然余光见着她的侧脸,完美无瑕,只是那小狐狸般的笑容破坏了整个美感。 难得她如此开心,看来日后可以多准备几只煎蛋黄。握紧筷子,穆然在心中的《调|戏娇妻手札》上默默写下新的一条。 ** 刚吃完饭,门口传来敲门声。端阳跑出去,回来时脸上颇有些不自在:“是昨日的李家表小姐。” 还没等她说完,外面响起穆大嫂的声音:“五弟、五弟妹,今个儿是给你们赔礼来了。” 穆大嫂打头,后面是跟她有三分像的妇人,妇人往后半步跟着萍姐儿。穆大嫂昨日并未用多少力气,是以经过一晚,萍姐儿的脸已经完全消肿。 “哦,大嫂真是何意?” 穆大嫂没有再上炕,而是捧出一只盒子:“这是穆然娘前些年留下的,如今他已娶妻,怎么也不能再由族里保管。李家那一份,昨日我也已经要过来。” 宜悠看向穆然,既然他想让穆家尽数吐出来,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恩,端阳接过来。多谢大嫂奉还,若是无事,祖宅事多我也不强留你们。” 早已吃过两回钉子,穆大嫂已经有些适应:“还有对昨日表妹之事,我娘已经好生管教于她。今日她来,是为给你们三人赔个不是。” 话音落下她闪到一边,露出后面的萍姐儿。见她迟迟不肯开口,妇人直接掐她一把。 “是我的错还望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遭我无限感激!” 一口气说完,饶是宜悠耳朵好,也只听出这几个字。 “无碍,既然已经无事,年根地下忙,我也不多留你们。” 望着宜悠宽和的笑,李萍姐儿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巴巴的望着首饰盒,那里面有她的信物。有了那个,她才能做官太太,到时李家所有人都会巴结她,而她也可以撕烂宜悠的嘴。 可惜娘竟然要了回去,不顾她如何哭求:“我一定会报复的!” 还没等吐出下一句,李夫人忙捂住她的嘴,而后满是歉意的说道:“我定会好生管教于她。” 宜悠打开首饰盒子,拈出昨日萍姐儿带过的那一件:“想必是被夺了首饰心里不痛快,我自不会往心里去。不过李夫人,我不会计较,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计较。” “夫人训诫,民妇谨记在心。” “恩,我突然想起来了,麻烦你回去告诉李老夫人,若她还想要我娘尽孝,我这做闺女会好好替代。” 李夫人面色一变,主家那位的确还打着这主意。可一个照面她就看出来,穆家老五心思全在他夫人身上,怕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而且这沈宜悠可不是那纸糊的,随便一戳就破。 李家这是惹上了什么人,看来她得小心再小心。在云县,县丞之后可就是县尉,虽然李家说着县尉不是什么大官,可总比他们这些什么官身都没有的人强千万倍。 “我自会转达。” 至于主家听不听,那就得自求多福。 ** 送走这行人,宜悠一件件的归置着首饰。大越的首饰都是代代相传,一般由娘传给闺女或媳妇。穆然没有姐妹,这些首饰理所当然的都归她和未来的穆宇媳妇。 “样式有些老,等过几日回城融了,给你打件新的。” 虽然穆然这样说,宜悠却是万万不敢答应。这可是公婆留在世间最后的东西,她可不敢随意损坏。将发髻盘在后面,她抽出其中一支银钗插上。 “夫君你看如何?” 穆然低头看去,直接看了个呆。不同于以往的娇俏,宜悠这回盘了个三十多的妇人才有的发髻,再带上这粗簪子,整个人坐在那一下就不一样。 虽然还是那张脸,可他却看到了一个带着成熟妇人妩媚的小媳妇。 “不说话,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啊?” “好看。” 宜悠痴痴的笑起来,穆然只会说实话,甜言蜜语他一句不会。可越是质朴的话语,却越能让她心下安定。 “换一支,其实也挺好看。” 穆然继续点头,而后拿出另外一支,拆开她的头发,用梳子从头到尾梳好,而后盘了个他见过无数次的发髻。 “娘用的?” “恩,她最喜欢这个发髻。挺简单,当时我看了几遍也学会了。” 穆然端详着下面的小媳妇,他的娘亲只是中人之姿,样貌自然比不得小媳妇。插上发髻,印象中的娘与现在的小媳妇重合,朝他扬唇一笑,而后直接淡出只留下小媳妇的脸。 “等二十五我们去给她上坟。” “好。” 箍住她的肩,穆然深吸一口气。娘在泉下有爹陪着,小媳妇才是他最亲近的人。抚摸着柔软的发丝,望着一盒子的首饰,幼时的阴霾逐渐散去。 他不会再沉迷于那些痛苦,属于他的很快就会争回来。而日后,他会有新的家,他会好好活着护住自己的小媳妇。 宜悠静静的任由他抱着,她总感觉穆然身上少了些什么,似乎是一丝沉沉的暮气。自从来穆家后,他开始恢复二十多岁的人该有的活力。 ** 二十五一早,宜悠是被穆宇吵醒的:“哥哥、嫂嫂,再不起来门都要被挡住了。” 两人忙爬起来,原来这一晚天上下了极大的雪,到这会已经快要越过门槛。到现在,夜空中还飘着鹅毛大雪。 “今日不去了。” 宜悠摇头:“这般大的雪肯定不会久,刚好给他们打扫下坟。” 见她坚持穆然穿好衣裳,冒着大雪拉着端阳开始轻扫院子。一条路清出来,他又开始往后走。 宜悠又开始做饭,穆然本不想让她做,可却被她拒绝。原因无它,云岭村比不得县城中四合院,这里事多,若只有他一人肯定忙活不过来。 热完饭两人还没回来,宜悠顺着道往回一看,他们二人竟然已经开辟出一人宽的小道。看那方向,正是通往穆家坟地。 带上帽子捂严实她也出去:“差不多就成,我踩着你的脚印过去。饭好了,趁热吃。” 早饭完后雪停了,初雪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纯净。宜悠来之前便已经准备好祭品,甚至为此,她特意向常爷要了个猪头。冬天猪头能放的住,这会压在扁担里面,由端阳挑着。 换上素净的衣裳,四人往穆家墓地走去。虽然说是族中墓地,可实际上不过是单辟出一片土地,然后将一个个土包埋在这儿罢了。 走到最深处一脚,便是二老的牌位。 “这是今年新换的,往常就是一个大土包。” “都过去了,”宜悠将点心与猪头放在墓前,而后跪拜在雪地里:“爹、娘,我来看你们了。” 一阵风拂过面颊,宜悠絮絮叨叨的说着:“穆大哥对我很好,穆宇也很听话。等过完年,他就拜孔夫子入官学,往后也是读书人,我会照顾他们俩。” 穆然站在后面,望着小媳妇满身的首饰。头发上的银钗是娘的,耳坠子也是,手镯却是他自外面捎回来的两只。而发鬓更是昨日他盘的那个,她是当真用了心,一点敷衍都无。 “我和穆宇都很好,宜悠是爹给我定下的,爹眼光真的很不错。” 又是一阵风吹过,却比方才要柔和许多。风环绕着三人,宜悠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而后开始发钱粮。 整整一篮子的纸钱全都被她烧完,待起来时她双腿已经是麻木,整个人身子朝前倾去。穆然往前一步,一把将她包起来:“知道累了吧,方才叫你都不起。” “我头一回来,得把前些年的份儿补上。” 穆然眼里的爱怜却是更深,想到前夜梦中他娶了其他人为妻,他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钱粮也发完了,咱们回去,你好好歇歇。” 宜悠靠在他怀里:“恩,都听穆大哥的。” 一旁的穆宇忙别过眼,兄嫂守着他和爹娘这样,真的好么?不过好幸福,就连他也觉得这样必然很舒坦,日后他定也要找个像嫂嫂那般好的媳妇。 ** 再回穆家时,宜悠又恢复了在四合院的生活。尤其是当穆然见她膝盖上的红肿后,更是勒令她不准下炕。 “是你说的,趁着年轻要好好调养。” 宜悠无处反驳,只能甜滋滋的答应下来:“行,看我不下去,你和穆宇手忙脚乱到什么模样。” 穆然全然不顾她的反驳,随后几天将一切整理的井井有条。宜悠只得再次抱怨:“夫君这般能干,我在家中怕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谁敢说你无用,穆家人又说闲话了?” 宜悠咯咯笑:“他们都被你三连击打懵了,哪还敢说三道四。你又不是没瞧到,那边偶尔差人来送信,都恨不得把我给供起来。” “供就供,反正也不用你动弹。” “是,我都听夫君的。” 穆然坐下来,趴在她的耳边:“你要都听我的,就不要想那么多。每日好好养着,早些给我生个孩儿。” 宜悠俏红了脸:“整日想着什么。” “自然是想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儿。” 宜悠捶他一圈:“没个正经,还不快去做饭。” “得令,为夫这就去给你炖鸡汤。” 待他出去后,宜悠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穆然的渴望一日胜过一日,虽说这几日他未再折腾,可没少在耳边说着穆宇小时候的模样。两兄弟年纪摆在那,他这做长兄的,几乎是当儿子样把弟弟养起来。 他说这些只是为了证明一点:即便是有了孩儿,也全然累不到她,他会准备好一切。 揉揉脑袋,她觉得自己若是再不生,那实在有些不知所谓。大越男子,有几个能做到穆然这般,将她捧在手心,无条件的护着她,为她准备好一切? 悄悄的收起郎中新开的药方,她决定顺其自然。十六生孩子的妇人多了去,他想要,那便生吧,顶多孕期保养的好一些。 ** 宜悠想好了,可穆然不知道怎么想的,直到年三十都未曾碰她。 摸摸自己的脸,依旧滑嫩;照照镜子,那精致的眉眼连她自己都不由自主的倾倒。她还是没变,难不成刚成亲半个月便失宠? 几次试探均无果,终于到了年三十。穆家自然有人来喊去那边吃年夜饭,穆然也应下来。 族长左边依旧是穆老大,往年穆老二一家的位置,分别被穆然和宜悠所取代。男女坐了好几大桌,桌子上也摆满了菜。宜悠本就吃不多,如今只穆然和穆宇递过来的,便让她吃到撑。 临近午夜,穆族长举杯:“今年咱们穆家喜事可是不少,最大的莫过于老五做了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腊月里他已成亲,我决定将替他保管的田地悉数交还。同时作为赏赐……” 说到这穆家众人脸色变了,这个家有多少东西,谁心里没本账。尤其是穆家长房几个儿子,爹给出去一份,日后他们便少分一些。 穆然纹丝不动的坐在那,宜悠给他添一杯酒,勾勾手指小声说道:“最后一杯。” 点点头他站起来:“我敬大伯,各位兄弟一杯。” 说完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穆族长松一口气:“作为赏赐,穆家靠近云林村那五十亩地,连带这些凑六十六亩,地契一并奉还。” 穆家小厮将盒子端上来,穆族长递给穆然。后者收下后直接递给宜悠,而后对众人说道:“这些地我也种不过来,四哥你家人不少,地也不多,你便给族人们分分种着,每年打得粮食□分。” 穆家众人倒吸一口气,一般租地的可都是三七分,地主七佃户四,就这样还有好些人家租不到。老四是走了什么狗运,捣毁了老五爹娘的牌位,竟然还让他这般温和相待。 当然也有聪明的想出来,老五分明是敲山震虎。经此一事,众人都知他宽宏大量,加上这些地老四肯定还得往下分,那些得了地的人家还不得感激他?不愧是做官的,人家脑子就是好使。 宜悠却知道的更深,瞅了眼穆家老大、老二还有老三那吞了苍蝇般的脸色,她将地契交给端阳。其实报复这些当年主事者,才是穆然的主要目的。如今既有报复了,又解决了田产问题,那实在是再好不过。 “夫君,朝廷最近主张节俭,我看先前那些事还是再缓缓,你瞧着可好?” 穆然点头:“年三十本不便说这些,不过既然宜悠提起来,那我自然不可能反驳。族长,知州大人厉行节俭,咱们想孝敬先祖的自己也可以做,不过不用族里大张旗鼓。” 穆族长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感激的看向宜悠,看来老五媳妇还不错,是个明道理的。只要穆家好好说,把她给说通了,往后有什么事都好办。瞪了眼老大媳妇,他开始合计着如何恢复关系。 ** 于是在年初二回去时,宜悠就收到了来自穆家的不少礼物,而且还都很精巧。 面对这份善意,她坦然接受,而后站在众人中间:“我与夫君商量了下,侄儿在私学也得了先生称赞,想来是个会读书的。” 李氏眼睛亮了,这是要给他们家一份好处? “大哥大嫂若是乐意,也把他转到官学,也跟穆宇和长生相互照应。” “愿意,自是愿意。” 穆大嫂虽然年过四旬,可她前面生了好几胎闺女,直到过三十才有个儿子,自然当眼珠子般疼。这下因为李家而生出的那点怨恨迅速消失不见,她开始对宜悠感激涕零。只要儿子能好,别说是六十六亩地,就是族里再交六十六亩,她也心甘情愿。 穆宇拉着小胖:“好好念书,到官学没有真才实学,可是会被打板子。” 才十天功夫,这侄子已经对小叔佩服的五体投地。如今听小叔这般将,他忙不迭的点头答应:“我背书,头悬梁,锥刺股。” 穆族长站在前面,听闻此言更是彻底放心。虽然只是个官学,但这却代表了然哥儿的善意,他是有心对穆家好。 瞅瞅后面一排儿子,他很敏锐的在次子脸上发现不服气。就在这一刻,穆族长那份老谋深算再次回笼。 长子那点心思还好,虽然急但对他这个爹还算孝顺。就这次子,一直以为自己很有本事。当年老五爹娘的丧事,就是他在一边出的主意。如今才几年光景,他得拉下老脸,客客气气的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虽然年三十他那般说,可并不代表他本心里是这般想的。 再往边上瞅一眼,平常老实巴交的小儿子,如今却是满脸激动的看着老五,脸上的精神也有了不少。想到这些年他那副模样,他有些哭笑不得。当年穆家连生三子,儿子多了闺女就稀罕。好不容易时隔五年夫人再次有孕,肚子圆圆的,夫人也爱吃辣,大家都盼着是个姐儿。 结果一朝生产竟然是个带把的,失望之余,众人也就歇了心思。就连他这些年,也没有因为老四是老幺而有任何优待。眼见他一天比一天窝囊,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见他有些精神,他心里当然也高兴。罢,便让他好好管着,日后等他百年,这个儿子也不至于像当初的老五跟老六一般,被欺压到那步田地。 诸多想法在穆族长眼前闪过,也只是一小会的功夫。眼见老五夫妇快要上马车,他一步走上前:“慢些走,有空了也常回族里看看。” 宜悠能感受到族长身上的善意,如今他面容中带着慈祥,竟让她看出了几丝佛相。 “大伯说的是,穆家有人进城,自可来永平坊找我们。虽说穆大哥有公务在身,但我却日日在家,定会尽力招待各位族亲。” 老太太也走上前,露头拐杖依旧再敲,可她面上已经没了刻板:“恩,雪大路滑,你们小心着些。” “大伯母,我们先走了。” 就在年初二的下午,经历过种种风波过后,穆然一家同原先水火不容的穆家达成了和谐。 ** 直到上马车,宜悠脸上还挂着舒心的笑容。谁都不希望一大早醒来,四周就围着一圈极品。就如她乐意与沈家多数人和解一般,她也不愿整日与穆家为敌。 “穆大哥,方才你未曾说话,可是不乐意?” 穆然摇头:“我自是愿意,不过穆家对你误解甚深,如此这样便好。” 宜悠指着自己的鼻子:“是为了我?” “也不全是,不过穆家人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若不足够强势,他们定会固态萌发。所以日后,宜悠要一如既往的怀柔。” “这就跟唱戏似得,你做白脸,所有的好事都给我?” “这样正好,即便我严肃些,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宜悠却是全然了解,这样穆家会特别念着她这个媳妇的好,然后就不会有什么表妹,或是担心沈家门楣之事发生。穆大哥平日看着是个粗汉子,没想到心思却这般细腻。 瞅瞅一旁闭眼的穆宇,她悄悄拉起穆然的手。宽大的衣袖边上,两人勾勾缠缠。到最后,她几乎要被穆然扯到怀里。 不知何时穆宇已经睁开眼睛:“你们不必如此,即便我看到,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宜悠忙烫着般的松开,望着穆然眼中的火热,困扰她许多天的问题也消融于无形。她并没有失去魅力,穆大哥之所以不碰她,可能是有别的原因。 其实这样还挺轻松地,每晚睡得饱,白天精神会特别足。 ** 可惜到了晚上,她的这份悠闲便迅速消失不见。四合院中炭火盆再次烧起来,她好生泡个澡,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 待到上炕那副身影扑过来时,她才惊觉自己放心的太早。 热浪一波超过一波,她终于问出了心中怀疑。 “为何?”穆然无理去回答,直到释放的间隙,他埋在她的水蜜桃间,对着胸口说出了答案:“云岭村那房子可不隔音,而且你每日还要见人。万一被人瞧出端倪,再说你什么多不好。” “这儿我也要见人。” 穆然再度覆上来:“无碍,他们都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巴不得咱们夫妻感情好一些。既然宝贝儿觉得我冷落于你,那今日咱们便补上。” 宜悠无力的躺下,恨不得自己没说过那话。 ☆、第九十四章 年初三回娘家。 宜悠腰酸背疼的醒来,迷迷瞪瞪间想到这事,突然愣在那。 这辈子重生后她就与李氏和长生感情好,娘仨更是从未分开过。重生后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虽然只有十几天,可她却不由生出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怎么,累了就晚点起。” 宜悠摇头:“穆大哥,不知道娘那边谁来做花卷、控着包子火候。” “娘应当会做。” 宜悠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扯两句而已。她总觉得自己这情绪有些可笑。李氏就在离她不足百丈之处。他们住在安逸的永平坊,自然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她就是觉得不一样,既盼着他们能过的舒坦。又觉得他们若是如以往一样,那少了她岂不是无任何变化,更显得她可有可无。 “我是不是很可笑?” 穆然摇摇头:“都会这样,慢慢就习惯了。我去做点饭,要不要吃小面?” “小面?”宜悠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恩,幽云十六州紧邻陇西,再往边上便是巴蜀之地。陇西的面条粗,有点像咱们这的手擀面,而巴蜀面条细,什么都是一小碗一小碗的,用料多,做出来格外精致。” “穆大哥竟去过那么些地方,我听说巴蜀之地多高山大川,一年四季山常青水长流,风景最是别致不过。” “却是如此,若是旅人倒也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自是胜过仙境,但行军赶路却是最惧怕这等险要之处。” 宜悠点头,同样的风景,赏玩之人有仆从跟随。饿了有新鲜点心,渴了有美酒瓜果,累了更是有辇轿代步,自是惬意无比。而那供奉瓜果美酒,抬辇轿之仆从却要比往常要劳累许多。 “那便快些做出来,等会给娘带去尝尝鲜。” 穆然见小媳妇不再愁眉苦脸,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穿好衣裳两下束起头发,他便进了厨房。和面拉面,熬煮后很快一碗碗小面出了锅。端上来时,油中带辣,红里透着白,一根根细丝状的面条满满当当的盛在碗里并不凝固,端的是好看。 宜悠尝一口:“呀,好啦。” 赶紧喝一口茶,辛辣自舌尖褪去后,那股由内而外透出的热乎劲儿,却是极端美妙的感受。 “一开始觉得辣,吃着习惯了也就成。” 挑出面在清汤里涮涮,她总算吃完一小碗:“口感当真是好,细面条根本就不用嚼。” 穆宇也点头:“嫂嫂,我看书上说巴蜀之地往东,苏杭一带便有龙须面,听说面条比头发丝还要细,吃进嘴里应该都不用嚼。” 宜悠听兄弟俩说着,不住的点头。这会她才发现自己知道的是这般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究竟是怎样神奇的手法,才能把面做得那般细。” 穆然笑道:“我曾在将军府用过,不过看那厨子做后,还是学不会,天下能工巧匠就是多。” ** 一顿早饭便这样愉快的度过,套上马车,四人慢悠悠的往永平坊深处的沈家走去。临到门前,宜悠放松下来的心也紧张起来。 “长生,我来找你了。” 门咯吱一声打开,出来的是刘妈妈,见到他们她眼中露出喜悦:“小姐、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没吓死我们。” “什么?” 宜悠大惊,往院里一扫,原本用来堆放米面的西屋,如今却是塌了一半。泥胚掩盖住横梁,青瓦随地可见。 “这是怎么回事?” 李氏也走出来:“今年雪大,西屋房梁早已被虫蛀蚀。瓦被雪压着,屋顶承受不住就塌了下来。” “记得端午便是住在此处,他可有事?” 端阳感激的看了自家夫人一眼,此刻他最担忧的便是双胞胎兄长。 “端午听到响动就出来,倒是没事。这几天暂且睡在长生房里,这会他出去搬东西,你们没见着。” 没伤着人就好,方才的一瞬间宜悠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是不是沈家有人捣鬼,故意砸了自家四合院,还是其它别的事。如今见李氏面色红润,显然此事对她全无影响,她也放心下来。 “端阳,把车上的东西卸下。” 宜悠此次回来,带了两匹布料,正好李氏和长生一人做两件春季新衣裳。还有她自己蒸的些糕点。这写东西都不算贵,却是用足了心意。 她很明白,这个四合院里没有男主人,李氏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安,而她做闺女得多照顾着点。但无论怎么说她都已经嫁为人妇,总不能拿穆然赚来的银钱无限制贴补自家人。即便穆然愿意,她心中却有一杆是非秤。 “这是滩羊皮,你怎么带这个来,给然哥儿作件冬日穿的马褂多好?” 李氏不满的正是最后一件,那是一张揉好的滩羊皮。不是宜悠出嫁时做靴子的那一星半点,而是整整一张,裁开做件衣裳却是足够。 “娘,我倒是想留下,即便穆大哥不要,我自己做也成。但是穆大哥他不同意,他说娘前些年操劳,关节上肯定得多注意些。这滩羊皮保暖又不捂汗,正适合你冬天用。” 李氏横了闺女一眼,对女婿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便是她知道这话里有水分,可这等好东西,若是穆然没那心,她闺女也不会拿回来。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一个老婆子用了也是糟蹋。然哥儿往后在外办差,也需要些拿得出手的衣裳,你给他做件马褂。” 穆然上前一步:“娘,这真不必。” 李氏却是推拒的坚决:“若是旁的我也就收下,这东西太过贵重。” 宜悠与他对视一眼,而后点点头:“既然娘不要,那我便拿回去裁了,看着做两件衣裳。” “恩,剩下的再给穆宇做些,你看他手肿的,怕是要生冻疮。” 穆宇举起长生的小爪子:“伯母,长生手已经冻了,我比他要好一些。” 长生抓起他另一只手:“才不是,我这冻疮生的早好的也早。你生的晚,怕是得等快入夏的时候才能完全退下去。” 宜悠坐在房内,听着两人因为一点小事而争论,不自觉莞尔一笑。眼见他们吵累了,她也打开箱子:“快过来看,这是何物?” “恩?”两双眼睛中同时闪出疑惑。 “是书囊?”穆宇先猜出来。 “一定是,姐姐你真慢,现在才做好。” 若是往常长生这般说话,宜悠定要回几句,嫌弃他嫌东嫌西。可如今他这般说,宜悠只觉得这个家丝毫没有因为她出嫁而产生任何隔膜。那种恐惧逐渐落消散,心落到实处,她展开书囊。 “背上看看?” 两小背上,宜悠是根据他们的身量,做得时候长出来一指,这样大小倒是正好。 “很合适,我陪娘说会话,你们且去玩会。” ** 宜悠同李氏进了里屋,捧着热茶她开口问道:“娘,那西屋塌陷的事,到最后是怎生处置的?” “什么怎生处置?” “到这时候娘还要瞒着我,我问这般明白你却不答,分明是心中藏着些事。你当我不知,大过年的塌了屋可是大凶之兆,一路走来永平坊竟然无一人说道。且我观那青瓦泥胚虽然杂乱,但却是被人好生归置过,但端午一人可干不成此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 宜悠扬唇:“依女儿看,该不会是常爷亲自来的吧?” “就你鬼精,笑这模样真该让然哥儿进来瞅瞅。对了,你且说说,那滩羊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已经说过?娘别岔开话,怎么样?” 把头凑到李氏面前,宜悠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丝反应。见她嘴唇阖动,眼睛眯起,手拍过来赶着她,似乎有些不自在,她心里是越发有谱。 “什么怎么样,娘在问你话。” “好那我就先说,堵住娘的嘴。那滩羊皮是商户孝敬给陈大人的,陈大人赏给穆然两块,他便想将两块都抽回来,给你做一身皮袍,也能穿好些年。不过我却拦下,到最后我们各退一步,只拿回来一块。” “剩余一块,你是不是打算给自己裁衣裳。” “穆大哥是这意思,不过家里只我一人会针线活,到时候怎么做还不是我的主意?” 望着慧黠的女儿,李氏点点头,她是真的长大了,知道怎么关心人。其实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的算计,路遥知马力,人就见人心。一个人可以假装一时很好,却装不了一辈子。即便能装一辈子,那被骗之人应当也是幸福的。 但那般天生会装模作样的终归是少数:“你这样便很好,这夫妻间的感情,虽说需要用点巧手段,但最重要的还是互相关心。只要你心里有他,他也能感觉到。” 想起在穆家那些天经历的事,宜悠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其 实自打到云岭村,她便没对穆家人抱有过恶意。所以她惊心为孩子们准备年糕,族里该尊敬的人也尊敬,甚至到最后劝服穆然给了小胖入官学的机会。她如此作为, 自然被穆家人记在心里。所以最后说是他们妥协,不如说是双方都看到彼此的善意,那股血浓于水的亲情又恢复过来。 而她对穆然的爹娘也是如此,她是真心的感激两老,所以穆然看在心里,才会对她越发温柔。 “真心?” “恩,真心和真诚。这天下虽然状元及第者少,可聪明人却是不少,真心还是假意,别人总能看出来。” 宜悠明了的点点头,这便是前后两世她一直缺少的东西。 “那娘对沈福祥也是真心?” “这样喜庆的日子,说他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娘既然懂得这般多,为何不能把他拉过来,让他也对你真诚起来。” “哎……”李氏长叹一声,目光看向炕边上的铜镜。宜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铜镜前一个粗糙的粉盒,与穆然所赠芳华斋油膏摆在一处。这粉盒,正是当年沈福祥送与李氏的第一份礼物。 “他就是那少数的傻子,自己把自己钉到了坑里。二丫,你爹他对娘确实真心。” “可他对奶奶,对沈家更真心。娘我觉得,人活于世只有真诚是不够的,得学会取舍。泱泱天下芸芸众生,若是对每人都难以割舍,那岂不得被拖累死?” 李氏默默的点头,并未发一言。 “所以娘,既然你已经决定放弃他,为何不能接受常爷?” 李氏愣在那:“你说什么?” “娘一直避之不谈,却是瞒不过我。若你不确定常爷之心,也不会这般逃避。娘,每个人都会疲累,便是木炭这般耐烧且发光发热的,也会有化成灰变凉的时候。” 李 氏心中却是起了波涛骇浪,闺女全猜对了。今年过年常爷亲自来送面,她递上一杯热茶,当时他接过去,眼中愉悦直接感染了她。而西屋塌陷的那一日正是年三十, 西屋不仅塌下去,房梁还砸坏了邻居另一间。闺女在穆家回不来,长生那般小说什么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她第一个想起的是常爷。 而后他带着五谷斋伙计来,摆平四邻,帮她清理好一片狼藉的院子。 “可是……” “娘,常爷做了这般多,你若是再毫无回应,那跟爹没什么两样。” “什么?” “爹那些年不也是,口口声声的说委屈你,碰到奶奶那边的事便妥协,你就是靠着他的感激撑过了那些年。而如今,你这般凡事只道一声感谢,又与爹有什么两样?” 李氏如遭雷击,是啊,她与沈福祥有什么两样。 “常爷对你那般好,即便日后他变了又能如何,最起码你未曾辜负于他。” 最后这句话,直接戳透李氏心中浓浓的心防,她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宜悠没再说话,任由李氏在那想。她知道这会娘不是敷衍推脱之词,而是当真有了那想法。在穆家那些时日,她最牵挂的其实便是李氏。 她不如其他人家,鳏夫娶续弦无事,寡妇再嫁却是天大的耻辱,便是儿女也要拼命劝阻。在她看来,李氏如今才三十出头,她的人生还没过完一半。沈家的事已经翻篇儿,她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而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母女俩静坐,半晌李氏缓缓开口:“我会去与常爷说。” “娘,我去说,我和穆大哥去说。” “你们?” “这事怎么能由娘去说,无论如何都不妥。我做闺女的去问,问明白了再给娘一个准信。” 李氏却是有些犹疑,媒婆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一张老脸丢了没事,她闺女可得清清白白。 “包我身上,对了娘,这番回来我还有一事欲要问你。” 李氏疑惑的抬头,宜悠摸摸肚子:“过年给穆大哥爹娘去上坟,回来他便说很想要个孩儿。可是咱们那日商量的,我却是有些犹豫。” 李氏没去打趣自家闺女,在她看来,亲母女间有什么不能说。 “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真当孩子是想怀就能怀上?” 宜悠点头,可不是很简单?上辈子陈德仁孩子那么少,她三年内连怀两胎,是以她从不觉得生孩子是什么难事儿。 “傻丫头,那天你犟,我也不好强说。其实这事顺其自然就好,新婚夫妻有五六年都怀不上的。” 这下惊讶的轮到宜悠:“五六年?”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过完年穆大哥就二十三,要是过五年他就是二十八。我记得二叔公和爷爷他们,都是未满而立之年便有了孙辈吧?” “确实如此,但你瞧咱们先前的邻居顺子家。顺子娘与娘同岁,可顺子只比长生大一岁。” 宜悠又开始掰手指头:“也是就是说,顺子娘是差不多成亲第十年才生下顺子?” 李氏摇摇头:“没那么久,她与顺子爹成亲晚,大概五六年的时候怀上。” 宜悠也放下心来,上辈子证明她不是那不能生的。如今便顺其自然就好。 ** 两人又呆在了下午,用过午饭,穆然开始与李氏商议绣坊之事。马上出正月,绣坊那边也得开工。虽说有常爷和薛夫人看着,可自家怎么都不能一点也不出力。 穆然去过越京,见过那里的铺子,便把格局装饰多少与李氏说一说。宜悠在边上合计着,想着哪些太贵不能装,最后挑了些价钱适中又美观的东西,由穆宇描出来,而后放在李氏这。 说完后穆然又考校了长生的武艺,宜悠这才知道,即便是过年他也未曾放下过大刀。 “很好,马步要继续扎,从明日起咱们换一招式。” “我一定会好好学。”长生的小脸中满是坚定。 宜悠同李氏打个眼色,劝服小家伙的任务,便交给她来做。李氏迟疑半晌,最终还是点点头。 一番忙碌下来,待到两人回四合院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趁着还没黑透,穆然拿着木铲与端阳上了房顶,自上而下将积雪给推下来。 “等着它化了就是。” 宜悠站在下面瞧着,便觉得站在上面很危险,偏生穆然会然不觉,脚步轻盈的清理出房顶积雪。 “怎么也得防备着些,你放心,蜀地的悬棺我都曾爬上去过,这点高度于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宜悠当然知道,方才在沈家他已经清理过一回,见他下来,她忙把热茶递过去。接过来喝完,望着满地的积雪,穆然眼睛一亮:“趁着还早,把雪堆成雪人吧。” “雪人?” “恩,雪堆成的人儿。” 宜悠本觉得冷,但听到他解释后立刻觉得很有意思。进屋取出四副手套,她点点头:“恩,你们来说着,塑性我擅长,想要什么形状告诉我。” “这些雪,也就能堆咱们一家。” 说着穆然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将雪铲成等身高的堆,他三两下划出人的躯体四肢。而后宜悠上前,拿着筷子和勺子小心雕刻着。雪面本就很柔软,雕刻简单但是塑性却难。她想了想,将雪砸严实了,趁着硬度先刻出穆宇的五官。 “是我。” “恩。” 穆宇兴奋的扬起一把雪:“我把衣裳拿出来给它穿。” “不用。” 宜悠用筷子比划下去,拿出两个褶,再画出盘扣,雪人的衣裳也与穆宇的款式相仿,只差颜色。而后穆宇调皮的站在边上,问着院中三人:“像不像,像不像?” 回答他的是端阳:“恩,就像我和哥哥,一模一样。” 小大人般的穆宇,此刻便高兴的同个孩子般。 天渐渐黑下来,油灯挂在树梢上,宜悠终于将四人的雪雕弄完。说是雪雕,其实也有点像冰雕。尤其是雪人面上,因为长时间与她的手接触,融化后又快速冻结,整个雪团夹杂着些冰。 宜悠站在穆然边上,两人前面是捂着耳朵放爆竹的穆宇,前面端阳弯着腰,正捏着香给穆宇点爆竹引线。 四人身上穿着新衣裳,满面喜气洋洋。 “我曾在县衙见裴先生画过一张全家福,如今咱们这也算是吧?” 穆然点头:“当然,比裴兄画的好上不知凡几。” 说到这宜悠却想起许久未见的裴子桓,她可没忘记,那是曾经风靡了全云县乃至云州的裴玉郎。 “不知裴先生如今在何处?” 穆然愕然:“我未曾于你说过?” 宜悠想了想:“确实未曾。” “裴兄此番入京,已留任吏部,如今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 “便是为圣上草拟圣旨之人。” 宜悠似懂非懂的点头,这官靠皇上如此之近,怕是大家都抢的香饽饽。不过想到裴子桓那副样貌,她开始有点羡慕皇上,身边全是这么好看的人,便是看着也心情舒畅。 ** 堆完雪人爷也已深,一家人是自沈家用完晚膳回来,此刻自是直接入睡。 借着昏黄的油灯,宜悠却与穆然商议:“你觉得常爷此人如何?” “不一般。” 宜悠点点头:“不一般,是好还是不好?” “不能单纯的说好坏,此人心机手腕皆属上乘。廖兄那日也与我说过京城常家之事。作为常家这一代唯一存活的庶子,且是庶长子,他的手段怕是不比朝中那些老狐狸差。” “还有这事?” 穆然便仔细说起了常逸之的过往,最后他感叹:“这也是个可怜人。” 宜悠原先只知常爷来头大,且与家族不睦,这次却是第一次详细听说常家的刀光剑影。 “确实可怜,不过他却对我娘很好。” “娘那般和善之人,一般人都会与其为善。” 宜悠颇有感悟的点点头,而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觉得娘……” “恩?” “娘她与常爷如何?” “什么?”穆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是说,咱俩这样。” 宜悠缩在被窝里,在沈家时她还踌躇满志。可临到头,当着穆然的面她却生起了一股罕见的羞耻之感。倒不是羞耻于娘要另嫁,而是因她做闺女的管到娘头上而羞愧。 “唔,恩。” 穆然足足愣了有一盏茶时间,宜悠娘和常逸之?这俩人可能么? 但当他在脑中把此二人拼凑在一处,却发觉他们二人,一个年近四十风度翩翩,一个年过三十却依旧容貌姣好。虽然出身相差大,可李氏谈吐间却并无乡野妇人的粗鄙,且她待人热忱,与常爷站在一处着实相陪。 “可常爷背后的常家却是个麻烦。” 宜悠一下掀了被子,他不应该担心,常爷那般出身且家财万惯,李氏配不上么?怎么到如今,反倒成了常爷是被考量的那个? 似乎是她的情绪太过真切,穆然手肘撑住炕,左手托住脑袋与她四目相对:“常家不是那好相与的人家。” “夫人说过,常爷已被逐出常家。他脱离族谱,日后再无瓜葛。” “血缘关系怎是那么容易能斩断,便如你我。常家若能看上他多加拉拢还好;若是看不上,他们岂会容这一心怀怨恨的庶子在外逍遥自在?” 宜悠顺着想下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穆然点点头:“这事你拦住娘却是对,咱们还得好生合计。娘那边你不用担心,有你我,还有长生在,还愁没人给她养老?” 宜悠皱眉:“不是养老,以我娘那巧劲儿,便是老了也是能自食其力的老太太。我就是觉得,如今你我这般幸福,她不应该每日操劳着,只为给长生娶媳妇,而后冒着被儿媳妇当做抢儿子的恶婆婆的风险,来给她养孙子。” 穆然颇为觉得可笑,在他看来,都是疼孩子哪来那么多矛盾。 宜悠也不与他多解释,婆媳天生是天敌。她虽然感激公婆,却知道若是穆然娘活着,她日子绝对没有今日这般自在。反正如今她没婆婆,也不必争辩此事,去给自己找不自在。 “睡吧,走一步看一步。就像夫君说得,娘不确人照顾,其它地方也不用太过着急。” 刚想盖上被子,在她正打算闭眼时,边上的黑影吹熄油灯覆过来。 “夫君,歇息会儿~”宜悠声音中不由带上娇嗔。 “难道宝贝儿没享受到。” 宜悠有苦说不出,穆然那处却是比陈德仁要大许多,每每弄得她心旌荡漾,不知今夕何夕。可需求不匹配,每次她都会晕过去。 “我是怕你累。” 穆然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便是在这炕上呆个七天七夜,为夫也绝不会嫌累。” “你铁打的啊!”宜悠一爪子挠过去。 穆然抓住她的小手,绕到背后让她抱住自己:“为夫不是铁打的,却比精钢还硬实。” 宜悠恨恨的说道:“早晚看你化成一滩钢水。” “宝贝莫要说这些,今日锄雪时,你与岳母一些话,为夫却是不小心听到。五六年,我确是如何都等不得。” 宜悠满脸羞窘,怎么好巧不巧偏被他听到。撇起嘴,她用尽全力捶两拳:“非礼勿听,你知不知道。” 那点力气对穆然来说就当挠痒痒,他只觉得随着小拳头的挥动,她双|腿间也夹得更紧,直让他舒坦得想嗷嗷叫。 “再捶会儿,宝贝儿,快点捶。” 宜悠又是一阵猛敲,感觉到他越发生|猛的律动,她赶紧停下来。可这会已经是来不及,穆然食髓知味,竟然腾出一只手,抓起她的双手上下摆动着。 被他整个压在下面,脖颈以下亲密无间的贴合在一处。宜悠只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狂野席卷全身,让她忍不住沉沦、迷醉,恨不得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夫君。” “宝贝儿,你想要什么?” “再快点儿。” “等着,马上就给你。” 得到鼓励,穆然也如刚吃了一只鹿腿般,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着下面小媳妇的芙蕖面,她满是渴慕的望着他,她也如他一般,在期待着他。 他终于等到了!从十六岁归家那年起见到的精致小姑娘,到如今成为他的小媳妇。他终于发现,不仅前世的梦中他从未忘记过小媳妇,便是这辈子从那么久开始,他便已经开始狂热的迷恋她。 “我爱你。” 世界一片空白前,宜悠听到了他沙哑的嗓音,充满野性的说出这句话。那一瞬的白光中,瞬间被他的面庞所充满,天地间只有他,以及她跃动的心跳。 ** 再度醒来时,宜悠没再埋怨腰酸背疼。 她细细的亲吻着他的胸膛,抚摸着他身的每一根胸毛。而后,当然又是一个激烈的早晨。 待到释放后,穆然干脆将小媳妇带到浴桶中,端阳早已乖觉的烧好热水,将她放进去,他刚想一块跟进去,宜悠虚弱的抬头:“抱我出去。” “怎么?”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支支吾吾的说道:“老是这样泡着,不容易……” 穆然心领神会,赶忙把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而后他直接将昨日捎回来的滩羊皮铺在下面,来时给她一点点擦拭。边擦着他边舔舔嘴唇,小媳妇真是怎么都看不够。 可惜不能再吃,倒不是怕她恼,而是她已经很累了。 擦完后他将小媳妇抱回炕上:“我去给你试试,能不能做碗龙须面。” “好。” 宜悠闭上眼,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的闭上眼,脑子中却全是他那句沙哑的“我爱你”。大越本没有这种说法,据说这是从北夷语中译过来的,在前朝很是流行。 那份浓烈的感情几乎要将她溺毙,而她也发觉,仅仅不到一个月,成亲前对穆然的一点点喜欢,现在已经慢慢变成不可缺少。 他对她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的人便是她再挑剔,也挑不出一点错处。先前她还因为身子骨而有点顾虑,而现在,她却是心甘情愿的想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不知道昨晚那么激烈,有没有怀上? 宜悠刚这样想着,突然感觉一股热流涌出。她忙爬起来,果然看到亵衣中一抹殷红。 “哎。” 穆然做完早饭进来时,便见小媳妇坐在炕上,哭丧着脸。见到他,她脸哭丧的更是厉害。 “宝贝儿怎么了?” 宜悠别过脸,如今她很想要一个孩子,老天就让她来了葵水。这种事,任谁摊上怕是心情也不会很好。 站起来她将穆然甩在后面,然后打开炕尾上的箱笼,从中取出一个匣子。 穆然对小媳妇比对自己还关心,自然认出来,那匣子里放着些奇奇怪怪的布条,里面裹着草木灰。他曾经偷偷问过衙役,衙役也摇头,第二日上班才红着脸告诉他,那是妇人用的月事带。 他这么努力,也总是把鸡汤中的红花偷偷去掉,小媳妇却还是没怀上。想到这他有些沮丧,但当他看到更沮丧的小媳妇时,整个人心情又明朗起来。 比起怀不上,小媳妇不情愿才是更严重的事。如今他们才成亲不足一个月,她也从起初的晚两年要孩子变为如今的现在就想要,这已经足够令他开心。左右他有的是力气,还可以趁机多独占小媳妇一会。 想到这他走上前:“无碍。” “穆大哥……我换这个,你先出去好不好?” “恩,这几天你勿要碰冷水,想要洗漱就告知我,我也不用去衙门,可以照顾你。” 穆然事无巨细的嘱咐着,宜悠见他没有丝毫失望,也跟着放松下来。他们才成亲一个月,没怀上也是正常。 趁着这段时日,她也可多打探下常爷此人。 ☆、第九十五章 还没等宜悠想明白怎么去探常爷的底,穆然第二天中午回来,带来一则激动人心的消息。 “常掌柜人还不错。” “什么?” 穆然捏捏她鼓起来的腮帮,开始慢慢说起来。宜悠边听边点头,而后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最终都捂起了肚子。 这事说来还跟陈德仁有关,常逸之是想靠上廖家这棵大树,但他却不是过分贬低自己之人。这与出身无关,而是他性子向来如此,顶天地里、不问风雨,始终傲然屹立。 当然常逸之也非那不知变通之辈,通过经商,他很快搞清楚了云州的状况。而后他动用了京城中的一条暗线,不是旁人,正是他正儿八经的岳家,京城裴御史。 “这裴御史还与裴兄有几分渊源,算是裴家旁支。” “越京城可真小。” “不是越京小,而是为官之人重视这些,儿女亲事上拉着关系。这其中做最多的便是皇家,皇子妃以及侧妃几乎包揽了越京到地方所有著族大姓之女。公主所嫁驸马,也均是清贵之人。越京城中数得上名号的人家,都与皇家攀得上亲。” 宜悠听着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还好咱们在云州。” 穆然心有戚戚然,他本就不是博闻强识之人,在廖将军府那些时日,记得各位往来之人可耗费了他极大精力。 “好在武将家简单。” “恩,穆大哥借着往下说。” 然后便是北夷犯边,裴家通过裴子桓,又悄悄地提起了新任理藩院侍郎陈德仁。圣上想着这是个人才,便命人去了解一番,宦官是裴子桓派的,刚好与常逸之在京中之人接上头。 陈家此时正是焦头烂额,作为最为紧密的姻亲,常家自然也被卷进来。那宦官是个灵性的,一下就查出了陈家对陈德仁的恼怒,以及众大家族的不满。 圣上心里都跟明镜似得,这些位于庙堂之上的高官,平日口口声声喊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真沾到他们身上,却是丝毫都不退。原先他隐儿不发,毕竟谁都有贪心,逼急了也不好。但恰好赶上北夷进犯,圣上找到了突破口。 于是朝堂上,陈尚书当即吃了瓜落,其他人也都有所波及。天子一怒、伏尸万里,虽然不至于这么夸张,可陈家却着实没过好这年。 宜悠很容易抓住重点:“那些信是常爷漏出来的?” “正是,刚好被圣上派去之人听个正着。此事乃是今日陈大人告知,若非如此,你我远在乡下多日,亦不会知京中秘闻。” 宜悠捂着肚子笑起来:“原来这帮人也与咱们一般,整日里关起门也不是一团和气。” “那是自然,农家争端还少些,顶多就是谁多吃口饭的事。但在这些大族里,真金白银高官厚禄摆在那,刀光剑影自不必说。就连廖家,若不是廖将军压着,怕是也矛盾不断。” 宜悠心生感慨,李氏当年最爱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所以每个婴孩降世时都要嚎啕大哭一场。 其实在她看来,人生大多数的气哭无外乎在意难平。而这各种意难平之事,却是因永无休止的*、进而相互攀比而生。不攀比,自己活得自在之人终归是少数。 “出了此事,那些人家定会有所警觉。穆大哥,咱们这日子怕是不会平静。” 穆然点头,而后扔出了石破天惊的消息:“确实如此,新任云州县丞,便是常安之。” “常安之?” “便是常家之人,不过此人并非嫡支,而是二房幼子。方才陈大人已与我说过,此人虽年纪与陈德仁相仿,但心计却远非后者可比。” 宜悠眉头皱起,好不容易云州变得顺顺当当,知州与监军都与他们家交好。如今却来一常家人,这日子当真是一天都不叫人安生。 “也不知圣上是如何想得。” 在自己家,她好不惧怕的吐槽。章氏曾与她言明过,云县县丞人选,是双方角力的结果。当时她满心觉得,以廖将军如今的地位定然稳当,没想到希望还是破灭。 “若真派个廖家人来,云州岂不是彻底成为廖家地盘。” 穆然隐隐有些预感,前些年廖将军解甲归田,不是因为圣上初登基手腕不够。毕竟镇国将军摆在那,他真要保,谁能拉下马。如今大越看似重武轻文,可开朝立代五十载,国家逐渐从当年北夷入侵的阴影中走出来,也到了文官抬头之时。 “廖家又不会背叛他。” 宜悠颇为不服气,她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如碧桃和刘妈妈,虽然初时她对两人甚是严格,但在确定二人无私心后,她便放心的教两人一些事,并且把沈家包子摊的事交给他们经营。 “不是这么回事,傻宝贝。” 穆然长叹一声:“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天塌下来,还有为夫顶着。” 宜悠转过身,捏捏他的腮:“你比我高,到时就在外面顶着。咱们方才在说常爷,怎么这会就转到这个犄角旮旯了?” “常掌柜之事已经说完,廖兄本就对其有些欣赏。如今他做成此事,却是彻底将自己归于廖将军一边。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无须有那般多的防备。” 宜悠想想也是这道理,反正陈家就是看他们不顺眼,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先前章氏就对常爷很是欣赏,如今廖将军那边也认可,他们也算是一边的。 “那等十五,我便过去试探一二。” “行。” 穆然对此事多少心中有数,岳母并非那种自以为是的性子,连她都觉出来甚至确定,可见常爷用心不浅。 ** 定下来后宜悠便开始慢慢琢磨,大越虽兴寡妇再嫁,可民间再嫁之人终归是少数。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去说和这事,如今着实是两眼一抹黑。最后还是穆然点醒了她:“不就是一寻常嫁娶之事,往常你买面买肉时怎么说,如今也怎么说就是。以常爷的品性,即便有顾虑也不会随意往外传。” 宜悠也放下心来,的确是如此。再复杂的那种九曲十八弯之事,以她直来直去的性子,也着实做不出来。 “都听穆大哥的,我换身衣裳,跟你们一并去练刀。” 穆然对此事确是乐意之至,习武确实强身健体。小媳妇身子骨好了,也早些给他生几个孩儿。 “行。” 长生也进来,四人练的认真,到最后甚至端阳也加入进来。让宜悠惊讶的是,他竟然有些底子,虽然看着像野路子,但却着实实用,甚至连穆然也称赞起来。 “这些都是从何处来?” “人牙子那总有些会武艺的,我自幼看着,看多了也稍稍会一些。” 穆然咂摸着,神情却是越发凝重:“等会歇息,你将人牙子那治人的法子,还有这些功夫都说与我听听。” 宜悠进屋炖上一盅冰糖雪梨,梨子是秋日藏在地窖中的,如今虽有些干瘪,其中糖分却无缺失,切成片熬汤滋味刚好。炖好后冷却,而后盛在小碗里,晶莹剔透的汤汁,凉兹兹的,味道着实令人回味无穷。 端阳也说起来,穆然听着,间或用简单的符号记下。 宜悠脸色却越发惨白,怎么世间有如此多手段。她本以为自己所受甩针舞已是极致,可听到人牙子那活剥人皮,甚至将人皮揉好定制成书册封面后,只觉得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日后我定再也不要碰皮面装帧的书籍。” 咬咬牙,打着哆嗦她如此说道,人牙子这手段当真恐怖。 “牛皮与人皮却是不一样,不过这些事却要告知陈大人。签了卖身契之人,打杀虽不犯法,可人皮之事着实有伤天和。” 宜悠忙不迭的赞同,又给端阳盛一碗冰糖雪梨:“不用害怕,你们兄弟如今在咱们这,只要踏踏实实不生二心,我们也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亦不会过分苛待。” 甜滋滋的味道抚平了端阳的恐惧,听着老爷威严的话语,还有夫人柔声的劝慰,他心中一暖。他见过太多人心不足的刁奴,被主人家鞭打后发卖回人牙子处,因此他本就不想有二心。 而如今,他却如碧桃般,真心佩服起自家主子。 “端阳自当肝脑涂地,好生做那些活计。” 宜悠只是轻微颔首,并没有再说什么。就目前看来,她还是挺满意端阳和端午。 ** 到了两人独处时,宜悠就见穆然笨拙的抓着笔,在纸上画着,竟是端阳说得那些个刑法。 “穆大哥这是作何?” “你有所不知,北夷人都是硬骨头。他们自幼生活艰苦,大越的大牢管吃住,对他们来说都是享福之地。是以每次抓获战服,刑讯逼供都是极苦的活计。如今我听着人贩子的手段虽然阴狠,甚至有伤天和,但若能从北夷人口中套出些许信息,便能挽救无数大越军士的性命。” “所以穆大哥这是要誊在纸上,而后交由廖监军?” “正是如此。” 宜悠接过他手中的笔:“你说着,我来写。穆宇他年纪小,却是听不得这些。” 她一手字虽然写得不好,但怎么都比穆然的鬼画符要好一些。 “穆宇听不得,你就听得?” 宜悠惊讶的朝他看去:“自然是听得,穆大哥听得写得,为何我就不能。” 察觉到她眸中的坚定,穆然将最后一丝忧虑之心收去。他的小媳妇当真是坚强之人,想着藏在心中沉甸甸的那事,或许在抻一个月,到时她反应不会那般大。 “穆大哥这是怎么,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 “并无,我说着你写,其实东西也不多。” 宜悠坐在椅子上,穆然站在她后面,痴痴的望着她柔软的发髻。北夷之战已是等不及,待北地冰雪消融,便是大军开拔之时。大越兵卒来自各府,各府总督向各州监军征集、各州监军再对治下各县尉征兵。 本来以县尉之职他不用再亲自出战,可陈家哪是那般好相与的。吃这么大个亏,那帮人连生吞活剥他的心都有。是以这次不仅是他,连带廖兄也被编入左军,一个月后大军便要启程前往越京。 夫妻俩合作,很快一份文书便写出来,穆然取出铁先生送的私印盖上,吹干墨迹后揣在怀中。 “我且去趟县衙,把此物夹在送往云州的文书中,一并交给廖兄。” “恩,我等你回来用午饭。” 走到门边穆然转头,就见他小媳妇站起来,一双玉手撑住桌子,盈盈的朝他笑着。 当即他恨不得自己今早未曾去过县衙,这等温柔乡,便是他意志再坚强一倍,怕是双腿也会灌了铅般,舍不得离开。 宜悠瞧出了穆然关门时眼中的黯然,当即她有些疑惑。不对劲,先前与她同处一室,他始终是笑盈盈的,今日着实太过反常。他一定有事在瞒着她,究竟是什么事? 是长生入官学有困难?还是担忧新任县丞大人不是易与之辈? 饶是想破脑袋,宜悠也不会想到分别是那般的近。毕竟成亲后穆然曾与她说过,县尉只需征兵练兵,而不用直接去带兵。故而虽然官不大,但这份安逸却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 不管她如何疑问,正月十五却是临近。打好腹稿后,她只身来到了五谷斋。 刚走近她便被吓了一跳,原来仅仅不足两月,五谷斋边上的绣坊却已是大变样。偌大的绣坊隔成两间,改换门庭,青砖墙被白灰包裹起来。就连门窗也是新做的,冒着桐油味的门窗上贴着大红字的春联和“福”字,漂亮的行书正是出自常爷之手。 薛夫人迎出来,后面跟着璐姐儿:“穆夫人来了,快进来看看。” 眼见五谷斋还关着门,她干脆进去转了一圈。同外面相比,里面的变化更大,几乎没有一处与先前相同。 “春节期间没停工?” “年二十九工匠们回家歇息的,他们家就在城内,常爷多发五成工钱,好多人都来抢着干。” “那这得用多少银钱?” “着实不贵,你们给的那些连一半都没用上。” 宜悠当即再从荷包中掏出一百两银票:“夫人便收下,我代我娘给你。” “这怎生使得,穆夫人是不知道这个年我跟璐姐儿过得有多清净。薛家那边这次不敢惹们娘俩,怕是往后的日子他们也不会敢来,就冲着这一份,这绣坊给官府就给的值!” 宜悠无奈只得把银钱收回来,上楼转一圈,楼上也被隔成两半,一脚放着张简易的床。宜悠盘算着,日后包子铺开张了,可以叫刘妈妈或碧桃睡在这,也能看着店。 转了一圈她着实没看出还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一些她担忧的细节,常爷都包含了进去。不管她考虑到的,还是没考虑到的,他都帮忙做到了。 “我也不多打扰,对了,官学二月二开,当日你可莫要忘记带璐姐过去。” 薛夫人有些愣住:“璐姐儿当真能进官学?” “那是自然,我可未曾说笑。怎么,莫非薛夫人舍不得?” “当然不是,这可是她的福气,我只是未曾想到,着实太过惊喜,这比过个安生年还要好上千万倍。” 一旁跟着的璐姐儿也有些雀跃:“娘,等我进了官学识字,也能陪着你看账册。” 母女俩一句句的说起来,宜悠见他们说得起劲,也顺道告辞。望着帘子后面一大一小露出喜悦和感激的两张面颊,她心里也颇为舒坦。 ** 出来绣坊她便进了五谷斋,今日初四五谷斋已经开门,一进门她便见到了常爷。 “穆夫人怎么过来了?” “眼见着十五,我瞅瞅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买点回去过节。” 常爷撩起帘子:“里面请,明远,沏茶。” 五谷斋的后面还是那般模样,可这次来宜悠却认出来,那套毫不起眼的家具确是红木做得,雕工也不像云州出产。 “新鲜玩意还真没有,若是有,我早就与芸娘送一份。” 这句话……宜悠心里一下有了数。 “实不相瞒,此番前来是代我娘谢过常爷。” 常逸之手扶在太师椅上:“那倒不必,不过一点举手之劳。”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那般简单。”宜悠笑容中别有深意:“常爷可当真是仁善之人,这般关切,甚至连年三十都未曾过好。我这做闺女的,怎么都得好生感谢一番。” 常逸之直盯着宜悠,瞧着她那两只酒窝上的顽皮,而后放下茶盏:“确实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对芸娘做任何事都是举手之劳。” “常爷的意思?” “没错,你不早已知晓,还多方劝解。” 这下宜悠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她怎么忘了,面前之人可是常爷。仅仅半年功夫,他便能成为云州首屈一指的富商。此等手腕和心计,怕是她再重生一辈子也比不上。 “我自是希望娘能过得好一些,不过说实话,常爷实非良配。” “哦?”常逸之丝毫不恼怒,语气中满是笃定:“因为常家?” 宜悠点点头:“正是如此,再者裴家那边,我也不知是何种情况。” 常逸之倒是对她欣赏起来,自幼面对的人均是一句话拐十几个弯的,是以他对耿直的廖将军有种别样的好感。他特别喜欢耿直且打开大和之人,有什么说什么就是,委婉点也没关系,何必要拐那么多层。 “裴家你不用担忧,他们对我有所内疚。” “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你是芸娘之女,告诉你也无妨。我先前的夫人虽是原配嫡女,可生生叫继室养成了个懦弱性子。继室与常家这边交好,其中出过不少事。过这些年岳父终于发现其中端倪,可却无法制止,但我却知他心存一份愧疚。” 宜悠大概明白,裴家几个儿子都出自继室,裴大人便是有心,也不能不顾成年儿子的意愿。 “父子纲常,此乃人之常情。” “确实如此,至于常家,穆大人应当也与你说过。” 望着他成竹在胸的模样,宜悠不自觉的生出一股信任。其实到此时,她心中还是有些紧张。毕竟闺女出面给亲娘拉姻缘,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垂下眼皮喝口茶,微苦的味道绕在舌尖,她稍稍放松下来。 “我娘她是不会离开长生。” “恩,长生可改姓。” 宜悠一口茶直接喷出来:“改,姓李么?” “正是如此,我觉得他可以改姓李。至于常这个姓,我本不想要,也不强求别人。” 原来是误会一场,她擦擦嘴:“常爷,你莫要说话只说一半,我经不得吓。” “若是她乐意,明日我便可准备妥帖一切。” 宜悠发现她有些跟不上常爷的节奏,怎么她还什么都没说,不知不觉间他已主导着整个对话。可他提的那些条件,却都是站在李氏的立场上想的,让她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我娘先前也嫁过人。” “此事一开始我便知晓,实不相瞒,到我这年纪,已经看淡了情爱。” “那你为何?” “芸娘亦是我佩服之人,当年若是我有她那破釜沉舟的气势,也不会临近不惑之年却一事无成。” 宜悠擦擦冷汗,常爷对自己的要求是有多高,他所赚的那些银子化成铜钱往外撒着玩,一天撒八个时辰,撒到八十死亡都不带撒完的。 “常爷真会说笑,我会问询于娘。” “那多谢穆夫人。” 常爷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却是她从未有过的开心。这幅模样让宜悠吃下最后一颗定心丸,如常爷这般人自是不屑于装相,他这般真心,应当是极为喜欢李氏。 “我也只是说说,成不成还看我娘。” 常爷点头没再说话,而是命明远拿上来两个木头盒子:“这是闽粤一带的鱼丸,与咱们云州的肉丸子差不多做法,只是口感略有不同。你且带回去,权当尝个新鲜。” “常爷有心。” 坚持留下银钱,宜悠提着食盒往回走去。随便将一盒搁在院内,她直接去了沈家那边。 ** “你这丫头,就这样冲了上去?” 宜悠点点头:“恩,没等我说什么,常爷已经将事挑明。娘,我看他当真是对你有心,连我开口都免了。这样即便你不乐意,传出去损坏的也是他的名声。” 李氏捏紧帕子:“我还未想好……” “娘!” 宜悠唬着脸如放鞭炮般的说起来:“我这当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费了这么多劲,让人家听到了指不定编排我容不下你。这么好的一桩事,你心里也乐意,又不是我强扭着,到最后这般反复无常是为哪般?让我想想,莫非长生不乐意?” “姐姐说什么?” “长生你先说去。” 这一下宜悠就知道,李氏压根就没对长生提起这事。当即她拉过弟弟,尽量简短的问道:“长生觉得常爷此人如何?” “很好,那天邻居那家可凶了,多亏常爷来,不然我都要进屋拿大刀。” “那叫他照顾娘,你觉得如何?” “照顾?” “恩,他住在咱们家,然后有坏人来,他会挡在娘前面。往后娘生病了,他会去请郎中。” 李氏惊呼:“宜悠!” 宜悠直接横了她一眼:“娘你莫要说话,我这是在问长生。” “住在咱们家,就像爹以前那样?可是娘生病,奶奶不让爹请郎中,所以他不会去,看来还是常爷好一些。” 宜悠摊手:“娘,你可听得明白?” “这样旁人会如何说长生?” “这与长生何干,日后若有人说他,自有常爷护着。总比现在有人说他,你自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抹泪,或是挥起菜刀来赶走那些人的好。” 李氏沉默了,独自一人住在四合院半年,虽然少了沈家的风风雨雨耳根清净,但还是多了不少事。如今力气活有端午去干,可许多时候,她还需要人出个主意。闺女又不再身边,她当真觉得心累。 长生似懂非懂的站在两人中间:“姐姐,娘是要像你嫁给穆大哥一样,嫁给常爷么?” “恩。” “那她以后是不是不回家?” 宜悠摇头:“自然不会,他只一个人,当然与你们住在一处。” 全部顾虑消除,长生小脸露出开心的笑容。 半晌,李氏终于微不可见的点点头。收拾出盒子中的鱼丸,她见下面压着一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一个同心结,还差最后几步就能编完。 “长生,咱们出去。” 宜悠在长生房间呆了一会,检查完他的功课后又嘱咐几句,终于等到李氏房门打开,盒子被她提到门口。趁她去厨房的空,宜悠瞅了瞅,那少的几根线如今已经编完,线头在煤油灯下烤掉,信封里是完整的同心结。 “娘,我看绣坊边上的包子铺收拾的差不多,趁着明日十五热闹,咱们一道去看看?” 李氏瞅了瞅食盒,横了她一眼:“就你事多。” 宜悠也不恼,挽着她的胳膊:“盒子我一道还回去。” ** 穆然回来时,迎接他的便是满室鱼丸香。走到餐桌旁一看,瓷盆中一盆泛着金黄色的白色丸子,煞是好看。 “征兵做得如何了?” 穆然点头:“差不多,端阳那几招我也与廖兄商量过,我等都觉得好学且实用,这段时间训练兵卒就先用这些。今晚做得什么,不是说等我回来去厨房给你做?” “穆大哥你在外面那般辛苦,这点小事我做就成。” 望着小媳妇笑盈盈的模样,穆然心中的愧疚越来越深。从初四到现在,他已经瞒了将近十天。 过完十五陈大人将要搬家去往云州,到时这事怕是再也捂不住。想到这是最后一天,他有种黑夜前的黄昏之感。 “穆大哥最近怎么总是荒神,定是洗那冷水澡洗得。郎中说过要注意些,你偏不听。” “恩,自今日起我不洗了。” 宜悠心中的古怪之意越来越浓,问过郎中解禁后,他这几日又开始提着冷水从头上浇下,风雨无阻。原先那般男足闹得事,怎么如今变得这般简单。 事出反常必有妖,横了穆然一眼,她决定再注意些。 穆然心中却是苦笑,他越发觉得,到了真相揭晓的那一天,这四合院中怕是要天崩地裂。 “这是何物?” 宜悠看向桌上的鱼丸汤:“是常爷给的鱼丸,还有那边的,这东西似乎叫咖哩酱。我试了试,竟然有一番很特别的味道。” 一家人落座,一小瓷盆鱼丸汤很快见了底。新奇的口味,带给众人很好的胃口。忽略边上不自觉愁眉不展的穆然,宜悠承诺日后穆宇想吃,她便去五州斋买一些。 ** 晚膳完毕便是两人独处之事,宜悠端上一碟点心,试着问道:“穆大哥是不是有烦心事?” “征兵这事不好做。” “这几日沈家还有人找来,想让族中几人免于兵役,我确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应承。” 穆然抱住她:“往常能免我自会免,可如今确实不同,不出三月,新县丞便会就任。若叫他查到,我得了上峰训诫还无事,沈家敢于逃兵役那可是麻烦事。” “哎。” 宜悠自然明白这点,前朝北夷之祸摆在那,朝廷对征兵之事极为严格。 “莫要忧心此事,对了,今日你去五谷斋,如何?” “成了。” 穆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成了?” “明日上元节,我与娘去看家中新包子铺。顺带着,也让她与常爷商议下两人之事。” “这么快?” “此事我也未曾想到,是常爷那边把一切都料到,我便是想推脱也找不出任何借口。” 当即宜悠把两人下午所说之话又学一遍给穆然听:“常爷怕是早就等着,你看,压根就不用我说什么。可笑我还在那小心试探,准备万无一失。” 穆然听后沉默半晌,而后道出一句:“亏得此人不是敌人。” “敌人又如何?” 穆然便说起他那模模糊糊的梦,上辈子并无陈德仁惹出土地兼并之事,京中陈、常、王三家同气连枝。廖将军虽耿直,但也不是无脑之人。再被多番打压后他派人查探,确定常家偶尔在朝堂上的神来之笔,均来自幕后高人。 “此高人,应当就是常爷,因为消息自云州传来。” “那为何?” “我也不知。” 穆然摇头,即便是梦中他知道的也不是很全面。事实真相是,盛极必衰,圣上怎会放任三家做大。一次次的计策,常家走向权力巅峰,而后随随便便一个通敌卖国罪名,便将其打入尘埃。 常逸之用一朝捧杀,在他死后不就,整个常家也跟着陪葬。至于陈、王两家,失去了常家这个最粗的助力,慢慢的也成不了大气候。圣上最终还是高高的坐在龙椅上,用着他们的能力,却又弹压的两家再无反击之力。 这些事两人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宜悠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的上了炕,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待到天亮醒来,她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又被饶了进去。征兵之事虽然令人犯愁,但绝不是他最近总走神的原因。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穆然早已不见踪影,只由穆宇传来嘱托:早些用饭,晚上他会早些回来。 她总不能此刻杀向县衙,将此事压在心底,收拾好自己,嘱咐端阳看门,宜悠带着穆宇去了沈家。 而后她与李氏上了马车,直接往绣坊走去。望着盛装打扮过的李氏,宜悠对她抿唇一笑,娘一定会幸福。 而她没想到,李氏这次却是出奇的强硬。看过包子铺后,她坚决的将她留在外面,而后独自一人请常爷上了二楼。她自然不会上去偷听,不知两人商议了什么,只知道下来时,常爷红光满面,当面给了她一个大红封。 “娘,常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常爷,该叫常叔了。这段时日你忙点,出了正月,二月一在咱们四合院里摆几桌酒。” “什么?” 宜悠当场石化,这么快?这不是重点,而是进去那么会,他们俩就定下来了? ☆、第九十六章 没等宜悠表示出她风中凌乱的惨痛心情,李氏已经开始商量起了店中的布置。 “我本来想着简单些,就添置些桌椅板凳。可如今店里这样,若是再简单怕是有些过于敷衍。” 事关她与长生日后多年的生计,宜悠也不得不认真起来:“这也无碍,本就是卖包子的,若都装饰的跟五州斋那般富丽堂皇,谁还敢进来吃。” “也是,可我却总觉得违和。” 宜悠算是看出来了,李氏唇角上扬,分明是极为喜悦。如今这般扯三道四,她定是在转移话题。 “罢了,既然娘不想说,那做女儿的我也不强求。” 说罢她便鼓起腮帮子,躲到马车一脚,静静的望着外面的街道,安静到不发一言。 “这孩子,真是见风就是雨。” 李氏颇有些无奈,本就没多少事:“我们不像你们这些孩子,都一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哪有那般多的讲究。” 这话宜悠可不爱听,虽然大越人普遍寿数短,活到五十已经可以做“知天命”。可她却是见过不少古稀老人,在她看来,李氏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好时候。 “娘若是好生打扮下,怕是这云县城中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要被你比下去。上次没办好,这次怎能如此草率。” 李氏面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里却是乐意。女人么,谁不希望自己凤冠霞帔,被八抬大轿接过门。 “此事不用你我操心。” 你我,宜悠敏锐的注意到这个词,扬唇一笑:“那便交给常爷去操心。” 李氏并未否认,这也算是承认了。其实她当真没什么好说,进去后两人直接摊牌,而后常逸之便说一切包在他身上。如此短的时间,便是想商议些细节也不可能。 可她却是不会说出来,这闺女越来越无法无天,怎么都得让她有个大人样。 “恩,快到了,下午你还得去县衙,娘就不留你。” 宜悠拉住她的胳膊:“娘且好生回味回味,女儿也不叨扰你,咱们就此别过。” 边说着她边对李氏眨眨眼,娘的终身大事终于有了着落,她也算放下了心中长久来的一块大石头。 踩在雪地上,靴子下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却想得更多。常爷那边答应了,此事算是成了大半。可云林村还有个沈家,即便有族长和二叔公弹压着,老太太和春生未免不会出幺蛾子。 想到这她不免头疼,寡妇再嫁,不论在何时都要受人说道。只要两人间曾经有过婚姻,那就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事。任凭日后两人如何,世人再提起时总不免会窃窃私语。 ** 这一头疼便是半天,张罗着穆家账册,她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穆然回来时,便见到小媳妇坐在炕边上,一个劲的唉声叹气。当即他心理打个突,莫非她已然知晓?瞒半个月已经是极限,不等明日,他出征之时定会水落石出。 “宝贝怎么愁眉不展?” “穆大哥,我在担心沈家。” “是想着爹?” 虽然宜悠时不时的叫两声沈福祥,但对于岳父,穆然却是十足的尊敬。不管他心里头是何想法,面上却维持着最基本的尊重,让人丝毫挑不出毛病。 “倒不是担忧他,他那人对谁都心软。即便他心中不乐意,反应也定不会太过激烈,我只是担心沈家,春生年前那事才刚平息下去,若是再闹出点别的,指不定别人会说出什么。” 原来真不是他,穆然坐下来,享受着上元晚宴前最后的宁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退一步讲,长生又不是住在云林村,便是有人说什么,也穿不到他耳中。” 宜悠现在无比庆幸她早早的带着娘脱离出来,县丞中虽然少不了闲言碎语,但各家各户稍微注意些,说话上也不会那般直白。而在云林村,那些乡野村妇调笑起来,可是不分场合和地点,若是那厉害的,甚至还会直接趴到他们家篱笆墙上说。 “那倒也是,咱们收拾收拾,待会得去县衙为陈大人一家送行。” “恩。” 穆然掏掏袖子,从里面掏出个一个首饰盒。 “宝贝,送你的。” 宜悠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两支新钗子。钗子并不粗,是用银子做得,中间雕成镂空,钗头分别是他们二人的属相。虽然用料不算太名贵,但这做工就显得精巧。 “此物从何处得来?” “今日吴琼阁开张,路过时刚好见到,瞧着精致便买了回来。” 说完穆然转身,宜悠恰好看到他头上那支更粗的银簪。除却粗细,两支簪子样式上并无差异,宜悠坐在镜子前,双手托着簪子,露出明艳的笑容。 穆然一时晃花了眼,拿起篦子开始为她梳头。 “穆大哥,我来就是,穆宇在外面有些饿。” “无妨,今日中饭便由端阳来做。” “端阳他会?这玩意可不是劈柴烧火。” “学一学就是,也不是什么难事。” 穆然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些,出征可不是去云州府衙,一下好几年也有可能。他舍不得小媳妇干重活,自然得早些调|教好人手。就是不知在他走之前,端阳能做出其中的几分味道。 想到这他心中止不住的惆怅,真是不愿意离开。还有半个月,他却觉得时间过一个时辰便少一个时辰,但真实让他心里发慌。 “穆大哥这是怎么了,自打初四那日起,你便经常走神,莫非瞒着我找了个小星?” 穆然自沉默中醒来:“那自然不会。” “这是当真有事?” “恩,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如今时间紧,待晚上回来我便告之于你。” 宜悠心中却是越发疑惑,究竟是何事?既然他说过会一直都在,那还能有什么事可以烦闷至此。不过很快她的精力便被穆然牵扯过去,无它,他这人只会梳那一个髻,换成其它的,便呈群魔乱舞。 这还不是最可怕之处,关键他手劲大,稍微抓一下就很疼。 “轻点。” 穆然只能放的再轻,努力回忆着小媳妇梳头发时的模样,他也渐渐摸出了门道,很快一个云髻便出来。拿过盒子,取出其中两支钗子,左右各一支。插上后望着镜中美艳的小媳妇,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 “我去看看火。” 宜悠皱起眉,连续十来天这样,当真要把她弄疯。找出衣裳换上,反正没几个时辰便能真相大白,她也不是等不得这一时。 ** 宜悠常来县衙,不过最近这几次来,却是见它一天一个样。 书房边的假山被敲碎,池子中的锦鲤也打捞出来。路边那些顽石花卉更是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先前处处透着精巧的县衙,如今只透着一股寻常。 这次来却是变化最大,当初收了姜家千亩隐田而修缮的一切,如今又恢复了原样。 “宜悠来了。” 巧姐热情的迎上来,两人直接来到正房。章氏依旧坐在主座上,边上已经围满了云县大小官员的家眷。陈县丞为官近二十年,将云县几乎所有官吏都笼得牢。这会他高升,嫡系部队颇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感,这会喜悦之情自是溢于言表。 转了一圈,她没发现那微胖的主簿夫人,这种喜庆的日子,她自不会主动提起。 可她不提自有其他人提,这人正是心直口快的铁夫人。 “可惜少了一家主簿,先前她在时只觉得讨厌,如今座位上少了那个人,还当着是觉得寂寞不少。” 在场众人脸色颇有些奇妙,宜悠抬头看着浑然不觉自己说错话的铁夫人,突然从心中升起一股愉悦。 “也是,少了些争吵,如今一团和气着,我也有些不习惯。” 章氏脸色丝毫未变:“都是这些年的亲朋,我也觉得颇不习惯。不过我却为他们一家高兴,陈大人临上京前,特地命主簿一道回越京,他们一家定是跟着享福去了。” 众人难免幸灾乐祸,宁飞鸡头不为凤尾,那主簿卖身契都捏在陈德仁手中,到了京城能做什么?还不是在陈家做一奴才!奴才哪有县衙官吏好,越京再繁华,当家做主的可永远不是奴仆。 不过众夫人能坐在这,自然也都是胸有城府之人,此刻贺喜声连连,只是彼此都能听出对方的幸灾乐祸。 宜悠剥一只橘子与巧姐分食,而后便听她说:“杏姐儿不是与春生有婚约,这下可如何是好?” “是啊,此去京城,要回来怕是不宜。” 宜悠嘴上说着担忧,心中却有了成算。说实话,在云州沈家她最为防备的便是春生,不同于老太太的泼辣、沈福海的狠辣,春生极为有心计。 本以为他一个人成不了什么事,可年下听到的那些传闻却颠覆了她的想法。如此小的年纪,便已知道谁该利用。先是用小孩子的偏听偏信,而后又是说服老太太,逢人去看她便说着自己三人的狠毒。 一老一小声泪俱下,再由孩子的嘴传出去,怕是连成人都要信三分。过年众人正闲着无事,窝在家中闲磕牙,一点小事也能传出个花。而在这沸沸扬扬的传闻背后,春生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 “这下怕是要退亲。” 宜悠摇摇头:“那倒不必。” 两人的言语也引起了章氏的注意,她扭过头来问道:“哦,宜悠有何说法?” “要我说春生明年也要府试,不若他们母子直接上越京,在那边住着也方便。同样的,两亲家也能就近照应。” 春生的事本与这些人无关,可主簿夫人却与他们有关。做了这么多年对,在场颇有一部分人喜欢做这损人不利己之事。 听着众人的符合,宜悠默默为主簿夫人默哀。她这是多会得罪人,才让这些平素自家各扫门前雪的官府人们不惜出手,墙倒众人推也不过如是。 最后还是章氏拍板做了决定:“圣上兴办官学教化天下,春生好学,他们孤儿寡母上京定有不便,我便出二十两的盘缠。” 圣上都被搬出来,众人自是慷慨解囊。小官出五两、大官出十两,凑凑竟然够母子俩在越京城中住个四五年。宜悠算了算,四五年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当即她站起来:“春生是我堂弟,各位夫人如此关心,我感激不尽,我也出二十两。” 二十两,既没有抢了章氏风头,又因为她有亲缘关系多些也不突兀,在场众人谁都多说不出什么。有那聪明的已经开始想起来,穆夫人用小小二十两就打发了个与她作对的大麻烦,而且日后那春生高中,总得念着姐姐这份滴水之恩。 这买卖绝对值,穆夫人当真聪慧! 却不知此时宜悠心里疼的滴血,二十两那是多大的一笔数字,够李氏与长生一年嚼用了。就这样给了春生,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平。 不过想到穆然说得越京城那物价,云州粳米十文钱一斗,放在越京就要五十文。还有春生那才学,念两句酸诗在云州自称才子还行,到了越京天子脚下人才济济,他定也出不了头。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且有着前世经验,她对春生有着绝对把握。前世他不过是考上秀才,而后再无寸进,这辈子他脑子又没突然开窍,三甲摸都摸不到边。 ** 今日正逢过节,众家夫人又做了件大善事,心情格外舒畅,说话间也少了几分顾忌。 宜悠并不若他们那般互相认识多年,所以她安静地坐在一旁,多听少开口。未过多时她却是越发放心起来,许是章氏要走,众人的回忆便是围着她。 原来云县并不只是面上看起来的铁板一块,各位私底下与章氏交情也是极好。十几年来,众位官员守望相助,共同应对吏部考核,一起经历过许多事。人这一辈子能有多长,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一块,这情谊不是一般的深。 可以说私底下,他们是比铁板一块还要牢固的关系。这也让她彻底放心下来,常县丞来了又如何,总归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这花园变得可真大,不知道新县丞来了,见到如此朴素的住所,是否会不高兴。” 依旧是说话直的铁夫人,宜悠却明白了章氏的用意。这是不给常安之留下。她倒不是有意为难,而是园子修太好,总会让人怀疑县丞再任时是否过度豪奢。再参上一本,那可真是麻烦无数。 “据闻常大人官府上时常有补丁,我这也是为了让他住得安心。” 宜悠听得格外认真,穆然知道的肯定比不上章氏多。就这一会,她已经捕捉到了许多重点。比如这位常大人生性简朴,再比如他是断案的一把好手…… 越是这样她才越发心里没底,据她所知,常家可是比陈家还要盛一些。即便常安之非嫡支,但自幼也是与陈家长房在一处长大。锦衣玉食堆里出来的人爱穿打补丁的衣裳,不是精神不正常,就是他在装。 很明显能选官之人最起码精神正常,那就是惯会装模作样。而断案之事,却说明此人极为聪慧。只言片语中,她便仿佛见到一只老狐狸正在朝云县方向奔过来,用他那狭长的眼睛盯着在场众人。 ** 正当她想得入神之事,巧姐又伸过脑袋:“宜悠,你最近可曾习武?” “恩。”宜悠点点头,每次她还要跟着练一会。穆然这几天教长生教得很认真,她有些跟不上进度。 “那咱们出去试试。” “现在?” “正是现在。” 未等她应下,巧姐已经凑到章氏跟前,小声说道:“我与宜悠出去一会儿。” 两人一道来到花园,巧姐递过来两把木剑,一人手握一把,她也开始比划起来。挥剑、躲闪,宜悠原本整日的干农活,力气有,身子骨也比巧姐要灵活些,所以暂时她占些上风。 又是一剑刺出,巧姐再次摆在阵下,收起来她干脆拉她来凉亭:“有个好师傅教就是不一般,等明日我去云州,便得赶快与廖监军学两招。” 宜悠最是喜欢巧姐这性子,不管输赢她都会笑盈盈的,一点都不像有些人家的少爷小姐,样样都要胜人一筹,稍有不顺心之处便开始疯狂报复。 “恩,廖监军比穆大哥会得多,很快我就会比不过你。” “那是自然,不过廖监军也教不了我多久。” “这是何意?” 巧姐握住剑,用茶碗挡住自己的脸,平复下心跳,娘嘱咐过她不要说出来。 “他每日要练兵,我总不能跟着去大营。回府就那一会,宵禁前后我也不能过去,每日就学那么一小会。” 宜悠忙宽慰起来,心中疑惑却是越来越重。怎么她总感觉,最近每个人都对着她怪怪的。尤其是方才在正房内,吴妈妈迎向她的眼神,慈爱中带着怜悯。莫非她很憔悴,所以才让众人这般。 虽然觉得不对劲,但她总不能贸贸然去问。想到穆然的话,很快她就能知道。可如今再看巧姐的脸色,她却发现自己不太想知道。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知道,或许她还能粉饰太平。 ** 未果天黑众人便已散了,宜悠上了马车,捏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想了想还是下来,转个弯入了官学。 官学便在县衙的边上,此处院子本应是县尉所居,可前任云县县尉早有自己的宅院,轮到穆然这也不乐意般,官学自然也就没再动地方。 官学门开着,大多数能入这里的孩子,均出自云县有头有脸的人家,平日自有轿子接送,也不会住此处。是以现在,看着门前雪打扫干净的那一处,她很容易找到母子所在。 “春生、春生娘,你们可在家?” 开门的是春生,见到她,他脸掩饰都不掩饰,疤痕还未褪去的脸上全是厌恶。 “穆夫人来了。” 程氏自里面跑出来,手中还抓着半颗白菜。见到宜悠身上簇新的貂皮滚边红棉袍,她自惭形秽的攥了攥衣脚。 “春生娘。” 宜悠这么喊道,让她再管程氏叫二伯母,她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你来做什么,这里是我家。” “你家?”宜悠笑得讽刺:“算了,我来也不计较你说我是白骨精的事,春生娘出来,我有事要与你说。” 自打年初从云林村回来,程氏是真的越发内疚。尤其年三十晚上,她梦到了四丫,再次确定都是自己造孽害得闺女小小年纪去了。如今阴谋被戳破,她忙出来。 “你莫要怪春生,都是我一时说漏了嘴。” 宜悠并未再反驳:“今日是与你们说一事,东边的陈主簿一家,不日便将启程入京。” “主簿?” “恩,便是与春生文定的人家,我也是今日刚听闻此事。” “他们也没打发人来说一声,入京后我们该往何处去寻。哎,或许人家是看不上春生。” 宜悠面露惊讶,程氏变化着实太大,大的都差点让她认不出来。面前这个头发半百,但面露和蔼的妇人,还是前世那个为了一双儿女毫不犹豫算计到她死的人么? “没有看上看不上,夫人很关心你们,便准备了些盘缠。正好开春生也要应试,你们干脆上京,也好有个照应。” 春生本想反驳,但望着鼓鼓囊囊的钱袋,他只是咳嗽一声。 “以他自幼童生身份,便是入了京,想必也很好进学。京中大儒多,指不定长生有另一场造化。” 程氏知道人家是在打发她,可她却摒除脾气开始合计起来。这门亲事春生不能丢,越京城也确实比云州要好,无论如何这是桩利大于弊的买卖。 “真是多谢二丫。” “那倒不必,要谢也是谢各位夫人。银子你且收好,我自会派人去与主簿家说,届时你们可结伴入京。” 说完宜悠便走了,程氏亲自送她到院门口,临走时躬身:“前些年对不住之处,还望你莫要往心里去。” 宜悠身子一震,而后轻轻摇头。她能看出程氏是有心悔过,可那又如何,毕竟覆水难收,她总不能再像过去那般对他们掏心掏肺。 “若是真有心,便好生管教春生。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儿子。” 程氏愣在那,直到宜悠拐过弯还没回过神。是啊,她已经害了四丫,难不成还要再害春生? 可还没等她想完,后面便冲上来一道身影,春生将钱袋抢过去:“娘,给我作身绸缎袍子,哪有人穿着带补丁的衣裳去应试。” 程氏一把跳起来,抢过银子护在怀里:“穿不穿绸缎又与科考何关,你好生念书,这是咱们赶考的路费。” “路费自有奶奶去出,她已经应下我。” “她从哪儿来银钱。” “四叔是她儿子,养着她自然是应该。” 程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是她最为骄傲的儿子。从何时起他变成了这副模样,竟然连最基本的为人处世道理都不懂。想起往常她的做派,一次次的将四弟家与其它族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而且深以为傲,春生是跟她学得。 立时她悔不当初,四丫的事终于让她明白,这天下间多的是她惹不起的人。就如四丫,招惹到官家,不明不白的死去,她甚至连点怨言都不敢有。不是所有人都会让着她的孩子,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如四弟那般好脾气。春生这般,日后要如何生存? “你四叔养奶奶是应该,可你却不是他儿子,凭什么要他养着?” “是奶奶养着我,我是奶奶的孙子,奶奶的就是我的,当然我的还是我的。” 程氏被他绕得头晕,半天她才搞明白:“可那些不是你奶奶的,是你四叔的。再说你四叔从哪儿拿钱,整日供你这般挥霍。” “当然是二丫和四婶,他们那般有钱,养着我也是应该。再说日后我媳妇会是主簿家的小姐,可比长生强的不是一半点。如今我看上他们,肯要他们的,那是他们的福气。” 程氏完全绝望了,她究竟养了个怎样的恶鬼。那主簿家的小姐,若真嫁过来会如何?她简直难以想象,可看到面前衣衫破旧的春生,她是他的娘,无论如何都不该嫌弃于他。 有了主簿帮衬,他这一辈子也能顺遂。所有的罪就让她来担,她会做一个好婆婆,好生安慰主簿家小姐。 “还有娘,若是我整日穿得这般破旧,主簿家小姐岂不是更看不上我?” 春生机灵的很,一下便拿捏住了程氏的死穴。瞅瞅钱袋里的银子,她拿出一小块:“娘去给你做,你吃完饭好生温书。听二丫的意思,过不了二十主簿家便会启程入京,咱们一道跟着上路。 “行。” 等他从京中闯出来,多了他爹族长位置的大伯,害得他这幅模样的二丫,还有那个仗着有姐姐就趾高气昂的长生,他一个都不会错过。 春生不无恶毒的想着,薄唇抿起,进屋随意拿起一本书。他得好生背,只要有了功名,那主簿家小姐定会哭着喊着想要嫁给他。 ** 春生母子后面发生了何事宜悠却是全然不知情,她赶忙赶回家,就见穆然已经回来。 厨房边有点血迹,血迹中还沾着点鸡毛,里面冒着热气,透着鸡汤的香味。 走进去一看,她被厨房内的架势震晕了。占据整个西厢的地方,一丈长的案板上摆满了各色食材,端阳熟练的拿刀切着,穆然站在一旁看着火候。 “咱们就四口人,怎么做这么多,凉了不好吃。” “那就不要吃,今日上元节,怎么也得吃点好的。” 穆然躲闪着她的目光,宜悠走到锅前,望着汤汁的颜色,闻闻味道:“姜放少了,酱要多放一些。” 端阳赶紧加进去,穆然瞳孔一缩。他不得不承认,端阳人虽聪明,做菜却比不上端午。教了这些日子,莫要说拿捏火候,有些时候他甚至会忘记放盐油酱醋。 “还是我来吧。” 大不了他走了以后,小媳妇就去娘那边吃。正好穆宇与长生在一处住着,彼此间也算有个照应。 “对了,今日我想了个办法,把春生撵到越京城去。” “哦?” 宜悠说出来:“以程氏疼儿子的那份心,定会紧巴着杏姐儿不放。杏姐儿在云州看似贵重,可在陈家她不过是个奴仆之女,陈家定不会为她多费心思。有了这门亲事,日后他应该也不会回云州。” 穆然点点头:“确实如此,可你又没有想过,万一春生得了陈家或哪个大人物青眼?” 宜悠皱眉:“不会这般巧吧?况且以我了解的春生,他文不成武不就,天下那么多读书人,虽然他在云县官学不错,可云县又不是关中或江浙一带,特别容易出进士。” “你说的也有理,最起码在这个当口,少一个搅事的也能省心些。” “我打的便是这主意,卖他们母子一个大人情,日后出什么事,我也不会太吃亏。” 穆然止不住的点头,小媳妇主意多,她一个人在家,他也算放心。 ** 酒足饭饱,宜悠打着呵欠。 “做那么些菜,咱们就是再吃两天,吃到坏也用不完。” 她不住的嘟囔着,今日刚出去二十两,如今更是应该省着些花。穆然安顿好弟弟,坐在她边上,听着她小声的抱怨,竟觉得比京中那些名伶唱曲儿还要好听。 听着听着他便忍不住沉醉,原本打算说出的事一下堵在嗓子眼。 宜悠抱怨半晌,见他毫无反应,她也跟着停下来:“对了,穆大哥不是今晚有事要说,究竟是何事?” “晚些再说,我先去烧水。” 说罢他也不回的走出去,徒留宜悠一个人在房内胡思乱想。 洗完澡终于出来,等到她再次问时,穆然又已准备些宵夜的事搪塞过去。 破天荒的吃完宵夜,宜悠捂住鼓起来的肚子:“晚上吃这么多,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便得变的比那主簿夫人还要胖。” “你自然不会。” 宜悠嘟嘴:“以前我这般说,你都回答即便胖了也无碍,或是胖些更好看,今天终于说了实话。” 穆然无奈的笑起来:“这倒不是,而是我听军中郎中说过,有些人便是天生如此。你可记得娘,当年她坏春生时,可如云林村其他人有孕时那般身材臃肿不堪?” “那倒没,不过娘吃了那么些苦,便是不胖也是应该。” 说着说着宜悠也放下心来,她清楚自己这模样,稍微胖点便丑的不能看。不过这大半年李氏日子舒弹起来,身上也没长多少肉,看来她也会是那样。瞅瞅镜中自己的脸,她这幅模样瘦些才好看,若是再胖了,那可就不能看。 院外打更的声音传来,宜悠打个呵欠:“夫君,我等如此之久,有何事你便说出来吧,莫非你还想瞒我一辈子?” 穆然话到嗓子眼,又不由自主的送下去。原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临到头他才知道说出来有多难。 “我去添些炭。” “炭火还很旺,你回来,说吧,不说别想我上炕。” 说完她穿上鞋,坐在杌子上:“我挡不住你不上炕,但我自己能在这坐着睡。” 穆然走到她跟前,摸着那对银发钗,额头淌下一滴汗:“征兵已经接近尾声,二月初二左右,我得跟随大部队一同出发。” “出发,去越京?” “恩。” 尽管他答应,宜悠心中的怀疑却是一点都没减少。如果只是去越京,别人不会那般看她:“来回大概多久,二月十五之前能回来?” 穆然手颤抖着:“去了越京,同廖将军汇合,而后继续北上。” “什么!” 宜悠突然站起来:“也就是说,你要去同那些扰边的北夷人打仗?” 穆然闭眼,而后深深的点头:“正是。” 宜悠脑中一片空白,传说北夷人生着如妖怪般的眼眸,头发也不是黑色,每次打仗他们都会生吃战俘。而且北夷人凶残,多年来与大越不死不休。 “你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你等着我。用不了多久,我会给你赚来更好的诰命。” 他的话宜悠一个字都不落的听明白了,可理解起来却极为缓慢。终于她明白过来,穆然这是要离开她,在成婚还没到两个月的时候,此一去生死不知。 “穆然你混蛋,你不是说过,县尉只负责征兵、不用外出带兵。你是个骗子、骗子!” ☆、第九十七章 抱着怀中歇斯里地的小媳妇,穆然呶呶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语。 “你倒是说话。” 宜悠这会才发现自己的无力,以她那点力气落在穆然身上纯粹是挠痒痒,再重的话她却说不出来。不管是动文还是动武,她全都处于劣势。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想让你少些担心。” “那又如此,总之你还是要去。不行,我看我也跟着一道去。” 穆然眼前一亮,但想到大越律,他眼神还是黯淡下来。廖将军当年都未能带妻女去往边关,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县尉。 “这怕是不行。” “为何,你瞒着我也就罢,到如今竟然还不让我去!” “不是这样,军中不允许带家眷。你看云州这些年,可有出征兵卒带着妻儿一道前去的?” 宜悠却没想那么多,她满心里都是成亲才一个多月,她便要与穆然分开。而且这一去,他生死不知。 “我不管,要去一起去。” 穆然真是无奈,他何尝不想带着小媳妇,这几天每每想到与她分开,他心里就颇不是滋味。 “大越律摆在那,你还没到军中,应该就已经被就地处斩。” “什么?你定是在骗我,我自幼可听过花木兰替父从军和穆桂英挂帅,他们二人去得,为何我去不得,定是你嫌弃我累赘。” 穆然摇头:“花木兰咱们且不知是真是假,你且说那穆桂英,她挂帅可是得了皇上的旨意。” 宜悠情绪稍稍平静了点,点谁出征乃是朝廷定下,她一个妇人定管不了那些。听着穆然的话,她心下疑惑:“那为何前些年,云林村也有妇人跟随大军东征西讨?” 穆然眼中闪过一抹不自在:“那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 “你可见着那些妇人回来?” 宜悠摇摇头,她只是听说,真正从前线回来的妇人她还真没见过一个。 “难道她们都死了?” 穆然想起军中的红罗帐,里面的妇人都是一路自沿岸掳回来的良家女,当然也不乏自愿跟上来的。军中留着这些女人,白天洗衣做饭,晚上黑灯瞎火的直接伺候那些兵汉子。 虽他未曾去,可他却知连廖将军这等军纪严明之人都未曾禁止此事。此次他所编制队伍,主帅非廖将军,自然只有更狠。小媳妇这般模样,若是进去了,那不是狼入虎穴。 “可以这么说。” “什么,不可能,不是说随军的女人只需要在家洗衣做饭?” “朝廷每次都会派宦官清军,每次清军前,军中妇女皆会被摁入河中溺死。” “这是为何?” “咱们大越流传下来的规矩,女子从军不吉利,容易吃败仗。就像那出海的队伍一般,船上从不会带女人。先皇后娘娘跟随出征时,也是将自己伪装成男儿身。然有些事皇后做得,我们却做不得。宝贝,为夫实在不忍你去前线受苦。” 宜悠擦干眼泪,望着穆然的神色变化:“你还有事瞒着我,女子从军之事。” 穆然叹一口气,若有可能,他当真不想让小媳妇接触这些龌龊之事。 “这些你不用去多想。” “既然说了,那便一次对我说明白。穆大哥你肯定想带着我走,为何会如此矛盾?即便带女子不吉利,可也是有先例。” “哎,这一切都是为夫的错。若今日为夫是廖将军,或是任何一个三品以上的武官,你自然无人敢动。但为夫只是个小小县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军中这方面确实有些放浪形骸,你跟去着实不安全。” 穆然说得很隐晦,宜悠却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先前那些随军的妇人,都是……” “恩,就如你想得那般。” 宜悠已经完全忘记了穆然的欺骗,全副心神沉浸在此事中。竟然会这样,军中的女人白天帮男人干活,晚上被男人干,听穆然的话还不是一个男人。 “你也如他们那般过?” 穆然赶紧摇头,指天发誓:“我绝对未曾,宝贝,你且要相信我。安心在家,待归来时,我定不会再是一小小县尉。” 宜悠紧紧皱起眉头,穆然怎么这般:“我并非此意,夫君是民是官,或是小吏或官拜一品,这些我都能坦然接受。只是此一去,山高路远北夷人蛮野,你若是回不来,我可怎生是好。” 穆然抱着她:“我定会回来。” “若是有个万一?” “若是有……你便找个人另嫁。朝廷对阵亡官吏有补助,你拿着银子,将穆宇托付给廖将军,而后着娘另找个可靠之人。若是他嫌弃你,廖将军自会为你做主……” “你莫要再说了。”宜悠眼泪一下绝了堤,顺着鼻子流入唇内,而后滑入脖颈内:“我是说,明日咱们得去城外寺庙请一尊菩萨回来,我日日念着,也可保你平安。” “好。” 穆然点头,望着怀中哭得惨烈的小媳妇,不同于旁人哭泣时的梨花带雨,此刻她却是全然不顾形象,泪珠子像断线般的往下流。 “莫要再哭,为夫武艺虽比不得廖兄,但对付几个北夷人却是绰绰有余。十几岁时我都能全须全好的回来,如今这些年有了经验,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折在那里。” 说罢他低下头,在宜悠耳边轻轻说几句:“我还得等着你,生几个孩子,然后看着咱们的儿孙在院子里跑。” “恩!” 宜悠不住的点头:“你若是回不来,那我就给别人生去。” 穆然点头又摇头,他希望小媳妇能一辈子只有他,可更希望她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那个梦虽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永远都不希望小媳妇受太多苦。 看来临走之前,还得再拜托廖兄一件事,只要有廖家在,他有个万一,小媳妇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 隔一天醒来时,宜悠的眼睛肿成了两只桃子,望着穆然她嘟起嘴。 “宝贝儿今早想吃什么,我慢点做让端阳看着。” “我说你怎么突然让端阳开始做饭。” 即便是感动,她却没打算轻易放过穆然,竟瞒了她这么久。若是一开始就说,一个月的功夫她多少准备的全面些。 这还不是最让她生气之处,她气得是,明明两人都已是夫妻,遇到这么大的事,他第一反应不是告诉她,两人一起想想办法,而是自己闷在心里,甚至计划好让她再嫁。 “宝贝儿还在气,为夫日后有事,定会一五一十的告知于你,再也不做任何欺瞒。” “哼。” 宜悠别过头:“你还想着日后,先想想如今这档事再说吧。” “定不会有日后。” 宜悠气还是没消,再道歉又怎样,时光又不能倒流。瞅着炕边那两张滩羊皮,她气不打一处来:“都给我用了,做两件皮袄,穿一件扔一件。” “本就是给你拿回来的,喜欢你便拿去。若是不够,我再问人要两张。给你做两条裤子,穿一件扔一件。” 说着穆然就要起身,托腮想着:“究竟是谁家有来着,我记主簿家应该还有一张,陈大人那里最多,还是问他要。” 窃窃私语着穿上鞋子,他直接往外面走去。 宜悠忙扯住他:“你还真去要,不顾自己的脸面。” “宝贝儿你高兴最重要,莫说是两张,就是再多两张我也为你寻来。” “油嘴滑舌,还不快去做饭。” 被小媳妇一脚踹出门外,望着外面的蓝天白云,穆然心也晴朗起来。他不怕去跟北夷人厮杀,也不怕陈大人训斥,他最怕的就是小媳妇生气不理他。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一别最起码半年见不到面。最后半个月,总不能就在怄气中度过。 “就做龙须面吧。” 想了想,他决定挑战下自己,顺带好生调|教端午一番。 ** 不过在那之前,穆然先烧了一锅开水,烫热布巾递到小媳妇跟前:“擦擦眼。” 宜悠接过来,又给了他一脚。虽然她力气很小,穆然还是作势直接跨过门槛,那模样活像被踢出去。 “你慢慢热敷着,水凉了教我,我给你提出去。” 嘱咐完他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往和面。昨天他问过县衙的厨子,因为陈大人是南方人,所以厨子也厨子苏杭一带,对于做龙须面很有心得。 在面中撒上那厨子给的秘制原料,他开始用巧劲拉起来。面条越拉越细,得亏他力气大才能继续拉得动。回忆着厨子说得那力道,他本来就是用刀的,在力道上掌握的十分精准。 一次成功,望着细细的面条,虽然叫不得龙须,但跟纳鞋底的绳子差不多粗,第一次做到这样也不错。 “端阳可学会了?你来试试。” 端阳凑过去,结果出来自然是惨不忍睹。同样的面块,他拉出来做麻花倒是正好。 “哎,你这学不会可如何是好。” 端阳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老爷,我于刨除一道当真是没什么天分,不过哥哥他做菜还不错。如果你出门,夫人可以去沈家用饭。” “去沈家?” “反正两家离这么近,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走个来回,多省劲儿。老爷,我是不是说错话,我也不太懂民间的规矩,人牙子那向来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穆然却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在家,小媳妇一个人操持家务着实太累。去沈家就不一样,那里有刘妈妈和碧桃,小媳妇每日可以吃现成的。而且岳母对小媳妇那般好,穆宇也跟长生合得来,两相凑在一处自然是再好不过。 “行了,你先去劈柴。” ** 吃饭时穆然便说起了此事,宜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一旁的穆宇直接将碗摔到了地上。 “哥,你说你又要出去,然后好几年不回家?” “是要出去,不过不会好几年不回家,秋收之前我差不多便能回来。” “哦那还好,我会照顾好嫂嫂。” 望着穆宇没事人似得模样,穆然突然有些吃醋。往后弟弟可以天天见到小媳妇,他去只能空想,明明人是他娶来的,临到头竟然便宜这小子。 “照顾你嫂嫂?” “恩!”穆宇点头,冲着宜悠笑笑。 “好,那从今日起你便跟着端阳,一起做这院中杂活。” “穆大哥,他还这般小,很快便要去读书。” “圣人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即便是读书人也没成圣,有些事却是要必须会做。穆宇已经九岁,是该学着点。” 穆宇眼中满是赞同:“恩,我会好好学,嫂嫂到时候教我。” 自从云岭村穆家牌位那事后,宜悠就真拿穆宇当自己的亲弟弟,这会她自然是应下:“好,到时我一并教你和长生。” 穆宇满是雀跃,嫂嫂做得那么好,现在亲自教他,他肯定也可以学的很好。 一旁提议的穆然觉得自己更加郁卒,他也想让小媳妇手把手的教他擀皮、捏花卷。他做得不好了她会娇嗔的埋怨,做得好了她会在他脸颊上亲一口,单是想想那香|艳的场面,他便止不住气血上涌。 可惜这会全便宜了穆宇,即便他什么都不懂,也不妨碍他的心塞。 ** 两人都起的不晚,用过早饭后,穆然很快给穆宇布置第一道任务,那边是跟随端阳一起洗碗。 “你多看着就行,用不着自己亲自动手。” 宜悠不能亲自在边上看着,因为她要与穆然一道去送别陈县丞一家。昨日十五送别宴,今日却是真正的别离,从今天起他们便要搬入云州府衙。再见面时,陈德仁知州将会彻底成为历史,取代他与尹氏住在云州府衙内的,则会使巧姐一家。 “时辰不早,咱们可别最后一个。” 宜悠摸摸头顶的钗子,强行忍下自己的怒气。在家中她怎么发脾气都行,出了这四合院的门,若她有丝毫不情缘,被有心人知晓,定会说她不支持大越与北夷开战。 这可是大罪,常安之上任在即,她帮不上什么大忙,却无论如何不能给穆然托后腿。 “恩,咱们走。” 穆然趁机挎上小媳妇的胳膊,宜悠吃软不吃硬。而他,对任何人都可能硬气,唯独对这家里的如花美眷,是眼睛都不敢多瞪一瞪。 两人来得不早不晚,县衙门前已经停好了大概五驾马车。章氏经营多年,东西岂是这五驾马车可以载下。陈德仁年初三一过便已启程回越京,云州府衙空出来后,她已经命人分批把东西运了进去。 “这样省事,不然一股脑的塞进去,保准累到人仰马翻。” 宜悠不得不佩服章氏的智慧,东西送去就要有人看守,看守之人亦可以监督府衙中剩余下人。十来天的功夫,只此一招,她便把云州府衙内的情况摸个八成。 十六日搬去后,她便可以顺势大刀阔斧的安插心腹。这样一来,尹氏留下的那些布置必将会无用。 “宜悠,日后你穆大哥不在家,你也可常来云州看我,咱们睡在一处。” 巧姐很不舍得拉着她的手,虽然去云州有廖监军教功夫,可在云县却有宜悠陪着。她会做好吃的,会与她一道分享些小秘密。人生如此多年,她第一次遇到这般相和的朋友,即便只是坐在一处看院中柳树,她也觉得心里舒坦。 “我定会去寻你。” “恩,你也莫要太过伤心。”巧姐附在她耳边:“冲在前面的都是小兵,县尉这般虽然官职不大,但也不用抡起刀冲锋陷阵。” 这些确实穆然未同她讲过的,宜悠稍稍放心后便有些怀疑。廖将军可是被比喻为本朝的“飞将军”李广,有此名声是因为他习惯与兵卒同吃同睡,每战必冲锋在前。 有他这个上梁在,下面的将军们敢躲在后方营账里躲清静?以她看来,这是不大可能的事。但不论如何,巧姐的安慰之意她却是明了。 “我明白,昨日我给你做了些点心,呆了一夜方才刚烤出来,还带着热乎。去云州马车怎么也得走一回,你留着路上吃。” 巧姐打开食盒一看,黄澄澄的桃酥摆在里面,中间竟然还有点梨子酱,当即她眼睛笑成一弯。 “好咧。” 宜悠又与章氏寒暄一番,刚准备上马车,后面却行来两驾马车。 “知州大人、夫人。” 马车被县衙的五驾挡住,车内之人只得出来。见到来人众人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齐齐挂上客套的笑容。 来人正是主簿夫人,她后面跟着一身冬衣的巧姐。娘俩走到前面,等前面车子男子下来,而后一道走出来。 “真是巧了,夫人也是十六去云州。” “恩,你们这是去越京?” “正是。” 宜悠往后面看去,没有见到春生和程氏的身影。这不应该,依她对程氏的了解,那妇人对春生疼到了骨子里,她定不会放主簿一家这般离去。 昨日盘缠之事已经解决,今日却不见其踪影,这事情着实透着古怪。 “巧姐,让翡翠去官学找找春生。告诉程氏,主簿家已经启程前往越京,如今便在县衙门口。” 翡翠忙退后两步,而后消失在拐弯处。官学本与县衙连着,很快她就能到。估摸着时辰,她走上前:“哦,不知夫人如何安排儿女姻缘。” 主簿夫人脸色拉下来,她自然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她唯一的希望,便是貌美如花的闺女。只要她做了秀女入宫,被皇上看上,那日后他们一家就能真正的做主。若杏姐儿生下个一儿半女,怕是连昔日的主顾陈德仁也得巴结着他们。 至于那亲事,在云州口头上的两句话怎能当真,亲事怎能阻碍闺女的锦绣前程。 虽然这般想着,但她却绝不会直接说出来:“两个孩子还小,怎么都得过个两三年再说。” “那倒是,只是不知两三年后春生如何去寻你们。毕竟越京那般大,即便不是有心躲藏,想要找一人也如大海捞针吧?” 立刻有人开始笑起来,主簿咳嗽下:“此事还用不着穆夫人来管吧?” 宜悠点头:“那是自然,我只是询问几句。毕竟穆大哥曾与你共事,两句关切总是应该。” 穆然站在宜悠边上,拱手朝先主簿说道:“陈兄,此一去祝你前程似锦。春生我也见过几面,他与杏姐儿……很般配。” 宜悠听着这停顿,郁卒了一晚上加一早的心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般配,真的很般配。全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狐假虎威之人,一丘之貉在一起,应当很有共同语言。 巧姐也上来恭喜起来,虽然她未婚,可她地位摆在那,她说话比宜悠还要管用。 见章氏没有制止巧姐,来送行的云县大小官员纷纷恭喜。一时间竟是直接把这一家子堵在了路上,宜悠退出来,频频往后面望去。果然没过多久,就见程氏和春生走出来。 “这边。” 她摆着口型,轻轻地招手,见主簿一家回头,她也开始笑道:“夫人和杏姐儿有所不知,昨日我等说起今年春闱,想到云县第一才子春生,特意给他凑了些盘缠。如今他们已经决定入京读书顺带赶考,正好与你们顺路。” 程氏走过来,看着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春生被杏姐儿一家嫌弃,她当然知道。可在她心中,自己儿子是个有本事的,只要借上这个梯子,将来得了功名也不会辱没杏姐儿。 “夫人,昨日我登门拜访,你不是同意一道走。” 主簿全家人一个头两个大,春生却直直的盯着杏姐儿,望着那如花的容貌,他颇为满意。像他这样的风流才子,合该有佳人相伴。二丫还算识相,给他选这么一门好亲事。 既然如此,往后他可以报复的轻一些。听闻此家与如今高升的先知州大人有关系,如今也要去京城,这可是最强助力,他定不能放手。 当即他站在前面,摆出最为翩翩的姿态。 “伯父、伯母、杏姐儿,我自知如今配不上杏姐儿。可你们相信,日后我只会有她一人,今生今世绝不辜负她。日后我会一如既往努力读书,给她安稳富足的日子。” 当着众人面,他对杏姐儿的爱慕之意倾吐而出。而后他转向主簿夫妇,深深的鞠一躬,长久站起来:“还望你们给我这次机会。” 他的态度端得是十足真诚,连宜悠都差点有些感动。不过这也只是一瞬,记忆中的春生可从不会向人低头。前世他曾经受人其辱,无奈的道歉。回家后他便与程氏找到知州府,借助她的权势调出衙役,直接将那人给揍一顿,揍得两颗门牙都没。 这样的人姿态放的越低,证明他心中越是不平静。若是让他一直处于低潮还好,一朝得势,他怕会疯狂报复。 深深的看了主簿家一眼,日后你们怕是有得受。有这些人牵扯着经历,春生也不会整天想着怎么对付长生和利时。这边是她的目的,有此一条,她也就能足够放心。 “看这孩子说得真好,他对杏姐儿可当真是痴心一片。老陈,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众人纷纷劝着主簿,春生还鞠躬在那。主簿骑虎难下,他被夫人说动了,想送闺女入宫。所以昨日,夫妻二人合演一场戏,告诉程氏他们得出了正月雪开始化才会上路。 云州离月经并不远,快马加鞭两三天就能到。越京那般大,等他们安顿下来,这娘俩上哪儿找他们去,口头的亲事自然也不会做数。等闺女在宫中混出头,再有人说此事,那简直是找死。 如今计划全数被打乱,他脸色阴沉的站在那,一言不发。 最终打破僵持的还是章氏:“去越京得有官府开的路引,你们可有?” 主簿夫人忙问道:“是啊,便是一道上路,到云州门口你们也会被拦下来。” 杏姐儿嫌恶的看着春生,不就是一个丑八怪穷酸,还想娶她。她可是要入宫做娘娘的人,看这母子二人,身上所有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她手上的镯子值钱。她怎么可能放弃大好的前程,嫁给这般人。 程氏愣在那,她最远也就到过云州城,都是云州人,说着云州话,自然没人会拦她,如此她也从不知出云州入越京需要路引。 当即她满怀希望的看向二丫,此事是她一手撮合。既然她不想在云州看见他们母子俩,那就得把一切事办妥帖了。 “二丫,你帮帮忙。” 虽然说着帮忙,程氏口气中却不由的透出一股命令。宜悠皱眉,若是平时她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毕竟路引对穆然来说也是举手之劳而已。可程氏却像赖上他们般,这让她直接不想帮。 她没有义务去做这些,以两人关系,她帮忙时情分,不帮是本分。即便她不帮,她就不信程氏会舍得放弃这么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明白后她直接退后一步,躲在穆然身后,老神在在的看着得意的主簿一家。 “娘,路引自有官府发放,你不用去求二丫姐。知州大人,您为官福泽一方,春生向来崇敬。不知今日,可否为我入京赶考开一路引。” 穆然朝陈大人点点头,宽袖子底下的手拉住宜悠,示意她莫要往心里去。 宜悠直接摇摇头,她并不在乎春生,她也不用春生的看得起来证明自己的地位。 “自然可以。” 说是路引,其实就是当地父母官的几个字,再加个私印。云县所有官员均与主簿一家不和,自然乐得看他们倒霉。当即有人提笔草拟路引,章氏拿出印信递给夫婿,他在上面盖章后,交由六处书吏备案,剩余一份则是给了春生。 “只要是良民,便可自由在大越通行,这便是你们的路引。” 春生万分感谢,回头时趁人不注意,挑衅的往宜悠这边看一眼。宜悠丝毫不在意,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趾高气昂的春生顿时如戳破的皮球般,耷拉下精神。 见路引到手,宜悠向前一步:“春生、春生娘,你们也莫要太过担心。大越各州有宵禁,主簿家定会在云州逗留一晚,你们快些赶路也能通行。主簿读过不少圣贤书,定也不会吝啬帮他们这忙。” 希望升起又落空,主簿心里别提有多憋闷。 宜悠唇角扬起,这两家总算是送作堆,以后便任由他们相爱相杀就是。可惜了,前世杏姐儿颇得陈德仁喜欢,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宠妾。可主簿心高,满门心思的送闺女入宫,不成后只得想着法送给陈德仁。 这辈子,她与陈德仁怕是再无可能。不过陈德仁与春生,选择后者也算是杏姐的造化。 ** 眼看时辰不早,送走章氏,主簿一家忙不迭的往云州赶。不过宜悠并不担心,门禁摆在那,他们就是想甩也甩不掉春生。 果然下午她便得信,春生母子搭上了县衙最后一辆马车,火速前往云州与主簿一家汇合。 “哎,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宜悠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摆着两张滩羊皮,比划着大小,她开始裁剪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赶紧胡乱把羊皮一卷,放到炕尾箱笼中。进来的正是穆然,他端着一盘五州斋新运来的奶饽饽,拈起一块朝她嘴边递过来。 “自己吃去!” 宜悠背过身:“方才实在外面,我是为了自己面子。你瞒我那么多天,别以为我这么容易就能原谅你。” 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本着这个原则,穆然脱掉靴子上炕:“这奶饽饽颇和我口味,只是太贵寻常不舍得买来吃。宝贝儿你全都吃下去,让我看得见吃不着,也算是罚我。来,尝一口。” “你当真喜欢?” 穆然点头,他却是喜欢这浓郁的奶味,只是他并不算太重视口腹之欲之人。 “喜欢那就给我。” 宜悠整盘子抢过来,下炕朝门外面喊道:“穆宇、长生,你们练刀也累了,来吃点奶饽饽。有一大盘,吃不完放你们房里,明个儿起来接着吃。” 将盘子递过去,回头她满脸恶意:“你们兄弟口味最是想象,你喜欢的穆宇定然也喜欢,便让他吃了吧。” 穆然捶下墙,奶饽饽可比鲜奶要贵,他特意买来给小媳妇吃,到头来还是便宜了弟弟。 小兔崽子,当真气人! “哦,这是冲我使脸色。” “哪能?”穆然谄媚一笑,只是带着一道疤的方脸让着笑容看起来格外恶劣:“我是想着让你先打打牙祭,对了,今晚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佛跳墙。” “额……” “最好再来点新鲜的葡萄,对了常爷说,五州斋在外的商队见过一种拳头大的红果子,是番人从海那边带过来的,似乎叫番茄,拌糖冰着很好吃,我要吃那个。” 穆然无语,听过的家中没有,最后那什么番茄他连听都没听过。 “宝贝儿换一点,这些为夫确实不会做。” 宜悠翻个白眼:“知道你不会做,我被气饱了,这几天都不用吃饭。” 穆然凑过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闻着发顶的茉莉香,望着棉袍开口露出来的白嫩胸脯,他心中却是全无旎念。小媳妇生气也是应该,他好好哄就是了。 “我去给你炖鸡汤吧。” 鸡汤触动了宜悠的神经,她想着三朝回门那一晚,当她支支吾吾的说出不生孩子时,穆然尽管心中不愿,但还是答应下来。 他是这般全心信任着她,每日不辞辛劳的守着烟熏火燎的厨房俩时辰,只为了给她炖一锅不油腻又带着香味的鸡汤。 尽管这次他瞒了她一段时日,可她有什么好抱怨的。穆然对她这般包容,是否她也该回报一二。 “穆大哥,你走了谁来给我炖鸡汤。” 察觉到小媳妇的软化,穆然心知方法奏效:“等我回来,一天两顿给你补上。” “恩。” 宜悠微微点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她当真舍不得。可她却明白,再这样别扭下去,却是平白辜负好时光。不论闹别扭也好,或是如今的包容也好,终归她的心思放在穆然身上太多。所以才会有不舍,也有包容。 附在耳边,她轻轻说一句:“你努力点,咱们生个孩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Tips: 大航海时代不允许女人上船,认为女人会招来灾祸,同理古代不允许女子随军。像花木兰要女扮男装,穆桂英要得到皇帝准许。 古代军营中的正规女人只有一种——军妓,白天干杂货,晚上拉灯。明朝甚至会派太监“清军”,军队士兵都会把女人摁河里淹死。 ☆、第九十八章 穆然久久未能回神。 他完全理解小媳妇的怒气,说实话换做是他,被隐瞒这么久,也不会一点脾气都无,他着实没想到小媳妇这么容易便原谅他。 “怎么了?” 宜悠揉揉红红的鼻尖,看着后面呆呆的穆然,莞尔一笑。 “明日我去看看娘,今日长生回去准要学舌,她定比我还要担心。” 想到对他关怀备至的岳母,穆然也是心中一暖。作为穆家人,不是他不想向着本家,而是穆家与岳母一家的做派比起来着实差太远。 他和宜悠未成亲前,岳母就将他们兄弟二人的冬衣准备好。那时虽说是要答谢他在集上多番襄助,但一般人家哪儿能做到这般细致,岳母分明是怜惜他们兄弟自幼失怙无人照料,力所能及的帮一些。 陌生人时尚且如此,成亲后那自不必说。他虽然会做饭,但一些调味料,还有早晚用的酱菜却是没有。是岳母泡的时候顺便给多给他们做一坛子,然后直接由端午送过来。还有许多小媳妇与他注意或者未曾注意的小细节,岳母都会一一准备好。 她做得极有分寸,既不说银钱的事,也不会插嘴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关心。这种细致,任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融化,更别说他本就心怀感激。 “明天是得去。” 这会他也反应过来,既然小媳妇乐意,他当然急切的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我出去端热水。” 门外是端阳烧好的热水,他以最快的速度让两人洗漱完,然后钻进被窝扑上去。待到打更声起,宜悠着实是叫苦不迭。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她却是记吃不记打,怎么忘了这人铁打的身子。 “睡了。” 用被子将自己裹在中间,穆然平息下冲动,而后抱起她,将自己的枕头垫在她身下。 “你这是作何?” 宜悠隐隐有些猜想,可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不舒服?” “有一点点。” 她红着脸点头,见穆然要抽出去,忙摁住他的手腕:“放那吧,你可知晓时辰?” “恩,两个时辰后我自会起来。” 穆然凑过来,与小媳妇共用一个枕头。抱着小媳妇娇小的身子,他轻轻拍着背哄她入睡。黑暗中望着她的睡颜,他开始幻想着两人孩子的模样。 若是个闺女,像小媳妇最好,像他们叔叔穆宇也成,可千万别像他。倒不是他自卑,而是他觉得自己这张国字脸当真不适合长在女儿家身上。 唇角弯起,无论如何他和宜悠的孩子一定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 ** 天明宜悠醒来时,臀部果然已经没了枕头。望着边上空空的位置,枕头的窝还没退下去,被窝中还有余温,穆然应该刚醒不久。 刚起身,双腿间却一阵黏腻。红着脸她稍作擦拭,李氏曾与她讲过这事,这几日应该比较容易怀上,不知道穆然走之前能不能有消息。摸摸肚子,她决定尽量努力。 “醒了,收拾下去吃早饭。” 宜悠三两下穿好衣裳,坐在妆奁前,穆然已经拿起篦子。比起一开始挽发时的生疏,如今他已然是巧手,及腰的长发在他手中服服帖帖,丁点都不会弄痛她。 “梳一个好看些的,我还得涂点粉。” 宜悠嘟嘴望着脖颈间怎么都掩盖不住的红痕,穆然一定是属狼的,每次都恨不得将她咬个对穿。 偏生激烈时,她被那疼痛刺激的舒适不已。每次想着下次一定不能这般,可临到头总是会不自觉的忘却。 穆然拿出唯一的一盒香粉,那还是在京城时将军夫人交给他的。粉是完整的一盒,小媳妇肌肤吹弹可破,平素根本就用不着。扣了点,他中指伸入脖颈上,薄薄的涂上一层。 入手滑腻如凝脂的手感,让他又是一阵心荡神驰。小媳妇这般,他是无论如何都摸不够。 见大掌越来越往下,划过锁骨直逼双峰,宜悠忙护住肩:“好了,去吃饭。” 板起脸她朝外走去,可同手同脚还是透露了她此刻的紧张。穆然瞅瞅妆奁宽窄,还有那半人高的镜子,一股旖旎的念头直接从心里起来。默默地平息下呼吸,他也跟着走出去。 反正还有半个月,努力一把,他应当可以做到。 ** 用过早膳,带着穆宇几人一同来到沈家。还没等进门,李氏就关切的走出来,急匆匆的看着穆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朝廷有命。” “天哪,然哥儿真是一年都不得清闲,二丫有没有对你耍脾气?缠着不让你走!” 宜悠无奈的看了李氏一眼:“娘,我哪会那般。” “你别打岔,要然哥儿说了我才信。” 穆然却是越发对岳母心里尊敬,他自然知道李氏是为了护住宜悠。因为既然她做娘的已经教训过,后面穆家再有人说道那可就是不对。这样既成全了她懂礼的面子,又护全宜悠,还能让他心里熨帖,当真是一箭三雕。 “娘,宜悠她也是关心我。你放心,她一点都未曾耍脾气,还给我收拾了些出行要用的东西。” 宜悠只跟在穆然身后,望着一团和气的岳母和女婿,那氛围竟像是亲母子。 “天寒地冻的,你们俩再客气下去,等会我怕是得煮两锅姜茶防你们感冒。” 李氏也不再对闺女严厉,一左一右拉起他们两口的手,拉着众人进屋:“都坐下,碧桃你去沏茶,就用那新茶。” “哦?常爷送来的?” 既然已经确定下亲事,李氏也不再羞涩。不仅如此,她反倒很放得开:“就是他拿来的,咱们家也没人喝。我叫他带回去,偏生他不肯。然哥儿同僚们定有人喜欢喝茶,等下你们带回去。” “娘,这是常爷送你的,女儿怎么能白贪你东西。” “死丫头跟你娘还见外,当我是你奶奶,东西不放坏了绝不往外拿。这东西放我这也是等着变坏,你们拿去喝了正好。” 宜悠刚准备应下,穆然却摇头:“还是搁在娘这,二月初我就要走。娘,宜悠和穆宇他们住在四合院我着实有些担心,我便想着麻烦你一遭,让他们先回来住。” 李氏当然乐意,穆宇是个很好的孩子,被他带着长生一日比一日懂事。再说宜悠是她亲闺女,回来住她当然欢迎。 “毕竟穆家在那。” “穆家那边娘和宜悠不必挂怀,我自会去说。” “也行。” 李氏也没扭捏,直接答应下来。宜悠鼻子再次酸涩,穆然这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看来出征的事是板上钉钉,不会发生她幻想的,突然来道圣旨说他不用去。 “这丫头,都多大人还在这哭天抹泪。” 李氏虽然笑着,但情绪也明显不高。比起宜悠,她出生时大越虽已经立朝,但南北疆域却未完全平定。那时挨个村都会抽壮丁入伍,去十个能回来一两个,也是缺胳膊少腿。 穆然已经是花了脸,还有他那腿脚,虽然平素看起来无碍,可一到阴雨天就跛得厉害。若是他再出点事,彻底残了怕是连官都做不成。到那时闺女的下半生要怎么过? “娘,人家就是忍不住。再说当着你们的面,难不成还要去强颜欢笑?” 李氏摇摇头,从身后抽出一匣子:“包子铺二十就开张,我想着给你们俩一半。正好二丫在家会算账,过来帮我管着帐。” “娘!” 穆然和宜悠同时发出不赞同的声音:“这怎么行!” “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想全要,一个个不赞同的模样。二丫,怎么也得给长生留一点。” 说 着指责的话,李氏脸上却是戏谑的笑意。穆然顿时明白过来,岳母这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全家往后日子过不下去。当即他握紧拳头,那些年作战比他英勇的多了 去,杀敌人数比他多的也不在少数。可多数兵汉子缺胳膊少腿,直接被遣送回原籍。虽有朝廷补贴,可他们下不了地,做什么都比正常人要差一等,后半生的日子可 想而知。 他能做官,靠得便是与廖将军熟识以及几乎看不出来的残疾。若这次不巧,这个县尉怕是要让给别人。到时宜悠怎么办,难不成跟他回云岭村,一起操持着穆家的那六七十亩田? 小媳妇这么青葱水嫩的玉人儿,怎么能像一般的村妇那般,被整日的劳作晒黑了脸颊、磨粗了手掌? “娘,我那还有些银钱,能额外买下间商铺,我就添到包子铺中。” 宜悠想想也觉得可以,她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李氏考虑。虽然嫁给了常爷,但女人有嫁妆才有底气。万一日后李氏看走眼,给长生找个刻薄的媳妇,有这一半的包子铺,她也有最后的退路。 谁知李氏却是拒绝:“包子铺哪需要那么多银钱,你们还不如新添一家铺子。二丫点心不是做得巧,你若是得空就做点糕点,不拘赚不赚钱,权当解闷。” 宜悠顺着她的话想下去,她并没有官家夫人那些赏花吟诗的闲情逸致。虽然顾忌穆然掩面不能抛头露面,但她可以买几个小丫鬟好生调|教出来,到时也是一现成的营生。 “行,此事我再问一问常爷。” 李氏忙点头,闺女有了间铺子,日后日子总不会过太差。望望边上神色复杂的穆然,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当年穆然年纪小,且只是个普通的大头兵,尚且能囫囵着回来。如今一切比先前要好,他应当也不会出事。 ** 宜悠看着李氏也逐渐回过神来,今日她来可不是说包子铺的事。 “娘,常爷那边可曾派人来?” “已经商议好,婚期就定在二月初一。” “二月初一?这也太快了些。” 穆然也赞同的点头:“若是为了我,娘你大可不必。” 李氏莞尔一笑:“你们都想哪儿去,这是阴阳先生亲自测算出来的日子。你俩也别管那么多,二丫好生给穆然准备行李。” 宜悠忙点头,又问道李氏一些女工上的事。先前做的那几双靴子,有些地方是李氏帮忙缝制。如今她想亲手做一身皮衣,却不知如何缝制皮革,才能丝毫没有痕迹。 “阵法不一样,想要缝得密不透风也简单,只要阵脚足够密就成。” 穆然听不懂,干脆出去指导长生和穆宇练剑。娘俩坐在房内,宜悠也开始一点点请教起来。不问不知道,一问她却有些头大。这阵脚真的很简单,就是一个个十字而已。可比起最常用的上下针,十字阵所需要的针数却是其四倍。 “娘,这得做到何年何月?” “要不你拿来,我给你做,大概四五天就成。” 宜悠忙摇头,这次的衣裳是给穆然带去北边穿,她想亲自去做。 “阵脚大些成么?” “你可真是那老人们口中的懒媳妇,拿起针线来恨不得一针顶八针,你怎么不去缝被子。” 说罢李氏拍拍边上的盖被,宜悠望着那固定棉花的大阵脚,一针大概有三寸长。 “哪有,那么大的针脚人能穿么,缝肚兜袋子都够了。娘,我先把给你绣的炕屏停下来,给穆大哥做衣裳去。” “什么炕屏?” 宜悠忙捂住嘴:“不是娘要成亲,我就提前准备着,到这会才绣了两面。不是女儿不孝敬你,而是穆大哥他着实等不及。” 李氏是又气又感动,炕屏是多大的工程她知道,闺女有多没耐心她更是知道。没想到为了她成亲,她竟然不声不响得去做那炕屏,这怎能不让她感动。 “罢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管不住你。” 宜悠忙往她怀里钻,露出俩小酒窝嘟起嘴,拉长音叫到:“娘——” “这是干嘛,怎么拧起了麻花?” 李氏脸上的笑容更是真切,这是她亲闺女,在她怀里撒娇。以她这般好颜色,便是不撒娇,也有人去心疼。 “娘,事有轻重缓急嘛,女儿才不是泼出去的水。” “不是不是,娘这不都答应了。” “没生气?”宜悠自李氏怀中,仰起脖子看着她的脸。 “好啦别闹。” “真的没?” “一会儿有人上门和八字,你这般若是叫人看到,明个街头巷尾都得说咱家多了只小花猫。” “喵——” 母女俩笑作一团,在外面的穆然听到后也面露愉悦。让小媳妇住在这,他也就能放心的出征。虽然脑子中想着别的事,他手上挥刀的动作却未停。教长生的同时,他也全当熟悉当年的招式和路数。 ** 待到下午穆然回家,却又是炖上了鸡汤。不同于以往,宜悠总觉得今日的汤格外好喝。 “穆大哥是不是新添了什么料?” “多熬了一会,火小一点。” 宜悠凑近了,看他脸上有一道锅灰,随手擦了去。 “辛苦你,日后熟了就行,不必如此费劲。” 一旁啃着鸡腿的穆宇也点头:“熬太长鸡腿都老了,肉也没那般好吃。”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这样汤要好喝一些。” 宜悠看着两兄弟的拌嘴,默默数着那剩余的十四天,总觉得眼前的一幕怎么都顺眼。往常她还不觉,离别在即,她却觉得怎么都看不够穆然。 划拉着筷子她嘟囔着:“若是会作画就好了。” “作画?” “恩,将咱们一家人的模样画下来,然后收着。往后穆宇长大了也能看,偶尔我也瞧瞧。” 穆然眼前一亮,作画。这样一张画揣在怀中,日后他随军出征,也能随时见见小媳妇。 “铁先生会作画,他的书画在整个云州都有名。” “可铁先生那般有名,当真会来为你我作画?” “你放心,明日我便去请。” 有了穆然这话,宜悠一下觉得心里有了底。往后没有他,可以时时看画,这样日子应该会好熬一些。 用汤碗掩盖住面颊,她默默数着,一个月三十天,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可以做那么多事。她得做多少事,才能打发穆然走后这好几个月的时日。 ** 满是惆怅的坐在妆奁前,穆然走进来,迟疑的朝她这边看一眼,然后附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几句。 “什么?” 宜悠指指镜子,他竟然想在这儿。 “我自书上看到,这样容易怀胎。” 心中的那点离愁立刻烟消云散,宜悠望着前面的穆然,虽然他面色一本正经,可她总觉得那背后藏着别样的东西。 “天这么冷,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穆然摸摸鼻子,失望的走出去。没过多久一阵冷风吹来,他再次扛进来两个火炉:“这样就暖和了。” “多费炭火。” “那点东西咱们家还用得起,宝贝儿,你就成全我这一遭。” 宜悠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这些花样前世她听陈德仁提起过。不过陈德仁自诩为正人君子,她也是一根肠子的人,见他说这是淫|乱之举,她自然也不会再提。 这 辈子她却没那般傻,或许男人都喜欢新鲜和刺激。这样容不容易怀胎她不知道,穆然那些花花肠子她却是一清二楚。若他如陈德仁那般油嘴滑舌,她还好装傻充愣给 直接拒绝过去。偏生他如此一本正经,而且还是刚用一下午功夫给她炖完鸡汤,又拿出家中所有钱财买铺子放在她名下之后。 “让人瞧见多不好。” 穆然眼中一亮,小媳妇没直接拒绝,这事有门。 “咱们这房子结实着,关紧门窗莫说是瞧见,连听都听不见一点声。” 说着他上前,自发自觉的为她松开发髻,大掌偶尔控制不住在她脖颈间留恋。宜悠颈椎被他摸着,连带着尾椎也一阵酥麻。 “痒。” 扭扭身子她坐起来,正好撞到他的怀里,而后他空闲的那只手便一下伸进她的衣襟,双腿夹住她,将她放在妆奁上。 妆奁也就是小臂那般长短的宽度,得亏她身材纤细,整个坐上去稳稳当当。 咬紧嘴唇,她整个缩在他怀里:“别在这行不行。” 穆然却仿佛失去听觉一般,径直抽开她的腰带。炉火旺盛的燃着,裸|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一点都不觉得冷。衣衫褪尽,穆然将她转个弯,油灯的光打在镜子上,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身影。 “啊!” 背后穆然的身影贴过来,不知何时他也褪去衣衫,两人在镜中合二为一。他绷着脸色,双手插过脖颈,穿过锁骨往下延伸。交缠的身影映在镜中,她赶忙垂下眼睑。 可镜子着实太长,目光向下移,她恰好看到两人双腿贴合处。 “回炕上吧。” 穆然直愣愣的注视着镜中,面前如此美景,手下肤如凝脂。若是让他此刻打住,还不如一箭射穿他的胸膛。忽略小媳妇那恼人的言语,他手中抓一抓,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 油灯耗尽熄灭,月光透过纸窗朦胧的照进来,为这画面增添一份昏黄的剪影。方寸的妆奁间,穆然眼中露出疯狂的痴迷。前所未有的刺激也渐渐让宜悠融入其中,面前是八抬大轿娶她过门的夫婿,他们可以这样。 既然如此愉悦,离别前光阴短暂,那她为何不一道沉沦? 突破思想的那倒关卡,鱼与水的约会,天地间最古老的律动也开始迈入新的和谐。 ** 初次尝到甜头后,穆然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将练兵之事全数交给廖其廷,他整日呆在四合院中,白天想方设法给小媳妇做点好吃的,夜间顺带寻觅着新的花样。 绞尽脑汁、心累又甜蜜的事,在他偶尔见到小媳妇压箱底的图册后就只剩甜蜜。宜悠全然忘却了那本书的存在,她只能在每早起来时懊悔,为何自己意志力这般薄弱,被他稍稍撩|拨便溃不成军。不过这懊悔也只是那么短短一瞬,本就是夫妻,他们这般也是应该。 扎下又一针,剪断最后一根线头,面前贴身皮衣皮裤终于成形。穆然的县尉官服便有一套是盔甲,她摸索过,穿着盔甲自是不能再穿一般的袍子。 虽然滩羊皮难得,可她还是决定以实用为主,做了这贴身的衣裳。羊皮上的毛早已在鞣制时被去除,皮面稍微有些凉,所以她做得稍微离身,里面可以加一层薄薄的中衣。 伸个懒腰,她长叹一口气。费了整整十几日,总算在他要走前做完。这几日穆然格外粘人,她得偷偷摸摸做。不然未做完被他见到,准会让她裁小点改成自己用的。 “宝贝儿,尝尝我熬的奶茶。” 宜悠将衣裳叠起来,端过热气腾腾的奶茶尝一口。茶香掩盖了羊乳中的疝气,盐巴的咸味又不如甜味那般腻人。 “这东西不难煮吧?” “并不难,只要有火就行。” “那夫君出征,若是军粮不足,那便抢北夷人两头产奶的牛,日日煮茶喝,也能顶饥。” 穆然记下这一条,先前那些年朝中大军出征,只用后方送来的军粮。至于这些边塞特产,自廖将军往下却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多数人觉得,北夷人与大越人确实不同,他们吃的东西都是邪物,若是大越军队用了会沾上邪气进而打败仗。 这看似荒谬的理由却被行军之人奉为真理,多年来不敢越雷池一步。 “恩,皮袄做好了,穿上看看。” 穆然抖开,觉得有些不对:“这也太过肥大。” 而后她打量下小媳妇,再瞅瞅边上的棉袄,似乎在估计穿几层棉袄能撑得起这一身新衣裳。 “穆大哥你瞎想什么,这是给你做的。” “我?不是说过我不用穿这个,你穿就是。” 宜悠又从箱笼中掏出一副手套和一双靴子,这是她用边角料做成。手套露出手指,做点什么很灵活。而靴子则是纳了双层底,用三层麻布做成,麻布虽然不如棉布舒坦,但它却比棉布要结实。里面她甜了厚厚的棉花,最里面食羊皮。 “我听说那边的雪比咱们这边后,特意把靴筒做长了些,你一脚踩下去,雪冻不透鞋底,也钻不进脚脖子里。” “半个月你就在忙活这个?” 宜悠点点头:“紧赶慢赶,总算在今天做完了。明个儿娘成亲,那天我确是不能耽搁。” 穆然坐在炕上,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靴子和衣裳,手颤抖着,嘴唇却静默无言。 “你穿上试试,不合身我赶快改一改。” 见他不动,宜悠干脆将火盆挪过来,给他去掉棉袍,拿起皮袄比划起来。 “我来吧。” 穆然三两下穿上,羊皮衣刚好贴着中衣,空出大概两指距离。 “还好,我还真怕不合适再改,这改起来可当真是要命。” “傻宝贝儿。” 穆然抱住小媳妇,他的语言是如此的贫瘠,没有任何词汇能表达此刻的心情。 “夫君,你千万得小心些,我总觉得……”宜悠抓起他的手,捂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总觉得,这次我应该真怀上了。” “我会平安回来。” 穆然握紧拳头,虽然二月二出发,但初一下午他就得启程前往云州。时间紧急,就连穆宇和长生入蒙学的一幕,他都无法留下来看完。小媳妇这般待他好,他怎么舍得早走。 就在这一刻他暗暗下了个决定,他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拼,他会尽力保全自己。 ** 临别前的一夜,夫妻俩躺在炕上,各自诉说着以往的事。打更声传来,两人的手交握在一处,启明星亮起,穆然望着熟悉的小媳妇,刚准备悄悄起身。 宜悠却突然睁开眼:“今日夫君生辰,我给你做碗长寿面。” “好。” 宜悠虽然不常下厨,但她的手艺却是一等一的好。一根好几米长的面条拉出来,热气腾腾的水汽升上,面条下锅。 听着锅内咕嘟咕嘟的响声,穆然感觉自己的心跟那锅开水似得,暖融融。小媳妇一切都为他想到了,这么忙碌的时候,她竟然连他从未刻意提起过的生辰都未曾忘却。 面端上来,宜悠眼睛有些湿润。筷子往里挑,面条却断成两半。 “怎么办?”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眼珠子啪啪断下来,她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穆然伸出大拇指,为她擦干泪珠。而后他将面挑到两只碗里:“宝贝儿你看,正好是从中间断开,我们俩一人一半,每个都长命百岁。” 宜悠破涕为笑,抓起他的手:“恩,一人一半,呆会要一口气吃完。” 穆然格外郑重的点下头,他绝对会一口气吃完。端着面条上了餐桌,那里却摆好了一大桌子菜。 “这是何时准备的?” 宜悠数数菜,刚好八个:“是常爷准备的喜宴,婚期定在今日,厨子都是现成的,他便早些做好送来一桌。你尝尝,也能多沾些喜气。” 穆然沉默,除却敬重岳母外,他心里对常爷也多了份尊敬。为了对上他的出征时间,他调动五州斋所有的力量,将婚礼安排在最早的二月初一。知道婚礼要等到晚上,他定是赶不上喜宴,他就独自送一桌过来。 所以等吃完饭,来到沈家时,他额外的给李氏磕了个头。 “娘,劳烦您和常爷多多照顾宜悠。” 宜悠忙把他拉起来:“你这是干嘛,幸亏这里人不多。” 李氏也站起来:“二丫她是我闺女,我照顾她本事理所应当,此事不用你感谢。然哥儿,这一去你千万得小心。虽然你们将领保家卫国是应该,可你莫要忘记,保家还在卫国前头,家里这些人在等着你。” “娘此番话语,穆然谨记在心。” 宜悠偷偷的抹抹泪,临到离别她才知道这种滋味,就像生生的在她心中掰下来一块。虽然那一块有可能回来,可当时撕裂般的痛却是不可避免。 “娘,你也该梳妆了,女儿来伺候你洗头。” “不必,等会便有人来,你们俩就在里屋坐会。” 抬头望着容光焕发的李氏,虽然眼中有着惆怅,身材也颇为瘦削,但她精神却是极好。宜悠没有再推辞,到这会,只让她静静的看着穆然,于她而言便是极大地幸福。 掀开帘子进去,穆然又开始喋喋不休的嘱咐起来:“搬不搬到娘这边住随你,有事记得去找钱叔家儿子。虽然钱叔走了,但小钱却接替了他的事。所有衙役与我都有些交情,你若找上门,他们定不会坐视不理……” 宜悠握住他的手:“昨晚你都说过了,我知道,即便你走,也会安排好一切让我在云县横着走。” “恩,隔五天记得给我写家书。” “我会的,你也是,不要只报喜不报忧。” 宜悠连连嘱咐着,这是她和穆然的约定。大军虽不允许家眷跟随,但圣上却特批了家书,如穆然这般的将领,每月可以寄五封回来。 日头高升又下落,长生和穆宇也走进来。嘱托两人好生念书习武后,也到了穆然启程的时辰。不远处传来鞭炮声,是常爷迎亲的队伍开始走。穆然翻身上马,拍拍自己的胸口。 那里发出纸张咯吱咯吱的声音,是他托铁先生画的全家福。全家福的模样,与那日三人在院中堆的雪人一般无二。画出来后铁先生并未直接给,而是带回去,又给他们各自做了一张画。 铁先生用的不是大越自古传承下来的泼墨山水,而是随着丝绸之路过来的一种画技。他加以改造,用国画的墨汁也能描摹在纸上,这样画出来的人物惟妙惟肖。单是看着画,便像是见到本人。 穆然如今怀中的那张,正是她自己的单人画。 鞭炮声还在想着,宜悠听着却越发刺耳。喜庆的锣鼓,更衬得她此刻的离别格外的荒凉。强行逼回去眼泪,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正是穿好红衣的李氏。 “然哥儿记得,保家——卫国。” “谨记在心!” 最后看了眼宜悠,穆然扬起马鞭,头也不回的朝城门口跑去。后面宜悠趴在李氏肩膀上,眼泪却再也忍不住。 “这孩子,他会回来的。” 宜悠点着头,一遍遍给自己催眠着。就当她还未嫁人,就当她是沈家姑娘。做足了心理建设,感受到李氏僵硬的肩膀,她抬头就见到沈家的几个人。 当即压了半个月的心火全数冒上来! ☆、第九十九章 常言道:居移体,养移气。 一个人的容貌虽不好改,但她周身的气度却是能由后天造就。自从离开云林村,宜悠和李氏日子顺遂。虽然偶尔辛苦点,但大体上还是一直呈上坡路。 所以大半年下来,母女俩脾性是越发温和。毕竟不缺吃不缺穿,每天有下人伺候着,除非那些特别想不开的,一般人肯定不会苦大仇深,或是遇到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动怒。 可现在这情况却是个例外,因为沈家来的不是旁人,沈福江和沈福祥一左一右,中间搀扶着一身深蓝色棉袍,蓬头垢发的老妪正是沈老太太。 见到穿红嫁衣的李氏,老太太张口就开始哭天抹泪。 宜悠一跺脚,拿起桌上的砚台直接扔过去:“嚎什么丧!” 她心里正烦着,没想到沈家却往枪口上撞。就是有再好的涵养,怕是她也忍不住。 “芸娘。” 沈福祥痴痴的看向这边,沈福江赶紧上前一步,拿出一个红封:“我们不过是来看看,宜悠来替你娘收下。” 总算这还有一个明白人。被李氏拉着,宜悠的理智有一瞬间的回笼,不过她并没有接红封。来贺喜的无非是亲朋,至交好友只是少数,大多数还是亲戚。虽然她与沈家和解,可两边还说不上很深的交情。若说是亲戚,那更是不可能。 “不劳沈家破费,你们今日入城有何事,我派马车送你们前去。” 老太太歪着眼走过来,宜悠却是知道,她私房银子多,可以买得起好药材。养了这么些时日,她总算是能下炕,当然这其中沈福祥也居功至伟。 “你们,怎么能这样就嫁人。” 大喜之日本就凑个热闹,永平坊的人却是大多数留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老太太歪着的眼睛流出浑浊的泪珠。 “当年李家说你不吉,我不顾沈家安危,命福祥迎你进门,为你遮风挡雨。没曾想如今翅膀硬了,你竟然忍不住就另攀高枝。要我看,你准是老早就不安分,同这人勾搭上了。” 宜悠直接甩了李氏的袖子,回头冲梳妆的妈妈使眼色:“扶我娘进屋,不要让人随便进去。” 她的声音中有着不容拒绝,就是李氏也乖乖听从。目送正房门关上,宜悠直接叉腰站在门槛上。 “嘴长在你脸上,还当真是有用处的紧。黑的能给你说成白的,死的也能给你说成活的。当年的事谁都清楚,你跟李家不过是一丘之貉。” “你……真是孽障,就这般对长辈说话。” 话音刚出口老太太就后悔了,这百发百中、屡屡给人会心一击的招数,在二丫手里却是从未奏效过。 老太太都明白的事,宜悠临到头也不会软和。 “我对沈家如何全云县都知道,你可知春生如今在何处?” “春生?”提到最亲的孙子,老太太颤抖起来:“是你害了他,你个害人精,竟然把你弟弟打成那副模样。” 周围人的眼神变了,宜悠迈出门槛:“你还当真是不知,春生念书好,是我去求了知州夫人,送他入越京读书赶考。更是我这做堂姐的,都不顾长生,给他订下了一份订好的姻缘。” 老太太愣在那,怎么会有这事。似乎县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但她却从未听到过风声。再想想她却是恍然大悟,记得年前春生娘俩回来时,侄女曾经与她说过,二丫给春生订了个官家小姐。 “姐姐,什么好事你给了春生没给我。” 长生从里面跑出来,听到一半立刻老大不乐意。怎么又有人跟他抢姐姐,姐姐说他跟穆宇是兄弟,关心穆宇也是应该。可春生算什么,姐姐怎么能偷偷给他好东西。 “是一门亲事。” “亲事,就是娶媳妇么?” “正是如此,你还记得主簿家的姐姐,那边是春生未来的媳妇。” 长生对杏姐儿有点印象,远远地见过几次,他知道那是个比死去的四丫姐还要难缠的大小姐。娘说娶媳妇后,两人要朝夕相对过一辈子。他不喜欢杏姐儿,春生想拿就拿去。 “随便他……”想了想他似乎觉得这有些不对,想着方才念过的书,他补上一句:“春生是兄长,让着他也是应该,这亲事姐姐便给他。” 宜悠摸摸弟弟的头,让他同穆宇进去陪李氏。而后她扭头看向老太太,似乎她还没从打击中回复过来。 “哎,我本不想多做声张。” “为何不声张,穆夫人可是给了他近一百两银子。咱们知道你心善,但有些事该说也得说。又不是啥坏事,至于藏着掖着,人家还不领情。” 人群中立刻有别人顺着敲边鼓,一时间众人纷纷称赞她仁慈。 宜悠仔细留意着,是穆然所护佑几个铺子中的伙计,更多的则是常爷手下之人。当即她放下心来,常爷那般心思缜密之人,怎会忽略沈家的威胁。 虽然他只是拍拍胸脯,道了句一切包我身上,但后面一切他却是做得井井有条。几天功夫,永平坊便铺天盖地的一片红。除却少数不能用的官家之物外,其余的竟然丝毫不亚于年前她那场婚事。 “二丫,你当真做了这些事?” 沈福祥永远是瑟缩着小心试探,刚重生起宜悠还想过她会改变。可多番努力她只明白了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于这个亲爹,她已经是彻底放弃。 “那是自然,这么多人都在,即便我胡言乱语,也不会拉如此多人为我掩饰。” “恩,芸娘她……” 正当他犹豫后半句时,老太太终于清醒过来:“你是姐姐,帮着春生点事应该的。姐弟情是一回事,芸娘另嫁是另外一回事。” 宜悠眼皮耷拉下来,她发现自己永远不要试图同老太太讲道理,因为在她心中:一切人都该向着她,一切违背她意愿的事都是天理不容,一切顺着她做得事都是理所应当。 总而言之一句话,除了她之外,别人都不能算个人,别人的一切情绪都可以被忽视。 “我娘怎么不能另嫁?她是卖身给了沈家当奴才,还是给你签了卖身契!” “一女怎能嫁二夫。” “大越哪条律法说不能嫁第二次,还是云州不兴这一套。要我说,咱们云州富庶,民众开化且民风淳朴,向来没有寡妇不二嫁之说。” 这话可是给在场所有人带了顶高帽子,若沈家如今势大,或许还有人凑上去抱大腿。但如今宜悠夫婿为官、李氏要嫁的常爷也是个富庶的儒商,单拎出哪个来都能把沈家比下去。 再说孤儿寡母占着理,说话又好听,自然所有人一边倒的向着他们。 “对啊,芸娘那人还真是不错,对谁都和和气气。五谷斋的米向来不缺斤少两,俩这么好的人在一处,真是老天爷做的姻缘。” “那老太太的事我知道,出了名的不讲理。我来跟你说说……”立刻有人开始自沈福海的事起,说着沈老太太所有的蛮横。 “跳出那个火坑也是个好事,芸娘也舒坦些。” 这是大多数妇孺的心生,当然也有少数生活不顺遂,整日被婆婆欺压的媳妇心有不平,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其中夹杂着些许男人,虽然有些不赞同李氏的做法,但宜悠往那一站,俏生生的脸露出来,大多数人目眩神迷后,却是不忍佳人面露忧愁,反而开始倒戈。 眼见无人支持,老太太干脆拿出最后一招,往地上一坐,巴着门开始哭天抹泪。 “我苦命的儿,你这般孝顺,却因着娘没了媳妇。连亲闺女,这会都站在前面数量咱们。” 沈福祥忙蹲下,这会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常掌柜他却是见过,无论什么地方,他都比不过对方一星半点。早在正月底他便听说了芸娘再嫁之事,虽然痛心,可他却被娘的病情缠着,一点都抽不出空再问问。 方才在门口见了芸娘,他再次想起上次成亲给二丫送箱笼时的她。纤细白嫩的手指托着细瓷茶碗,那份自内而外散发出的贵气直逼眼前。如今的芸娘,已经不是他所能高攀。 “四弟,你来劝劝娘。咱们来之前说好,只是贺喜,说两句话就走。” 沈福祥无力的开口:“娘,人你也见了,咱们回云林村,你也到了喝药的时辰。” 任凭他如何劝,老太太始终巴着门上把手。沈福江上去硬掰,那双苍老的手却似与铜把手烙印在一处般,纹丝不动如论如何都把不开。 锣鼓声离这边越发近,迎亲的队伍马上就来。宜悠走近了,镶着珍珠的鞋尖露在老太太视线中。 弯腰她附在耳边:“你信不信,我能让春生入越京,也就能让他回来。主簿家小姐如今在越京,这回来,以他们娘俩怕是再也找不到人。到时候春生的姻缘和功名全都毁了。” “你不能!” 苍老的声音却没吓住她,宜悠笑得更是得意:“我为何不能?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与春生压根就无姐弟情,我该关照的亲弟弟是长生。” “二丫。” 宜悠横了沈福祥一眼:“你少管这些,你不管我和长生只伺候她一个,我从无一点阻拦。我已经请求大伯多分你些地,也算孝敬你前些年那些养育之恩,如今你还是不要过问我这些事的好。 老夫人来,咱们继续说。既然我能闲的无聊给他这一份前程,若是你惹得我心生不快,自然就可以随时收回来。当然春生有些小聪明,回来就给我添些麻烦。可你觉得,我会怕一个乡野莽夫来找茬?” 老太太停止了抽泣,环望四周,最终却发现这边人太多,成亲当日也太闹哄。二丫这番满是威胁的诛心之言,除却他们几人,确是无人能听到。 “而这会,你已经惹怒了我。春生入京这一路上,就等着风餐露宿。没有官家指引,他绝对住不进驿站,出云州后可不是每日都有城镇可住宿。” “你不能这样。” “我为何不能?” 摊手宜悠笑得要多猖狂有多猖狂,她并不想以势压人,她也想坐下来好好说话。可像老太太这样的人,注定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沈老夫人,你且给我听好。我户籍在云县,与沈家并无干系。我夫君官职比沈家任何一个人都要大,我也不指望你们供吃供喝,所以别指望向以前一样压制我。我、真、的、一、点、都、不、怕!” 老太太一屁股坐下,后脑勺磕在门闩上。 宜悠朝沈福祥呶呶嘴:“麻烦你们亲自来一趟,等忙过这阵,我自会登门道谢。” 作为柳姨奶奶之子,沈福江不只是不喜欢嫡母,他本心里是恨此人的。听侄女对他还算客气,他当然借坡下驴,直接上前扶起人来。 宜悠送他们倒台阶下面,心里默默合计着,经过这一次惊吓,在春生回云州之前,老太太应该不敢再找她麻烦。以她对春生的了解,此人极为嫌贫爱富。见识了越京的繁华,短时间内他自不会想起这个中风且给不了他钱财的乡下奶奶。 “道谢就不麻烦,改日回来也到沈家坐坐,咱们地窖里的肉和菜还新鲜着。” ** 刚想道别,一声牛叫声传来。宜悠顺着声音扫去,就见牛车上下来一瘦削的老妇人,面相与她有三分相似,正是李家老夫人。 一下车她便走到门边,搂起宜悠心肝肉的叫道:“二丫当真是辛苦了,芸娘在何处?” 宜悠一个头两个大,明明穆然走之前,已经嘱咐过他四哥,务必看好李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来城里报信。是以她对云岭村那边尤其放心,只挂念着如何阻止沈家。 没成想这边她什么风声都没听到,那边李家竟然已经来了人,而且来得直接是李氏的娘。 “我大姐现在何处?听说新姐夫是五谷斋的掌柜,这桩亲事可真不错。” 李家族长跟过来,面上也带着亲切。 宜悠瞅一眼他们牛车上,除了仨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带。如果真心祝福,怎么都得把当年欠着的嫁妆带点来。莫说是全部带来,就是带一斗小麦,她也能劝说自己相信李家的诚意。 可如今车上空空,她却是立刻明白。这一家人空这车,怕还准备带些东西回去。毕竟大越规矩,女儿家成亲,娘家总会留下点聘礼,然后自家再买些添补上去。这样显得有来有往,双方也谁都不吃亏。 “我娘在里面,不过她此刻不方面见你们。” 冷冰冰的说着,李老夫人老脸上出现不可置信的神色。原本准备往回走的沈家三人,此刻也是停下来,站在最前面看向这边。一左一右皆是来找茬的,宜悠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上蔓上一层乌云,她听着锣鼓的位置。四合院离着常爷的宅子并不远,但为了热闹,当初常爷定下的迎亲之事,却是围着整个永平坊转一圈。离着他们到,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我那闺女总算是脱离苦海,二丫也嫁了好人家,日后你们娘俩也该享福,我这心里也舒坦些。” 李老夫人变脸变得很快,有些不明真相之人却是开始劝她。 宜悠头更大了,这边她要如何解释。若是在夫家不得宠还好,但两边都不讨好,说出去别人肯定会觉得是李氏的问题。当然这的确是李氏的问题,谁叫她偏偏摊上个龙死凤生的龙凤胎。谁叫偏生她生下来不足一年,李老夫人再次产下一子。 不吉利加上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足以将她彻底打入冷宫。即便她人再美、手脚再勤快,也改变不了这些自私自利的长辈的贪得无厌。 她不能承认,那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可走。走到老太太跟前,她冷声说道:“听到没,李家说沈家是苦海。” 老太太岿然不动:“她如何说与我无关,沈家如何,世人自有公道。” 宜悠向来知道老太太聪慧,她知道何时做什么事,是于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此刻明显李家针对他们娘俩,老太太自不会去做那出头鸟。 “春生过得如何,自有我来决定。我不舒坦,他也别想舒坦,穆大哥在越京可是认识些人” 说完宜悠转过背,看都不看她一眼。 “二丫你挡在门口作何,快让我们进屋看看芸娘。” 李家人面露急切,牛车栓在最门口,李族长直直的望着院子中的箱笼,似乎在丈量着牛车上能放下几只。 ** 老太太脸色阴沉,由沈福祥走着上前:“亲家也来了。” “你们怎么也在这。” 见老太太往后退,宜悠小声说道:“春生。”配上那抹邪恶中带着狠戾的笑容,直把老太太吓得一哆嗦。孙子还捏在宜悠手里,只要她忍一忍,将来春生有了功名去了官家小姐,自有办法捏死这起子小人。 “自然是来看芸娘,你们李家怎么也来了。当年说她不吉利,连一点布头的嫁妆都没给,直接将她赶到我们沈家。这十几年,就连二丫和长生过满月,你们也跟聋哑似得,没有一个人来这边看。” “亲家莫非是烧糊涂了?” 李老太太对着宜悠谄媚,但能狠得下心对待女儿,她岂是良善之辈。 当即她反唇相讥:“芸娘如今已与你家并无瓜葛,再说沈老夫人你,都中风的人还不乖乖躺在炕上养着,整日折腾儿孙。” 听到有人说他娘,沈福祥不干了:“你们李家这是说何话,我娘说得又没错。当年沈家送去的聘礼,李家可是全数收下。” 宜悠默默的退出来,若是对他们娘仨,沈福祥有对老太太一半的回护之心,如今四合院中的男主人必然会是他。可惜此人,永远都被孝道的枷锁囚禁着,几十年下来他所思所想早已异于常人,压根就说不动。 “原来是这样,这李芸娘当真够可怜。” “是啊,在娘家爹娘不疼,好不容易嫁个人家,却是从一个火坑迈入另一个火坑。” 听着众人的愤愤不平,宜悠勾起唇角。只要李家与沈家对上,露出本来面目,他们一家便成了那最为可怜的。若是一开始她便如此揭穿,多数人定是不信。可如今他们掐在一处,不用她言明自会有人想到那处去。 听着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心中那点离别感伤终于彻底掩盖起来。沈老太太名声早已毁了,如今她将李老太太拉下水。这两家堵心的人,最终却是因为各自的贪婪,于此时此地全数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 锣鼓声音震颤着房檐上的冰雪,一滴雪花飘下,打在宜悠面颊上,常逸之的迎亲队伍终于如期到来。 高头大马上的他走近时,就见到两位老太太在四合院门前争个面红耳赤。若不是有人拉着,两人怕是要立时打在一处。勒住缰绳放缓速度,他瞅瞅街道两边。 大红的喜字和红灯笼,他没走错门,这当真是芸娘家。那前面的人,向来就是闹事的。虽然他认出了沈老夫人,可却并不想理会。朝边上明远打个眼色,后面跟着来抢亲的五州斋伙计立刻跟上来。 “新郎官来了,大家都让一让。” 装作浑然不知,几个彪形大汉组成一堵人肉墙,快速将这边清场。舞狮的队伍跟过来,震天的锣鼓声掩盖了沈、李两家的争吵。 常爷自越京请来的舞狮团,自然比云州本地的更为精彩。繁多的花样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这才记起来,今个儿是来办喜事。新娘先婆家和娘家,两家子人一个来砸场子,一个来打秋风,当真为人所不齿。 没人再理会俩老太太的可怜姿态,众人上前,吆喝着热闹起来。 外面锣鼓喧天,宜悠终于进了屋。李氏已然梳妆完毕,常逸之早已送来全套芳华斋的脂粉,再由巧手的梳妆妈妈涂上去,她有些松弛的肌肤变得如小姑娘一般。 整日呆在蒸房内,不见阳光又有水汽滋润着,李氏一天比一天好看。如今上妆后,那模样着实让宜悠一阵眩晕。 而后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炕沿坐下,闭上眼直接晕了过去。 “二丫。” 新房内一阵兵荒马乱,而外面五州斋的壮汉子早已在赶人时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如今虽然街坊四邻都堵在门口,临时充当抢亲的队伍,却终究抵挡不住这些人。 常逸之用绝对的实力,以云县历史上最快的速度冲出重围。而后门口的文考,自然难不住自幼饱读诗书的他。 刚想进去,他就听里面传来惊呼:“有人晕倒了。” 当即他冲进去,看到炕上趴着的李氏时着实吃了一惊。想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到了大喜的日子,别是芸娘出了什么事。 “刘妈妈,快去请郎中。” 最初的慌乱后,李氏恢复正常。她成亲虽然重要,但闺女也很重要,再者这两出也丝毫不冲突。这么多的人手,留几个照看闺女就是。 吩咐完刘妈妈,扭头她正与常逸之的视线撞到一处。听芸娘声音中气十足,常逸之心刚放松下来,就见到上完妆的她。怎么会这么美,他心中涌出浓浓的不可置信。 再往炕上一瞅,二丫全须全好的闭眼躺在那,并没有代理芸娘。疑惑过后他心中更是喜悦,虽然初见时芸娘很普通,几次见面她也只是端庄娴雅,可他并不排斥自己的夫人更好看些。 “你已经来了,二丫晕倒了,我得守着她醒过来。” 听声音确实是本人无疑,常逸之走南闯北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会他也冷静下来。 “那是自然,我粗通医理,先给她看看?” “好。” 李氏满口答应下来,就见常逸之朝她腰间看去。她有些疑惑,瞅瞅自己腰上,腰带、帕子、喜服,没有什么特别之物。 “帕子借我一用。” 她忙递过去,就见常逸之将帕子搭在闺女右手手腕上。 “你也不用避嫌,咱们云州没那么多规矩。” 常逸之冲她安抚的笑笑:“无妨,这不碍事。” 虽然芸娘不在乎,可如今穆然不在家,他更是要重视流言蜚语。云县本地人自是无妨,可他在越京吃过这方面的亏,吃一堑长一智。 边上的梳头妈妈和陪嫁妈妈纷纷夸赞起来,直言常爷心细,人又正派。这些妇人平素无事最爱说东家长西家短,随着李氏成亲,这事也一道传了出去。 到后来有人说宜悠与常爷同居一个屋檐下,母女俩跟一个男人云云时,这些妈妈们的话却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问诊如此光明正大之事常爷都垫个帕子,这般正人君子,岂会做那些为人所不齿之事。 当然这是后话,却说此时常爷搭在宜悠脉博上,凝神后他眉头舒展开:“应当是有喜了,才半个月听不大出来。” “这样,她为何会晕倒,可是身子骨不好?” “今日受惊太过,这两日又心绪波动大。” 李氏长舒一口气,闺女没事就好,而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有喜了?” “确实是,我自幼便看《伤寒杂病论》,中医四百方也背的很熟。以我这粗浅的医理,应该可以确定她这是有喜。” 常爷话说的谦虚,李氏却是彻底放下心。因为她认识的云县郎中,都不一定能背下最基础的中医四百方。 这会宜悠也终于醒过来,穆然连日换着花样给她补身体,她底子并不差。坐在炕上,她抚摸着自己腹部:“当真有了?” “确实,大概半个月,单看脉搏很难看出来。” 半个月,那就是镜子那一次,宜悠红了脸。没想到穆然没骗她,那般虽然有些羞人,却当真是容易怀上。再摸着肚子,她仿佛感觉到了那里的跳动。顿时因为穆然走而空空荡荡的心填满,这段时日有孩子陪着她。 唇角慢慢向上弯起,前世她有孕时那般厌恶,唯恐其挡了自己享乐。如今到此刻,她却是满心希望小宝宝一天天长大,然后穆然回来,他们一同迎接儿女的降生。单是想着,她就觉得那定是一件极为幸福之事。 “穆大哥如今应该还没到云州,娘,我们叫人告诉他可好?” 李氏看向常逸之,后者立刻唤来一名伙计,随手提笔叫他去云州:“记得亲自教于穆县尉手中,一定要让他知晓。” “多谢常爷。” “这般见外做甚。” 宜悠坐在炕上,面上全是笑容:“过几个时辰才能叫常叔,如今我还得有点分寸,不然叫妈妈们看到肯定得笑话。” 周 围一圈婆子也打趣起来,直道今日是双喜临门。有那泼点的,甚至盯着李氏说,指不定过些时日就是三喜临门。其中隐含的寓意让李氏红了脸,常逸之脸也通红,不 过他却是高兴的。芸娘如今才三十出头,他的两个孩儿都折在常家,如今脱离那一家,或许有生之年他还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儿。 “时辰差不多了,娘,碧桃和刘妈妈留下来,你先忙自己的事。” 宜悠晕倒的时辰并不长,这会正好赶上吉时。拿起炕上的红盖头,她亲自给李氏盖上,然后将大红绸带交到她手中。 因着不能下炕,她只能尽量坐直了,面对常逸之:“常叔,我娘头三十年就没过一天舒心日子,你要好生对她。我住得如此近,若是哪天她受欺负,我定会护着她。” 常逸之点头:“往后的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她一定平安喜乐。” 他没有再说过多的话语,一句平安喜乐,足以证明自己此刻的决心。牵着大红绸缎另一端,常逸之想着方才进来时芸娘那艳若桃李的面颊。她是一普通妇人时,那坚强的姿态就让他心动不已。如今又加上这幅绝色样貌,突然让他心中有些不安。芸娘太好了,他定要好生对待。 鞭炮声响起,常逸之亲手将芸娘送上花轿。环视一周,他看向人群中胡子拉碴、失魂落魄的男人。他穿着穆然的棉袍,正是芸娘的前夫。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常逸之微微颔首,风光霁月的一笑。感谢你的不不识货,也感激你的不珍惜,我才能拥有芸娘这般好的夫人。翻身上马,他低头对明远轻声吩咐。 后者站在门槛上,拍拍手大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今个是我们掌柜大喜的日子。掌柜说了,凡是来五谷斋和五州斋买任何东西,不限数量,一概九折。原本十文钱的米,现在只需要九文钱,天黑打烊前都作数,大家可尽数前去。” 站着的众人沸腾了,不限数量。他们可以把一年吃得米都买来,反正放在米缸中也不会坏。还有那五州斋,稀奇古怪的玩意从来没断过。价钱那般高,如今省去十分之一,这得省多少钱。不趁此时去尝尝鲜,错过了还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 随着迎亲队伍走远的,正是围在四合院门口人群。沈家和李家顿在原地,他们本想在迎亲时趁着人多说道说道。 尤其是李家,李族长站在门口:“娘,常逸之那般有钱。这会咱们要是不说清楚,日后再来找芸娘时,她就是随意打发咱们,也没人会说她一句不对。” 李老太太何尝没想到这点,这回她正窝着火:“走,杵在这也不是个事。” 沈老太太由俩儿子扶着,呸了她一口:“想着占便宜,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媳妇和孙女。” 沈福祥脑海中却闪现着那全无芥蒂的一笑,他本以为芸娘的夫婿会计较她曾经的过往,或许因此两人会产生嫌隙。到时芸娘累了,自会回到四合院,他也可以继续陪着她。 如今希望破灭,他却是彻底绝望。先前他只觉得这一生都不可能再与芸娘有牵扯,如今这预感坐实。一言不发,他扶着自己的娘往城外走去。 ** 云州城,穆然先去了趟城外大营,而后又往城门处赶去。一来一回耽误不少功夫,等他到监军府门口时,就在门房遇到了守在这的伙计。 展开信一看,当即他恢复正常的脚又有些跛:“当真?” “我家老爷医术在越京城也小有名气,有他诊出来自然不会差,恭喜穆大人。” 穆然身子足足抖动了一会,小媳妇真的有孕了,他有后了。想起廖兄为他分析的形势,大越这几年风调雨顺,廖将军兵精粮足,此战着实不难打。 “你告诉她,我一定会平安归来,一定!” ☆、第一百章 宜悠是很晚才得到常爷的人来报,来人不仅带来了口信,还有一枚印信,正是铁先生为穆然刻的那一枚。 “大人说,家中一切全由夫人做主。” 这会儿喝了刘妈妈炖的补汤,最初的眩晕已经散去。宜悠摩挲着寿山石的印章,底部的凹凸带着凉意印入手掌心,手指伸出来,上面模模糊糊的因着“穆”字。 这是他的私印,当初收拾行李时她特意带上的,这几个月在县衙务工时穆然一直用这枚印章。如今再回到她手中,相当于把他的权利交给了她。虽然她站出来不足以服众,可有了印章确是要方便许多。 “劳烦你,喝口热茶再走吧。” 常爷派来的伙计忙摇头,微微躬身就退下。待到她走后,宜悠坐在沈家的土炕上,前几日穆然就将东西搬了来,今晚她就可以住下。 抱着印章,她未曾洗去手上的朱泥,而是直接沉沉入睡。 ** 脸上的凉意惊醒了她,宜悠睁开眼,就见面前一只小手。 “长生怎么来了。” “唔,娘叫你起来吃饭。” “我这就起,你们现在外面玩会儿。” 宜悠爬起来,摸着手臂上那方形的红痕,不知不觉间她抱着印章睡了一夜。昨晚手臂搁在上面,压出了钢印。瞅瞅房内的一片红色,昏迷的神智终于有些清醒。 “娘,叫我吃饭?” 李氏昨日才成亲,怎么如今会回到沈家?迷迷糊糊的穿好衣裳,再打理下头发,望着边上两支银钗。穆然临走时头上也带着同样的发簪,想都没想她插上这两支。 睁睁眼喘口气,她走到门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常逸之清俊的身影。昨日一身刺绣的新郎官袍服,显得他喜气中带着严肃。今日则不同,虽然仍是大红色棉袍,但他却换上了常服。此刻他站在院子里,正微笑着看向厨房。 “常……叔。” “宜悠醒了,他们在厨房内做饭。” 宜悠低头微微撇撇嘴,穆然从不让她进烟熏火燎的厨房。原本有刘妈妈和碧桃在,李氏也不用早起忙活早膳。怎么刚嫁人一天,她又要恢复云林村那副模样。 “我进去看看。” “你不好好在炕上躺着,天寒地冻的往厨房里钻什么?” 李氏训斥的声音传来,宜悠抬头看向她。卸去了昨日的淡妆浓抹,如今她又恢复了素面朝天的模样。不过她底子本来就好,即便脸上稍有些皱纹,此刻穿着一身大红衣,模样也是极美。 “我真没事,昨日郎中也说过了,不过是一时受惊太过而已。对了娘,昨日沈家和李家可还说了些什么?” 李氏摇头,又是埋怨又是甜蜜的看了常逸之一眼。 “芸娘,这当真怪不得我。谁知道只是九折,便宜那么一点,多数围在这的人就都围着五谷斋,再也不去想其它。” 穆宇和长生也跟过来学舌,慢慢的宜悠总算弄明白这事。 “九折,那常叔岂不是很亏?” “亏不了多少,米面上少赚点,别的卖的多也就补了回来。” 这下宜悠就放心,她倒不是担心常爷出不起那俩钱,而是怕他因为亏损而对李氏有些什么想法。即便他自己不在乎,下面的伙计吃了亏,自然也会窃窃私语。 “这闺女就是想得多,行了你先去坐下,娘这就去给你蒸鸡蛋。” “娘,让刘妈妈他们去做就成,你先歇会。” 常逸之也在边上劝道:“芸娘不必这般劳累,若是碧桃和刘妈妈忙不过来,我就再挑一个有经验的妈妈。” 李氏眼前一亮,昨夜刚进门时她还有些惧怕,新房中立着八名丫鬟和妈妈,掀开盖头后直直的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的脸看出个花。可稍等一会后她便适应下来,虽然一开始他们盯着看,但八个人做起事来却是井井有条,比碧桃和刘妈妈要强上些。 后来熄灯后,她更是知道,这是常逸之从越京调|教出来的人手,这会一并带到云州。与她听说的大户人家那些传闻不同,八人皆是有规矩的,对待她不仅没什么轻慢,反而很驯服。 “且先看看再说,反正有我在这,总能照顾二丫一二。” 尽管满意,但李氏还是拒绝。她刚与常爷成亲,就急匆匆将常家的下人拨去照顾亲闺女,说出去成个什么样。 常逸之心神触动,芸娘对他还是那般见外。她这般有分寸,他是又高兴又苦恼。 “都依你,不过那两个上了年岁的对保胎一道颇有研究,到时来照顾宜悠几天也成。” “恩。” 这会李氏没再拒绝,如她教闺女的一般:男人得顺毛捋,不管是庄稼糙汉子,还是常爷这般文质彬彬之人,本性里都不喜欢自己的主意被别人连番挡回去。 ** 见两人商量妥当,宜悠往厨房里瞅瞅,发现里面正炖着她最喜欢吃得面疙瘩汤。 “他们和的疙瘩,不是太硬就是太软,还有汤不是太油就是太咸。这疙瘩汤还得我来,做了十来年总错不了火候。” 宜悠没再问为何他们会如此早回来,答案都摆在那,是为了身怀有孕的她。端起汤匙,她一口一个面疙瘩。炝锅后的面疙瘩,外面裹着一层油,里面软而不绵,微微有些嚼劲,最是合她的口味。 “二丫,娘昨晚跟你常叔商量过,这几天你先在到那边去住。” “那边是哪边?” 常逸之接话:“就是常家,沈家四合院这西屋到了,出了正月也该修。我查了下黄历,明天二月初三,适合动土。趁着这会匠人门闲,赶紧修起来的好。” 宜悠搁下汤匙沉吟,若是以往她定会回自家。可如今她身怀有孕,带着穆宇俩人肯定顾不过来。 “下午穆宇便要入官学,穆家那边离官学也近一些,他们下学走回来就是。” 常爷的提议对她有利,对穆宇也有利。而且她知道常家的院子,三进的大院只比县衙差一筹,却足够他们几个人住。 询问的看向穆宇,见他并没有反对的神色,她也点头:“那我便代穆宇应下。” “行,待会拜完了孔夫子,我便叫明远来,将你们收拾好的细软一并带入穆家。” 李氏拦住他:“明远掌柜整日那般忙碌,他也不用再跑一趟。不是有端午和端阳,他们赶着马车送过去就是。也不用带太多东西,缺什么再回来拿就是。” 常逸之忙应下来,两人有商有量,将要带去的东西一并归置好。 宜悠边喝疙瘩汤边听着,方才刚出门时那点担忧很快消失不见。常爷是当真喜欢娘,他们两人间的默契也是十足。而且看娘的模样,想必也没受到什么难为。 成亲的是李氏,只要她自己觉得舒坦,她也不回去多操那份心。 ** 用完早膳时辰已经不早,二月二龙抬头,也是官学开学的那一日。 李氏本不欲宜悠出来跑动,可却被她说服了:“我呆在家中也是无事,去官学沾沾孔圣人的气,对孩子也好。” 左右有马车,即便外面天冷路滑也亏不着闺女,李氏也把多余的忧心收起来。宜悠换上厚底的鞋,坐在马车上朝官学走去。 到门口时众人下车缓步前行,穆宇和长生并排走在前面,一模一样的浅褐色月白滚边的棉袍后背着深蓝色的书囊,小脑袋一摆一摆的,让人看着就打心眼里疼。 走到门口,拐角后面传来试探的声音:“穆夫人、李姐姐。” 宜悠往那边看去,薛夫人牵着璐姐儿站在那,望着官学的门颇为踟蹰。 “璐璐,快过来。” 长生和穆宇朝小姑娘打着招呼,薛夫人带着孩子一同走过来,声音中带着不确定:“方才进去的人家皆是哥儿,我们璐姐儿能去?” “都到门口你还在忧心,咱们且一道进去。” 拉起薛夫人的手,宜悠感受到入手的滑腻。比起年前第一次商量铺子的事时,薛夫人整个丰腴了不少。似乎卸去了心头的大石头,她眉眼间松散开,精神却是比以往好了不止一点。 一行人迈入学堂,正月里紧闭的正房大门已开。举目望去,正对着门的,正是由大越开国皇帝所书的“万世师表”牌匾。正楷的大字方方正正的挂在堂前,墨色字迹透露出点点书香。据说大越每所官学,都要在最显眼之处挂着一牌匾。 受官学影响,不少私塾也纷纷效仿。不过他们却无权挂圣上亲手所书之匾,只能由先生自己写几个字放上去。想当然的,通过这几个字的好坏,多数人家也大多知道私塾先生的学问。毕竟笔墨纸砚皆不便宜,习字不易,能练得一手好字之人,自是饱读诗书。 虽然官学无牌匾可供考证,但其条件优厚,单是“敕造”俩字摆在那,就足以证明其独特地位。 ** 走近正房大门,那股墨香当真是扑面而来。不过有些人的墨自然带着香味,有些孩子家贫,带来的墨也带着些臭味。 宜悠皱皱鼻子跨进去,就见一穿着青衫袍的先生立于书桌旁,提笔记录着些什么。此人正是铁先生长子,小名铁牛,及冠后被铁先生起名为铁有徳。不过鲜少有人唤他有德,随着考了秀才,如今云县多数人见了都要尊称他一声铁小先生。 “先生来得当真早。” 铁有德险些反应不过来,抬起眼看着旁边,正牌“铁先生”也就是他爹还没来,他这才确定这些人叫的是他。 “几位送春生和穆宇来?” “恩,还有一位女娃,这便是绣庄薛家唯一的孩子,薛璐。” “璐姐儿也要来?” “却是如此,她认些字,日后也好弄明白绣庄那一套。” 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不赞同的声音,早先一步来到的薛老大凑过来:“老五媳妇,哪有姐儿家进这官学的?” “大哥,也没说姐儿不许进这官学。我与先生说说,您且好生考量考量?” 薛夫人双眸中有些矛盾,如此多人反对,璐姐儿如果留在这怕是会受欺负。可平白放弃如此好的一个机会,却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 “还请先生收下璐姐儿,让她识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瞎。” 铁有德有些迟疑,爹掌管着官学那么多年,从未见过有姐儿来念书。这会他要是收下,万一坏了规矩可如何是好? “我也同铁夫人提起过,她那边确是无不应允。先生且听我一言,越京城中有女子为族长掌家者,女儿家连族长都当得,这官学应该也能进得。” 虽然她如此说,可那些人的反对之意却丝毫未褪去。宜悠有些头疼,她早已知晓这事无从解决。可薛夫人着实太过可怜,她不忍心见她失望。再者两家日后还要在一起做营生,若此事办成,那关系也能更亲近一步。 “穆夫人,外面那些私塾没这般严。若只是识字,让她去那跟着听就是。” 穆老大也跟上来劝道:“就是这个理,官学如此严肃之处。” 薛夫人有些动摇,只是认识俩字的话,外面的蒙学也无不可。望着前面坚持的宜悠,她却是十分感激。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她便能记这般久。 “穆夫人,我看这样也无不可。” 一旁的璐姐儿却是老大不乐意,她喜欢跟穆宇和长生一块玩。这俩人不但不欺负她,有时候还会让着她。若是去了外面,她自己一个人,即便嘴皮子厉害些,打架却是打不过私塾中那些男孩子。 “娘,我要在这念书。” 宜悠望向璐姐儿:“你想留在官学?” “我想,《三字经》我已经背过而且大多数会写,肯定能进官学。” 说完璐姐儿扫视一圈,望着周围那些个比她大的孩子,颇为有些骄傲。 “三字经,璐姐儿你跟谁学的?” “穆宇和长生玩时偶尔会背,我听两遍就记住了。至于那字,咱家有那两本书,我看多了能用柳条比划出来。” 薛夫人愣在那,薛家这些年只那薛金聪明,可他那聪明劲儿却全用在算术上。她那夫婿和长子皆不是读书的料,怎么璐姐儿会如此聪慧。 一边的铁有德却来了兴趣,他可记得自己当年背《三字经》时,正是调皮的年纪,整天屁股上就跟长了锥子似得,怎么都坐不住。后来还是娘一错眼不错眼的盯着他,才让他顺利的背下来。 “日水火?” “木土金,此五行,本乎数;曰仁义,理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自修齐?” “至平治,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诗书易,礼春秋。” …… 铁有德一句句问着,到最后干脆拿来纸笔让她写。璐姐儿摇摇头,接过他手中做戒尺用的柳条,钻到外面雪地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写起来。虽然歪歪扭扭,但每个字该有的比划却是一个都不少。 “当真是奇才!” 铁有德止不住感叹,而后扫了眼后面呆若木鸡的众人。他是迂腐,遵从儒家礼仪,可他更爱才!方才礼仪战胜人情,如今爱才之心压制一切。 “圣人有云,有教无类。虽然你等比璐姐儿迂腐些,但也是可造之才,我自会手下。” 宜悠直接做了个对眼,先前她觉得铁先生长子老成持重,像爹多一些。如今她才发现,铁有德分明是像铁夫人。什么话都敢说,一丁点都不怕得罪人。偏偏他说得还都是大实话,让人想反驳都找不出理由。 摸着长生和穆宇的脑袋,作为“迂腐童生”的长辈,她只得好生说道:“你们俩当向璐姐儿学着些……” “穆夫人你莫要如此说,穆宇学得比我好多了,这些都是他教我的。” 铁有德看向穆宇的眼睛亮了,这会他连考校都没考校,直接在名册上添上两人名姓。入官学定要考核,宜悠本还未长生捏一把汗,如今他沾了穆宇的光,直接略过这一关。 “至于璐姐儿,自是可以入官学,不过得出个家中长辈陪同。” 铁有德这话让薛夫人犯了难,薛家那边的人她着实不放心,而她还要打理着绣坊,维持母女二人生计。 “这,来个丫鬟可好?” “朝廷明令官学中带丫鬟小厮。” 璐姐儿抓住自己娘的袖子,她是想念书,可书不念顶多伤心几天,娘不管绣坊他们俩就得忍饥挨饿:“娘,算了。” “不必。”宜悠站出来:“先生,我也想识点字,就在这陪着她吧?” “穆夫人想学,自可请女夫子入宅教。” “哪用得着那般麻烦,穆大哥并不在府内,我一个人也无事可做,多学俩字也是好的。” 铁有德自不会不答应,事情就这般定下来。官学正房很大,他将一张长桌子抬于南窗下,一大一小两人就坐在这。他们边上是长生和穆宇,有两小隔开正好。 而后便是庄重的拜孔夫子,虽然大越朝盛行百家争鸣,但学堂中却还是拜孔子。至于要学的内容,那就杂而多,显示《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识字。背熟了这些后,大部分文字的意思也就明了。再学法家、墨家或是儒家,全凭个人爱好。 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大越便是如此。 “读书,首重修身养性。书读少者固然可惜,然道德败坏者更是可恨!” 铁有德说了一大堆,着重告诉这些孩子,要先学会做人,而后再去科举。若连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书读得再好官做得再大,那肯定会为祸一方。所以品性不好的孩子,他绝不会再教,免得让他学太多为祸乡里。 宜悠却在默默想着品性不好的准则,在她看来春生的品性着实堪忧,可他还是被官学留了下来。可反过来想想,若官学这边说不好,那春生定无法再在云州生存。诲人不倦者多怀有仁慈之心,若非大奸大恶,怕不会轻易对一个人下论断。 “三拜孔夫子,上香。” 宜悠也跟着拜过去,起身时她望着墙上高悬的孔夫子画像。寿眉掩盖住眼睛,虽然面目尽可能的严肃,仍无法掩盖其慈眉善目。这是一位真正的智者,那双洞察事事的双眼似乎在透过每一幅画像,观望着天下芸芸众生。 一个个上前拜完,第一日的入学也算完成。因着璐姐儿拉够了仇恨,所以虽然她是县尉夫人,仍有不少人对她冷脸相对。 宜悠并不顾忌这些,她来官学虽是临时起意,但也有自己的主意。她与穆然说好要写家书,可两人却各自有着难处。穆然认字多,但一手字却跟鬼画符似得。而她虽然写得好一些,但认字却极少。 平常记个账还行,若是真写家书,怕是有好多字她还不会写。虽然家中有穆宇,更有个书法比所有人都好的常逸之,可这种事她却不想经他人之手。 ** 从官学出来时,薛夫人对她千恩万谢。因着感谢,她甚至主动包下了包子铺开张时所有的红绸。 “你和璐姐也要吃饭,这可怎么生是好?” 薛夫人连忙摇头:“就一点红绸罢了,我虽然不若你们富庶,但这点东西还是出得起。不是我自夸,满云州就我扎的红绸最好,常爷五州斋开张时,还是自我这拿得咧。” 常逸之笑着点头:“却是不错,薛夫人好手艺。” “不过是费点功夫,你们也别忘心里去。我听着璐姐背熟,就着月光明快就做出来了。” 宜悠直接代李氏答应下来,来时从沈家四合院走得,回去时却是走另一条路。端阳已经将东西运往穆家,从今日起,她便要到穆家住下。 另一项与来时不同的,便是这次她并未坐马车。自官学大门出来后,拐个弯再过一户便是穆家。仔细算起来,不足百丈距离,当真是极为近。 “你们俩且记好路,我只晌午去,下午你们却是要自己来回。” 长生耷拉下眼:“姐姐,如此近的路,也就你能忘记。” 宜悠横了他一眼,的确她还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事,到一陌生的地方她很容易迷路。同样的路,除非走个十来遍,否则她很难记住。得亏有重生的经验,不然凭她自己,绝不可能从一开始起就躲过四丫在县衙的算计。 “都进来吧,我和你娘住第三进。长生和穆宇要读书,便在书方边上,那里我早已命人收拾出来。至于宜悠,你先住着第二进可好?” 听着常逸之的安排,宜悠瞅着他这院子。不同于章氏布置的那种雅致和精巧,常爷的整个院子并无太多装饰,青砖青瓦房方方正正的立在那,烘托出一种别样的严肃。 “本来就是打扰,自然客随主便。” “你们哪儿能是客,此处也是芸娘的家,自然也属于你们。” 常爷坦诚不作伪的态度让宜悠放松下来,他是真不计较这些。他有那么多银钱,莫说这一个院子,就是再修十个八个他也修的起。而且他这人,向来视金钱如粪土。 “长生和穆宇还不快谢谢常叔。” 两人背着书囊,像模像样的拱手作揖。听到长生那声“常叔”时,常逸之身体僵硬了下。 李氏很敏锐的感觉到,赶紧扶住他:“你可有事?” “无碍,咱们也早些去用膳。” 宜悠看看常逸之,再瞅瞅长生,心中有些怀疑。常爷这是激动呢?还是不满长生没有开口?不过很快她就否定了后一种想法,因为当日议亲时,常逸之可是很坚定的让长生改姓李。 甚至在准备婚礼的半个月中,他已经手脚麻利的去了趟云州,将长生的户籍改过来。是以如今虽然沈家还不知情,但先前的“沈长生”已经改成了“李长生”。 至于她当然也改了,不过嫁夫从夫,外人多数叫她“穆夫人”,或者干脆唤宜悠。至于“沈宜悠”还是“李宜悠”,连她自己也未曾多做关注。 想了一圈她很笃定,这是常爷激动的。活了半辈子他没个孩子,如今见到长生这般乖巧的,肯定要疼爱几分。常爷的本事他知道,有他护着,日后长生的路肯定会更顺遂。单这一点,他这个护身符,可比春生母子视做护身符的主簿一家要稳当许多。 ** 宜悠的猜测很快成了真,落座后常逸之进了一趟里屋,从内拿出一双玉佩。 “今早太过匆忙,忘记将此物给予你们。” 李氏站起来,颇为惊讶:“怎么会是此物?” 常逸之惊讶:“芸娘也知晓?” “三个月前你不是与我说过,当年你娘……娘她留下了些东西,有些颇为贵重,你愁着怎么送过来。那日我去五谷斋,刚好听到你吩咐明远,说这是先母遗物,要好生保存。” 常逸之笑容中有些懊恼,似乎懊悔自己不小心,被她发现了般。 “恩,正是此物,这玉养人。” “如此贵重的东西,哪能给俩孩子。” “再贵重的东西,束之高阁也只是蒙尘。正好两块,你们姐弟一人一块。” 宜悠接过来,入手滑腻,并不若一般玉石那样冰。从颜色和水头上看,她与长生那块应该是出自一块籽料。她的是佛,长生的是观音,都有着吉祥的寓意。 “拿着吧,这声常叔也不能白叫。” 常逸之依旧笑得一脸无所谓,仿佛他送出去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玉佩,而是路边商贩那随意买来的冰糖葫芦。 “多谢常叔。” 见所有人都倒戈,李氏也终于不再拒绝。常逸之见了更是高兴,芸娘对他很是生疏,这让他好生苦恼。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赚钱,而且现在他也不缺钱。再说娘那些东西,本就是留给他。如今付出点,让她心怀愧疚对他多坦诚些,他却是极为乐意。 ** 宜悠就在常府住了下来,晌午陪着三个小的去官学。虽然她学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 而下午她则会回来,做点针线活,忙活着糕点铺子的进度。有了常爷这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人在,她安心的当起了甩手掌柜。 偶尔她也会思念穆然,掰着手指头一点点计算着她走到哪儿,提起笔在宣纸上描摹着他的模样。 终于过了十来天,云县城中郎中诊断出,她有了尽一个月的身孕。先前半月时脉搏太过微弱,除却常爷无人敢断定。如今这样却着实是铁板钉钉。 这时候她为李氏新婚刺绣的那炕屏已经完成,太复杂的她不会,所以就选了四君子。与旁人的梅兰竹菊四幅画不同,她直接省事的绣了字。 字是常逸之写得,隶书颇为有风骨,而后她一针针的绣上去。原本以为不会太好看,出来后结果却着实出乎她的意料。淡黄色的纱布上绣着几朵祥云,上下烘衬着蓝色大字,简单中别有一份雅致。 她来送时,李氏正在算包子铺的账。包子铺早已开张,不过用的不是原先的沈家名头,而是叫“李记包子铺”。 在她和常逸之的建议下,李氏并没有过多坚持,而是又各自买来两名小丫鬟和有力气的妈妈。宜悠做主,分别让碧桃和刘妈妈带着他们。如今李氏已经彻底不用自己下手蒸包子,不过她忙惯了却是闲不下来,所以常爷干脆将两间铺子的账册都交给了她。 “娘,新婚贺礼。” 指挥着两个妈妈抬上来,展开后宜悠坐在李氏跟前:“好看吧?我可是绞尽脑汁,才做出了这天下独一份的炕屏。” “就你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还不是为了图省事。” “哪有,我最近闲着没事,当然希望多点活计做。” 李氏沉默下来:“少画些画,有那功夫不如多写俩字,给然哥儿寄去,让他看着也高兴。” 宜悠叹口气:“我才不,我都寄过去一封,他那边却是只字未回。若我再去写,那多下不了台。” 李氏看着闺女那副小女儿情态,想着她如今还在怀胎头仨月,到嘴的话转个弯变模样:“他还在路上,你那信许是还没到。” “恩。” 宜悠闷闷的点头,半个月了,她真的好想穆然。先前想着有铁先生的画,可以随时看到她的模样,她定不会有别的反应。可有的人就是这般,他在的时候司空见惯。可他一旦离开,便如鱼离了水,人没了空气,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想。 单单是一张画,没有温度,不会说话,更不会给她做饭,也不会每夜给她暖被窝,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喊她宝贝儿。 虽然她住在常家什么都不缺,可有些事换一个人来,就是另外一种感觉。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娘。” “快了。” 宜悠泪珠在眼眶中大赚,一个人的日子当真不好熬。即使有娘陪着她,有长生和穆宇每日缠着她,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长久的失眠。 “娘,我真的……” ** 后半句还没说出来,小丫鬟急匆匆的跑进来:“夫人,门外面有俩人,他们说姓沈。” 宜悠把话噎回去:“是不是一个嘴歪眼斜的老太太,还有一个很孝顺的庄稼汉。” 小丫鬟点头,宜悠腾一下站起来。为什么,每次她感伤的时候,沈家总会有人来。她本无意与沈家为敌,可这会她却压不住自己的火气。 “娘你找个地方摆炕屏,我且去看看。” 李氏哪放心她,忙穿上绣鞋跟进来。宜悠刚出门,就吩咐左右:“妈妈们去,叫几个有力气的人,不拘男女,给我到府门口来。” “你这是要做何?” 宜悠抹一把脸:“给自己壮胆。” 挽着李氏胳膊,她一步不停的朝常府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就听到老太太那嘶哑的嗓音:“那个杀千刀的,竟然让我孙子去跟别人姓,这是要断我儿子的根啊。” 早在改姓时,宜悠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甚至想过,如果沈家来人好好说,她会承诺为沈福祥养老送终。可如今看来,却是没那个必要。 两步走到门边,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老太太:“当日和离时,我与长生已经不属于沈家,如今跟我娘姓又如何。这里不是沈家,是常府门口,由不得你跟办白事似的哭天抹泪。来人,给我把他们叉出去。” 掐着腰,她指挥着四个壮丁:“别伤着人,给我叉远点,听见就心烦。” 毫不客气的说着,这阵子她一天比一天烦躁,着实是没心思跟沈家这些人扯嘴皮子。 ☆、第101章 常家的院子可不是李氏先前所在的四合院能比,绕过垂花门出了大院,院门口正对着影白墙的正是门房。 方才李氏就站在门方便上,满脸失望的看向沈福祥。当年二丫和长生受欺负,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位顺从老太太,护着春生和四丫。如今俩孩子脱离苦海,他却又想起自己亲爹的名分。 这样的人,着实让她恶心。 “叉出去,叉远点儿。” 宜悠连声吩咐道,这些时日常爷为她把过脉,说她身体没问题。只是孕妇本就易怒,所以她情绪可能有大波动。 如今即便她知道这事传出去,难免有人说道,她却不想再憋屈自己。望着边上窃窃私语的邻里,她狠狠地瞪一眼。这些人有事没事都要想些别的,若是一切都由着他们满意,那她的日子还不要过了。 “杀人啦!杀人啦!” 北风裹夹着老太太凄厉的嗓子,传遍这条街的被一个角落,宜悠站在门边,岿然不动。 “给我捂上她的嘴,若是有什么话,你自可去县衙说道。” 常家这些伙计确实训练有素,捂住嘴直接向街口走去。沈福祥挣扎着,却正好见到李氏。 “芸娘。” 老太太也停下来:“你在里面,也不管管二丫,她这是要欺师灭祖。” 李氏本不想露头,她倒不是怕,也不是嫌麻烦。而是成亲后常逸之对她很好,虽然只有几日,但给她的感觉却与沈福祥天差地别。越是如此,她越觉得在云林村那些年委屈。 见到沈家这些人,她总会不由自主的心塞。 “此处乃是常家,你们闹上来,究竟有何用意。” 真正被人找到了,李芸娘也不是那怕事的人。走上前,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沈福祥。 “长生是我的生的,也是我养大。” “我呸,长生分明是我儿养大。他是我沈家的,将来要孝敬福祥,要跟沈家人共进退。” 宜悠恍然大悟,她说老太太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看她望向常家宅子时那贪婪的眼神就知道了。全云州都知道,去年迅速崛起的常爷并无子嗣。 如今李氏嫁过来,长生也跟着过来。等到两人百年后,这偌大家业会给谁?想想常爷那四十岁的年纪,在云林村已经算是可以抱孙子的老翁,他的一切显然是留给长生的。 老太太坚持这一点,就是想让长生的变成沈家的。她是长辈,本就占着优势,若是闹一闹把这事定下来,日后她可以沾许多光。更重要的事,凭借长生的地位,她完全可以继续在沈家作威作福。 “哦,长生是沈家养大的?这话可真好笑。” 走下台阶,她站在两人跟前:“这些年我娘在沈家,当牛做马。每年春耕秋收,她天没亮就去地头,一直熬到最后一个人才回家。单她一个人打出来的粮食,足够养活我们娘仨。 至 于你们沈家的人,沈福祥所出的那些东西,可全都被你要了去。今日一碗燕窝,明日一支人参。你自己大鱼大肉,绑架着孝道把东西全都要过去。我们娘仨在快要倒 了的茅草屋里,几乎要饿死,生个病没钱请医问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能活到现在,着实也是命大。就这样,你有什么脸去说沈家养大长生。” “孝道本是应该,我就知道你这样,是变着法不想尽孝。你我管不了,长生是沈家人,必须得回沈家,怎么能一直认别人当爹。” 提到儿女的事,沈福祥也不想退让:“芸娘,长生他怎么能改姓。” 李氏也上前扶住女儿,扬眉怒道:“怎么不能,二丫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俩孩子是我养大的。你在地里刨得那些食,全都去供养了你娘。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和离时也跟着我,你跟他们也没多少关系。” 沈福祥一哆嗦,他已经知道自己与芸娘间的巨大差距。可他却没想到,如今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让他彻底抬不起头来。 “长生……” “弟弟如今在官学念书,若是你真为他好,就莫要再把他拖到云林村,给你一块伺候这人!” 宜悠指着老太太,眼中的仇恨几欲迸出来。周围趴在门边看得邻居纷纷有些了然,沈家这个样,让儿子改姓似乎也可以理解。 “杀千刀的……” 老太太再次嚎丧起来:“我的孙子啊,你这改了姓可是没了根,往后要被祸害一辈子。” 宜悠皱眉:“叉出去!” 话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跟老太太计较。 “这人没了姓,等到百年后,阎王爷爷那边也不会收。” 老太太哭天抢地,伙计们再次驾着她。可惜这会,她的手却抓在门上,无论如何都松不开。别说是她,就连沈福祥也跟鞋底长了钉子似得,死死的看着李氏。 “芸娘,我知道你恨我。” “她不恨你。” 爽朗的男声属于常逸之,他走过来,脸上是和煦的微笑,伸开双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李氏和宜悠跟前。 “成亲前我问过她,她当真是盼着你好,甚至她还嘱咐宜悠,等开春县里发粮种和农具时,尽量给沈家挑一些好点的,让你们用着省点劲。” “说这些做什么。” 李氏颇为不赞同,她是这样想过。可如今闺女有了身孕,穆然也不在,更别说闹出这一出,她哪儿还会去为沈家尽力。 再尽力,不也是吃力不讨好? “我就是这么一提,好,你不高兴咱们就不说。” 李氏脸色不再那般严肃,沈福祥看着,心里比喝了黄连水还要苦。芸娘真的特别满意这夫婿,才这么会,他们已经是默契十足。 “就是你,娶了这个丧门星?” “我娶的是芸娘,至于长生的姓,是我找人拿去县衙改的。你们若是想问什么,如今我人就在跟前,尽可随意问清楚。” 常爷自有一番大家气度,连续几个月的顺遂,又让他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如今他虽然穿着简单,但只是站在那,便让老太太的无理取闹统统退散。 “怎么能改了姓。” “姓名是爹娘给的,不只是爹。不管是随父姓,还是随母姓均可。大越律便是这般规定,我也是按章程办事。若是在这点上有疑问,你们尽可以去县衙询问一二。” “可是他姓了这么多年沈,怎么能突然改。他改了,我可怎么办?” 常逸之先前还有些担心沈福祥,毕竟一夜夫妻白日恩。芸娘虽然坚强,但内心却颇为柔软,难免会记挂着他。 “我们差不多年纪,你怎么办这无须问我。” 沈福祥脸一红,看向前面的人。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是从两手空空开始。仅仅一年的功夫,人家成了云州有名的大富商,而他连一件冬衣都得靠闺女接济。 天壤之别,让他自惭形秽。 老太太这边也回了点神:“是啊,福祥他可该怎么办?” “沈四兄弟怎么办,不在我,不在芸娘,也不在宜悠和长生,而是在于你。他年富力强,从现在起攒下些银钱,到老了也不至于无所倚仗。” 随 着常爷回来的明远也点头,他随老爷云游过不少地方。在大越,云州真可谓是极好的州郡。这里沃野千里风调雨顺,农户年年有余粮,一般人攒个二十年,省着些也 足够花用一辈子。比起那些崇山峻岭中的村落,云州当然更容易生存。可惜这一年他看来,丰衣足食滋生的*,让许多富庶的人心思扭曲,整日的不痛快。 眼前这位老太太,虽然中风但仍然满面红光,显然是闲的。 “哪有自己养自己的,向来都是养儿防老。”老太太据理力争,芸娘和面前这人都够有钱,长生日子也不差。 “长生养着福祥,福祥伺候着我,这才是正理。” 宜悠已经对这想法麻木了,走到常爷前面,她讽刺的笑道:“你是不是想,穆大哥发了县尉的俸禄,我拿回去孝敬沈福祥。他能花多少用多少,剩下的自然得给你。还有长生,他的东西也要这般处置。” “这是当然。” 沈福祥有心劝阻,老太太却昂首挺胸,眼中全是孺子可教的欣慰神色。 “做你的春秋大梦!想要这么干,先让春生将银钱寄给你。毕竟他是你的嫡长孙,当初分家时你说长子长孙养家,所以要得大头,如今也到了他该养家的时候。明远,你派个人,去越京把春生叫回来,孝道最重要。” “穆夫人,小的这就去。” “孝道大于天,亲事和科举全都给孝道让路,先让春生孝敬再说。” 老太太急了,她还等着乖孙子考取功名。今日登门前来,也是为了多讨要些银钱,好送到京里去给春生铺路。 “你们先,他离着那么远,哪儿能说回来就回来。” 宜悠上前一步:“你当真是糊涂,长生他姓李,沈家族谱里没有他这号人。平常见了面对你客气些,那是情分,你可别把这当理所应当。” “果然我就知道,你们改了姓就是不想管我们。费心费力的把你们养这么大,良心全让狗吃了。” 宜悠拍拍手,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等得就是这一刻。 “方才来时,你口口声声喊着改了姓的人,死后成孤魂野鬼。如今终于说实话了,就是图这点钱财。至于费心费力地养大,我怎么不知道。沈家是怎么对我们娘仨的,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 虽然极力拔高了声音,但她心中却是没有丝毫愤怒,同老太太置气不值得。 “你……天杀的这是……” 常爷走到宜悠前面,对着她跺跺脚,咳嗽一声:“该问的你也已经问明白,下面也该是我说话的时候。你们脚下站的这块地,乃是我常府所有。如今你们跑来哭天抹泪,这已经可以算私闯民宅、寻衅滋事。今日我就不上告官府,若是再有下次,就不会这般简单。” 斩钉截铁的说完后,他给边上人使眼色:“叉出去,往后再有人来,直接送走。” 宜悠站在李氏身旁,听到此言总算是放下心来。这里是常府,即便下人听她的,但事实上还是常爷说话最管用。 大户人家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就拿京城常家来说,这般庞然大物怎么会没有个仇家。若是遇到那鱼死网破的,直接撞到府门口南墙死了,那岂不是晦气又丢人。 但许多年来,这种事情却从未发生过。其中的一项原因,便是因为大户人家警戒森严。不只是院墙里面的规矩完整,还有院墙外面也有足够的护卫。虽然比不上皇上住的紫禁城,但是一般人靠近些,就会被人盯着。但凡发现有寻衅滋事的迹象,侍卫会立刻处理。 如今常爷用的便是这一套,之所以没拦下来,是因为这是沈家的人,常逸之特意给他们留两分颜面。如今两分颜面被全数削去,即便她想再来闹事,也定接进不了常家。 日后很长一段时日,她应该不会再见到老太太。 想到这她暗自放心,自从有孕,见到先前厌恶之人,她心绪波动总会格外大。而李氏曾嘱咐过他,若是气性太大,怕是对孩子不好。 ** 此事总算告一段落,三人也在仆从的护拥下进府邸。 眼见李氏和常逸之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宜悠识趣的往小径一边赶去,那里直通她暂时所居的院子。 “娘、常爷,我先回去瞅瞅,那梨子炖的如何。” “叫下人看着就行,你也回去歇会,待会吃些清淡的食物,火气莫要太大。” 微微颔首她走下去,见她消失,常逸之直接与李氏并行,宽袍大袖下的手勾住李氏那一只。 “这是作何?” 李氏颇有些愠怒,想甩但却全然甩不开。 “叫别人看到,你先松开。” 常逸之深呼一口气,将她攥得更紧,面色上丝毫没有方才的威严,反倒是带着些委屈:“芸娘方才总是看那人。” 李氏环顾四周,发现原先跟随的仆从如今早已消失不见,偌大的园子里就剩两人。怪不得他这般姿态,竟是连痴缠也用上了。 “他就杵在那,除非我闭眼,否则不可能看不到。” “可芸娘也常提起他。” “那不是云林村的事,虽然沈家对我不好,但却比李家要好,我原本是想帮衬一二。” 沈家比李家好?常逸之惊呆了,芸娘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从没有一刻,他会像现在这般,对一个人产生彻骨的怜惜。他总算明白了宜悠那句“娘她吃了很多苦,头三十年没一天顺遂日子”是何意。 不是夸张,也不带任何偏激的感□□彩,而是就事论事。 “跟我说说沈家的事吧。” 李氏有些惊讶,常逸之白天总是很忙,怎么今日这般有空。看他那架势,竟是要听一下午的模样。 “五谷斋没事?” “都忙完了。” “五州斋那边的商队呢,不是说前两天大雪封山,失了联系?” “方才已经传信回来,被雪压着的是另外一支。说来这支你可能感兴趣,这几日你常提起他们家。” 李氏疑惑:“谁,沈家这边也有商队?不可能,家里唯一有那方面脑子的就是老五,可前几日我还见过他。” “自然不是沈家,他们的商队跑不了那般远。” “那会是谁?铁先生?不可能,他那人都快成神仙,一向视金钱如粪土。” 常逸之终于不卖关子,打开房中火炉的入气口,他坐在李氏对面:“是薛家。” “薛家?她不是在开绣坊,哪儿有功夫和那银钱派出商队。不是这个薛,难道是薛家本家?” “确实如此,说来此事还与你有关。薛家本来就人多,到这一代更是孙子好几十个。尤其是知州一换人,他们家那窑厂也没了官府生意,收入每况愈下。薛族长可以不管别人,却不能不管他亲生的儿子。” “他亲生儿子还能饿着不成?” “自然是饿不着,云州谁又真的挨饿。” 李氏沉默,她挨过饿。李家没有太瘦的人,即便瘦骨架也摆在那,长得颇为壮实。唯独她一个人,从小就没多少吃饱的时候。一年又一年的下来,她没有养成对食物的迫切,反而食欲越来越差。 就是这般从小饿到大,她骨头都没长成,整个人成了这般模样。甚至连二丫,也因为小时候没吃上,所以也跟她一样瘦瘦小小。 “如今人人见了只当我身材窈窕,可挨饿的滋味他们没受到。” 常逸之叹口气,将她抱在怀中。他想得没错,芸娘着实要比他苦很多。身为庶长子,即便小时候他被大夫人连番陷害,吃穿用度不好,最起码饭是管够,衣裳也足够暖。 捏着她的手腕,他顺带把把脉,而后大吃一惊。 “你这身子可得好生补补,如今虽然看着好,但也是外强中干。” “什么?”李氏大惊:“可我不缺力气。” “最近你是不是,管着账册便有些眩晕,每日早上起来时,眼前有些模糊,得等上一会才能看清楚事。” 李氏点头:“上了岁数不都这样。” 常逸之望着她那依旧美艳的面庞,芸娘哪有上了岁数的模样。 “这是体虚,当年我也是这般,询问过宫中御医后,方知若是这般继续下去,怕是活不了两年,随便一场风寒就能要了性命。亏得我粗通医理,记下了当初老御医开的方子,你且按着药方吃。” 李氏还是有些无所谓,先前她不舒服的时候多了去,躺一会就行。 “吃药多费钱,日后我多歇息,尽量多吃些好的,慢慢养着就是。” “你啊,吃药能费几个钱。难不成这两天你没看账册,你家老爷我人老,没兄弟帮衬,脾气有时候也拧,算来算去唯一的优点就是会赚钱。那么多银钱堆在库房里,不花也是长铜锈,你且尽管用。” 李氏拍拍他的手:“哪有这般说自己的。” “都是实话,方子我这就写出来。得亏有五州斋的商队,不然云州这边可不好买到鹿茸。” “鹿茸,我听说比人参还贵。找点其他的,即便你有钱也是辛苦赚来的,不能这般浪费。” 常 逸之唇角的笑意更浓,在越京他见过许多贵女。虽然他们多数举止得宜,但终日呆在后宅无所事事,唯一的消遣便是攀比。那些人向来是,布匹有云纹纱,就不会穿 丝绸。什么贵要什么,丝毫不顾自家爷们在外面赚钱的辛苦。而芸娘却反过来,他将钱财摆在她跟前,甚至一个库房钥匙都交给她,而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要。 虽然他真不在乎那些挥霍,可仍不能阻挡他心中的舒适。 “鹿茸在关外并不贵,之所以你听说着贵,是因为商队长途跋涉。咱们自家的商队,顺便捎上一点就是。” 李氏向来只拒绝一次,她深知男人都要面子。一次他可能当你珍惜,要是两次、三次,他们肯定会厌烦。更有那想不开的,会生出媳妇看不起他们的执拗想法,进而老大不高兴。 “都依你,薛家那事你还没说完。既然不缺那些银钱,为何会这般铤而走险。” “薛 家哪与普通的农家一般,若是让他们放弃华服美婢,整日穿着麻袍下地劳作,那怕是没人能忍得住。尤其是薛族长,他怎么忍心自己的儿子过那般辛苦日子。长子有 窑厂继承,他便想将璐姐儿家的绣坊夺过来,分给次子充当家业。后来此事被宜悠拦下来,次子没了出路,他也着急。见五州斋赚钱,他们便组了个商队,跟在我后 面贩货。” 李氏拧眉,颇有些不赞同:“辛苦日子怎么过不得,要我看日子不论穷富,最重要的就是舒坦。” “若都如你这般想,那圣上也就不用那般辛苦的设县衙。我本也没有多做在乎,毕竟五州斋的买卖已经起来,许多人只认这一家。所以明知道薛家跟在身后,我并未让商队甩掉他们。” “恩,那怎么还会被风雪困住?” “这就得说薛家不是你,他们想赚大钱,听说幽云十六州越往深处,牛乳越是便宜。到了幽州地界,薛家便自动的甩开距离,朝着蛮族的方向前去。二月的天,草原上正下着雪。尤其是北边的阴山,路可不是那般好走,一场雪崩足以致命。” 李氏捂着嘴,她听说过雪崩,就像屋塌了一般,沁凉的冰雪从山上冲下来,裹夹着万年的冰川,大冷天被埋进去,绝无生还可能。 “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乱葬岗。” “正是如此,不说这些,咱们再说说沈家。方才你可又想着在沈家的日子,既然心里不好受,不妨都对我说说。” 李氏苦涩一笑:“也没什么大事。” “居家过日子哪能天天有惊心动魄的大事,不都是一点点的小事。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多勉强,只是往后你莫要再那般闷闷不乐。” 李氏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若真是大事我也不怕,毕竟我也不是多拖泥带水的人。怕就怕这些个小事,真说生气,也气不到那份上;可要说不气,我也不是那菩萨性子。罢了,说给你听就是,等会你可莫要嫌糟心。” “洗耳恭听。”常爷全是满足,芸娘肯跟他说。 “无 非就是干活多干点,干得活脏些累些,冬日天寒地冻怀着孕还要被婆婆叫去洗被褥;前面那些是我自己的,至于家里的,就是分地时少分点,朝廷下来农具,分些坏 的给我们。到了老人生病,抓药买补品的钱变着法的让我们出。做什么事她都能挑出理来,说一千道一万,一顶孝敬老人的大帽子压下来,谁都没法跟他反驳。” 常逸之点头:“你受苦了。” “是啊,我还真没过多少舒心日子。所以你不用担心沈福祥,若是迎亲那日他肯站出来,当着那么多人面拦住轿子求我回去,指不定我还真会动摇。” “动摇?” “我 说不动摇你也不会信,他那人说实话,也没什么大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亲娘比全天下都大。偏生他亲娘是那副德性,所以我是一点办法都无。其实我也算看明白, 男人穷不穷没关系,关键腰板得直,关键时候能顶得起事。在这点上,他却是拍马都比不上你。所以逸之你大可以放心,即便是有动摇,我也定不会再吃回头草。” 常逸之这才满意:“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去见公婆。” 李氏突然想起来:“说到这,逸之你得慢些赚钱。” “为何?” “我没读过多少书,但却知道富甲天下的意思,钱财太多了可是连皇帝都会动心思。若是你银钱多了,常家或许能想起你,叫人来迎接你重入族谱。” 常逸之摇摇头:“这自然不会,我早有准备。” “你做了何事?” “今日的事,说来还都与你们娘俩有关。这便要从薛家绣坊的事开始,宜悠不是提议,让薛家给兵卒们做棉鞋。薛家只能做棉鞋,我却能供应米面粮油。光一个五谷斋产出就够咱们嚼用,五州斋那些银钱堆在库房里也没用,反而会引来灾祸和常家觊觎。” “所以你也想将银钱给朝廷?” “芸娘当真聪慧,正是如此,与其等着有心人来抄家,不如我一开始便表明善意。” 李氏有些踌躇:“那么些钱,你当真不会心疼?” “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赚。如今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再没有什么,比得上咱们的安危重要。” 饶是李氏已经过了小姑娘的时候,也被他真挚的眼神和话语中浓浓的爱意说得脸红心跳:“为老不尊,我去厨房看看,二丫真得好好补补。她小时候没过多少好日子,底子也差。” “在咱们的卧房里说两句话,这叫举案齐眉。至于二丫那边,我也觉出来了,先前她底子是不怎么好,可她年纪轻,这大半年日子好了,身子骨也恢复的很快。你若是担心,那便将方子一并给她送去。” “行,我包子铺那边也有些进项,如今单独管着也颇为麻烦。我便想着跟咱们府中的账合在一处,二丫的药钱咱们一起出,你看这样可好?” 常逸之本不想答应,他是真的不在乎钱,他已经重复过许多遍。可芸娘的提议却让他心动,两人的商铺和在一处,这才有个家的模样。不然各过各的,那充其量叫搭伙过日子。 “都依你,你若是累,便叫下人们去做,如今于你而言,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 李氏这般决定下来,没等长生自官学回来,便亲自来前面告诉宜悠。 “二丫,娘给你管着,到了年底咱们统一算,然后你们收着银子也就是。” 宜悠正对着穆然的画像发呆了一下午,先前忙着她还能舒坦点。如今即便明知道手中有事,她却是一点都不想做,只觉自己满脑子都是穆然的身影。 “穆大哥怎么还没给我回信。” 想得多了,她情绪开始很不稳定。她想起穆然说得军中红帐,那里面军-妓花样尤其多。普通的兵汉子都是糙爷们,做官的军爷怎么也上了年岁。只有他一个人,罕见的年轻又当官,对比起来那些军-妓们肯定会喜欢。 万一他被花花世界迷了眼,那她可该怎么办? 宜悠摸摸自己的脸:“娘,我是不是变丑了,所以他才这么久不传信回来。” 李氏坐下来:“你这模样,哪个人能比,你且放心,然哥儿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娘,我除了这皮相外,赚钱也赚不多,做菜也不是做得最好的,穆大哥他真不会被那些人够了魂儿。” 李氏哭笑不得:“你这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长得好看又能赚钱,还做得一手好菜,绣得一身好衣裳,这样的媳妇哪儿去找。” 宜悠想想也觉得她说得对:“我这叫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穆大哥肯定舍不得我。要怪就怪那些驿卒,定是他们将信弄丢,或者自己走得慢。” 李氏自己怀过身孕,自然知道这时候容易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见闺女终于不再自怨自怜,她也没再说别的。 “若是你无聊,便来与我一同看账册?” “不行,我还要准备点心铺子。等穆大哥回来,我得让他看到个能干的媳妇。” “都依你,对了逸之给了个方子,专门补身子用,你跟我一道喝。” 宜悠惊讶,她身怀有孕,进补是常挂在嘴边的话题。可李氏?想想她成亲也有二十来天,常爷能诊断出十五天的喜脉。 “娘也要补,莫非你也有了,女儿在此恭喜你。” “什么有了没了,等等,你是在说孩子?我说你整日在想些什么,也不怕教坏孩子。” “没有,那为何娘要进补?” 李氏踟蹰:“是逸之说我底子太差,怕影响寿数。我听他说那方子是宫里御医开的,最是滋补,而且还不伤身,你跟着我一道喝。” 任凭她解释一大堆,宜悠却愣在那,满脑子都是“寿数”俩字。她突然想起来,前世她入知州府没多久,就在她退亲后,李氏因受打击过大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咽了气。 想想那时日,大概就是今年的前半年。重生后她忙着赚钱,忙着摆脱沈家,婚后更是各种忙碌,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她一直以为,李氏是因为她受得打击。如今她嫁给穆然,日子越过越好,她怎么可能再受打击,自然无性命之忧。可她却忘了,一个人普普通通的生气,怎么可能直接把自己气死。能一下气死,那人的身体必然还有些其它毛病。 “娘,你底子太差,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受太多罪?” 李氏点头:“恩,不过都过去了,你也别再胡思乱想。铺子那边要不要分红随你便,补药你必须得喝。” “铺子当然是听你的,补药我也会喝。” 宜悠垂下眼睑,心中对穆然的思念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前世并不是她害死的娘,而是李家和沈家。近三十年的苦难日子,足以折损一个人的寿元。 心中一朵最沉重的包袱褪去,她喜怒无常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平,方才那么轻易的绕过老太太,着实太亏。 ☆、第102章 虽然觉得可惜,但宜悠还不至于跟沈家那帮人较劲。一来她想得开,二来她每日有很多事要做,实在没太多心思花在沈家人身上。 “铺子门上雕圆形的花,还是方形的?” 木匠家媳妇站在宜悠跟前,李氏那天提议后便是成亲,忙来忙去她几乎要忘记这事。不过还有人想着,那边是常逸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以极低的价钱盘下了绣坊边上的一家商铺。 地契过户后直接送到了宜悠手里,当即她就带着刘妈妈和碧桃过去看。铺子不大不小,卖几样糕点却是正好。反正闲着无事,她便忙活起来。本来简单的事,在她的刻意精益求精下,过了一个月还没完。为这,李氏都敲了她脑袋好几回,连声嫌弃她着实太过挑剔。 “娘,慢工出细活。再说……” “一旦忙活完这个,我还能做什么呢?” 李氏沉默,沈家的事过后,闺女虽然心气儿顺了不少,但整个人就跟着冬天的草木一般,死气沉沉的。 “都依你,咱们本地只产松木,不过逸之商队有从北方运来的杉木。木头很粗,也不容易变形,我看就用那个打桌椅板凳。” “杉木?名字听着倒是不错,那就那个。” 答应下来后她开始去看木材,有成年男子肩膀粗的杉木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味,木板被大锯解开后,里面那一面的花纹煞是好看,一打眼她就喜欢上了。 “再做两张书桌,椅子腿也做的高一些。” 木匠依言论先把书桌和椅子做了出来,今日便是来常府交货的时间。木匠本人没进来,来见宜悠的是她媳妇。 “恩,咱们先去书房瞅瞅。” 此时已是中午,用过午膳,长生和穆宇便在此处。不同于往日两人伏案写写画画,如今他们俩围着小了一圈的桌子,眼中全是惊奇。 “咳咳,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长生不好好温书,是打算下午被先生问起来,再去临时抱穆宇的佛脚?” 长生有些羞涩:“姐姐,我很努力了,每日背书的时间比穆宇和璐璐都要长,可就是不如他们记得牢。” “那就再努力些,拿出你学刀的劲头,没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 长生应下,神色却是更为苦恼。每次练刀他都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种感觉。可任凭他再努力,看到白纸上那密密麻麻的黑字,就忍不住的想要瞌睡。 “先来看看你们的书桌。” 宜悠拉开两张椅子,招呼他们小哥俩:“试试够不够高?” “姐姐、嫂嫂是给我们做的?” “恩,你们也够不到那么大的桌子,如今用这小桌子刚刚好。坐下来试试,不合适还能改。” 俩人忙坐进去,书桌比寻常要矮一些,也不若寻常那般宽大,放上笔墨纸砚后,刚好剩余一臂多宽的距离。以俩人如今的身量,用起来倒是刚刚好。 隐形人般的木匠站出来:“这边还有一层,若是小了便把边上撑起来,还能当个大桌子用。还有椅子腿,固定住这机关,可以再调高点。” 宜悠大吃一惊,随着高度的调节,这书桌竟然能一直变到成人用的那般大。 木匠媳妇颇有些不自在:“穆夫人,我说了他许多次,府中的少爷定不会缺那一张桌子,到时候小了再打就是。可他这人节省惯了,又长了个榆木脑袋,怎么劝都不听。” 木匠据理力争:“这样也不影响用,再说能省着点也是好的。” 宜悠走到桌子跟前,手撑在上面,仔细观察着其中的机关。其实并不复杂,就是一个中空的机括,里面填上木头。拉出来用铆钉固定住,腿便长了一块。木匠手很巧,在机括上雕了简单的花草,即便长出一块,在外面看着也就觉得桌椅的腿雕了花纹,并看不出其它。 “能省一些就省一些,小孩子不要太过奢侈。” 宜悠自幼过过苦日子,虽然如今常逸之最多的便是钱,但她觉得能省也该省。省下来给那些吃不上饭的小乞丐一碗粥,行善积德,也算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远在北方战场上的穆然积福。 “这桌椅费了不少功夫吧,我多加些工钱。” 木匠媳妇喜出望外,木匠却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声拒绝道:“这事也是我自做主张,夫人莫要责怪就是。” “我又不是那吃人的,这般拘谨做甚。收着吧,我看着书桌甚好,改日自会与官学那边的先生说一说。” 木匠露出憨厚的笑容,他最是爱钻研这些新奇的东西。如今被人认可,比多给他加工钱还要高兴。 两人退下后,在外人面前还有点节制的长生和穆宇,此时露出孩子该有的雀跃。两人把桌子拼在一处,左右排排坐,开始吃果果。 “喜欢么?” “喜欢。” 宜悠笑道:“喜欢那就好生念书,有了功名,日后也就不用跟你们兄长和姑父这般,还要去受那苦。” 穆宇自新桌椅上下来,走到她跟前安慰道:“嫂嫂,哥哥他会回来的。” “恩,他自然会回来。” ** 强行稳住自己的情绪,宜悠回到自己的院子。怀胎至今已经有一个半月,穆然走了有一个月。莫说是当初约好的每月五封家书,如今他连一封都未曾传回来。 中间她忍不住,又去了一次信。如今信走到路上半个月,那边依旧毫无消息。尽管常逸之神通广大,可也只能打探出大军已然出征。再往深处,大军中军纪严明,自然不会有人往外泄漏信息。 “哎。” 李氏端着药进来:“到时辰了,趁热喝了。” 宜悠扫了眼青花瓷碗,里面药汁子散发着浓浓的苦味。可她却知道这药的功效,喝下去后,她全身都暖洋洋的。 一口闷掉,她擦擦唇边的药汁子:“娘,我想去云州。” “明早你还得去官学,这会天寒地冻,再去云州折腾什么?” “都到了三月,外面雪化了,柳条上也有点绿色,外面天没你说得那般冷。还有娘,我为何去官学你还不知?璐姐儿着实太过可怜,我不过是给她个名头。有我在那陪着,也没人敢小看她。这一个月来她的表现可圈可点,如今没了我,官学中的先生也自会对她护持一二。” “我就知道,不过璐姐儿确实是个招人疼的。” “恩,你看她与长生如何?” 李氏过好久才反应过来:“你是说?” “青梅竹马是好事。我也不是白帮薛家忙,璐姐儿是个聪明孩子。长生虽然也入了官学读写书,但是咱们都知道,他脑子多数随了沈家那边,转不过弯来。我也想过穆宇,可以穆宇的聪明劲,日后科举有望。剩下长生有个聪明点的媳妇护着,他这一辈子也顺遂。” 想到前世那个蠢笨的弟妹,宜悠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小姑娘说来她还熟,正是周屠夫家儿媳妇莲莲的妹妹。莲莲虽然蠢,但多少知道护着自家人。但她妹妹是又蠢又胳膊肘往外拐,三两下就被程家女人唬住。 当年她被程氏唬住,多数是去祖宅那边白吃白喝。长生媳妇被唬住,却是对主宅那边掏心掏肺。她偶尔给长生的好东西,还有与长生说得一些话,全都被这媳妇原封不动的搬去祖宅,然后一句话都不漏的学舌。往往程氏那边两句随意的夸奖,便能将她唬得五迷三道。 所以这辈子重生后,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脱离了沈家,长生的亲事会更难。她想让长生念书,有个秀才的身份,沈家那零星的影响也不算什么。可连续好几月下来,她却发现长生实在不是这方面的料,那就只能从小调|教一个合适的。 “长生和璐姐儿?薛夫人愿意么?” “薛夫人是个聪明人,咱们家人口简单,家境殷实。以璐姐那无父兄护持的出身,长生于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李氏连声叹息:“人太聪明了也不好,当然我不是说璐姐儿,她定是个好的。” “娘,我知道你的顾虑,自古婆媳是天敌。” “娘哪是那刻薄之人。” “娘也不用反驳,如今我身怀有孕,更能深刻地体会这一点。十月怀胎,十几年把孩子养大,然后一朝成亲交到媳妇手里,任谁都会想不开放不下。不过有些人能忍住,慢慢接受儿子媳妇一块孝顺她;有些人却是想不开,总觉得媳妇抢了儿子。” “娘舍得长生,最舍不得的是你。” 宜悠点头:“我知道娘疼我,毕竟在没有长生的那近十年中,我是你唯一的孩子。长生那边的疼爱,也就是从我这边分出去的。娘,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所以先前我才没说。毕竟咱们都清楚,有个太强势的媳妇,对你不是什么好事。 但现在不同,你有常叔。凭他那脑子,哪个耍花腔的不都能制得服服帖帖。璐姐儿再聪明,也越不过你去。” 提起常逸之,李氏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药喝完了,你就好生睡会。璐姐儿那边还得再瞧瞧,毕竟长生还没过十岁,咱们有的是功夫。” 宜悠点点头,先前她已经私下与薛夫人通过气儿。那妇人果然是聪慧的,直接顺着她的杆子答应下来。除了长生,她没有更好的选择。过两年就过两年,反正煮熟的鸭子也不会飞。 “恩,我吩咐下把马车腾出来,明日去云州。” 李氏神色间有些挫败,怎么她还想着这事:“你一个人出去,着实不安全。” “谁说我一个人?娘,包子铺那俩小丫鬟也差不多能顶事。明个儿,就让端阳和碧桃跟我一块去。” “犟脾气,娘说不动你,再带个妈妈去,记得把药温上,按时喝。” 听着李氏的嘱咐,宜悠一一点头。一个月没有穆然的信,她着实心里没底。章氏娘家在京城,有她帮忙最起码能得到只言片语。 ** 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宜悠便开始启程。不过出行的队伍并不是一开始商议的一架马车,三两仆从,而是浩浩荡荡的商队。 昨日李氏与常逸之提后,后者便做主,将五州斋的商队提前一天出发。云县和云州离得并不远,即便商队走得也不慢,宜悠也趁机跟在商队中。按李氏的说法:那么多人跟着,总不会再出事。 感激于常逸之的心意,宜悠悄悄把李氏爱吃的一道菜告知他。坐在马车中,宜悠想着常逸之当时那惊讶的模样。平素稳重的富商,如今唇角都快要咧在嘴边上,而后他结结巴巴的问道:“糖……糖块?” “恩,就是卖冰糖葫芦的人熬的糖稀,然后堆成的粘糖。最简单的那种,四方块的形状,我娘最喜欢吃那个,吃多少爷不会腻。” “可我分明带回来不少糖,她一块都没碰。” “因为那不是粘糖,小时候的味道是一个人最难忘却的。娘小时候在云岭村,逢年过节大家最喜欢的就是这粘糖。尤其是熬汤的时候,甜味儿能直接从厨房的大锅飘满整个院子,闻一口都能甜到心里。 可惜别人能吃好多,她却只能捡别人掉到土里的,就那样她还吃得很高兴。后来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每次过年熬汤,她都会很高兴。” 常逸之听完后若有所思,今早她出来时,路经前院厨房,隐约闻到了那股甜味儿。 听着马蹄的滴答声,她坐在马车上,摩挲着穆然留下来的方形印章。一件件的回忆着这些日子的事,很快马车入城,而后停在知州府门口。 到了!宜悠睁开眼,撩起帘子被碧桃扶下车。望着面前宽大的知州府门,她感慨万千。上次来时这里还是陈德仁的地盘,尹氏如前世一样,高高的坐在正房的主座上,皮笑肉不笑的睥睨着云州所有人。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她不用再战战兢兢,也不用步步惊心,里面的主人是她所熟悉的。而她,却要去确认自己的担忧。 “穆夫人来了。” 来迎接她的是吴妈妈,她穿着深紫色的棉袍,比起一个月前更加红光满面。 “天寒地冻,劳烦妈妈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不过是走几步路罢了。听说穆夫人身怀有孕,如今你可得小心些着些。” 吴妈妈驾着她的胳膊,搀扶着进入正房。一入内宜悠就觉得不同,原先满房的花瓶摆设,如今全变成了花卉。至于花卉摆不到的地方,也就干脆空出来。 这样一来,整个知州府正房显得格外宽敞。与尹氏不同,章氏随意的坐在一旁,与巧姐在一同看着什么。 “夫人、小姐,穆夫人到了。” “宜悠来了。” 巧姐站起来,你这不来,我也打算派人去找你。这会可是大事,你要是不知道保准后悔。 “哦,什么大事?” “云县空缺的那县丞终于来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而是他向圣上建议,在各州监军、县尉的基础上,设置督查一职。知州主政、监军主军,你猜这督查做什么用?” “听着那意思,竟像是管着知州和监军的土皇帝?” “跟你猜的也差不多,督查主律法,跟咱们这的通判似得,可官却比通判大多了。” 宜悠点点头,虽然先前她不太明白这些。可自从嫁给穆然后,日日与这些官家夫人打交道,她知道的也渐渐多起来。 “圣上准了?” “没,谁会准他这般胡闹。但他另辟蹊径,劝服圣上在一个州先试下,看看好坏再说。” “这下圣上总该准了?” “是准了,但只准了一半。云州毕竟太大,且以他的资历也做不了督查。所以圣上就决定,让他先在云县试试。” 宜悠皱起眉头,她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云州富饶,云县仅次于云州府,且云县乃是知州大人的地盘。先前章氏就曾说过,单凭他一个县丞,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大家完全可以将他架空成空壳子。 但如今圣旨下来,想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一片,这会若是想动什么手脚,那可就是真不长心。 “云县督查是谁?” “ 不能叫督查,要叫县监。” “县监,听起来如此像宦官!” “就是个宦官,不过这宦官来头可不小,你还真得小心点。” “哦?莫非他是云州人?” “正是,我娘连夜查出来的。他不仅是云州人,还是咱们云县人,还是云县薛家人。” 宜悠这会是真的担忧起来,毕竟昨日她刚说过,想让璐姐儿与长生在一处。而且在面对薛家时,她一直是得罪到底的态度。捏捏手中的印章,如今穆然不在,再来两个敌人,她要如何应付过去。 “是薛家嫡支?” “应该是,前些年战乱,薛家有一人流亡到越京,其子便是此人。” 宜悠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要不要这般巧。脑子一团浆糊,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穆然曾与她说过,许多看似巧合的事,实则是幕后之人有心为之。 “是谁安排的?越京几十万人,想要找到如此巧合之人,可着实不容易。” 一直未开口的章氏放下茶盏,抬头看向两人:“巧姐儿,宜悠如今有身孕,你也不让她快些坐下。” “哦,你快坐下,咱们坐下说。许久未曾见你,一见到便有些激动,你莫要往心里去。” “我见到你也是高兴,站这会也没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宜悠还是坐到了章氏跟前。巧姐说的那些不重要,她看着章氏如今老神在在的神色,总觉得她一定有办法。 “夫人有何高见?” “这人确实不是巧合,说来薛家那些事还都是因他而起。陈家那么大一家子,在宫中有个人很寻常,薛公公便是其中一人。陈德仁与薛家的合作,便是他在幕后一手促成。薛家之所以花费那么多银钱,也都是因为多年打点他。 如今我断了窑厂财路,上个月薛家商队有来无回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薛公公怒了,便想出来如此主意。” 宜悠边听边点头:“原来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反倒带累了所有人。” 章氏摇摇头:“此事从根上,却是陈家与我等之间积压已久的矛盾,着实与你无太大关系。莫说是一间绣坊,就是再来个十间八间,陈家也不会看在眼里。” 宜悠却是亲眼目睹过陈德仁的奢靡,章氏所言的确非虚。心下安定,她又问道:“那如今我们该当如何?” “这便是今日要与你说得原因,你且要委屈些,越委屈越好。” 宜悠摸摸肚子,她委屈是没关系,可孩子有个万一那可如何是好? “看你想哪儿去了,怎么说你也是官家夫人,便是他们再猖狂,难不成还会囚禁责打于你。我说这委屈,不过是不看不听不问,无论他们做什么都由着,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很支持新县丞。” 宜悠放下心来:“这简单,我定能做好。” 她要做不好这个,怕是云县大小官吏也无人能做好。原因无它,沈福祥便是无论老太太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而是全然支持,甚至拉着别人一道支持。先前看了那么些年,她怎么也能学个三分样。别看只是三分,但她却觉得这三分已经足够。 “也不用你委屈多久,等这场仗打完,咱们就能彻底无后顾之忧。” 章氏这番话,宜悠还是有些不明白。看向巧姐,见她也睁着大眼睛摇摇头,她彻底放弃。 看来是章氏不想说,不过无论前世今生,听章氏的话鲜少有错。最重要的是,如今她全然没注意,自然就得听现成的吩咐。 “我自会遵照夫人吩咐。” “恩,今日只于你说了说,叫你来还有一事,你得与云县其他人说一说。说服他们答应,大家一块听县丞和县监的教诲。” “我去说?夫人,他们怎么可能会听我的?” 章氏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这就看你的了。” 宜悠指着自己的鼻子,还是对自己听到的话难以置信。章氏让她去说,这意思分明是提她做云县所有夫人的领头羊。她自然不会觉得章氏去坑她,可她却对自己没信心。 “宜悠只需记得我娘平日说话是什么模样,照葫芦画瓢就是。” 听着巧姐的话,宜悠点点头。再见两人眼中的信任,她也来了精神。谁没有个第一次,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她自己不行。 “那我姑且一试。” “这就对了,”章氏满脸的孺子可教:“我看你刚才进来时愁眉不展,是因为穆然的事?” ** 宜悠还沉浸在被章氏信任和交托权柄的复杂情绪中,她就知道跟着这一家绝对妥当。这不刚答应下来,甜头立刻就来了。 如今恍然听她提及穆然,心中刚压下去的那抹担忧再次弹上来:“正是因为穆大哥,这一个月他杳无音信。” “现在知道担心了?” “当然有些担忧,毕竟刀剑无眼,夫人可知道前方究竟是何情况?” “我也不清楚,廖监军也一道跟了去,如今整个云州也没个信传回来。这几天,还有不少兵卒的家眷托关系问到我这。” 宜悠仅存的希望黯淡下去,她认识的最有本事的人就是章氏。尽管穆然与廖将军很亲近,可这次出征廖将军作为主帅,自然得随军一起走。即便她往京城中去信问询,怕是也没人会回答。 “不过虽然我不知道大军动向,却知晓为何他们会杳无信讯。” “为什么?” 宜悠一把抓住章氏的袖子,知道一点总比全然不知的好。 “先坐下,这般着急人也不会飞回来。这信是跟着县监的任命一块传来的,本来是机密,我也就跟你说说,其余几个县尉家那些还是免了。” 宜悠赶忙保证:“夫人,我定不会说出去,就连我娘和穆宇也不会告知。” “这就好,其实杳无音信跟这次的用兵方式有关。大越立朝至今几十载,北夷连年扰边,烦不胜烦。先前派军戍边的法子已经被圣上厌弃,眼见如今兵精粮足,他便想着将北夷一锅端,打回西北大漠那边。” “所以说这场战役会格外激烈?” “激烈倒不至于,而是由先前的被动放手改为现在的主动出击。你来时也看到,云州城内几乎没了马车。” “确实如此,许多富贾皆是乘牛车。” “便是因为此战要用骑兵,大越马匹十之*被应征入伍。” 宜悠点头,穆然同她讲过,在幽云十六州的草原上,骑兵是绝对的主战力。夜袭千里直捣黄龙之事并不是没有过,而这对步卒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北方草原以牧马放羊为生,人人都不缺马,大越却是农耕为主,马匹压根就跟不上。 就拿一个骑兵来说,想要跨草原作战,背负辎重的马匹至少得有两匹。一万骑兵,就需要三万匹马。而一旦战败,人会被北夷人吃掉,战马则作为战利品留下来,凄惨裂程度远非步卒在平原交战可比。 “那是不是得打很久,死很多人?” “确实如此,所以朝廷才尽力隐瞒。不过你放心,穆然定有亲卫,历来与北夷交战,将领鲜少有出事的。” 宜悠稍稍得到宽慰:“那夫人可知,穆大哥他被分到了谁手下?” 章氏摇摇头:“这我并不清楚,不过他跟随廖将军前去,想必是跟着廖将军。” 宜悠点头又摇头,穆然曾与她说过,云州军强,为了兵力均匀分布,他不可能跟随廖将军的中军。 “那左右翼将领分别是谁?” “一个是王家人,时任左将军的王克。另外右将军是廖将军旧部,裴家唯一的武将,裴子昱。裴家是中立派,廖家与王家水火不容。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 章氏说着,突然发现旁边宜悠的脸色变得惨白:“这是为何?” “廖监军和穆大哥跟着的人,一定是左将军王克。” “什么?” 章氏只是惊讶,惊呼的却是巧姐:“娘不是说,廖大哥他归属于右将军旗下,也算主帅拉拢裴家,掌控全军。” 宜悠皱眉,穆然和章氏她该相信谁?抬眼看着章氏的闪躲,她一下就有了主意。 “夫人,那只是你的猜测。越京传来的信息,他们应该并在左将军旗下。” 巧姐也站起来:“娘,是不是真的?” 章氏深吸一口气,沉默的点头:“我也不确定,毕竟章家不可能知道太多。但廖监军乃是廖将军子侄辈中最出色的一个,穆然也是他的心腹,先前两人配合的颇好。廖将军年事已高,王家之所以推王克上去,便是想着他比裴子昱从军年岁长。” 宜悠双目无神:“所以说,廖将军有个万一,主帅就是左将军。此战赢面大,打赢了那是王家的荣光,打输了廖将军差不多也会马革裹尸。” 章氏微微点头:“廖其廷和穆然去,就是为了压制王克。毕竟以他过往的战绩,做偏将军足够。你们担心王家,王家也在担心他们二人。宜悠、巧姐,我们在云州便是再担心也没办法,唯一做得只能是静下心来等待。” 这些道理宜悠就懂。可就如长生知道好好念书通过科举,他日后的日子会平顺,但他就是读不进去般,宜悠也是平静不下来。 “吴妈妈,你去给他们上点龟苓膏,就是老爷做得那种。” 两碗黑乎乎的龟苓膏端上来,宜悠无意识的吃着,头上汗直流。吃完最后一口,她放下碗抬起头,正好看到对面巧姐。她眉头紧锁满头大汗,手边放着两碗龟苓膏,正在章氏的目光下吃着第三碗。 瞬间先前忽略的事一下涌上来,为何提到廖其廷,巧姐儿会如此激动。是不是在她们未曾见面的着一个半月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 “你和廖其廷,是我想的那样吗?” 巧姐腾一下红了脸,而后点头又摇头:“他功夫挺好,教了我几招也可以防身。若是他回不来,上哪儿去找那么好的师傅。” “口是心非,现在连我都瞒了?” 宜悠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先前她只当这是天方夜谭。如今看到这般的巧姐,她却陡然升起了希望。 “没骗你,不信咱们去院里比划比划。” 想着心中的念头,宜悠也没那般胸闷。说服了不赞同的章氏,两人走到院中,拿着木剑开始比划起来。一招一式间,她有些惊讶巧姐习武的速度。一个半月前,她还压着她打,如今却是完全反过来。 “廖监军究竟是如何教的你?” “分明是我天赋异禀。” 宜悠坐在石凳上,往那边看去正是一个湖。说是湖其实有点夸张,不过是个大点的水池。那边正是先前她被陈德仁逼迫时歇息的院子,如今院墙拆除,分在两处的池子聚拢到一处,端的是好精致。 “怎么拆了?” “我娘找铁先生看过,说风水不好,再说我想起来也堵心。” 宜悠点头,她看着也堵心:“只是你现在就不堵心?既然这般不在乎,为何方才都哭出声,还连吃三碗龟苓膏降火?” “哎,其实这事也瞒不过你。我跟廖其廷挺投脾气的,临出征前,他说回来就到府里提亲。” “什……什么?” “提亲啊,我想过了,嫁给谁不是嫁。廖其廷说他爹只有娘一个,他也会只有我一个。往后没人烦我,嫁给他挺好。” 宜悠把到嘴的话咽下去,矜持不矜持已经没必要。想起前世那个形销骨立的巧姐儿,再看这辈子颇为自在的她,宜悠真心为她两辈子唯一的好友而高兴。 “那你想不想去看他?” “看他?怎么去?” 宜悠终于把憋在心里一个半月的主意说了出来,从穆然谁她要离开时,她就打着随军的主意。虽然大越律不许,但她可以贴着律法的边过去。 “你哥哥不是要中举,咱们去越京为她道贺。” “越京离着边塞还有好远。” “越京有常叔的商队,那天他跟我娘商量,要将赚来的银子拿出一部分,买成米面支持这场仗。我去说说,咱们跟着商队去,既安全,大越律也没法管。” ☆、第103章 阴山下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穆然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马队,而他背后马背上没有驮人,而是在马两侧挂上布袋,驮着粮食前行。 “就地扎营。” 前方传来消息,穆然松一口气。二十天前他已离开越京,这之前他曾秘见过主帅廖将军。将军对他和廖其廷委以重任,亲自送他们来大军左翼处,听命于左将军王克。 “挖一百二十个灶台。” 军中斥候骑着马,将前方主帅的命令传到大军每一处。一口灶台就是一个大坑,架上锅后煮出的食物可供两队人补给。军中全是大锅饭,行军在外没法计较滋味,吃饱就行。 先前饭食尚且充足,可最近几日,尤其是离开中军后的十日。他们深入茫茫草原,找寻北夷残部。茫茫雪原上,找寻那一股游牧民族势力无异于大海捞针。而骑兵本身携带的食物,却是一日日的减少。 从一开始的三百口锅,到如今的一百二十口。所有人都只能吃个半饱,尽管如此,半饱的日子也熬不了多久。到时在这草都被覆盖的冬日雪原上,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而死。 默默地拿兵器挖着坑,穆然眉头却是怎么都松不开。他还没机会给小媳妇写家书,她身怀有孕,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想什么那?” “想着云州,廖兄在想何事?” “也想着云州,王克可是个老狐狸,多余的军粮被他的嫡系攥在手里,咱们带来的人只能每日喝稀粥。” “主帅有命,我等也没办法。不过我瞧着,方才一路走来有两匹冻死的马,呆会趁人不注意,杀了给兄弟们吃马肉。” “行,分那边点。虽然那肉又臭又硬,可吃马肉却是犯了军中大忌。” 穆然点头,他别的本事没有,但只有一样:心细。廖将军派他来左翼,左将军将他打发到最不显眼的后方管理军粮,这些天下来他可是十分有数。尽管云州这些人吃得不好,但前面那些嫡系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伸出手掌比划着:“死了五匹,我往上报两匹,怎么都得分咱们半匹,搭着剩下的三匹,够弟兄们吃一顿好的。” “行。” 廖其廷点头,眉眼间也是忍不住的焦躁。傻丫头还在等他回去提亲,想他这一生,自幼丧父丧母,虽然大伯对他好,但怎么都隔着堂兄弟们一层。尽管知道大伯无私心,但为了廖家其他人,他也得小心翼翼。 可在傻丫头那就不必,她虽然聪明,但人却极为坦诚。尤其当她露出小酒窝,闪动着慧黠的眼睛时,那副模样直挠得他心里痒痒。就是被姜家退过亲又如何,他娶媳妇娶得是人,可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好好吃一顿,我总觉得今个邪门。” 穆然神色紧张起来,廖其廷虽然年轻,但其带领的兵卒却从未打过败仗。并不是说他手下精兵强将多,而是因为他对战事有着天生不同寻常的敏锐。 “那更得吃顿好的,我把后面的干粮发下去。” 军中一天歇息时喝点热汤,其余时候都是就着水囊吃干粮。干粮每几天发一次,穆然现在发放,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新干粮加上宰杀的马肉,廖其廷手下的嫡系好好地吃了一顿。刚准备收拾锅往前走,前方斥候却满身是血的跑了过来。 “报,前方有北夷的部落。” 说完后斥候从马上下来,后背的箭矢穿透了他的胸膛,此时他已经是没了气。 穆然走上前,剪下他的一缕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在北夷的兵卒,除却将领外均无法带尸身回去。剪一缕头发,也算把他的魂魄带回大越。 “准备迎敌!” 一日的歇息顿时被打断,刚吃饱的众人斗志昂扬。穆然跨在马上,望着远方的风雪,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烈。 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连事物都看不清楚。北夷人年年生活在此地,早已习惯大雪大风,而越人却完全不适应。这一战,真的能打赢? 心中存着疑惑,他想着来之前信誓旦旦的话。他对小媳妇说过,一定会全须全好的回去。不缺胳膊不少腿,回去后他还继续做县尉。 可如今大敌当前,他真能躲在后面袖手旁观? ** 事实容不得穆然多去想,很快北夷人便杀到跟前。北夷全民皆兵,无论男女老幼纷纷上马,平素剁羊肉的刀,便是他们手中最好的武器。 “是左贤王的部落,逮到大鱼了,全数包抄!” 王克心中难掩激动,出身王家嫡支,他一直顺风顺水,即便不想走科举,自幼舞刀弄枪,家里也给他在朝廷的军队中找了个官职。而后多方运作,他一路高升。直到廖将军横空出世,以三十岁的高龄夺得武状元,而后百战百胜,直将他眼馋的镇国将军之位抢走。 如今那老匹夫已是垂垂老矣,此战他再立功,晋封镇国将军便指日可待。到时不仅他荣耀,王家势力也会晋一大截。到时宫中的妹妹和二皇子,便可超过那个小官家出身的皇后还有她的嫡长子,成为新一任皇帝。 “给我杀,一个不留!斩首级多者,便可加官进爵。” 最后一句话调动了所有兵卒的血性,刀剑无眼,他们随军队前来虽是无奈之举,但既然来了,每个人都想捞个功名回去。日后一家富贵荣华,他们后半生也舒坦。 “杀啊!” 一时间呼喊声四起,马蹄踩在冰雪上,扬起漫天飞雪。 廖其廷皱眉:“将军,如此兵力太过分散。” “我们带来了上万人,难不成还攻不下这部落?” “可正面迎敌伤亡最小。” “这一仗必须得赢得漂亮,廖偏将你不要再多管,你且带人,向后路包抄。”拔出刀,王克豪气万千:“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廖其廷只得回到队中。明知道王克公报私仇,给他最难的任务,他还是得上。 “穆兄,我们走。” 穆然朝后面的补给瞅一眼,选出了两匹带满补给的马,混在众马匹中间,他跟着往前面走去。 ** 北夷的营地防守甚为严密,骑兵一出现,便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 对面卷头发的壮汉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三人一组,推着一充满倒刺的拒马往这边冲来。 “好家伙,这不是咱们大越的守城用的拒马?” “许是头些年打仗时看到,他们也学了来。真难为这些人,这边可没有什么森林,想必木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 穆然应和着廖其廷,指挥着手下人往后退:“不可硬碰硬,得想办法把这十多个大家伙毁了去。” 廖其廷当然也知道,其实法子很简单,只需要骑兵远程射击,击落马上的人,而后他们便可躲过拒马的控制。可王克方才派人时,以后方都是老弱妇孺为由,并没有给多少东西。 “先躲着,看看能不能穿过去。整个营地这般大,不可能全无漏洞。” 穆然点头,边往后退,边找寻着可以穿过去的突破口。而后面,北夷人步步紧逼,眼见着他离山越来越近。 北夷人发出野性的呼喊,虽然听不到,但穆然能觉出他们昂扬的气势。突然间他明白过来:“廖兄,这绝不仅是一万人。外面出去那般多,营地防守不可能还如此固若金汤。” 廖其廷皱眉:“左右贤王合并了,这是两个部落。军中出了细作,我们上当了。” “细作?” 穆然颇有深意的瞅了眼那一根根拒马:“我们甚至连家书都未曾写,能往外传信的就那几人,若是细作,那也就是王……” “王将军定不会,怕是王家其他人。不过此刻,我们还是先担心下,自己会不会成细作的好。” 穆然指指廖其廷,再指指自己。而后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左翼中几乎都是王家嫡系。若是他们统一口径,两人将百口莫辩。 “上当了,咱们回去。” 就这会云州的兵卒们军心也有些不稳,尤其是当其中一个人掉队,被北夷人的大刀拦腰斩断后,所有人都害怕起来。 “恶魔。” “是恶鬼,恶鬼来了。” 廖其廷走在最后面,刚想说些什么稳定军心,斜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两人向前看去,原本巍峨的阴山,如今似乎打了个喷嚏。冰雪自半山腰往下,以极快的速度奔下来。 “雪崩,快跑。” 都雪崩了,不管杀几个蛮族人都没有用。反正打完后,所有人都会死。 穆然极速向前奔驰着,身后跟着两匹补给的马。跟着廖其廷,他看到不远处有另一座凸起的山。 “快,往反方向跑。” 尽管廖其廷有本事,但此刻天灾当头,没几个人听他的。众人见小山的方向正是雪崩刮来的方向,纷纷没命的往相反的方向逃。只要跑远点逃出那片冰雪,他们就能活下来。 “穆兄,听我的,往山上跑,雪崩不会跑到那里。” “好。” 穆然却是全然相信廖其廷,他自十二岁便认识此人,多年来两人同甘共苦,一块受过伤,也一块被北夷人抓住过。最危险的一次,若不是廖其廷出手相助,他肯定早就被北夷人射穿,如方才的斥候一样只剩一缕头发。 勒紧缰绳,他调转马头往小山出跑去。两人的马虽然比不上王克,但却比寻常兵卒的要好一些。全力奔跑起来,逆着风,冰雪刮得脸上生疼。雪崩涌来,偶尔有冰雪分开,擦着马蹄过去。 穆然全力的向前冲着,心中却想着在家等他的小媳妇。他还不能死,他得跟小媳妇白头偕老,看着他们的孩子一起长大。 脸上已经失去意识,终于在最凶猛的一波冰雪到来之前,他们爬上了小山山腰。耳边是刺骨的寒风,冰雪以常人达不到的速度,直接淹没地上的一切。 肉眼望去大地一片雪白,再远的几乎看不到的地方,大越的旗帜高高飘扬。 “现在要怎么办?” 廖其廷下马,蹲下摸着脚下的冰雪:“最起码有三丈厚,踏不过去。阴山贯穿河西走廊,翻过这座山,咱们绕过去。” “行。” 穆然牵过两匹负重的马,拍拍那鼓鼓囊囊的粮食布袋。廖其廷看了满脸惊奇:“有你的,什么时候装进去的?” “你说感觉不太好,我就下意识的先找好粮食。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都是从云州来的。” 廖其廷摇头:“怕是凶多吉少,他们不听,我们也没办法。雪这么深,下去不等挖出人,咱们自己先被埋了。” 穆然的伤感并未持续多久,他早已见惯了生死。静静的朝向雪崩的方向,默哀片刻后,他牵起马匹。半山腰着实很冷,可他身上有小媳妇缝的滩羊皮衣。里面更是一层薄棉花衬着,再加上外面棉袍,还能抗住一会。 “廖兄,你先披上这件衣裳。” 廖其廷本想拒绝,但转眼他却看到穆然那厚实的皮衣。冰天雪地中,那皮衣看着就很暖和:“有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 “咱们快些走,等会去廖兄便跟知州大人提亲。” “恩。” 两人四匹马,一路向山顶走去。好在山并不高,即便终年积雪,两人也有法子过去。没过半日,终于到达山头,山那边的景色却让人大吃一惊。 “树林,怪不得他们要将部落安在此处。” 入目一片松树林,尽管松树上覆盖着冰雪,但还是不能阻挡两人的好心情。树林里可不少吃的,即便马上的食物吃光,两人也饿不死。 站在山顶,望着落日下壮阔的雪山,两人终于放下心中包袱。 ** 同样是一片落日,宜悠与巧姐坐在云州府衙的凉亭中,商量着怎么与章氏说。 “我去磨一磨就是,娘最疼我,定不会看着我伤心难过。” “总不能让你一人去说,算了,我与你一道说去。” 巧姐其实有些怕,长这么大她还真没单独出过院门。刚才答应宜悠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这会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好。自己可以闯一闯,又能给廖其廷一个惊喜,可无奈娘那关着实太难过。 “那多谢你啦。” 宜悠戳戳她的酒窝,两人一道来到正房:“夫人,其实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哦,要去越京?” 两人皆是一惊,宜悠想着凉亭边上那些妈妈,也随即释然。整个知州府被章氏搞正一只铁桶,他们又没有可以避讳,她自然能听到。 “这是其一,还有一事与官学有关。” “你还当真想承认,你去我不管,巧姐不行。” “娘。”巧姐如麻花般的吊在章氏身上,满眼里全是哀求:“我先去看望兄长。” “夫人先听我说完另外一事,再确定要不要生气。” “哦?” “这事还真是无心插柳,前几日我命木匠为长生和穆宇最两张小书桌,没想到他却做出另一种格外好的。” 当即宜悠将那书桌描绘一遍:“便是如此,大越官学甚多,而童生入学时身量尚未长成,用太高的书桌,读书习字多有不便。若是换做此种,便可极大的解决此事。” 章氏无论何时都保留着最基本的冷静,很快她就想到,这事可以做到很大。若是推广到整个大越,教化更多人读书习字,定是好事一件。 “如此,你且将那木匠送过来,我问询一二。” 见她语调放缓,宜悠也稍稍安心:“另一事,便是我想与巧姐一道入越京,而后跟随商队去寻穆大哥和廖监军。” 这回章氏没有立刻反对:“你可知此去越京多远?” “自然知晓,乘马车约莫四五日。” “那你可知北地天气如何,巧姐自幼没受过苦,你如今身怀有孕。你们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里人想想。” 宜悠心有触动,确实她十分思念穆然。可如今她若是一去,那亲近之人定为她日夜担忧。尤其是李氏,她如今身子骨不好,正在好生调养着。常爷曾与她说过,用这方子最重要的便是身心舒畅。 “夫人且容我再想想。” 巧姐却着急起来:“宜悠你怎么就改了主意,咱们跟着常家商队,还能出什么事。娘,爹不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就当我去北地观赏一番。” 章氏白眼都没赏她一个,宜悠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留在这,她担心穆然;若是去了那边,娘必然也要担忧她。若是能带娘一道去,那自然就没什么后顾之忧,可这显然不现实。 垂下眼睑她慢慢想着,最终抬起头时她神色已是异常坚定:“夫人,我必是要。巧姐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次乃是跟着常爷商队,定不会有太大危险。” “就是。” 巧姐头点得跟个拨浪鼓似得,一旁的章氏有些心烦,一下压下闺女。 “我确是决不允许。” 眼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宜悠也没有再多说。临出门时,她安慰着巧姐:“我自会说服我娘。” ** 回到常府后,宜悠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娘,我着实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李氏的反应却比章氏还要激烈:“你去那边作甚,你不知那边的人都想来咱们云州。” 常逸之坐在一旁,手里拈着一大块粘糖,笑呵呵的看着他们娘俩,并不拘帮着哪一边。 “娘,我跟着五州斋的人去。” “五州斋最近没有商队去那边,你给我死了这份心。” 宜悠目光转向常逸之:“常叔,你也曾去过幽云十六州,那边当真如此?” “差不多。” 宜悠心直往下掉:“娘,既然当真那般可怕,那我更得去陪着穆大哥。若是只有我一人还好,如今我腹中有孩子,我想让他在一天天长大的同时,能偶尔看到他爹爹。” 李氏撇嘴:“莫要讲你那些歪理,孩子命重要,还是看到他爹爹重要?” 宜悠蔫了,其实最想看到穆然的是她。若是放在前世,她一定不会相信,自己会如此深刻地爱上一个人。一日见不到他,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可如今她却是信了,她确实不能没有穆然。虽然两人成亲的时日不长,但他已经烙印在了她的内心最深处。 “娘,真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李氏坚决的摇头:“若是你想去,孩子生下来我给你带着,你自己一个人去,莫要带着孩子去受苦。” 巴完最后一粒米,宜悠沉默的回了房。打发碧桃去吩咐木匠到知州府报到后,她静静的躺在炕上出神。手摸上小腹,那里的凸起还不明显。 嘟起嘴,将心比心,若是她站在李氏和章氏的立场,也定不希望自己的闺女去犯那份险。所以对于别人的不支持她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她心里舒坦。 翻出穆然的画像,她终于沉沉睡去。 **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王克好不容易逃出来,清点着生还的兵卒。五百一十八人,他的心都在滴血。不同于裴子昱的杂牌军,这些兵卒可是他半生的心血。 如今一场雪崩,全都毁了。 让他更加绝望的是,北夷人竟然多数抗过了这场风雪。而此刻他们重整旗鼓,朝着他杀过来。 “撤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他能组建起万人嫡系,回越京后仍旧可能。骑在马上朝来时路线奔驰,半夜后他终于甩掉了北夷人。 气喘吁吁地坐在篝火旁,他打开一封空白折子。此次战役损伤如此大,他难辞其咎。若是想避开圣怒,必须得尽力隐瞒真相。 “二叔,你还记得那拒马?” 偏将也姓王,是王克的侄子,叔侄俩平素说话很是随意:“我也好生奇怪,北夷人怎会有此物。” “说来此事还与我王家有关,前些年王家势微,继续大笔钱财东山再起,便私下与北夷做起了皮草生意。皮草是真,可那买卖中不仅有皮草。” “什么?”王克有些不敢相信:“当年的传言是真的?” “二叔不必自欺欺人,确实没假。此次失败虽是因为雪崩,但若朝廷知晓我王家私自传授北夷攻城器械,那怕是有九个脑袋也没法砍。” 王克忠君体国,但他更忠于王家。因为他知道,没有王家就没有他如今的一切。 “此事必须得瞒过去。” “当然,北夷人向来行踪飘忽,其余人怕是也难找到其王廷,不过我们确是要防患于未然。二叔,拒马不是我们传出去的,而是廖其廷和穆然。甚至他们二人,已经与北夷人同流合污。” 王克瞬间明白过来:“透露给北夷人消息的,是你!” “确实是我,我也并非有意,一时酒醉,不知不觉就着了人家的道。” 王克滴血的心找到了突破口:“那可是一万人,整整一万的王家嫡系!” 王偏将跪下来:“二叔,比起他们咱们王家更重要。侄子自知罪孽深重,可若是坐实了廖其廷的罪名,咱们王家就能更上一层楼。” 王克也冷静下来,廖其廷开始那老匹夫的亲侄子,出征前也是他极力保举,才将此人安□□来。雪崩离他最近,如今他定然已经身亡。即便侥幸存活,也没人证明他的清白。 当即他召集所有幸存的兵卒,满脸沉重的说出了这一事实。 “王将军,事情不能这么算了,我们兄弟可全都埋在雪窝子里了!” 群情激奋,王克抹去一把热泪:“都是我对不住各位兄弟。” “这怪不得王将军,若是没有廖其廷和穆然泄露行踪,我们也不会追逐北夷人至此,更不会有此灾祸。” 顺应民意,王克当场早拟奏折。率领残部到达安全地带,他连夜派人,星夜兼程的前往越京报信。 ** 这一夜宜悠自躺下起便开始做噩梦,她梦到穆然躺在雪中,浑身都是鲜血,瞪大眼睛伸出手,似乎在期待他们的孩子。 “穆大哥。” 一下坐起来,她心神不宁的翻着账册。临近中午边上的李氏终于看不下去,拉她到了装好的糕点铺子旁。 “明日就要开张,你也用点心。” 宜悠懒洋洋的摇摇头:“娘,我这模样怎么去做点心,该教的我已经教了几个丫鬟。有他们在,用不着咱们多操心。” “我没空管这些,你自己来。” 拗不过李氏,宜悠只得自己扑上去。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点心铺子,但事情却着实很多。一件件的下来,一天天的终于混了过去。 转眼过了十来天,穆然依旧没有家书寄来。与此同时,新县丞和新县监终于到来,由主簿带领着在县衙安置下后,两人便开始大展拳脚。 宜悠着实不想理会两人,第一日家宴时她见过常安之,虽然他表现的与常逸之很亲近,但眼睛提溜提溜的,还是显得心术不正。 基本确定此人不可深交后,她便遵照章氏的嘱咐,让云县所有官员及夫人配合。两人要账册给账册,想要了解云县情况,他们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众人均有经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是一清二楚。 “穆夫人,我家大人有请。” 常安之的小厮来到,宜悠无奈的咽下最后一口茶,坐上轿子前往县衙。 如今她总算明白了章氏话中那忍耐的意思,常安之确实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甚至他对她很好。可就是太好了,他那*的目光,让她本能的拒绝。以她的目光,此人怕是连陈德仁都不如。 熟门熟路的走到县衙正房,那里早已沏好热茶。宜悠没喝,而是抹着茶杯盖。 “穆夫人来了,多番打扰,常某当真过意不去。” 宜悠笑笑:“大人不必如此。” “穆夫人随意些便是,尝尝我这君山银针,冬日梅花雪水煮此茶,味道最是香淳。” 宜悠假意尝了一口:“大人今日唤我前来,可有何事?” “并无甚大事,近日翻卷宗,刚巧看到云林村沈家。敢问穆夫人,如今是姓李,还是姓沈。” 宜悠脸色冷了下来,卷宗上写得明明白白,他这般贴到她跟前问,用满是淫邪的目光看着她,这用意再明显不过。 “卷宗上已经写明。” “哦?可我又瞧见你一有趣之事,沈家竟还出过逃犯。容我直言,朝廷如今正与北夷交战,逃犯却是以叛国罪论处。叛国罪,当株连九族。” “大人这是想诛沈家九族?虽然我已不是沈家人,但却还是要劝一句,法外容乎人情。大越每年都有逃犯,可没见哪家真的被诛九族。” “没诛杀不代表不能诛杀,宜悠,九族可是论血缘算。” 宜悠心里一咯噔:“大人还是叫我穆夫人的好。” “都一样,你我这般亲近,叫穆夫人岂不生疏。宜悠,大越并不如前朝严苛,穆县尉如此久不在家,难道你不觉得深闺难耐?” 宜悠站起来,直接甩他一巴掌:“大人这般轻佻,是将我堪称那什么人?既然无事,那我便告辞。” 常安之捂住脸,刚想生气,却看到那双杏眼中似乎在冒火。美,当真是美。他在越京见过不少美人,还没一个如面前此人这般,美的生动。她时而娴雅、时而活泼,容貌间又无可挑剔,举止不若常家那些经过礼仪禁锢的妇人般循规蹈矩,随意中带着一股慵懒。 就是这幅模样,勾得他夜夜春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才不会放过。 “沈家之事,若有人提,长生绝对逃不掉。” 常安之指指里面:“只要一个时辰,我定会为你隐瞒此事。” 宜悠摸摸自己的腹部:“如今我还怀有身孕。” “我不在乎,有了身孕你一样美。” “我在乎,我恶心。滚,你想说便去说。我倒要让京城的人都瞧瞧,常家人是副什么德性!” 宜悠说完直接甩开他的手,推门朝外面走去。她不怕常安之强留,他还做不出那么没脸的事。退一步讲,即便他做得出,她也带着足够的人手。 望着她怒气冲冲的模样,常安之确是更加痴迷。托着腮想半天,终于他想到了春生。 “不为你,为了你这个弟弟,你也得就范吧。” 握紧拳头,他踌躇满志。 ** 这边宜悠却是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常府,一来她便钻进了前院书房。 “常叔。” “这是怎么了,那边难为你?”见她来,常逸之忙将手中的纸倒扣起来。 “还是沈福海那事,方才县丞大人欲要拿它逼我就范。” 常逸之大惊,不过想到在常家时,院中不少丫鬟也被安之收过房,他也就明白过来。宜悠模样着实太好了,即便他再喜欢芸娘,也不得不承认,她闺女是青出于蓝。 这等容貌,若是没有足够的资本去保护,大多会落个红颜薄命的下场。芸娘如此,若不是遇到他,以她那油尽灯枯的身子骨,也活不了几年。如今宜悠虽然嫁得好一些,但以穆然如今的地位,显然还有些护不住他。 “此事我会联系京城,廖家不是说过会抹平?” “恩,我就怕个万一。我是出嫁女,娘也没事,但长生却是很难摆脱。” 宜悠站在桌子边上,脸上全是忧心。低着头,她突然看到了常爷倒扣纸上露出的四个字:“逆贼廖其廷、穆然……,常叔,这是怎么回事?” 趁着常逸之惊讶的功夫,她夺过信纸。进官学一段时日,她多认不少字,如今这封信很容易便读下来。 “怎么会这样,穆大哥和廖监军,他们俩不可能私通北夷。” “是前线送上来的折子,有王家在那,如今折子已经到了圣上那。朝廷中各执一词,不过现下大军开拔一个多月,依旧无丝毫捷报,情形对廖将军很不利。” 宜悠没空去管朝堂上那些刀光剑影,她只知道,穆大哥被人诬陷是私通北夷的反贼,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宜悠想起这些日来的噩梦,穆然躺在雪地里,满身是血,瞪大眼睛朝她这边看着。 “不行,常叔,我得去找他。大军也快没粮食了,我跟着你送粮的队伍一道去。” 常逸之皱眉:“芸娘怕是不答应。” “我娘她一定会答应的,若穆大哥真被坐实了,我和孩子的命都保不住。常叔,拜托你,我一定要去。” 常逸之沉吟半晌:“也罢,反正留在这你也要被县丞骚扰,不如你出去躲一段时日。” “谢谢常叔,我这便去收拾东西。” ☆、第104章 李氏这次即便想拒绝,也没有了合适的理由。沈家之事株连九族,罪不及出嫁女,顶多是长生要危险些。即便如此可她并不算十分担心,因为穆然已经为她找了廖家。 廖将军可是镇国将军,武官中最大的官职。若是他说话都不顶用,那剩下的便只有皇帝亲自来。可皇帝是谁,那可不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也不是一般人求一求他便能点头答应的。 故而长生之事并未让她过分忧心,如今她只挂念着闺女。 “逸之,此事你是从何得知?” 宜悠也有些触动,常逸之便是再富庶,名义上他也不过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被常家驱逐出族谱的商人。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末位,方才县丞都未曾听到消息,常逸之又是如何得知。 “此事确实是真,在常家多年,多少我也有些人手。” 这些人手可以打探出消息,不仅能帮着他拓宽生意渠道,更是在关键时候传信出来。 刚升起的希望破灭,宜悠期冀的看向李氏:“娘,我必须得去找穆大哥。” 李氏整个人心有些乱,罪不及出嫁女,可闺女却是穆家妇。若是穆然真被扣上那私通北夷的罪名,她也逃脱不过。 “你如今去了又有何用?” “总比在这干等着的强,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常叔如此富庶,想必眼红的人不少,若是廖将军完了,咱们全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天下有经商天分的人多了去,为何只有常逸之一人的商队畅通无阻?虽然做这种大买卖的商队少,可也不至于少到只剩他一家。 “哎,芸娘,还是让她去吧。” 李氏大惊:“为何你也?你明知道二丫的身子骨,当年我生她时受过罪,她这一胎却是极为不稳。” “她身体调养的还不错,现在最重要的是心病。与其留在云州坐以待毙,不如让她前往前线。恰好五州斋也要进货,商队早两日启程也无碍。” “娘,你就答应吧,女儿这是第一次求你。” 宜悠脸上挂着泪珠,先前她还只是思念。如今听闻穆然有生命危险,她一颗心顿时悬在了半空中的悬崖上。 “管不了你,去吧,多收拾些棉衣,药也要带上。” 宜悠重重的点头,那边常逸之却掏出一琉璃瓶子:“此物最是密封,你每到一处,将药熬好灌入其中。待到饮用时,取出来温一下便是。三日之内,药效都不会散。” 接过那晶莹剔透的瓶子,宜悠再次道谢,而后忙不迭的回自己的院子,开始收拾随行所需之物。 “小姐这是要去何处?” 碧桃穿着青色的棉袄,领口钉着祥云盘扣。比起去年初来时,她眉眼间长开了不少,整个人脸上也有了肉。自打宜悠有孕后,都是她在跟前服侍。 “跟着商队去一趟北边,碧桃,将我最厚的那些衣裳拿出来,我要一并带去。” “北边?那里有北夷人么?” 提到北夷宜悠便有些心堵,若不是他们,她和穆然怎会有此灾祸。 “确实有。” “那小姐莫要去,那里很是不安生。” “你别管那些,我自是要去的。快些收拾,明日一早我便启程。” 碧桃安静地将所有棉服打成包,装到箱笼里,就待明日一早搬上马车。收拾妥当后,她端来热水,开始为宜悠烫脚。 去掉茧子的小手揉着脚心,宜悠舒服的眯眯眼:“哎,这享受也就剩最后一日。” “小姐莫要这般说,碧桃跟着您去就是。” “你?还是好生呆在包子铺,管着那几个小丫头。没有你在,刘妈妈一个人精力可不够。” “夫人一瞪眼,她们便个顶个的老实起来。小姐,还是碧桃跟着你去吧。商队中的人我也见过,全是些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你一个人怀着身孕,自己呆在里面多不让人放心。” 眼见推拒不成,宜悠便知道碧桃是当真有此心。时间真是能改变人,她爱上了穆大哥,也学会了为家人着想。而碧桃她眉眼间的瑟缩完全消失不见,如今她已经成长的颇有主见。 “为何一定要跟着我去?” “小姐对碧桃的好,碧桃全都知道。虽然当日从县衙走时,我多少有些忧心。但时至今日,我却比当初人牙子那所有的姐妹过得都要好。您教会了我算账,信任得让我去管那些小丫鬟。没有小姐,如今我还是那个灶下婢。” 原来她都记得,宜悠心里颇有些感动。她对碧桃说不上多好,不过是因为手下无人,所以才加以培养。 没曾想,当初一点小小的善念和耐心,如今却换来了这般忠厚的碧桃。果然人与人是不同的,前世她对二伯一家掏心掏肺,最终却被他们害成那般。两相比较,更是让她感动于碧桃的真心。 “既然你想,那便跟上来吧。待到回来,过两年你和端午的亲事,我必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碧桃按着脚的手停下来:“小姐?” “你当能瞒得过谁,若是端阳或许还要麻烦些,毕竟你们不是在一家。端午本就跟着我娘,你们俩年岁相当经历相仿,在一起是再合适不过。” 碧桃如今才十二,说她幼稚干活是一把好手,说她成熟男女之事与她而言还是懵懵懂懂。这样的她,并没有再大几岁后那种女儿家的羞涩。 “多谢小姐。” “还叫我小姐,你们是怎么都不改口。” “夫人,多谢夫人。” 宜悠从木盆中伸出脚,摸摸自己的肚子,望着碧桃走路都轻快的背影,她心中有些矛盾。既为她找到好姻缘高兴,又为自己而悲哀。富贵日子果然不好过,如碧桃这般的小人物,安生的赚钱,日复一日,在无战事的云州,可舒心的过完一生。 而如她,虽然穆然官不大,可一旦出事那下场却是一般人都不愿意去承受。 “哎……” 叹完气清点着箱笼,一遍遍的琢磨着此去所需之物。未果多久碧桃进来,后面还跟着刘妈妈。 虽然常府妈妈并不少,可李氏最信任的,还是先前就一直跟着她的刘妈妈。如今她身怀有孕,李氏本想将她和碧桃一并送来,在她一番推拒下,最终李氏选择了碧桃。 “穆夫人,方才知州夫人派人来送信,邀你明日前往知州府一叙。” “她可还说了什么?” “并无,不过那人带来一封信。夫人并未看,而是吩咐给你拿过来。” 宜悠接过来,上面的蜡封果然还是完整的。撕开一看,不同于章氏工整又颇为娴雅的簪花小楷,这里面的行书稍微有些张扬,就如同巧姐那时而活泼时而文静的性子。 上面就几句话,巧姐隐晦的问道她可知左翼军中之事。若是知晓,便过府叙话。 巧姐、廖其廷,宜悠一下子心里有数。不止是她担心这穆然,巧姐对廖其廷的关心也一点都不少。当然儿女情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穆然的牵线搭桥下,巧姐一家已经全然倒向廖将军。 此次之事虽然说是穆然与廖其廷私通北夷,可私通敌国之事向来要灭九族。若罪名真坐实了,那倒霉的不止是两人,更是镇国将军府,以及所有依附于镇国将军府的人。 “明日先去知州府。” 五州斋在云州设有分部,她的行李自可以先由那边保管。明日她先去与巧姐商议,指不定能多一同行之人。 ** 第二日送别时,穆宇的眼眶红红的:“嫂嫂,大哥他不会有事,是吧?” “自然不会,他还有回家看你,还有你小侄子。” “恩。”穆宇坚定地点头,一旁的璐姐儿也跟了来,虽然不明白发生何事,但她还是掏出了自己最喜欢的糖:“给你,娘说小孩子吃完糖就不哭了。” 长生跟在璐姐儿后面,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吃完糖,心里都是甜滋滋的。姐姐,你可要快些回来。” 宜悠一一答应下:“娘,我此去大抵有巧姐相伴,你也莫用太过忧心。” 事到如今李氏也不能再说什么,平白加重闺女的心理负担。她点点头,拼命安慰自己,知州夫人在京里也有人手,为了他们自己,穆然也会安然无恙。只要穆然没事,闺女自然也就平安。 “好,你好生照顾着自己,有事交给碧桃他们去做。” 宜悠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朝外面摆摆手,跟随她一同上车的,除了碧桃外,还有常逸之连夜挑选出来的,最为干练的妈妈一名。这位妈妈不仅照顾人有经验,而且还粗通医理,带上她这一路上也可以放心。 松开帘子,北风连带亲人的脸一同被摒除在外,宜悠握着手炉,突然间生出一丝不舍。 离开穆然固非她所愿,可让娘担心,她这个做闺女的也着实不孝。 再次掀开帘子,她朝门边大声呼喊道:“娘,你要多吃些,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回来。” 回应她的,是日光下李氏眼角晶莹的泪珠。 ** 常逸之亲自送她去云州,一路上宜悠情绪都不太高。终于到了知州府门前,这次等候她的不是吴妈妈,而是巧姐本人。 还是那张小脸,不过她一双大眼睛有些红肿,向来不久前哭过。 “宜悠,你总算是来了。” 再看后面车队上的箱子,巧姐眼前一亮:“你这是要?” “恩,我已说服我娘。” “那太好了,咱们恰好一道去。方才娘已经答应我,若是你今日前来,且同意北上,那她就允许我一道去。” 宜悠心中燃起另一股希望,章氏没有撇清关系,她在出自己的一份力,尽全力让这件事转圜过来。 “穆夫人、小姐,外面凉,咱们先进去说话。” 宜悠从善如流的穿过花园,这次她也没了欣赏水池的闲情逸致。待到进入正房,她便看到章氏坐在最上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端得四平八稳。 慌乱的心一下安定下来,她微微欠身问礼。 “都来了,看你眼睛上那片青黑,昨夜是不是胡思乱想了一夜?” 宜悠点头:“常叔也与我分析过局势,可还是忍不住担心。” “哦,他说了什么?” “常叔大概是说,此次廖将军定不会有事,穆大哥也不会有事。” “他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常家总有一日会后悔。都坐,在我这随意些便是。” 宜悠和巧姐坐在一处,听章氏这般说,她心里的那丝犹豫也安定下来。毕竟重生这么久,章氏想做到的事,还真没有一件黄了。有时候她也有些纳闷,有这般手段的娘,前世巧姐怎会落到那般境地。 “多谢夫人,只是我还有些疑惑。私通北夷,这是多大的罪名,为何廖将军会无事?” “当然会无事,廖将军如何,这天下谁人不知道。” “可证据摆在那,许多人都在作证,是廖监军和穆大哥他俩……” 章氏挑眉,语气依旧是云淡风轻:“别人说的你都信?别人还说,你进陈府做贵妾,生下个儿子往后享受荣华富贵的好,你信了么?” 宜悠摇摇头,而后想起她几次三番利用舆论去压制老太太。那些事实真相,往往她一清二楚,别人自发理解成另一种模样。 “也就是说那些人的话不可信?” “也不是。” “宜悠着实不解,还请夫人解惑。” “此事重要的不是别人信不信,而是皇上信不信。王家已经有了一位丞相,若再出一位堪比太尉的镇国将军,那天下不就直接改姓王?” 宜悠恍然大悟,前几日她陪着璐姐儿听课,铁有德曾讲过儒家的中庸之道。上位者最为讲究平衡,所以说知州和监军互相节制,县丞和县尉也互相监督。 “一家独大,盛极必衰。” “总算还能想明白,听说这几日县丞经常寻你去?” 说到常安之,宜悠脸越发黑。长得美是她的错?为何先有陈德仁,后有常安之。分明她已嫁为人妇,且并无那红杏出墙之心,为何这一个两个全都想方设法逼迫于她。 “就是问些琐事,我自然同其他人一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些出格的事,比如拿沈家要挟你?” 宜悠嘴巴张成圆形:“夫人怎会得知?” “县衙印信虽然窝在他手中,可六处的书吏却是我一手提拔,他要翻沈家的旧账,就让他去翻。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大越律虽然说死囚逃亡,名义上比作叛国。可那毕竟是名义,大越这些年,还没有那个人真正受过处罚。圣上便是想罚,也得顾着他仁君的名号。” 宜悠重新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已全数明白,多谢夫人多方提醒。” “罢,常家还等在外面吧?巧姐东西已然收拾好,你们这便启程入京,去看她兄长吧。” 宜悠着实没想到事情会这般简单,她站起来微微欠身,拉着雀跃的巧姐。没过多久,知州也来到。宜悠惊奇的发现,比起正月十五那时,陈知州似乎瘦了不少。 大肚子消掉,再带上官帽,虽然他皮肤已经松弛,但整个人却是显出几分书生该有的风度翩翩。 “一路上且小心些,到了京城可去章家看看。还有一事,裴子昱乃是我昔日同窗,你们若是能侥幸遇到,便将此书信交给他。” 巧姐收起陈知州亲手写的书信,宜悠再见面前严肃的知州大人,恍然间发现前世她的那些自以为是简直是一些错觉。知州大人分明不是糊涂,他是郁郁不得志后的自我放逐。如今升迁,有了自己的地盘,他骨子里那种干练也渐渐开始复苏。 不愧是重过千军万马,取得科考第一等进士,上得圣上金銮大殿之人,果然他不是庸才。 “爹爹,女儿多谢您。” “谢什么,好好看看你兄长,也莫要太过打扰他。你们到的时日,正是他准备殿试的日子,让他安心读书,家中不会有事。” 巧姐应下来,宜悠也再三保证,定会好生照顾于她。待走到门口时,常逸之的马车还停在那。 “常叔,你怎么还未走?” “我估摸着你们便要一道出来,知州大人,果真是有原则的谦谦君子。” 陈知州被他夸着,再次恢复那温和的笑容。方才的干练仿佛是一场幻境,不过此时此刻宜悠却再也不敢将他看做那般昏庸之人。 以云州独特的地位,知州便是想倒向另一边,王家定然也会欣然接受,毕竟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家族助力太多。可他却坚守住自己的原则,甚至动用在京中的一切力量,去为此事奔走。 果然,他的确是一有原则之人。 “我让明远跟着去,这些年他随着我走南闯北,对塞北那片甚至比我还熟悉。且他精通北夷人的语言,到那边也能派上用场。” “常叔,明远走了你一个人忙活?” “不是还有芸娘,我这边你不用担心。” 常逸之颇为隐晦的指指后面的马队,宜悠却知这次进京,商队还背负着一项任务,那边是将云州富商常逸之捐赠给军队之物,一点都不少的送到朝廷手中。 商人虽然地位低,可此次常逸之一下拿出了五十两白银,几乎是五州斋头年所有的收入。这些白银,将在沿途被他全数买为米面,然后送入京城。宜悠已经可以想象,当绵延好几里的粮车抵达越京边上时,那会是怎样的轰动。 “上车吧,不然到不了下一处的驿站。” ** 一路前行,太阳东升西落,宜悠和巧姐坐在马车中。不同于来时马车的简陋,两人所坐这辆车乃是知州府所出。 常逸之虽然不缺银钱,可朝廷规矩在那,他的马车定不能大于官府的。而章氏也不是缺钱的主,她打得这架马车,外面看着虽然简陋,内里却全用滩羊皮给缝起来。里面空间极大,铺上褥子,她和巧姐睡在里面也不显拥挤。 “宜悠,你不会孕吐?” 巧姐虽然担心,但还是努力的找话题。恰好宜悠身怀有孕,多数问题都是围着她在说。 “这孩子特别乖巧,我见过娘怀长生时,吃什么吐什么。可到我这,他却是一点都不折腾。” 话音刚落,宜悠只觉得一股恶心顺着喉管往上涌。向前一步弯腰,她掀开帘子直接干呕起来。 干呕惊动了跟在马车外面的碧桃,正与端午小声说话的她立马钻到车内:“小姐,不,夫人你这是怎么了,端午哥,快去后面拿热水,吃药丸子。” “我并无大碍,车子不用停。” 宜悠干呕着,她早上并没有吃太多东西,如今吐出来的不过是一些酸水。就着热水吃下药丸子,这是来之前李氏特意为她配制出来。药丸子里除了些补药,其它大多数是山楂。 山楂性寒凉,吃多了容易小产。不过穆家却有秘方,可以用些许温补之物,中和药丸子里的良性,中医的君臣佐使,在一小粒药丸中得到了最大的体现。 山楂的酸味夹杂着苦味,萦绕在舌尖,终于逼退了汹涌而来的呕吐。宜悠坐回去,捂着肚子。 “刚说他老实体谅娘亲,这会却开始调皮,但愿就这一会。” 巧姐点头,眼中却是止不住的忧心:“生孩子这般麻烦,吓得我都不太敢了。” 宜悠瞥了她一眼:“其实也不是太麻烦,这孩子一天天在肚子里长起来,渐渐的也就适应了。” 巧姐依旧心有戚戚然:“等你这孩子生下来,便认我做干娘可好?” “你这是自己不想生?可那日我将你从王表妹手下救下来,你那般庆幸,真是白瞎了我一番威武。” “这两者怎能混为一谈。说实话,若是那日我真被害了,我倒是宁愿一辈子留在姜府。” “哦?”宜悠想起自己之前的疑惑,难道前世不是章氏不救,而是巧姐自愿?“这是为何?” “既然我好不了,也不能让他们两人痛快。呆在那里,慢慢的去折磨他们,让姜家正房绝后。” “最毒妇人心,不过你这般做我也可以理解,姜成文绝你的后,你便绝他的。” 巧姐嫣然一笑:“正是如此,好了不说那些糟心的事,这会也快到驿站了,你好生歇息,明日我们就能到越京。” 宜悠点头,捂着腹部她开始祈祷,这几日不要再孕吐,最起码在她找到穆大哥之前都不要。 ** 可偏生天不遂人愿,下车之后她便吐起来,且吐得比当年的李氏都要厉害。明远取来早已预备好的牛乳,煮熟去腥后加上糖送过来。她喝下去,依旧是一五一十的全都吐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还是莫要往前走了,到了越京城先歇着,等你好了再说。” 宜悠摇头,吩咐碧桃道:“打开咱们带的那坛子。” “夫人,光吃那个怎么能行?在家时夫人的娘嘱咐过,能不用尽量别用。” “又不是砒霜,你这般紧张作甚。” 巧姐却更是好奇,亲自随着碧桃前去,搬出那大概成人身子大小的坛子,打开密封的坛盖,里面挑出红彤彤的一条条辣白菜。 又酸又辣,带着冬日特有的凉意,宜悠当即挑了一筷子,吃到嘴里后发出满足的喟叹。 “鸡汤粥端来。” 碧桃忙高兴的走下去,端上一小碗粥。说是粥,其粘稠程度跟饭没什么两样。与白粥不同的是,这粥是咸的,老母鸡煨汤后,然后再用来煮粥。吃进去,既没有鸡肉的腻歪,又不比重要带着点毒性。 “还是宜悠你法子多,这都能想出来。” 宜悠喝一口,回巧姐:“夫人那边法子肯定比我更多,等将来你定能用上。” “哎,但愿能找打廖大哥。” 宜悠挑眉:“人还没提亲,你连孩子的事都想出来了?” 巧姐有些羞恼,拿起边上的绣花枕头,抡到她背上:“我这般对你坦然,你却只想着笑话我,该不该打?” “该打,还请女王饶了小的吧。” “这还差不多。” 碧桃本想阻止,但见她家小姐这几天终于露出笑容,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的添上新的鸡汤粥,她望着那逐渐减少的辣白菜,脑子里全是无奈。光吃这个可不行,还是想办法把菜做得酸一些吧。 ** 五日后,随着队伍越来越大,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越京城下。 前世今生宜悠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下马车入城,使劲的仰起脖子望着那高耸的城墙:“这就是越京。” “城墙倒是比前几年来时更高了些。” 巧姐颇为感慨,偶尔过年她也会随着爹娘入城来拜会外祖一家。是以对于越京城,她着实不算陌生。 “哥。” 还没等宜悠反应过来,巧姐便冲着远处兴奋地叫起来。宜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一蓝布袍的书生站在大门边,面冠如玉。似乎听到巧姐喊声,他与旁边友人说几句,起步向这边走来。 “裴子桓?” “沈……?” “这是宜悠,裴先生大忙人也在这,中书舍人不是整日陪着皇上?” “今日恰好休沐,我便随着陈兄一道前来。” 明远也走上前,躬身朝两人行礼:“裴大人,我家老爷捐的物资还在城外,这事还得烦请您劳碌。” 裴子桓向后望去,看到那一望无际的车队,登时目瞪口呆:“怎么如此多?” “老爷是做粮油买卖的,恰好熟识几位掌柜,便将银子悉数换为粮食。说起这事,还真得多亏了裴大人和知州大人,若不是你们从中协助,老爷也拿不到如此多东西。” 粮食、马匹以及铁器,都属于朝廷严格掌控的物资。宜悠也明白其中道理,若是让一人手中有了太多这些东西,屯积起来便是造反也绝对轻而易举。 “知州大人所上的折子,圣上已然看到,对这等爱国的商人,他向来大为褒奖。” 几人客气的寒暄着,宜悠却咂摸着两个名字:“裴子桓”、“裴子昱”,这两者中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不然明号怎会如此相近。 “裴大哥,你是否与右将军有关?”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巧姐挽着陈睿的胳膊,回头睁大眼:“宜悠,难道我未于你说过,他正是右将军的幼弟?” 裴子桓脸上也扬起淡淡的笑容:“不过是堂兄弟,我确是比不上大哥。咱们且先进城,明远掌柜是吧?” “大人唤我明远就是。” “明远,我后面带了些人,他们会带你去归置这些粮食。恕我直言,如此多的马车,是不能直接进越京城的。” 明远也知道规矩,痛快的答应下,而后便随着裴子桓带来的人往一边走。 ** 这边宜悠与巧姐重新上到马车里,有裴子桓和陈睿在,他们也不用做太多检车,很顺利的便进了城。 一入城,宜悠便有些着急的问道:“裴大哥,穆大哥那便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此事圣上已派人前去调查。” “调查?不是直接问罪吧?” “监军大人向来公正,你且放心就是。” 虽然如此说着,裴子桓心中却是颇没底。圣上的怒气他看在眼里,大越骑兵本就匮乏,一万骑兵已经是四分之一的力量。如今没砍杀一个北夷人,全数埋葬在雪崩中,认谁都无法太过平静。 “那便好,穆大哥我确是知道,他一身伤全是被北夷人划出来的,几次三番险些葬送在北夷人手中,他自不回去通敌卖国。” 巧姐同样点头:“廖大哥的父母兄弟,一家全葬于北夷人之手,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般事?” 陈睿坐在马车另一边,劝道妹妹:“放心,京中也没几人相信。你一个姑娘家,如今云英未嫁,莫要整日廖大哥的不离口。” “哥,你真是,怎么这么会没见便如此古板。” 陈睿爱怜的看着妹妹,小丫头婚事本就不顺,他没见过廖其廷几面,却不敢放心的交付。 宜悠坐在对面,看出两兄妹间即便斗嘴也丝毫不掩盖的浓浓情意,更有些想念长生和穆宇。所以一到住处,她第一件事便是磨墨报平安。 巧姐三两下写完后,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的雪景。宜悠身份敏感,自然不适合住在章家,巧姐也一道陪她住在了常爷安排好的四合院中。 用蜡油封好信,宜悠走到院子里。小院并不大,位置也不大起眼。刚出院门,她便听到熟悉的声音。 “娘,给我五两银子。” 程氏的声音比正月里更为老迈:“春生,你要五两银子作甚。” “我与同窗一道用饭,身上总得带着些银钱。” “可家里剩余钱不多,你若是都挥霍掉,咱们就得喝西北风。” 那边传来摔盆子的声音:“可我也不能不去,若是叫同窗问起来,他们会如何看我?”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宜悠刚准备往回走,院门口传来不可置信的声音:“是二丫么?” 宜悠皱起眉,怎么就被程氏给发现,当即她走到门边,不咸不淡的点点头:“恩,你和春生一直住在这?” “是啊,马上就要春闱,春生得有个好点的地方温书。” “如此也好,那我也不打扰,省得耽误他温书。” 程氏摸摸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是母子俩最后的银钱。房子是租的,价钱并不贵,可送春生入书院便费了盘缠的一半。一个月下来,春生又与同窗出去吃酒,如今家里已是捉襟见肘。 见二丫身上穿得衣裳,一看就不像是缺钱的,再问她借点?程氏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宜悠冲她笑笑,关上大门回到房内,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而程氏这边回去后,不经意间将此事说出来。拿着书的春生听到后一跃而起,满眼中全是雀跃:“娘,这下咱们有银子了。” “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穆然他通敌卖国。如果我把这事告诉陈大人,他定会帮我们。” “这怎么行?”程氏想都没想拒绝:“咱们不能再这样,会像你四丫姐一样遭报应的,银子你拿去,莫要去胡乱说。” 春生直接绕开她的拦截:“我才不要那五两小钱,娘,等着我让你过好日子。” ☆、第105章 “你想去做什么?” 程氏大惊失色,春生是她儿子,他整日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这孩子当真是被她养坏了,整日里好吃懒做不说,还竟想着一步登天等那些不切实际的事。 “娘你莫要管。” 春生从程氏的咯吱窝底下钻过,转身出了四合院,朝着邻居的院子张望下,他头也不回往陈家所在的坊走去。 “春生!” 程氏皱眉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儿子向来不喜欢二丫和长生,他能去做得事,无非就是那几种。但是二丫对他们有恩,不管她是不是想打发他们入京,眼不见心不烦,她都给春生寻了一门好亲事,而且还凑够了那么多的盘缠。 “这可如何是好。” 从没有任何一刻,她如今日这般后悔过。春生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若是真能飞黄腾达那也罢了。怕就怕他做了人家的马前卒,陈家那些人岂是善茬,到最后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她整个人呆住了,她已经没了丈夫,四丫也因为忧思过重病死在了云县县衙。若是再没了儿子,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二丫、二丫!” 宜悠回房,碧桃端上今日的补汤,并不是药,而是用些大补之物熬成方子,然后炖在鸡汤里。来之前常逸之曾与她说过,有孕之人用药时更应该小心,毕竟是药三分毒,最好食补。 “你怎么来了?” “春生他……” 宜悠站在门槛上,心里一咯噔:“他去了陈家?” 程氏着急的点点头:“我劝不住,怎么说他都是你弟弟,你把他拉回来,别让他去做那傻事。” 巧姐闻言也从里面走出来,望着程氏眼中满是惊讶:“他去陈家作何?陈家门第那般高,他能进得了门房?” “他知晓你们在此处,前日与几个同窗吃酒时,更是隐约听说过穆然之事。二丫,二伯母求求你,把他拉回来吧。陈家岂是咱们能利用的,春生这一去会没命,要是被说出来,怕是你也不会舒坦。” 说到这程氏已经落下了泪,宜悠眉头皱成疙瘩。过尽千帆后她终于醒悟,可似乎有些来不及了。 “如今我是能追回春生,可腿长在他身上,他什么时候想跑出去,胡乱说一通,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没办法阻拦。” “我定会好生看住他。” “你,能看得住?” 程氏眼中闪过一抹心虚:“先前的事的确是我的错,是我贪心,想让你去与人做小,为沈家谋点利。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可春生他不同,他毕竟是沈家人,身上跟你流着同一样的血,你便救他这一回。” 当着巧姐和碧桃的面,程氏越说眼泪流得越厉害,到最后她干脆屈膝,直接跪在了宜悠跟前:“算我求求你。” 望着面前的程氏,比起在云林村时,她不仅仅是头发白了,整个人更是散发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罢了,我找几个人去拦住他,你可知他往哪边跑了?” “我自是知道,我与他们一道去。” 宜悠也没阻拦,自觉地发派了下人,带着程氏一道前去。 ** “方才真的有人去陈家告密?” 巧姐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人都是怎么想的。同时亲戚即便是看不惯,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为何要使出如此毒辣的借刀杀人之计。 “恩,咱们也得早做打算。此处虽然在越京,天子脚下,可比起陈家,我等还是如蝼蚁般。” “这事简单,我命人唤哥哥前来,他定能想出法子。” 想到方才送下他们便匆匆离去的两名如玉少年郎,宜悠最终点点头。以她看来,陈睿和裴子桓虽然年轻,但办事却及委妥帖,丝毫不比磨砺多年的老油条差。 “那便先这样定下。” 有了后路后,宜悠便想着春生这出事。有来之前章氏给她分析的朝廷局势,其实她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是十分担忧。 可离着越京原来越近,她的不安却越来越强。尤其是今日见过裴子桓,得知穆然和廖其廷并不在左翼军中时,她的担忧几乎就要化为实质。北地那般严寒,他们两人脱队,茫茫雪原中甚至连野草都找不到,这般下去拖的天数越多,便越是凶多吉少。 ** 宜悠这般想的时候,穆然也确实陷入了绝地。虽然一开始翻越雪山时,有两匹马拉着满满的补给。可连日行路本就疲惫,他的食量也大。马上背的补给吃完后,他下了狠心杀了一匹马。 马肉又算又硬,却比干粮还要顶饱。雪原上虽然不缺水,但却极度缺火。得亏他们一路走得都有树林,而他也会钻木取火,两人才熬下来。 日复一日,马都杀了两匹,只剩最后两匹供两人骑乘。眼见天又要黑下来,两人行囊空空。最后两匹马似乎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扬起马蹄发出一声嘶吼。 “嗷呜~” 两人已经走出树林,如今是在一片草原上。远处狼叫声传来,穆然疲惫的神经一下紧绷起来。 “廖兄,草原上的狼多为狼群,我们快些跑。” 勒紧缰绳,两人直接奔着启明星相反的方向跑去。虽然他们没有地图,也无向导,但是只要一直往南走,总有一日会回到大越的范围。 “快跑,真是狼群。” 黑夜中传来一双双闪烁着荧光的狼眼,马匹也受了惊,开始没命的往前跑。可在草原上,马哪能比得过狼,眼见就要被追上,廖其廷当机立断:“舍弃一匹马,狼见了血腥就能停下来了。” 穆然因为身子比较重,所以骑得马也比较壮硕。廖其廷退后一步与他并行,翻身一跃骑到他的马上。而后他闭眼,手中的长矛直接往空马上扎去。 “扔掉兵器,把能烧的东西一块聚集起来。” 两人共乘一骑,廖其廷使劲的揉捏着火折子,半晌那边终于有了火光。就着褪下来的大棉袄,他直接做了个火把。 有血腥吸引着,前面又有火的威慑,狼群终于停下了追逐的步伐,开始分享着今夜的战利品——马一匹。 “总算好了,这群狼崽子真愁人,只是对不住我的老伙伴。” 穆然没命的跑着,直到跑出好几千米,停下来喘口气,他也颇有些伤感:“那匹马跟了你好几年吧?” “是啊,从一入伍起就开始跟着我,没想到却折在了这。北夷人这群狗娘养的,我定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过此事也不全是北夷人的错。” 廖其廷下马,两人牵着马走在茫茫雪原上:“北夷人原本就是敌人,可恨的是朝中那些贪生怕死之辈。如此严密的计划,竟然全被他们给捅出去。” “确实可恨,但愿圣上能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什么的稍后再说,先想想你我二人的打算。左翼军中可全是王家嫡系,他们重口一言,我俩就得背黑锅。” 穆然皱眉,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可却一直在逃避:“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得株连九族?” “株连九族还是轻的,怕是凌迟也够格。” 穆然的心瞬间揪痛起来,如今他远在塞北,朝廷自是抓不到人。若是没有他去承担朝廷的怒火,那倒霉的岂不是成了小媳妇,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这怎么可以! 他娶小媳妇来,是为了让她享福的。如今福没享到多少,成亲不足两月他便要出征,不足三月她便要承担起如此重的责罚。 “不行,必须走出去!即便是被冤枉,咱们也要到越京。” 廖其廷也是如此想的,至于朝廷会不会真的降罪,他却是没往深处想。如今他只知道,他重视的所有人都在大越,他不能死在这里。有了这个愿望,他必然能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紫微星在那边,咱们得往这边走。” 看着星星辨认方向,两人踏着月色继续出发。虽然忧心忡忡,但心中生的渴望却是一日强过一日。 ** 这边到了黄昏,出去找春生的人终于回来。不过他们回来时少了一个人,那边是程氏。 “没拦住?” “我等无能,实在对不起夫人。我等到达时,春生已经进了陈府,我们却是进不去陈府。” “恩,程氏与他一道进去了?” “确实如此,她让我等给夫人带句话,便说她对不起夫人。” 宜悠眉头并没有再锁紧:“此事也怪不得你们,先下去吧。” 房内再次恢复清静,巧姐也走了出来。抱住她的肩膀拍一拍,她第一次放缓了声音:“宜悠,我们还是去章家吧?” “好。” 宜悠不清楚陈家是否有此胆量,私自扣押他们,逼迫招供。但她却明白一点,此时此刻,即便是一星半点的风险,她也要尽全力将其掐丝在襁褓中。 “我派人与明远说一声,这次怕是要叨扰你外祖家。” 巧姐无所谓的笑笑:“外祖父人很好,一开始他便想叫我二人一并去住下。只不过我担忧几位舅妈不乐意,所以便没去打扰。” “那如今?他们就会乐意?” 巧姐笑得嚣张:“那是我外祖家,自然我想住就能住。他们便是不乐意,也得客客气气的忍着,毕竟几位舅舅最是疼我。” 宜悠也被她说得放松下来,看章氏那手簪花小楷,还有不输于男儿的才智就知道,章家那位外祖父定是对教育子女有一套。他的儿子,即便是再顽劣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本来两人来时就是带的箱笼,如今不用收拾,只需几位伙计将箱笼架到马车上,两人再次往另外一处驶去。 ** 在他们走后没多久,一行人来到四合院旁。春生跟在一个胖男子身后,指着院门道:“穆然的媳妇就住在此处,是我娘亲眼所见,我也亲耳听到过她的声音。” 男子面上露出淫邪的笑容:“哦,听说她姿色不错?” 春生颇有些不平:“长再好看,也是个蛇蝎妇人。” “蛇蝎妇人,好,这等恶妇本来就该严惩。哥几个,把人找出来,咱们今晚也乐呵乐呵。” 这些人没有穿陈家仆役统一的服装,而是随意混杂的穿着。站在此处,就是心里再明白的人,也不能讲此事直接扣在陈家头上。 几个壮硕的伙计上前,直接将门撞开。院子里却是另一幅情形,笤帚随意的仍在院中间,院子里的落叶扫了一半,剩余另一半更是显得凌乱。几人冲到房内,房门锁着,捅开窗户纸往里看,里面没有一丝人影。 “正房没人。” “东厢房没人。” “西厢房也没人。” “后罩房找遍了,莫说是人,一只老鼠都没有。” 各处消息报来,胖子神色越发凝重。到最后,他一把提起春生的衣领,抽出他怀中的银票:“好啊,你是在涮我们是不是?” 春生也顾不得那千两纹银的打赏,他脑子飞速转着。自己方才要做的事并未告诉任何人,二丫即便知道他住在这,也不可能走的这般急匆匆。方才他们明明都在这,怎么一个时辰都不到,院子里已经空了。 为什么?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另一个可疑的人。 “是我娘。” “什么?” 春生捂住嘴:“我绝对没有骗你们,许是他们得了风声,直接往别处逃走了。对了,外面有车辙子印,咱们跟着追过去,定能知道他们。” 胖子信服的点点头:“确实如此,你们几个去追。剩余几个,把他给我押回去,打四十大板后贴加官。” “什么?” 春生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贴加官?” “你一介乞丐,竟然敢诓骗我等,受点罪也是应该。再者,此事不能让更多人知晓。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日后不要再来纠缠杏姐。” 春生好悬才消化了这三句话:“我……我真的对杏姐无意,今日之事我定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胖子附在他耳边:“只有死人才能彻底的保守秘密,至于杏姐,你既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怪不得我去为她出气。” 说完他横着眼:“你们还不拉下去,此人公然在越京城私闯民宅,损害良民财务,被我等路过看到,便将其逮起来。” 即便春生有再多的理由,此刻他也反抗不得这二十来号壮丁。很快他被堵住嘴抓起来,逮到陈家位于外城的一处私宅中,绑在架子上。 透过门缝,他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 “杏姐儿,是你么?我只是与你开玩笑,我从来将你当妹妹看待,对你并无非分之想。我就是那癞蛤蟆,怎么会想着去吃你那天鹅肉,你救救我。” 房门打开,站在前面的红衣小姑娘正是杏姐儿。比起在云州时,她动作间多了不少规矩,可一开口的不耐烦却还是暴露了她暴躁的内心。 “看见你就烦,一直追到越京,一路上你让我被人看了多少笑话?” “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本想在云县好生念书,都是二丫她教唆的。” 杏姐儿皱眉:“放心,你们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先是你,再是你那不知所谓的娘,还有那个在后面出馊主意的宜悠。” 指天发誓般的说完这话,她闪身走出去:“最近我在随着小姐念佛,不宜做太多杀孽,所以不要见血。” “交给我,保证不让他见血。” 胖子换了一根满是倒刺的鞭子,直接往他的骨头上抽去。大概十来下后,外面传来杏姐儿不耐烦的声音:“叫的难听死了,快点完事,我还要回去陪小姐念佛。” 胖子端来一水盆,然后取出一厚沓纸。纸张浸入水中,一张张的贴在春生脸上。一层又一层,春生只觉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 身体越来越没知觉,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幕幕画面。那个举着脏兮兮的手,把糖让给他吃的弟弟,还有小时候带着他玩捉迷藏的二丫姐。总是把最大的一颗鸡蛋让给他的四丫姐,自己吃着窝窝头,也要省出钱给他买新棉袍的娘。 曾经他们对他那般好,曾经他也喜欢过他们,那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变了? 是 入官学后,娘教导他日后要做秀才,他比云林村所有人都要高人一等。是他看着官学中的官家子弟生活那般奢华,不由自主的也想要顿顿山珍海味,季季换绫罗绸缎 的新衣裳。是他贪心不足,最终在娘说让二丫姐给富贵人家做妾,换来金银珠宝时,他极力的撺掇着。因为他知道,二丫姐换来的银钱最终会是他享受。在二丫姐不 去与人为妾后,他更是偏执的想着,二丫姐断了他的财路,所以她欠着他的,他们是死敌。一旦有机会,他便要置二丫姐于死地。 原来自始至终,他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力的抬起手,望着云州的方向挥挥。他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但愿有下辈子,他可以如二叔公那般,在云州的山山水水间,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娶一房媳妇,劳作一天吃饱喝足后,老婆孩子热炕头。 没过一盏茶时间,官加覆盖住了整张脸,春生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下。 “好杏妹妹,我都按照你的要求做了,你就让我亲一下。” 房门外传来娇蛮的声音:“才完成了一半,你们不还是没抓住宜悠。等到那天,莫说是亲,就是让我嫁你也成。” “当真?” “不信拉倒,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杏妹妹可千万别恼,我这便去为你寻那小贱|人来出气。” 杏姐儿笑得得意,眼中却难掩厌恶。这死胖子,嫁谁都不会嫁给他。而后她摸摸自己的脸,从小她就知道这张脸好用。如今稍微用用,这胖子就甘愿趴在地上,为她当牛做马。 刚得意时,寻着车辙去找寻宜悠踪迹的人回来,几人垂头丧气的站在前面:“总管,那车子进了章家,是章家老大亲自出来迎接的。” 杏姐儿脸色直接阴下来:“这么点事都办不成,得了,时辰不早,我得去小姐跟前,小姐可是一天都离不得我。” 甩甩帕子她气到不行,怎么无论何时,那宜悠总有贵人相助,一个村妇也能跟她叫板。还有巧姐,不就仗着有个好的外家,整日不把她放在眼里,凭什么! ** 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没等在章府安顿下来,宜悠就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果然是主簿一家,哎,杏姐儿整日怨天尤人,也从不想想,她从出生到现在努力过什么。” 巧姐无所谓的摇头:“那样的人多得是,犯不着为他们置气。不过我总觉得,若是没有陈家首肯,他们也做不出这等事。” 一旁坐着的中年人面白无须,正是巧姐的大舅。在章外祖父致休后,他被拔擢到户部,此次大军出征的钱粮,便由他管辖一二。 “定是陈家,巧姐越发聪慧了。” “比起我娘来可差远了,舅舅,我们何时能出发?”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如今也有了心上人。你娘在选夫婿上的眼光不如你,廖其廷绝对是个好的。” 巧姐昂首挺胸:“那是自然,你别岔开话,我们何时出发?” “等明日便有信,你们先收拾着,我进宫面圣。” 面圣让宜悠激动了一番,这可是能直达天听之人,当即她站起来:“穆大哥绝不会做那等通敌卖国之事,廖监军更不会,章大人,你一定要相信他们。” 巧姐拉住她:“宜悠放心,舅舅比我娘还要聪慧。旁人那些混淆视听的话,他向来是不会相信。” 章侍郎在边上点点头:“我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信谁。巧姐且说说,你娘是怎么说的。” 宜悠这才明白章氏的能耐,无怪她觉得章氏无所不能,便是连官拜户部侍郎的章家老大,在有些事上都得去听从下她的意见。 悄悄的退到一边,她听巧姐说着章氏临行前那番分析。章侍郎在一旁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垂问几句。虽然他心中作何想法无人得知,但宜悠可以肯定得是,他眼睛越发明亮。 “原来如此,还是小妹透彻,如今朝野形势可不就是如此简单。你们且放心,这回你们也不用跟五州斋商队北上。” “哦?难不成跟着朝廷的人去?” 章侍郎颇为神秘的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你们且先安心睡下,待明日一早便会有结果。” 撂下这神棍般的一句话,他直接走了出去。宜悠皱着眉,没有确切的结果,她整个人还是放心不下。 “你把心揣回肚子里,舅舅此人,有九成把握的事他也不会说的这般笃定。他轻易不会开口,一开口必定能办成。” 听巧姐如此有信心,宜悠总算安心下来:“我去看看厨房那汤,住在章府本就是打扰,若是再让府中下人忙碌,那可真是大过。” ** 巧姐对章侍郎的了解,多数来自于章氏。而作为家中幼妹妹,章氏与长兄感情十分好。她对章侍郎的了解,甚至有时候比侍郎夫人还要深。因着姑嫂自古是仅次于婆媳的天敌,所以巧姐一开始便有那顾虑。 不过章侍郎的想法她却是猜得准,出门后章侍郎直接吩咐轿子往皇宫走去。尽管已经是黄昏,但因为北夷那边的战事,宫中这几个月都不曾下钥。 此刻宫门果然大开,在说明来意后,他顺利的进了乾清宫。 一番君臣大礼后,他站在龙椅下面:“启禀圣上,云州知州听闻我大越对北夷战事,特意号召全州商户捐助物资。其中云州商人上常逸之慷慨解囊,进献白银五十万两,如今粮草与战马已经抵达越京城外。” “哦?”坐在上面的皇帝声音中明显透露出愉悦:“这等商人,实乃国之大幸。” “此乃圣上治国有方,感化四海万民归心,方才有此举。” 一番马匹拍的皇帝心情舒畅,不过他毕竟是明君,听完后也很快恢复了镇定:“常逸之,可是前些年兵部误报军情的笔帖式?” “正是此人,他进士出身,多年来一直未有升迁。直到去年廖将军起复,常家主动检举其错处。” 上面没有声音,可以章侍郎多年上朝对圣上的了解,此人定是将他这近乎直白的上眼药听了进去。倒不是他不会含蓄,而是圣上就喜欢直接这一套。 “子桓,当年的卷宗你可调了出来?” 镶着金龙的屏风边上走出来一人,正是裴子桓。作为中书舍人,他的职务是为圣上草拟圣旨。虽然看似就是个抄录的活,可这其中的学问却大了去。最简单的,圣上在说圣旨时,中书舍人旁敲侧击的说几句,便有可能改变其初衷,进而改变一大波人的命运。 不过中书舍人也不是谁都能当,首要条件必须美颜,且不能是草包,最好要年轻些。作为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若不是为了躲避王家的亲事,裴子桓早就当上此职。前些年裴家势微,自从廖将军起复后,裴子昱也重获实权,他这才能安然留在京里。 至于和王家的亲事,他就是不娶,就不信王家敢直接把八抬大轿送到裴府上。 “回圣上话,已经全数找出来。当年之事,并非常逸之之错。” “哦?” “当年记录卷宗的并非常逸之,而是时任兵部侍郎的王克。” “混账,王克怎会做如此之事?” 裴子桓也不诚惶诚恐,而是继续平静的说道:“卷宗在此,上面字迹确实有涂改。微臣比对过,正是王大人笔迹。” 端坐于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再说话,乾清宫中陷入了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两位爱卿看如今形势,可有何良策?” 章侍郎率先开口:“臣掌管户部,对行兵打仗之事并不了解。不过朝廷此次派出五万大军,其骑兵数乃是北夷人的双倍,即便左翼有所损失,想来还占据些许优势。” 裴子桓直言:“臣附议,虽然我大越骑兵不太适应冬日草原,但仗着人数优势,且粮草充足,此战不难胜。” 皇帝也是这般想的,几十年前皇考起兵时,这天下还被北夷人占据。那么一帮乌合之众,一路势如破竹,直接将北夷人打到草原以北,只能依托沙漠中的几处绿洲生存。 如今兵精粮足,打一个多年积弱的北夷,又怎会这般艰难?出征之前,他就没想到会战败,而左翼军的全军覆灭,更是让他心火忍不住的往上冒。王克得多无用,才能折了整整一万兵马。但凡领兵打仗的,又怎会不知阴山的雪崩,如此简单的陷阱他都能上当。 “将粮草运往前线,将士们总归是在为大越拼杀,朕定不能亏待。” 两人直开口夸赞圣上的英明,当然因为大越皇帝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夸赞,所以并没有出现那种说起来不停的情况。 “圣上,常逸之那边,粮草当由谁押运?” 龙椅上的皇帝想都没想:“子桓,你便去一趟,务必将粮草交于廖将军手中。切记,前线军心不能散,朕还是信任他这个主帅。” 裴子桓直接跪下领命,下面的章侍郎也松一口气。圣上还是更加信任廖将军,说来也是,便是他也信任廖将军。毕竟那般耿直又高风亮节之人,怕是很难有人会相信,他会是一个通敌叛国的小人。 “定不负圣上隆恩,圣上,微臣还有一事要禀明。” “准奏。” “穆然之妻身怀六甲,如今已经跟随商队抵达京城,她欲深入雪原去找寻穆然。另有云州知州之女,也跟随前来。微臣与穆然相交一场,请求陛下恩准,将其二人编入送粮草的队伍。” “此事成何体统?” “此二人擅长算术,还请圣上恩准。” 皇帝并不是昏君,下午刚好有人与他说过陈府之事。其实对于这些自封为世家的权贵,他既要仰仗,心中又是厌恶。毕竟坐在这个位子上,谁都不希望臣子势力过大。 “罢,准奏,不可靠近大军。” “谨遵圣上旨意。” 裴子桓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大越不似前朝,妇人只能囿于后宅相夫教子。圣上是位仁君,即便不考虑别的,单千里寻夫这一事,便足以让他松口。 “商队众人定会竭尽全力,将粮草送往廖将军手中。” “朕自是新任爱卿,你们自可退下,明后日启程。” ** 没等到入睡前,宜悠便受到章府丫鬟的信,她和巧姐可跟随商队一同前去。 “商队被编到朝廷队伍中,咱们也不拥有太多担忧。” 眼见目标一步步靠近,巧姐和宜悠也没了前几日的愁云惨雾。将箱笼大致收拾好,宜悠去掉了不少东西。 “为何不多带着点?” “我曾给穆大哥收拾过行礼,军中一切从简,咱们也莫要再有太多讲究。” 巧姐很快便接受:“也是,明日临行前且得好生泡个澡。不然这一路往那边走去,怕是到了,咱们就成个泥人。” 行路难,这些事宜悠早就考虑过。尽管她好洁,此时却无丝毫退却。穆然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能找到他,一点脏一点累又怕什么。 “恩,忍着些,一路上应该也有驿站。咱们且往好处想,很快就会熬过去的。” 巧姐点头:“明日得请大夫给你把把脉,好不容易才止住孕吐,该带的药可不能少。” 宜悠欣然接受,患难见真情。走上前她拉住巧姐的手:“得亏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一个人,即便有碧桃陪着,也不知怎么才能熬过去。” “说这些肉麻的做什么,你不也是陪着我。哎呀得了,别再这般看着我,不然我真当你喜欢的不是你家穆大哥,而是我。” “便是喜欢你又如何?” 巧姐大惊,捂住嘴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竟然,不要这样,我喜欢的是廖大哥。可你这般漂亮的人儿,让我怎生拒绝。” 宜悠松开她的手:“想到哪儿去了,我便是真喜欢你,有夫人护着,咱俩也不可能成。” “看你太紧张,这会好多了吧。收拾收拾,天色也不早,这两日咱们得养精蓄锐。” 宜悠与巧姐一同躺在炕上,终于可以去往塞外。望着窗外的圆月,她无端想起铁有德教过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106章 北地天气严寒,本就人烟稀少。由于前朝由蛮族所立,大越开国的高皇帝充分吸取经验教训,将国都定在山海关以内第一重镇越京。 宜悠自云州走时,树木已经有了新绿,而一路向北,天气越发严寒。捂在马车里,碧桃拿褥子做一层马车帘,将整个门挡得密不透风。 “当真能冻掉人的手。” 巧姐将手捂在嘴上,他们一路出越京,沿着西北方向走了三天。开始的人迹罕至,变为现在的茫茫雪原。动物冬眠,飞鸟也消失不见,大地一片寂静。 “当真是严寒,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出一身臭汗。” 宜悠摸着肚子,其实她也有些受不了。但是想着穆然在这么冷的天,还要真刀真枪的去与北夷人拼杀,她便觉得这点严寒着实算不上什么。 “也就只剩这点好处,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北夷想方设法的往南打。” 宜悠点点头,不过是为了生存。一路行来她更是理解,可理解不代表支持。她是大越人,足下是大越的土地,而北夷人打过来便是要压榨他们的生存空间。 不管穆然是不是在外打仗,她都无法谅解北夷人一年年所犯下的那些恶行。 “还有几天应该就到了。” “用不了一天,咱们就能到与北夷接壤的第一道关卡。秦朝的始皇帝修了长城,大越与北夷的关卡也都是依着秦长城而建。 “那咱们岂不是离北夷人很近?” “那倒没有,他们住在还要靠西的地方。听说那边过了大漠,便是另外一片国度,那里的人跟猴子似得,浑身上下都长毛。” 宜悠看着自己光滑的胳膊,她甚至连腋毛都无。不过她却知道,穆然胸前长着浓密的黑毛。想象下黑毛覆盖全身的模样,她无端胆寒起来。 “那不得难看死?” “没有,我也是从树上看到,他们的毛发颜色都浅,顶多是金色。” “金色?那不是《西游记》中的美猴王?” 巧姐忍不住笑出来:“还真是。”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让宜悠欣喜的事,腹中的孩子似乎体谅到她的艰辛,再也没有折腾过。车队中随行的郎中定时为她把脉,说胎儿一切都好。知道这个后,她也终于放下心来,有心思去谈笑风生。 “快到了,草原上晚上没法赶路,咱们也快原地歇息了。” 宜悠下了马车,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雪原。尽管商队人说这下面就是草地,可她却想象不出那副夏日芳草萋萋的模样。 “恩,一日日的咱们也离着更近。” 不论别人在如何说,她始终坚信,穆然不会死。不但没死,而且她定在这雪原上的某一处活好好地。 ** 从宜悠入京到今已经是五日,而穆然和廖其廷也在雪原上走了足足有五日。 摆脱狼群后他们倒是没遇到什么危险,可问题接踵而来。走出森林后,一望无际的雪地上没有柴火,更没有什么遮风挡雨的住所。冬日的草原,连草根都挖不出来,满目可见的冰雪虽壮阔,但却绝望到让人窒息。 “我手中还有把刀,咱们去摸了冬眠的熊瞎子窝。” 廖其廷本来不同意,毕竟草原上的黑熊着实太过凶猛,独狼也要惧怕。可望着仅剩的一匹马,还有这茫茫望不到边的雪原,他还是转了念头。 被熊瞎子拍死,也比活活饿死的强。他还要回大越,无论如何也得努力一把。 幸亏两人功夫底子扎实,在分别被糊了一爪子后,那把短刀终于刺入熊的眼睛,绞烂了他的脑髓。就着仅剩的一点柴火,他们将熊肉烘成干,带在马背上当干粮省着吃。 过完冬的熊虽然身上没多少肉,可剩下的全是精瘦肉,几百斤的重量足够两人撑个把月。日日吃着干巴巴的熊肉,到了这天傍晚,两人终于看到了雪原中的点点火光。 “毡房,是北夷人的部落?” 穆然有些心惊,他们还穿着左翼军的装备。若是被北夷人瞧见了,那可真是逃都逃不掉。 廖其廷摇头:“不可能,咱们一直往南走,北夷人的地盘还没那般大。” “大越人不住房子,住这毡房?” “谁知道,咱们大越不也收编了不少牧人,他们习惯了住这个,咱们脱下衣裳过去看看就是。” 抓了把黄图抹在脸上,两人换上宜悠给穆然带的常服。这衣裳上没有缝任何标记,也不会被人认出是大越的兵卒。 两人正准备往前走,从帐子中走出一略显瘦削的女人。看到她身上的棉袍,还有整齐盘在身后的发髻,两人终于放下心来。 这里都是大越人,走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摆脱了死亡的危机。 “这位大娘。” 负责问候的自然是廖其廷,他面向比较温和,且有手腕,更容易引得他人好感。 “你们是从北边来的?” 妇人抬起头,穆然皱眉,他怎么看此人好生眼熟,不知道从哪儿见过。 “恩,风雪大,我们商队在草原上迷了路,迷迷糊糊就走到了这里。” “进来喝杯热水,你们也真是命大。小心点,别让这里的头看见,不然我跟你们一块都不好过。” “好。” 两人也没多说,牵着马走到最近的毡房中。毡房很小,不同于北夷人所用之物,里面全是一水的大通铺,数数下面的靴子,这小毡房里面住着足足有十来人。 廖其廷了然的点点头,伸出双手朝穆然比了个镣铐的动作。 当即穆然的记忆也开始复苏,大越每年都有些犯了重错的犯人,要流放至边疆。他虽然未曾亲自押运过,但也听说向北流放之人,在宁古塔均是住的毡房。如今看衣着打扮,这些人怕就是了。 流放,看到面前眼熟的妇人,他仔细瞅着眉眼:“你可是云林村人?” 烧水的妇人一哆嗦,回过头来。虽然未曾说话,但眼中的惊讶还是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 “沈福爱,是福爱姑姑么?” “你是……穆家那个衙役,常帮二丫的穆然?” 廖其廷有些不知道二丫是谁,还是穆然前来解惑:“正是我,二丫已经脱离沈家,改名叫宜悠,我们腊月底已经成亲。” 遇到熟人沈福爱也没了心房,将热水坐在炉子上,她坐在对面与两人寒暄起来:“穆然不是做衙役,那活计多好,轻松又不少赚银钱,为何你要去弄商队?” “商队之事却是托词,我们遇到了麻烦,一路逃到此地。” “什么麻烦,你身边的这位看起来就气度不凡,向来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 穆然望向廖其廷,后者开口:“此地看守是谁?” “看守?是裴大人,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说道姓裴两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廖其廷,他从京城出来,对于朝野百官有一定了解。他知道如今朝中为官的裴家人就那一户,而且还他还是右将军裴子昱的族叔。 再流浪了一个月后,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如今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可确定是姓裴?” 沈福爱给两人端上热水:“我也不太清楚,这里面管事之人有许多,但最大的头应该是裴大人。” “你且带我们去找裴大人。” ** 虽然流放之地不大,可这边的官员也不容易见到。得亏廖其廷细心,军中的官印他一个都没丢,亮出来后,果然他顺利的见到了裴大人。 此时他与穆然已经洗干净脸,虽然没多少人认识穆然,但廖其廷自幼长于越京,却还是与不少人家相熟。 “果真是裴伯父,晚辈这厢有礼。” “快快请起,你们不是跟着廖将军出征,怎会出现在宁古塔。” “不满伯父,左翼军遭遇雪崩,我等也是死里逃生。” 上首的长须中年人眉头皱起:“哎,我隐约听到越京传来的信,左将军他……” 穆然站在一旁,廖其廷脸阴下来:“是不是说我与穆然通敌叛国,勾结北夷将拒马的图纸传出去?” “确实如此,今日你们来之事,我自不会与外人道。依我看,你们还是快些逃命去吧。” 听着裴大人话中的关切,穆然也明白,若是这罪名坐实了,穆家全族包括小媳妇在内,怕是都讨不到好处。若是他跑了,京中拿不到人,再由其余人周旋一二,此事还有转机。 心中的天平剧烈倾斜,他该如何选择?或者是说,即便他回去,小媳妇能躲过这一劫么? 没等他回答,廖其廷就率先拒绝:“清者自清,王家人还不能一手遮天,我等收拾妥当,自会亲自前往越京,负荆请罪。” 穆然素来相信廖其廷,他出的主意鲜少有失手过,是以他也跟着附议。 裴大人坐在上首,无奈的摇头:“罢,你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先住下来再说。我这有上好的金疮药,你们先把那一身的伤病给治治。莫要还没熬到京城,人先死了。” 被他这么一说,穆然也觉得身上有些隐隐作痛。熊瞎子抓出来的伤,他只是敷上草木灰简单的包了下,这会却是要好好治治。 ** 这一晚所有人都睡得不安稳,包括在云州的李氏。宜悠更是辗转反复,明日便要正式入塞外,穆然如今肯定不在军中。如此大的地方,寻人于她来说无异于大海捞针。 明明看到一丝希望,她却觉得希望更渺茫。 翻来覆去,等到后半夜她终于睡着。天一亮,车队便活动起来,明远告诉她,今日要先去宁古塔。 “那不是极北之地?” “再北也是咱们大越,总北不过北夷去。” “是我想错了,咱们早些出发,多走一会是一会。” 明远点头应下,该不该走,要走多远却不是他说了算,一切都有圣上亲派的御史,裴子桓大人决定。不过裴大人与夫人关系不错,想来他应该不会拒绝。 简单的用过早饭后,车队继续出发。到晌午时,越过茫茫雪原,一朵朵的毡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宜悠皱着眉下来,这里的天气着实太冷,马儿都有些无精打采。而且最重要的是,此地离北夷所处位置至少有五日的距离,穆然出现在这得概率极为渺茫。 想到这她颇为有些烦躁,这一路车队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功夫。早知今日,她还不如直接跟着五州斋的商队单独来,那样行动上也自由许多。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车队停下,毡房中也走出几个人。为首的是以中年人,他后面跟着的身影颇为高大,国字脸坚毅的表情,正是她想了两个月的穆然。 “裴大哥在那边,你穆大哥也在!” 巧姐倒吸一口凉气,宜悠也捂住心口,她的运气怎会这般好,只是第一站就遇到了穆然。 “嘘,现在这么多人,等呆会没人了咱们再说话。” 巧姐忙止住惊讶,她也知道这么多人在,若是公然喊出来肯定不好。 穆然跟在后面,这会也走上前跟裴子桓打招呼。说没几句话,他就觉得有人在看他。往后面瞧去,押运粮草的兵卒后面闪出两道艳丽的身影。 不用瞅第二眼,他就知道是小媳妇。 小媳妇肯定是来找他,想到这他难免激情澎湃。一阵冷风出来,吹醒了他那点心思,终于他冷静下来。小媳妇怀着身孕,一道从云州赶到宁古塔,这得受了多少苦。 她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廖兄、穆兄,外面凉,咱们进去说。” “是该进去,让大家都进去,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 裴子桓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趁人不备朝后面呶呶嘴,揶揄的笑着。廖其廷跟着看过去,眼前一亮:“子桓你有事先去说,我帮着看下车队。” “也好,那我先进去。” 裴家叔侄往里走去,廖其廷拉住要往后走的穆然,指挥着前面的明远:“你们,先将马车停在里面。” 马车一辆辆的驶过,到最后一辆时,车门掀开,两人钻了进去。 ** “啊!” 巧姐惊呼一声:“你们怎么就这么进来了。” “怎么不能这般进来,这里面路难走,我给你们赶过去。” 说话的是廖其廷,至于穆然,他正静静的望着宜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宜悠也看着前面的穆然,这段时日不见明显他瘦了不少,原本的国字脸上,如今颧骨高高的凸起。临行前她贴身缝制的衣裳,现在穿在他身上有些空空荡荡。 “穆大哥。” 穆然阖动嘴唇:“你……你们没事吧?” “没事,一路上有明远和碧桃照顾着,我和巧姐说着话,很快就走过来了。” 那边巧姐停下与廖其廷的斗嘴:“穆然你别听她瞎说,从出云州没多久她就开始吐,然后她吃了一路的辣白菜。” 宜悠反驳:“不是还配着鸡汤和补药,监军大人,我这只是孕吐吃不下去,巧姐那边却特别喜欢吃辣白菜,每次拿出来就数她吃得多。” 廖其廷挑眉:“原来如此,你就这般想我?” 马车停下来,巧姐一个箭步跳下去:“谁想你了,我不过是陪着宜悠来。” 廖其廷笑嘻嘻的凑上去:“好,你也把她送来了,如今人家夫妻重逢,咱们识趣点,先去边上歇会儿?” 宜悠红了脸,只见巧姐拉开车帘子,探进头来朝她吐吐舌头:“你们慢慢说,我先去歇会儿。这些天一直坐马车,好不容易到了平地上,我得睡上它三天三夜。” 廖其廷跟在她后面:“我那边有鞣好了的熊皮,垫在下面绝对软和,你去我那歇着。” “说要去你那,我自己一个人一顶毡房。” “我的不就是你的,你在里面睡着,我给你看着炉子。” “这还差不多。” 声音越来越远,穆然一把将宜悠抱起来,走进最近的一顶毡房。毡房里有股烧火炉独有的味道,宜悠坐下来,刚才的感动褪去,如今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怎么来了?” 宜悠摇头:“你怎么一封家书都不往回寄?” “朝廷有规矩,我也是没办法,在京里时我已经写好了,但还是被兵部的人拦了下来。” 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没见到穆然时宜悠想,见到后她又恨起来。这个人让她牵肠挂肚这些天,着实是可恨的紧。嘟起腮帮子,她满脸怒气的看向穆然。 见他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每次都是这样,她一生气他便妥协,到最后心疼的还是她。 靴子都没脱,她直接坐在矮床上,对着毡房的墙壁默默的数着羊。 “我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你别气着孩子。” “气着孩子?我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当然是宝贝儿你,我不是怕气着了,对你身子不好。” “这么关心我身体,说到底你还是在想着孩子。” 穆然一点都不恼,在他看来小媳妇担心也是应该的:“我想着孩子,更想着你。我想孩子,是因为他是咱们俩的孩子,而我想着你,却只因为你是你。” 宜悠被她说得心里发甜,强忍住转过身的冲动,她干脆在毡房壁上画起了圈圈。 穆然从背后保住小媳妇,圈入臂膀中的纤细让他大吃一惊。身怀有孕的人会不由自主的发福,即便不明显,腰身却是挡不住。 如今小媳妇怎么也有三个月的身孕,她那腰身竟比两人成亲时还要细。放开手臂他干脆用手丈量了下,他的双手绕着她的腰刚好一圈。 当即他有些埋怨起来:“这么辛苦,你来这边做什么。临走前我曾与你说过,我定会平安回来。” 宜悠沉默,默默的摇摇头。没有谁能保证他不出事,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莫说是他保证,就是一言九鼎的圣上承诺,她也会不由自主的担心。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想到那担惊受怕的尽两个月,她眼泪止不住掉下来,顺着双颊滑到穆然手上。 泪珠让穆然清醒过来,提着她的肩膀转个圈,他也坐在矮床上,将小媳妇整个抱在怀里。 “没事了,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一句句的劝慰道,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一壶水快要烧干时,宜悠终于瓮声瓮气的开口:“松开我,有点喘不过气。” 穆然应下,松开小媳妇,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小花猫。方才他还没太注意,现在混着泪水,她脸上的泥聚成一团团的,交错纵横,活像是宁古塔这边往外挖煤炭的囚犯。 “热水也出来了,你洗洗也舒坦些,我去给你做饭。” 宜悠抹把脸,从随身的荷包中翻出一小面镜子。看到自己那副活见鬼的模样,她再次面壁:“你别看,给我端水来,这谁啊怎么会如此丑。” 这才是他活力四射的小媳妇,穆然轻笑一声:“好,我不看,我去给你烧洗澡水。” 毡房里只有小火炉,想要多烧些水,得到外面的大锅台上。 ** 放下一盆水穆然走出去,正好在锅台便看到了廖其廷。两人手里同样拿着两只木桶,不用问也知道彼此的来意。 “恭喜廖兄。” “恩,宜悠那边可有事?她毕竟与巧姐不同。” “刚才我给她把过脉,只是有点疲惫,身子骨也没事。” 廖其廷点点头,脸上却再也没了今日之前若有若无的愁容:“子桓捎来了京中消息,圣上对你我还算信任。” “当真如此?” “他们俩都来了,难不成这还不够表达圣上的信任之意?毕竟伯父如今还执掌着帅印,圣上当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穆然一颗心彻底的揣回了肚子里,有没有通敌叛国他心理最清楚。至于廖将军,其父与两个兄弟都死在北夷人的手里。让他做出这等投靠北夷之事,真不如告诉他今个天上掉馅饼来得可心。 “如此我也好跟宜悠交代,她不能再想太多。” 廖其廷拿长把手的舀子往木桶里舀开水,舀满后递过去:“我的打算是,不回越京,远路返回军中,一直到杖打赢再说。” 若是往常穆然定想都不想的答应,可想想毡房里的小媳妇,他脖子开始僵硬。 “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恩,你好生想想,待会咱们凑一处商量下。” ** 穆然拎着热水回去时,神情颇为凝重。跟随廖将军多年,他不想临阵脱逃。可他又舍不得小媳妇再为他担忧,仗早晚能打赢,那时他就可免于责罚,安生的在云县做一辈子县尉。 火炉边宜悠撩水擦拭着身子,穆然给她搓着背。 “穆大哥,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想去你就去,我定会支持你。” “那你不担心?” “说不担心那肯定是假的,可不能因为我这点担忧,就让你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廖家、裴家还有章家,他们都在为此事竭尽全力。虽然你一个人,不会对战事起到决定作用,但我们不能临阵脱逃。至于我,就暂时住在这宁古塔,同孩子一道祈求你平安归来。” 穆然擦背的动作更加沉重,小媳妇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舍不得走。 说去也不是,说不去也不是,他干脆换了话题:“对了,我在此处遇到了福爱姑姑。” “福爱?等等,你说的不会是英姐儿的娘吧?” “正是她,若不是她,我们还当真认不出此地乃是宁古塔。” “她如今如何?” “人瘦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裴大人管辖宁古塔,这边人虽然辛苦些,却也比西边和南边的流放之地要好得多。” 宜悠也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洗干净后她换上衣裳,而后打开包袱拿出新衣裳。 “这是给你带着的,不过如今你瘦了好些,穿着应该有点肥。你先穿着,待天明了我再给你改改。” 就着小媳妇的洗澡水擦了擦,穆然也换上干净衣裳。宜悠坐在矮床上,望着他背上那倒红痕,扯了扯贴身的皮衣,果然被撕扯烂了。 “你又受过伤?” “不是北夷人伤的,那是熊瞎子抓出来的。得亏你皮衣缝的厚实,不然我直接被它那爪子掏了心。” 穆然说得云淡风轻,宜悠却着实心疼起来。自雪崩至今已有二十日,他们两人究竟是如何在雪原上活下来,跋涉千里来到的宁古塔? 虽然她在日夜担忧,可穆然受的罪却丝毫不比她少。想到这,两个月来的怨念烟消云散,她站起来,拿起边上的金疮药,趴在背上为他涂了起来。 感受到背部动作的轻盈,穆然终于松口气。小媳妇吃软不吃硬,俩月没见他却是忘了这一点。 “你不用担心,我是一路吃着肉过来的。” “想不让我担心,你自己得小心些。” “谨遵宝贝教诲。” 久违的宝贝儿让宜悠心里一颤,窝在穆然怀里,她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 宁古塔的晚膳很简单,寻常囚犯直接吃粗粮,而穆然这边则是烤全羊。翻着油光的全羊肉切在宜悠碗里,她就着辣白菜吃着。 用完后巧姐识相的拉她下去,而守备裴大人、裴子桓、廖其廷和穆然则边喝酒边商量事。 “你们如今回去,怕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不如跟着送粮的队伍前去。有廖将军在,圣上也没下旨意捉拿你们,没人能动你们。” 穆然点点头,唯一的阻力不在,四人很快达成共识。 而这边天宜悠却遇到了归来的沈福爱,见到她和巧姐,她似乎有些胆怯。 “姑姑。” “二丫,还有这位小姐,你们来了。” 宜悠皱眉望着她身上的衣裳:“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一头羊跑到了旁边的黑沼泽,我去追过来,跌一跤就弄成这幅模样。二丫,你现在叫宜悠了吧。” 宜悠点点头:“姑姑是想问英姐儿怎么样?” 沈福爱眼睛亮了:“确实是,这边传不过去信,我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她。” “她很好,二叔公没有孙女,就拿她当亲孙女看。大伯是族长,做主也分给了她地,她那块地跟二叔公家连成一片。当然她年纪小,自然不可能下地种田,都是几位叔伯帮她照顾着。 过年的时候我还见到过她,长高了不少。许是身条抽高,她看起来有些瘦。” “瘦了好,像我这么胖,整天稍微干点活就动弹不得。她没事,这就好,就好。” 沈福爱不住的重复着“就好”,宜悠看她的神色,没有了先前的浮躁。其实临被押送至越京前,沈福爱就已经悔悟,在宁古塔大半年的日子,她整个人清心寡欲,脾气也恢复了平和。 “姑姑进来坐会,我也好跟你说说英姐儿旁的事。” 沈福爱扯扯自己的衣裳:“你们那屋里有火,黑沼泽的黑水遇到火就着,这东西不吉利,我得赶紧去换下来。” 宜悠再次看一眼她那衣裳:“黑沼泽?” “恩,就是咱们宁古塔边上的一片沼泽,那里一团团黑色的东西,黏黏腻腻的,踩进去人就会不由自主的往下陷,拔都拔不主来。就是因为有这个,北夷人才不敢打过来。” “原来是这样,英姐儿很想你。等她大了,咱们云州有商队来的时候,我让她一道跟过来看看你。” 沈福爱眼泪直接流下来:“不用想着我,你让她在云林村好好活着,将来找个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生几个孩子,安安稳稳的,我在这边就再也不担心。” 擦把眼泪,她揪住自己的衣裳:“我先走了,这边我挺熟,你要想烧水,或者有啥想吃的,找人来叫我,我给你们做。” 宜悠点头应下,目送着她回去。待她走后,巧姐便好奇起来:“黑沼泽,是书中说过的黑沼泽,晚上有蓝色的鬼火,我一直想去看。” 怎么巧姐总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念头,宜悠摇头:“这么冷,你晚上还想出去?” “当然,咱们一道去吧,我特别想去看看。如今天还没黑,举着火把去就是了。” ** “去哪里?” 廖其廷的声音自后面响起,穆然上前一步扶着她。宜悠抬头:“是巧姐想去黑沼泽。” “黑沼泽?去那边做什么?” “我这一路来见识了不少地方,还从没见过黑沼泽,咱们就去看看吧。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鬼火,也不知道鬼长什么样子。” “鬼你都想见?” 巧姐拍下廖其廷的肩膀:“怎么就不能见了。” “见了小心晚上它来吃了你。” “我才不怕,活人还会怕死鬼,有本事它过来抓住我啊。” 虽然嘴上犟,但巧姐露出两个小酒窝,整个人斗志昂扬。这幅模样逗乐了廖其廷,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得,我陪你去一趟,半个时辰足够来回了。穆兄,我先告辞。” 两人转过身去,宜悠拉拉穆然的袖子:“穆大哥,咱们也去看看。” “好。” 巧姐戳戳廖其廷的肩膀:“看人家答应的多痛快,我求你个事你就推三阻四。” “人家跟咱们俩能一样?你现在嫁给我,我也什么都答应你。” “说什么那!” 巧姐利落的翻身上马,宜悠也被穆然抱在马上。廖其廷有些眼热,最终*战胜理智,他翻身上了巧姐的马。 “干什么,你下去,那边有多余的马。” “这边天太凉,两人挤在一块也暖和些。别吵,打扰我骑马。” 宜悠依偎在穆然怀里,小声问道:“他们以前也都这样?” 穆然摇头:“我哪儿知道,不过廖兄的性子却是一直如此。” 一路说笑着也不觉得太冷,没过多久四人就到了黑沼泽前。一望无际的黑色泥沼中,隐隐约约有几搓幽蓝的光。巧姐上前,用手点了点最近的黑色土。 “跟水一样,不对,比水稠,跟油差不多。既然能点着,为什么不拉回去当柴火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宜悠也蹲下去,心里想出个大胆的猜测:“穆大哥,北夷人都是住毡房吧?” “差不多,有些人也住不起毡房。” “要是在毡房上抹上这个,那不就能点着了?你跟我说廖将军出征时曾经用过火攻,这会咱们没有油,可以用这个代替。” 巧姐忙点头:“对啊对啊,宜悠你真聪明。” 穆然和廖其廷有些发愣,对视一眼却也发现彼此都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最终他们点点头。 ☆、第107章 宜悠只是那么一想,具体做起来实际是个复杂的过程。 首先是宁古塔的民心,在这极北之地,提起黑沼泽众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黄昏后,黎明前黑沼泽的鬼火,更是所有人惧怕的存在。传说中那鬼火,是千年来历朝历代押往宁古塔的冤魂凝聚而成。 “冤魂能有这么美?” 巧姐痴迷的望着面前的蓝光,日落西山,蓝光在黑夜中散发出不输于蓝宝石的迷人色彩。 “不过是火苗,咱们寻常烧火时,外面的火是黄红交接,火焰最内心就是这种蓝色。你看面前蓝色的边上隐隐有点金色,应该就是火苗。” 火焰没着多久,没入一团雪中消失不见。 “宜悠看那边那一簇,闪动起来还真像有个人在跳舞。我听娘说,大越立朝后,当年讨好北夷人的将领皆被发往宁古塔,这里面就有天下第一美女。如今看着,还真是有点像。” 廖其廷凑上去,宜悠却无端哆嗦下。望着那簇闪耀的“鬼火”,想着宁古塔那些累累白骨下的传说,她突然觉得天也开始冷起来。 “咱们先回去吧,营地那边找不到人,应该会担心。” “恩,时候也不早,这边晚上能冻死人,还是回毡房里取暖。” 穆然牵过马,巧姐笑嘻嘻的走过来:“你们怕了是不是?咱们带点这东西回去,看看能不能烧一把北夷人。” 说罢她利索的解开自己荷包,自马上拿下短刀,翘了几块黝黑的土进去。宜悠也有样学样,她身上不止是荷包,还有个装药丸子的袋子。药丸子如今用差不多,袋子也空下来,正好装这粘糊糊的东西。 望着那些小药瓶,穆然眼神一黯:“我来吧。” 宜悠站在边上,看他扒开雪水,捡着最粘稠的地方掏进去。黑沼泽的油碰着铲子,而后就再也掉不下来。 “回去烧一烧铲子,应该就能弄干净。” 穆然压根就没把这当一回事,随意的将铲子别在马上,他单手提着袋子,另一只手环紧小媳妇,双腿变换姿势驾驭着马匹,往营地方向驶去。 一座座的毡房近在眼前,穆然停下马:“今个也不早,咱们明日再去说。” ** 毡房内寂静无声,巧姐跟着廖其廷走了。宜悠还有些担心,两人男未婚女未嫁,可穆然两句话却让她安心:“廖兄虽有时顽皮了些,但却是正人君子。他毡房大,中间隔一道帘子,两人也能相安无事。 宜悠将双足泡在小木桶中,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在家时不觉得泡脚好,如今却比吃了山珍海味还要舒坦。” 穆然搬个杌子坐在她跟前,去掉鞋袜,一双大脚也伸在桶里,脚趾头摩挲着她那白嫩的小脚。 “粗了。” “什么?” “宝贝儿脚底板比以前要粗,这段日子想来你吃了不少苦吧?” 宜悠沉默,斟酌着语言:“不过是泡不上,有明远跟着、碧桃也在边上伺候,我日子跟在家里是差不多。” “药是谁开的?” “你说那些药丸子?是常叔,他的医术可好了,云州最好的郎中都对他甘拜下风。我记得你似乎也懂点医术,你听听他这方子。” 当即宜悠将陌生的一味味药材背出来,穆然边听边点头。 “人参性子有些热,他加了些凉性的刚好中和,其它的我也不太明白。不过看你如今的模样,常叔的方子想必十分好。” “那是自然,这都不是些事。比起我,你怕是受了更多苦?” 穆然摇头:“那倒没有,如今大越国富力强,军粮给的充足,我一路有马骑着,吃得也饱。最后这几天虽然不在军中,但我有两匹马的补给,一刻都没有饿着。” 宜悠这才放心,双脚自木桶中抬出来,压在他的脚上:“你倒是跟我说说,这通敌叛国究竟是何事?” 穆然将当日过往一一道明,去掉了北夷人残暴血腥之处:“廖兄曾言,拒马被北夷人得到,定是大越军中出了细作。我们猜不出是谁,不过定是在左翼军中。” 宜悠是知道拒马的,越京城外和云州城外都摆着,尖锐的木刺上血迹都已经发黑。虽然寻常不用,但它们却与两座城池一同见证当初大越开国时的艰辛。这种东西北夷人向来没有,怎么如今会出现在左贤王的部落中。 “军中是谁引的路?” “自然是斥候,做决定的却是左将军。不过王家,没有背弃大越的理由。” 宜悠陷入了沉思中,的确王家多年来的根基都在大越,且这一代王家位极人臣者不少,整个家族在大越也算数一数二。在越京那两天,她听小丫鬟说过,王贵妃在宫中,逼得出身不显的皇后节节败退。 “或许王家并不想背弃大越?” “宝贝儿你的意思是?” “夫 君你可还记得薛家?在云县他们也算数一数二的富商,可因为族中子弟甚多,还是要想方设法的赚取银钱。大越的文臣不比武将,当年开国时,武将一路南征北讨, 收获的金银珠宝可自留一份,是以他们并不缺银钱。可文臣却不同,他们没有开国时攒下的丰厚家底,但却多数好那排场。外面看着一派花团锦簇,内里指不定怎么 败絮一团。” 穆然沉默:“王家却是在边塞有贸易,过年时咱们得滩羊皮,便是被王家一手掌握。” “这就对了,夫君你想想先知州大人的状况,他可是想方设法敛财,连云县这边一个薛家的孝敬都敢收。朝廷俸禄就那般多,单靠这些如何维持家业。而大越谁都知道,同外族做生意最是合算。” “王家当真会如此?”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水凉了,我先出来。” 穆然倒了水,又将毡房中的火炉烧得火旺,两人并排躺在矮炕上,身下是宁古塔最常见的毛皮垫子。 彼此呼吸可闻,宜悠抓住穆然的手:“穆大哥,有你在身边真好。” 此时此刻,她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忘却了这里是距离云州千里之外的宁古塔。北风时不时的从毡房门中透进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打个旋呼啸而过,吹起的帘子露出边塞格外高远的夜空。 宜悠心却安定下来,被穆然抱在怀里,她终于沉沉睡去。 ** 两人这边睡着,巧姐却来了精神。她将袋子中的黑泥全都放出来,沾在柴火上,然后就着炉子点着。 火焰发出烧焦的味道,熄灭后剩下的便是一点泥土。 “怪不得不能烧,这东西烧多了,保管会把炉子直接填成个泥疙瘩。” 廖其廷站在一旁,望着她看什么都好奇的眼神,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他不喜欢越京那些三从四德的名门淑女,也不喜欢公然带着面首招摇而过的女家主。 他就喜欢巧姐这般古灵精怪的姑娘,她不循规蹈矩,可也不做那些令世人不齿之事。在她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丝孩童的天真。 “这泥也不是不能去。” “能去?” “我见过那些酿酒的,放在锅中煮一会,等着冒完热气,剩下的酒更香醇。” 说完他出去,不久后进来,左右手中各提着一只小锅。毡房内有两只炉子,刚好各自放上。 两人也不嫌弃味道大,直接就着炭火开始忙活起来。放进去一点,炭火烧太高了,黑泥火苗蹿出老高,险些烧了毡房。而另外一边火不旺,黑泥纹丝不动,只散发出一丝丝臭气。 “这法子不行。” 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月亮都消失不见,两人终于无奈的蹲到地上:“不行,太困了,先去睡。” 隔着一道帘子,巧姐睡之前还在想着黑泥的事。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厨娘在精炼油,把其中最后的渣滓去掉。没等天亮,腾一下她坐起来,跑到帘子另一边,拍打着廖其廷的脸。 “快起来,我想到法子了。” 廖其廷翻个身,直接将她抱在怀里:“还太早,先睡一会。” 巧姐猝不及防下被他整个抱在怀中,男人身上的味道让她红了脸,半晌她没反应过来。直到揶揄的笑声传过来,她才明白自己这是被人涮了。 “混蛋,快起来,宁古塔这边有没有人会榨油。” “大越开国这么些年的犯过事的,有一半关在这。要是想找,干什么的都能找得到。” “这么多废话,你快点去找!” 巧姐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没办法她习惯了裸|睡,这会虽然与廖其廷同居一毡房,但让她穿着衣裳睡还是很难受。所以昨晚她想了又想,还是穿着舒适的棉布中衣入睡。 “我先伺候你宽衣,咱们再去掉卷宗。” 巧姐强行维持住镇定,整了整衣冠,三两下盘了个最简单的发髻,胡乱插上簪子,刚准备出去就听到穆然的声音。 “你们可是醒了,我做了早饭,咱们一道用。” 巧姐肚子咕噜叫一声,同时穆然棉袍上残留的香味,让她的味蕾迅速复苏:“已经醒了,咱们快些吃早饭。” 刚接近帐子,穆然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而后掀开帘子,他就发现满地的青黑色。瞅瞅外面马匹,昨晚带回来的一袋子黑泥果然没了。 “你们都……煮了?” 巧姐点点头:“可惜提不出来,我本来想去掉土,这些东西带着轻便,下一步也好考虑该如何做。” “咱们先去吃法,宜悠还等着你们。有什么事,吃完了找到裴兄再说。” ** 毡房里什么都是简陋的,宜悠吃得并不多。 “穆大哥,不是我孕吐,而是我本来就吃不多。你放心,等过一个半时辰,我还得再吃这么些。常叔说了,少食多餐,这样养胃又不会把人饿瘦。” 两人公然的关心似乎感动了廖其廷,他默默的夹起一筷子鱼,挑干净刺后放到巧姐盘子里:“这个嫩。” “我自己会吃,你先吃着就是。” 虽然拒绝,巧姐还是夹了一筷子鱼肉递给他。 “恩,我也会吃,你不用给我夹。” 这样的后果就是,两人彼此哼一声,然后扭过头当对方不存在。欢喜冤家的模样,让宜悠看着忍不住失笑。 巧姐似乎也觉得尴尬,边吃着便将昨晚的事说出来:“那黑泥比银炭烧起来暖和,而且用的也少。我想着要是有个会榨油的,是不是能把其中的杂质,就是那些土去掉。” “会榨油就行么?” “恩。” 宜悠想到一个人:“程家先前是开油坊的,云县收的豆子,除了少数人家做豆饭之外,其余多数都要送到那边去榨油。我姑姑嫁过去多年,又是长房媳妇,应该也学得一二。” “这样?赶紧把你姑姑叫过来。事不宜迟,廖其廷,你再去装点土,就用昨天那个铲子。” 事关重大,廖其廷没有再与巧姐斗嘴,而是与穆然一道骑马,再次去了黑沼泽。这边宜悠也叫碧桃,去将沈福爱叫来。 宜悠的到来并不是秘密,有心人也看到昨晚沈福爱与位官夫人站在一处,两人相谈甚欢。所以没费多少力气,碧桃就找到了沈福爱。当她站在宜悠跟前时,衣着已经比昨晚要整洁许多。 “宜悠,你叫我?” “姑姑坐,我有个事交给你,若是做好了,你就能回云林村。” 沈福爱懵了,昨晚听到英姐儿的消息后,她独自一人钻在被窝里哭了好久。出来这些日子,干活累她也不怕,可她是真的想英姐儿了。 “真的能回去?” “看你能不能做到,能做到的话,我也有由头找人为你周旋。” “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这个,你可能将这其中的土给去掉?” “黑沼泽,这是黑沼泽里面的。天,你们去了那边,还带了回来?赶紧烧掉,这里面可沾了冤魂。” 宜悠苦笑,她开始担忧,即便黑油能提出来,怕是这些人也不敢靠近。 “什么冤魂不冤魂的,活人还怕死鬼?依我看,北夷人比孤魂野鬼恐怖千倍万倍。事就摆在这,若是你能做到,定能回云林村。” 在穆然走前她早已问过,发配宁古塔的犯人还是有机会回去的。表现好,或是圣上高兴,或是逢太后整寿,都有可能被赦免回原籍。 “这个要怎么做?” “就是榨油提纯,你按着试试?” 沈福爱收住激动,侄女说得对,鬼有什么可怕的。就是她亲眼见过白骨沉入黑沼泽,那也是死了的人,不会再爬起来掐丝她。如今机会摆在面前,没有什么比让她见到闺女更为重要。 “这东西味道大,我拿回去试试?” “好,等会还有些黑泥,我让碧桃一并给你送过去。切记,此事要快。” 沈福爱忙不迭的应下,拿着荷包就往回走。她进过程家油坊,知道该怎么去榨油,也知道怎么去除渣滓,如今且试试。 ** 宜悠并没有把所有希望放在沈福爱身上,待廖其廷与穆然回来后,四人一同去查了档案。 听闻这主意后,裴家叔侄也十分意动,当即帮忙查起了卷宗。不查不知道,一查这能工巧匠还真不少,除去沈福爱,单单榨油的就有三人。还有其余木匠、烧瓷器的,林林总总的合计下来竟有上百人。 “让他们聚在一处,全去琢磨这个。” 囚犯是没有人身自由的,被发配宁古塔后,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干活。如今换一份工,且做好了有可能回故土,众人顶起了干劲。到了天黑,甚至举着火把通宵达旦的忙碌。 隔了一日明远所在的商队也要启程,廖其廷和穆然本准备一并去往大军处,此时两人确是改了主意。 “等油出来,我等亲自驾着马车前去。” 宜悠当然也要留下来,嘱咐明远几句,她也留在了宁古塔。不过她并未闲着,而是为穆然改起了衣物。待她终于全部改完时,已经是五天后。放下针线,碧桃带着沈福爱进来。 “已经榨出来了。” “哦?穆大哥他们可知道,我得过去看看。” 不用宜悠动腿,沈福爱提着一只木桶走进来。桶里面黑泥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与先前挖出泥来时黑乎乎的模样不同,此刻它们散发着黑光。 宜悠接过来掂量下,而后皱眉:“怎么竟比先前还要沉。” 沈福爱比划着:”拳头这么大的一块,就顶先前这么半桶烧得时间长,而且烧完后还没渣滓。裴大人很高兴,说是往后咱们宁古塔冬天就烧这个。” “原来如此,只是你们不怕鬼火了?” “这边都是些什么人,哪有那么多人怕。” 放下心来,宜悠也来了兴致。拿着手臂粗细的柴火,她蘸点黑油扔到炉子里。出乎意料,火苗一窜老高,炉子里的火焰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东西好,烧这么快实在是太好了。对了,现在咱们一天能产多少?” 沈福爱有些气馁:“也就这么五桶,这东西很难弄。如果宁古塔的人都来,一天能出五大缸翁。” 一缸翁大概是十桶,宜悠想着穆然同她说过的左贤王部落,大概老弱妇孺有一万人。加上右贤王那些人,两万人居住在大概两千顶毛毡房里,混合成一个巨大的部落。 两千顶,如果要烧的话,可不止是五缸瓮黑油的事。 “我知道了,我这便去找穆大哥。姑姑你忙了这些天,也先歇息会,这盘点心你拿回去吃。” ** 宜悠到达穆然所在的帐子时,四个男人也正围着一桶黑油。 “真是好东西。” 裴家叔侄脸上难掩愉悦:“我任职宁古塔几年,却从未听说过这片黑沼泽,可以变成如此有用的东西。若是这次对北夷能用上,按此物价值将不亚于金子。” “黑金。” 廖其廷肯定得说道:“这是黑色的金子,有了这东西,日后大约再也不用受北夷困扰。” 穆然也点头:“往后北夷要是再敢派骑兵到城下,就泼这个下去,一把火直接烧死他们。” 宜悠掀开帘子进来:“黑色,又跟油一样能着,就叫黑油吧。如今这东西已出来,众位大人可想好办法,如何将其带到北夷人的毡房群里。他们有拒马,即便我们骑着马,也是闯不过去。” 众人脸色并没有再凝重,穆然询问的看向三人,得到首肯后,打开其中的一轴花卷。 “正是此物。” 宜悠面上露出笑容:“这主意太妙,谁想出来的?” 廖其廷往穆然的方向一指:“正是你夫婿,若不是他想出这法子,我们也不会投入如此大的力气去搞此物。” “穆大哥当真厉害。” 宜悠深深的被眼前的花卷震撼了,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能想到此处,却是极为不易。 ** 毡房中的六人喜悦的同时,越京,紫禁城,乾清宫。 中年的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听着下面大臣们的唇枪舌战。王丞相与尹御史共同上书,直言前线未曾有捷报传来,廖将军不可用。 “古有廉颇老矣,今以臣观之,廖将军当如是。” “哦,那依爱卿之间,将军当用何人?” 王丞相心下暗喜,说了半个月,圣上终于动了换帅的心思。望着边上空出来的位置,那是独属于镇国将军的。想到不久后,这里将会换上一个自己人,未来天下将掌握在他们手中,他心中怎能不激动? “依臣拙见,右将军裴子昱年轻有为,于北夷人对战中颇有建树。若此人为主帅,定能所想披靡。” 此言一出下面炸了锅,大部分人都说裴子昱太过年轻。 “圣上,老马识途,王克将军虽有错,然这些年他少有失误。丞相大人,举贤不避亲,您可不能忽略了王大人。” 下 面乌泱泱的人开口,多数都在保举着王克。坐在龙椅上的皇上眉头越来越紧,这就是他的朝廷?所有人都是那几家的应声虫!陈、王、常三家虽然在开国时立下了汗 马功劳,可大半天下却是他们皇家打下的,毕竟当年父皇就是前朝将领。大越立朝后,这些开国功勋也得以享受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尽管如此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励 精图治几十载,难不成他还要继续受这些窝囊气。 “丞相相信裴子昱,你等双方各执一词,改日再议。” 最前排的王丞相收回到嘴边的话,分明上朝前他们商议的很好,他推举裴家人,大公无私。而后其他人刚正不阿,指证他的错处。到最后他做个和事老,圣上顺应民意,任王克代掌三军。 怎么如今,事情与他想得全然不同。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内侍尖细的嗓子喊出这话,章侍郎上前一步:“圣上,臣有本奏。” 奏折递上去,皇帝看了眼,而后龙颜大悦:“卿言自雪山冲击而下,合围左右贤王部落?此计甚妙,甚妙!” 朝中一片附和之声,王丞相心思却是越发沉重。长子传回来的信他也看过,北夷人那边在威胁,若是不做内应,就将先前的拒马之事传出去。 本意上他自是不想去背叛大越,可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被查出来,无论是不是王家多数人的意思,也不论他们有没有先帝所赐丹书铁券,整个王家九族必定一个不留。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尽力维持。 如今……左右贤王部落太大,若是全军附没,北夷人定会狗急跳墙。不过是边关死几名将士而已,他首先得保全自己、保全王家。有了主意,他也开始附议起来。 ** 待到下朝,章侍郎被单独宣入乾清宫后面。屏退左右,他站在皇上下首。 “依你看,宁古塔传来的计策当真可行?” 章侍郎想都没想便回答:“即便是不可,那一望无际的黑沼泽中的黑油,也是天佑圣上。” “确实如此,我会派暗卫,将篾竹、蜡烛与宣纸一道送去。纸张就用白色,也算最后送那些北夷人一程。” “圣上真乃仁君也!您如此想,确实是北夷人之福。” 君臣俩笑得别提有多贼,章侍郎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听面前坐着的人嘱咐道:“这几日你多与裴家走动,勿要让人起疑。” 章侍郎打个突,这是在警告他,勿要与裴家过从甚密,而后结党营私?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这位年轻就登基的皇帝,对于朝中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众势力有多厌恶。 “臣与裴大人,只是泛泛之交。” “恩,下去吧。” 章侍郎走下去,再次理解了如朝前老父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话:伴君如伴虎。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终于熬成了圣上心腹。即便如此,他还是始终崩着一根弦。听出方才圣上声音中的愉悦,他却是知晓自己做对了。伴君如伴虎又如何?谁不想要天子近臣的荣耀。 ** 圣上的旨意自然不同于一般人行路,自越京到宁古塔,宜悠足足走了有六日。 可如今,不过是两日,京中旨意就已抵达。宁古塔全体囚犯放弃了挖煤,尽数拿着先前的铲子,前往黑沼泽挖黑土。 在宁古塔的毛毡群外面,临时树立起了大锅。木槌和大锅一道,日夜不休的榨出翻着亮光的黑油。黑油出来后,盛放在捆好的木桶中。一桶一架马车,由兵卒连夜押送至前线。 榨油的多数是男子,不过宁古塔此地,妇孺却是极为稀少。此刻所有妇孺跟随宜悠一道启程,坐在马车中编着灯笼。灯笼高两尺宽一尺,编好后在外面糊一层白纸。 一路晃悠着向前线走去,没多久他们面前便出现一座雪山。绕着弯弯的盘山路穿过去,远处出现一片毡帐。 “他们当真没搬走?” 宜悠站在最前面,她不用编灯笼,只需要每日清点数量就是。 廖其廷也出来,望着下面:“北夷人信奉雪神,尤其是当日雪崩帮了他们一把,这下他们定会认定,此地乃被学神庇佑。你们看下面那彩的布条,那是经幡,正是他们祭祀所用。”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宜悠不止看到了经幡,更看到浑身花花绿绿的北夷人。 “这是在祭祀?” “你眼神当真好,离着如此远都能看出来,应当是在祭祀。不过晚上才是祭祀的高|潮,一切准备就绪,今晚行动。” 宜悠坐在马车里,望着后面车上堆得高高的灯笼。白色的灯笼纸与雪山完美的融为一体,至于糊灯笼的妇孺,宁古塔的生活让他们习惯安静,此刻就是见到山下异样也没人出声。 “将蜡烛和油包放进去吧。” 妇孺的动作整齐划一,很快就拿布条,将先前准备好的黑油拴在灯笼底。而灯笼中间,则是放了一支拇指长的蜡烛。 ** 吩咐好一切后,宜悠默默的进了马车,神色间颇有些闷闷的。 穆然走进来,坐在她跟前问道:“怎么?不忍心?” “没有,北夷人杀了我们大越多少人,抢了我们多少金银财宝,我怎么会不忍心。我只是想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死那么多人,有点难受。” 穆然抱起她:“不看就是了,不要多想。” “恩,你说我是不是特矫情?其实说实话,我是真的有点难受。大家都是人,彼此住的这么近,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是啊,为什么?其实我也想不通,不过我只知道,今日若是我们不出击,等到大越稍微弱下来,北夷人就会再次杀入中原腹地。到时候,五十年前的战乱会再次重演。我们的孩子、孙子以及重孙子,子子孙孙将会永无宁日。” 宜悠轻轻地抚摸着肚子:“这些我都明白,不过比起北夷人,我更恨大越的叛徒。享受着高官厚禄,享受着这么些人死亡所带来的安宁,他们还不知足,为了自己那点利益就出卖了所有人。” 穆然松开她,坚定地说道:“你放心,这次打胜后,他们会遭报应!” “但愿会。” “一定会的,圣上是圣明天子。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最后九个字重重的敲在宜悠心头,她想起前世那个将她捧上天后重重摔在地上,这辈子又竭尽全力为她找麻烦的陈德仁。陈王常三家不切实际的富贵,以及三家的同气连枝。若是一家出了事,另外两家会干净? 她不确定,却隐隐有种悲伤地预感。剩余更多的,则是一种解脱。陈家倒下,依仗穆然今日的战功,往后她一生的日子,都会安稳无忧。 ** 在宜悠各种想法交汇时,雪山的夜终于来临,下面北夷人的部落点起了火把。冲天的歌声传到雪山,虽然语言不通,但其中包含的崇敬和喜悦之情却能感染所有人。 “放孔明灯。” 一盏盏灯被点燃,自雪山飘下,沿着塞北的寒风,带着黑油飘向北夷人的部落。 夜空阴云密布,不见一颗繁星。整座阴山陷入沉静,似乎在为这一晚即将到来的血腥和残酷默哀。宜悠背过身,望着山上的被冰雪包裹的岩石,允许自己最后心软下。 随着孔明灯的增多,载歌载舞的北夷人也注意到。头顶插着翎羽的左右贤王张开双臂,激动地朝天跪倒。 “这是雪神的恩赐!” 下面北夷人也动情的吆喝起来,喊声震天,大越军队中,精通北夷语言的明远翻译道:“北夷人在感谢雪神。” 孔明灯飘在夜空,如一点点繁星,一盏又一盏美不胜收。当其中的蜡烛燃尽,热气不足以支撑稍显沉重的黑油,整个灯笼降落下来,直直的打在北夷人的毡房上。 “让我们去迎接雪神的恩赐。” 北夷人沸腾了,冲向自家毡房。迎接他们的不是预想到的恩赐,而是开始疯狂燃烧的毡房。黑油所及之处,皮质的毡房剧烈燃烧。火星四溅,染到北夷人的皮裘和头发上,立刻有人发出痛苦的哀嚎。 “是南越人的阴谋,快散开,带着牛羊往外撤。” 左右贤王连忙发号,北夷人疯狂朝外逃窜,刚好遇到廖将军所率领的中军。再往另一边跑,原本说好去雪山那头偷袭的裴子昱带着右翼军横空出现。在此处山谷中,大越三万军队,将两万的北夷人团团围住。 战火照亮夜空,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灵感来自于一则新闻:某市居民夏日放孔明灯,烧坏了几里外的高压电线,引起了楼房火灾 ☆、第108章 阴山下,雪原上。 烽火连营。 三国时东吴都督陆伯言曾以此计,连营火烧刘玄德几十万大军。百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曾经大越人的自相残杀之计,如今却用到了北夷人身上。 “全军出击!” 空旷的天地间,廖将军老迈而浑厚的嗓音,带着独有的穿透力,传遍整片原野,一直传到山头。 “是时候下山了。” 在章侍郎所奏的计划中,裴子昱率大越右翼军穿过雪山,直捣黄龙。而如今宜悠所站的山,却是在左侧。山路虽然崎岖,但下去后便是北夷人的营地。 凭借天险,此地进可攻退可守。更因今日祭祀,北夷人防守颇为松散,偶尔巡山的几名骑兵,皆被穆然和廖其廷一招毙命。 下山后便是一片拒马,两三里外正是北夷人的大营。火光冲天,映得雪原有如白昼。 宁古塔的男丁均在榨油,跟着来的全数是妇孺。不过到此时,他们却是个个剽悍起来。拿刀削尖了编灯笼时的蔑竹,抄在手中便是韧劲十足的木箭。 受南边中军影响,这会妇孺们也被激发出勇气。瞪大眼,捏着木箭直接向前冲去。宜悠走在穆然边上,一把拉住沈福爱:“姑姑,小心些。” “恩,我知道。” 尽管如此,沈福爱还是义无返顾的冲上去。原本肥硕的身躯,因为终日劳作而瘦削下来,而劳作也让她变得更为有力。 捡着一个殿后的北夷妇人,她红着眼冲上去,直接将木箭插到地方心脏。 “呕……” 血珠子溅在宜悠脚下,原本压下去的孕吐全数发作。弯腰手扶着膝盖,她恨不得把心肝脾肺全数吐个干净。 前方大越中军气势汹汹,北夷人很快发现后方这些妇孺。杀红了眼的左贤王立马指挥众人合围,部落毁了,如今他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净赚。 “加快速度,沿着山边冲过去。” 穆然也想过呆在山上,但是对于雪山,北夷人比他们要精通。等到他们退回来,在山上将会更加的不利。 沈福爱冲在最前面,她身边有许多满怀希望的女人。来之前朝廷钦差曾经说过,若是此战大截,他们中的多数人将会被赦免。沈福爱想着自己的罪责,在宁古塔她属于轻的。 如果有人能赦免,她肯定会是第一批。到时候她可以回云林村,陪着英姐长大,甚至帮她看着外孙和外孙女。想到这,她觉得身上伤口的疼痛算不得什么,一门心思的向前冲。 穆然穿得太过显眼,好几个北夷人朝他围上来。见此他顾不得其它,直接将宜悠扛在肩上,拿着大刀左支右绌,一路往外杀去。再看边上,廖其廷也如此抱着巧姐,两人并行一路,一人负责一面。 ** 来之前宜悠做足了心理建设,她甚至亲自劝服了穆然跟随。 可面前各种死相的人,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和烧焦味,一点点的刺激着她的神经。与话本中听到的不一样,也与穆然描述的不一样,人类最原始的残酷赤|裸|裸的摆在她跟前,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在意。 眼前越来越眩晕,终于她忍不住晕了过去。穆然感觉到肩膀上的异样,更是加快速度。 他体力本就好,终于跑出了两三里,边上正是大越的军队。如十二岁入伍那年一样,已经花白了胡子的廖将军冲在最前面。挥舞着那把永不生锈的唐刀,他利落的收割者一个又一个的北夷人。 “痛快,真是痛快。” 冲天的火光下,他如山海经传说中的战神刑天,浑身上下散发着舍我独谁的气势。 宜悠醒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立时心中的那些恐惧被面前的老将军填满,她突然发现,镇国将军这个称号不是白叫的。似乎只要有他在,大越就能安定,而她也一定不会受到北夷人的伤害。 即便他已经是白发老翁,可那股气势却压过了面冠如玉的廖其廷。这便是男儿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虽艰难困苦,仍玉汝于成! “穆大哥,我下来,你跟着廖将军一块上去。” “你跟巧姐一道回后面。” 中军与右翼军在一处,三万大军组成了一条比水桶还要结实的防线。大越军队的后面虽仍是苍茫雪原,但却觉得安全。 “好。” 宜悠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那个在前线浴血奋战,为大越尽忠的穆然,才是前后两世最让他心荡神驰的男子汉。她相信经历过这一幕,即便他脸上多添一道伤疤,自己也只会以此为荣。 坐在马车沿上,透过人群她看向前方冲杀的将士。经历过火烧连营,北夷人的心已经散了。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这场战事就是一场秋收。虽然人数众多,但她还是能很容易分辨出穆然的身影。 他守在廖将军左右,俊俏的功夫发挥到极致。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大刀下那挥溅的血珠。 “当真是好看。”巧姐脸色有些白,不过此刻她话语中却是带着痴迷。 “或许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 宜悠喃喃自语,男人天生比女人热血,而他们的情怀,永远在战场的热血挥洒间。 “北夷人快败了。” 明远走过来,为两人解释着北夷人的哀嚎:“他们在乞求雪神的帮助。” “雪神?”宜悠嗤笑:“目前这情况,便是神来了也无奈。” “那倒是,北夷人有雪神,咱们大越还有玉皇大帝和二郎神。那么多神仙,定不会怕这一个。” 明远的话很好的缓和了气氛,宜悠就着雪神漱漱口,那股酸味去除后,她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不觉中似乎自己变了很多。来之前她就想过,若是找到穆然,定不让他参战,而是要保他平安。 毕竟他平安了就是云县县尉,有这个官职,他们全家一生一世,均可福乐安康。 就在方才,她却是亲自改了主意,亲手将他推到了最前面。如今她非但没有丝毫后悔,反而深深的以此为荣。 ** 明远猜测的很多,没过多久,北夷人被屠戮近半。剩余人也通通坐在地上,放下手中的刀剑,任由大越俘虏。 宜悠坐在马车上,看着前方忙碌收编俘虏的大越兵卒。余光一扫,她似乎看到有几个枪是红缨的兵卒,偷偷地通过旁边,钻往少数没被烧毁的营帐。 “红缨,是左翼军?” “恩,中军秉承圣上旨意,是黄缨络;至于右翼军,缨络则是蓝色。不过仗打多了,那缨络也看不出来。” “那些人长枪着实太干净,一看就是在后面浑水摸鱼的,如今他们蹿到里面去,是有何意图?” 宜悠自言自语,而后突然想到了:“是要销毁证据。” 大越人讲究狡兔三窟,北夷人却是直接把窝巢背在自己的身上。自然而然,所有的东西便都在毡房中。不同于普通人毡房的不堪一击,左右贤王的营帐离四周比较远,边上有大片空地,如今还保存完好。 见一个血人朝自己走来,国字脸和那难看的笑容很快让她分辨出来。 “穆大哥,有人去了北夷的王帐,我猜他们要销毁证据。” 穆然大惊,来不及跟她说话,直接掉转马头往王帐里面去。走到近处,就看到火星溅起:“快来扑火。” 顾不得其他,他一个人钻进去,就见好几名左翼军正在偏将的带领下,意图烧毁王帐中所有文书。 “穆然,哥几个,他为了保护廖将军,已然殉国。” 左翼军纷纷围上来,同时有人也负责点火。刚打完一仗穆然正是疲累的时候,费尽全力抵抗,眼见快要撑不住,一把刀直接砍在他的左腿上,不偏不倚命中旧伤。 当即他摔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廖其廷带着人冲进来。 灭火的灭火,制服的制服。而后在左贤王王帐的最深处,众人找到一只铁皮箱子,打开后,里面全是北夷最重要的文书。 “天助我也。” 哪怕是向来豪爽的廖将军,此刻也忍不住仰脸大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越与北夷交战千年,屡战屡败,大部分原因却是对北夷不够了解。 不是他们不想了解,而是北夷人全是骑兵。甚至连住的毡帐,都是可以直接拉在马车上走。比如这次,若不是有雪崩,北夷人停下来祭祀雪神,他们早已迁至他处。 千年来的窝囊气,这会总算是彻底报出来。而有了这箱子文书,再由理藩院那些精通北夷语言的人弄出来研究,日后再打仗,他们也不会被动。 正高兴着,穆然走过来,神色有些阴沉:“将军,你且看。” 廖将军展开信,望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直接火冒三丈:“这帮畜生,那可是一万人!其廷,你去将王克给我拿下。” ** 那边生着气,宜悠这边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王克眼见廖将军带人冲进王帐,便知道王家完了。本来还能再稍作抵抗,可前几天,他刚将京中传来的密信交予左贤王。他倒是不想给如此惹人诟病的白纸黑字,可当年王家一步错,如今已经被人拿捏住。一年又一年,证据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多。 他可不信左贤王会那般好心,看完就烧了。他也不信廖将军会那般好脾气,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主动为他隐瞒。 两种都不可能,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人之将死,他心中的怨气无处发。带着自己的几十个亲信,他直接朝始作俑者穆然的家眷走来。 “宜悠,快撤。” 巧姐挡在她前面,她高超的武艺天赋在此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左右挡住攻击,宜悠却陷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边上闲下来的兵卒想要阻拦,却发现对方已经拉起了弓弦。 “都是你,是你对穆然说得。好端端的,为什么你要看到!” 王克恨极了宜悠,王家九族,上万的人,如今全被她那一眼给毁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越可曾欠过你们一丝一毫?在场的所有人,他们都在为了这个国家而浴血奋战,不顾家中老父妻小。而你们,却因为那一点钱财,背叛大越,将攻城器械的图纸交到北夷人手中。” “事实并非如此,我无心背叛大越。可如今,事情已无转圜余地。黄泉路上,有你这等美人陪伴,我死也无憾。开弓,放箭。弟兄们,十八年后咱们又是一条好汉。” 王克的左翼军全是他的亲信,如今却是全然听从于他。宜悠忙依托着前面的巨石藏起来,王克发话后,箭矢如雨般的射过来,有些甚至到她脚跟前。若不是她身量小,怕是早已被射穿。 “怎么办?” 正当她和巧姐无助时,箭雨突然停歇。小心的探出头来,方才的左翼军均已伏诛。而带头的,正是沈福爱所引领的一干娘子军。 人人手里的竹箭上都抹上了黑油,带着火的尖刺投掷过来,趁着左翼军愣神,剩余兵卒一同围上来,该杀杀,王家叔侄则是被活捉。 晚来一步的穆然和廖其廷,一人一脚,直接踹翻了叔侄二人。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得亏裴子桓及时过来:“再下去出人命,杀了朝廷命官,你们俩也会惹上麻烦。” 穆然最后朝着王克肋骨狠狠地踹一脚,直踹得他喷出一口老血。而后他两步走到小媳妇跟前,望着面前刺猬般的箭矢,他摩拳擦掌只恨自己怎么没多踹两脚。 “我没事,石头里面空着一块。” 宜悠走出来,脸上是再轻松不过的笑容。依着石头,两人看向远处。 雪山之上,一轮朝日升起,照亮整片大地。燃烧一夜的大火也已熄灭,北夷人被捆绑起来,呆在曾经的家园废墟上。经此一役,左右贤王两部落,剩余不过千人。 “都结束了?” “结束了,明远在那边看到,北夷人的王庭早已搬往罗刹国境内,大越不便出兵。” “罗刹国?那个全身是黄毛的国家?” “恩,正是,他们最喜欢咱们大越的酒。子桓兄曾向圣上进言,支持北夷在罗刹国境内发展。” “狗咬狗一嘴毛。” “正是这意思,不过他原话却是:以夷制夷。这会他正与北夷人谈判,你且去听听?” 宜悠听远处传来的声音,裴子桓站在石头上,跟个神棍似得说道:“你等喜爱放牧,至此以北,王庭所在之处水草丰美。吾皇圣明,特准王庭……” 明远翻译成北夷的语言,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宜悠听了半晌,总算明白大致的意思:王庭可以拿牛、羊、银两、珠宝等物来换这些北夷人,而大越这边本着睦邻友好,强烈建议他们离开大漠雪原,去往水草丰美的罗刹国放牧。 最后他甚至还鼓励道,你们如此强大,也只比我们大越差一点,罗刹国肯定会乖乖让出草原。到时候,你们的生活幸福又安定,咱们两族还是好朋友。 太损了,宜悠捂住嘴:“这能成?” 穆然斟酌着词句:“先前不成,如今由不得他们不听。” 宜悠扬起幸福的笑靥,拿起手帕为他擦擦脸,她突然看到穆然那苍白的脸色。再往下看,被血染红的裤子,似乎有一片红得格外鲜艳。蹲下来仔细瞅瞅,抹一把,她的指腹竟然是红的。 “你的腿?不对,这是你先前伤到的那条腿。方才分明无事,怎么如今?” 宜悠捂住嘴,眼中止不住的心疼。虽然她理解穆然奔赴前线,可如今他受伤,她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无碍的,军中郎中已包扎过。” ** 穆然虽然面上说着无碍,但世界上确是太有碍了。三军大截,没几日朝廷钦差就来到,亲自赐了廖将军黄马褂,还有据说圣上最爱的一匹,经由波斯进贡的汗血宝马。 其他人并无奖赏,不过大家都知道,打完仗少不了加官进爵。不过是如今时日太过仓促,礼部那边还来不及。等回到京城,好处大大的有。 这其中穆然与廖其廷最为显眼,他们也面临着新一轮的封赏。不过宜悠却全然没有喜悦,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但她却坚持亲自照顾穆然。 “我扶着你下去。” 十来天后终于抵达越京,城门口,圣上带领百官亲自迎接归来的廖将军。 宜悠和巧姐依旧留在军中,经此一役,所有的将领都见识了宁古塔那帮妇孺的剽悍。战事赢得如此漂亮,再也没有人去提军中有女人不吉利这事。 “辛苦你了。” 两人自马车上下来,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而后前面的圣上说平身。由于大军人数实在太多,圣上声音后面听不到,便由传令官三丈一人的,一句句传到后面。 宜悠扶起穆然,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眼眶再次红了。上次他还只是跛足,如今这次怕是真的不良于行。 “莫要让他人看到。” 宜悠也知道轻重,如此举朝欢庆的场合,若是让人瞧见她这幅如丧考妣的模样,指不定能编排出什么。 迎完三军后,便是主要将领入宫赴宴。穆然虽只是个小小的县尉,可黑油却早已运到京城,连带着他也入了圣上的眼。他与廖其廷一道,共同入宫。 “宜悠,咱们先回章家。宫中有御医,怎么也比军中郎中的医术好,你不用太过担心。” 宜悠忙走上去,小声嘱咐:“穆大哥,你可定要想着,有机会叫御医看看。” “恩。” 穆然应下的事从不会反悔,宜悠终于跟随巧姐去了章家。与上次相比,这次迎着两人的人却有很多。宜悠终于见到了巧姐舅母的真容,一位挺刻薄的中年妇人。看着她那隐忍的模样,巧姐颇为高兴。 “她姓陈,娘亲姓王,所以我也不用再担心了。” 宜悠颇为理解的点头:“原来如此。” ** 紫禁城,三月底的越京已是桃花开,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圣上设宴,犒劳此次征北夷的将领。 “众将士辛苦,如今自是论功行赏之时。” “镇国将军劳苦功高,当首功,其侯爵加一等,升伯爵,允世袭五代而不降等。” 将领并没有文人那一堆三辞三请的规矩,廖将军上前跪谢:“这头功,老臣愧不敢当。如今老臣却有一事相求,恳请圣上恩准。” “准奏。” “老臣年事已高,如今骑一会马身子骨整个跟散架似得,还望圣上允许老臣致休,爵位传于世子。” 坐在上首的圣上不仅是高兴,简直是太高兴了。廖将军当真是好臣子,打仗一等一的厉害,受了委屈也不怨恨,需要他的时候尽全力为国为民。这会功成名就,正如日中天的连他都有些怕的时候,他却主动交军权。 比起廖将军,后宫中那些口口声声喜欢到他掏心掏肺的妃子,简直不值一提。这一刻,因为王贵妃吹枕边风,还有二皇子苦求而稍微软化的心瞬间坚定,他心中再无一丝顾虑。 “准,镇国将军之位交由裴子昱,汝之子代替裴子昱先前右将军之职。” 廖将军松一口气,他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该明白的道理他都明白。历史上,那么多有名的将领,能得善终的有几个?今日百官出城,王丞相都不在列。圣上想收拾朝中权贵,也不能任他们这些寒门做大。 他退下来,王家也得完蛋。而圣上会记得他所做的一切,给廖家,给天下寒门更多希望。他的归隐,换来的是廖家五世,百余年的兴盛,这已然足够。余光看向一旁,他还欠着那孩子的。 十年前他以一条腿和一张脸的代价,保下了他一条命。而如今他又以惨痛的代价,保住了王家谋逆的证据。 “圣上,老臣还有一言。此次征北夷,首功当属穆县尉。” 皇上正好高兴着,对于穆然这大功臣,他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宣。” 穆然被两名内侍搀扶着,跪倒在台阶前的石板上。垂着头,他想起头一晚廖将军嘱咐过的话。不要太直接,也不要太含蓄,一切要感谢圣上。 “首功之名,微臣愧不敢当,一切均有赖于圣上圣明,以及廖将军谋略有方。” 他如此谦虚,圣上也好接话:“有功行赏,爱卿不必过谦。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朕可以许你一个愿望。” 尹御史正在咒骂,如今的五官一个比一个贼,瞧瞧那谦逊的态度,比他们文官还惺惺作态。听到圣上的话,他心中闪出一抹不切实际的想法:穆然若是能拿来赦免王家,那该有多好。 大越本就重武,如今他们再这般油滑,往后文官可怎么混。摸摸袖子里的奏折,他与陈、王、常三家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如今想要救王家,只能尽量挑军队的刺。混淆视听,再想法子销毁证据。 “臣却有一事相求。” 满朝哗然,如此珍贵的条件,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吧? 皇上也震惊:“讲。” “臣妻之家中,曾出过一名逃犯。日前臣出征,曾有人以此要挟,*对她行不轨之事。如若不从,便将此事告发朝廷,诛其九族。臣妻无奈,只得逃亡边关寻臣。如今圣上开口,臣恳请您不再计较逃犯之事。” 圣上边上的万能内侍立刻说起了沈福海当年之事,听完后他放轻松。只要穆然媳妇不姓王,那一些都好办。 不过是件小事,一个通|奸又当场死了的逃犯罢:“准奏。” 尽管没再多问,圣上却将此事记在心底。没等宴席散了,他便得知,逼迫之人正是前不久争论不休的云州县丞人选:常安之。 “此人是越京城中青|楼楚|馆的常客,奴才听闻穆夫人极美。” 都是男人,谁不明白谁。圣上一方面对宜悠好奇,究竟是多美,才能让见惯京中佳丽的常安之,放□价做如此下作之事。当然他是圣明天子,这念头只是在脑中一晃而过,他更多的则是怀疑常家人的品性。 先有常逸之被推出来顶罪,后有常安之公然对朝廷命官之妻下手。本来陈、王、常三家中,他想保全比较听话的常家,如今他却是一家都不想保。大越如此大,读书人不少,难不成没了这三家,朝廷就立马覆灭? 没有谁能猜中圣上心中的百转千回,不过众人却纷纷对穆然投去敬佩的目光。尤其是那些文官,个顶个的星星眼。看人家这眼药上的,只是一件小小的事,却把那几大家子都拉下水,当真是高手。 走下来的穆然全然不知这复杂的情绪,他的本意就是:小媳妇日日为此事受惊,有机会正好彻底解决。 至于高官厚禄,在他看来银钱够花就是。再也没有什么,比回云县那个小院,搂着小媳妇闻着她身上的茉莉香,安心睡一觉,然后生几个孩子来得踏实又高兴。 ** 当然圣上不会这般亏待有功之臣,宴席散之前,穆然还是被升一级,由县尉升为监军。而原本的云州监军廖其廷,更是近一步,成为了云州临近几州的观察使。 虽然听起来不那般响亮,但这职位却类似于先前的县监,有独立给圣上进奏折的权利。 换言之,惹恼了他,就等着被穿小鞋,小报告打在皇帝案头。 观察使常驻云州,对此廖其廷很是满意。云州常年不冷不热,有山有水住着舒坦,在者他媳妇有那前科,岳父岳母也不舍得让她离家太远。虽然平日打打闹闹,但他却着实把巧姐放在心尖尖上。穆然话说得对:媳妇是娶来疼的,连媳妇都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其他人也各有擢升,因着王家眼看就要倒台,朝中空闲职位很多。圣上很大方,对于这些解决了大越后顾之忧的武官,均给了令人满意的赏赐。宴席结束前,他默默派人宣太医院医正给穆然医治。 而后他想着,殿试也该快些,到时候出来新人,正好填补朝上空出来的缺。 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到真是没有人猜出圣上真实的想法。不过猜出来也没用,当今圣上是有魄力之人,他可以聆听臣子各抒己见,也充分采纳意见。可若是等他拍板,那就不会轻易更改。 如王家这些叛国之人,半个月前三军都看得真切,除非神仙来个时光倒流,不然绝对洗不白。 ** 御医是随着穆然回府的,因着京中并无住处,镇国将军府此时也敏感,他便住在了裴家。 宜悠当然也得跟着过去,同巧姐道别后,她第一次走进裴家。与章家不同,裴家是千年前起有名的大族,虽然这其中起起落落,但整个祖宅还是透出浓浓的书香。 想着陈德仁那做派,再对比裴家低调的奢华,她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才是世家。望着边上风度翩翩的裴子桓,进士出身天子宠臣,世家良好教养,如今他已是京中第一乘龙快婿。 可惜那么多世家,多数葬送在前朝。京中如今只剩裴家一家,同族通婚肯定不可能,不知何人能配得上他。 裴子桓被她看得发毛,忙转移话题:“穆兄腿伤得虽重,但这却是好事。” “好事?” “御医方才已经诊治过,因为伤到了骨头,虽然当时疼,也不好养。但这次接骨,养好伤后,日后他的腿脚便与常人无异。” 宜悠喜出望外:“这当真是好事,只是他要受不少罪吧?” “御医那边有麻沸散,喝下去后,人全身都会麻木。等他清醒过来,接骨已然完成。” 宜悠将心揣回肚子里,她不计较穆然的容貌,但她却心疼,每逢阴雨天腿脚就不灵便的穆然。如今有御医诊治,他应该能好得很快。 “今日在大殿上,穆兄可是做了件惊世骇俗之事。哎,且等他亲自告知于你。” 虽然好奇,但宜悠并未多想。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事比穆然的腿脚更重要。进入房内安慰着穆然,她陪着他一道喝下麻沸散。 御医的手法很是特别,他拿个小木槌轻轻敲打着穆然那条伤腿,用烧酒擦拭后,又重新将结痂的伤口敲开。 即便是饮用了麻沸散,穆然也有些撑不住。宜悠皱眉,却并没有失去理智。面前之人是圣上派来的御医,他定会竭尽全力。而她能做的,只有尽量的安慰穆然。 一个时辰后,御医擦擦满头的大汉:“板子切勿拆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依老朽看,你最好在京城住半年,待好全了再上任。” 养伤之事乃是升上特批,裴家有着世家的教养,自然表示他们可以一直住在此处。宜悠本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裴子桓于她道出实情。 “陈、王、常三家意图与裴家并列,族长早已看他们不顺眼。如今穆然保住证据,将其拉下马,族长很是喜欢你们。” 就这样,宜悠安心的住了下来。没等半个月,外面热闹起来。烜赫一时的王家和陈家,因为通敌卖国,而被圣上诛九族。而常家虽然并未被抓到错处,但也因与两家过从甚密,而被全体罢官。 京中三巨无霸轰然坍塌,只留给众人无尽的谈姿。不过京中话题很快消失,因为在殿试的那一日,游街状元郎的风采,让所有人为之折服。从此之后,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第一乘龙快婿的名单上,又加上了陈睿一名。每每被提及,裴子桓都要感激他吸引火力。 春夏均过,期间常逸之带着李氏入京。因为捐赠的五十万两白银,他被圣上钦赐“高风亮节”的牌匾。有这块匾额,足够他一辈子安稳。 常逸之银钱多,很大方的在京中买下一处宅子,两人也顺势搬过去住。 ** 进入秋日,丰收时节,宜悠却开始发动。有了裴家流传千年的保胎方子,生产很顺利。没过几个时辰,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腿脚已经好了的穆然,再次坐到了地上。 “生了,是个哥儿。” 常逸之和李氏陪在一侧,穆然颤抖的抱起襁褓中的孩子。果然如他想的一般,胎发浓密,眉眼间像极了宜悠。 “这孩子真沉,定随了然哥身子骨好。” 外孙的降世给李氏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她似乎又年轻了几岁,看得常逸之一阵心荡神驰。趁着给孩子诊脉的功夫,他轻轻抚过李氏的手腕,当即身形止不住晃动。 这脉搏,芸娘有了? 这一日自然是双喜临门,待到晚间,穆然搂住疲惫的睡过去的小媳妇,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 宜悠自生产完后便一直睡,到此时终于清醒。看这床边眼眶发红的穆然,她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容。夫妻俩感情正好,中间的小家伙不干,开始嚎哭起来。 喂完奶,她倚在穆然怀中。刚生产完的她并不臃肿,反而多了丝女人的妩媚。 “夫君,还是可起了名?” “常叔和娘给取了个小名,因为这孩子怀上时,我刚出征。他出生前几日,大越也终于将北夷赶到了罗刹国境内,所以便叫胜哥儿。” “胜利的胜?” “恩。” 宜悠描摹着儿子的眉眼:“胜哥儿长得真好看,不知道长大后要做什么。” “放羊,娶个漂亮媳妇,生娃。生完娃再让他放羊,就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 笑过后,宜悠仿佛看到之后的一代又一代,他们踏踏实实,任世事变迁,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安喜乐,现世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剩下有番外。 ☆、第109章 ???巧姐打小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她出生时,她爹已经在云县立稳了跟脚。而当初被章家人不理解的娘,也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吃着不尽。 当年她生下来时瘦瘦的,小小的,章氏已经有了儿子,夫妻俩都像要个闺女。满意的闺女跟个小皮猴似得,哪个不放在心尖尖上疼? 章氏买来皇商那最好的云罗纱给她做衣裳,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巧姐长什么样,她就做什么样。 物质上极尽娇惯,其他地方她却没放松。从闺女记事开始,她就将她抱在腿上,给她念那些《世说新语》等故事。陈县丞在一旁看不下去,偶尔会吭吭两声: “闺女家,就该学女四书。” 这时章氏就会挑眉:“哦,相公这是在说我不够贤良淑德?” 此时的巧姐已经有了酒窝,听不懂爹娘的话,她只知道咯咯笑,对着她爹笑得别提有多开心。 “看闺女都在笑你。” 当时还没变成球的陈县丞就会尴尬的起身,捋捋他那风度翩翩的衣衫:“咳,我去看睿哥写大字。” 章氏就会拿着继续念,因着是古籍,多少有些诘屈聱牙。边念着,她会用大越习惯说的话翻译过来。直到《世说新语》念完,她随意的挑出本《北朝民歌》。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念着念着,当年纵马越京的豪情也出来,她便会将巧姐交给奶娘,自己在县衙宽敞的演武场上扬鞭策马。 三岁的巧姐自小锦衣玉食,看到那飞扬的马蹄,简直吓死了。尤其是当章氏一时兴起,抱她上马时,高头大马突然打个鼾。鼾声震天响,她的哭声也跟着想破天。 还是陈县丞来解围,保住孩子哄了好久:“巧姐不想骑马,爹爹就带你去读书,跟你哥哥一道读书好不好?” “好。” 小女娃甜甜的笑起来,书房中的小小少年睿哥儿正是对妹妹好奇的时候,兄妹俩整日坐在一处。即便妹妹总是调皮,可看她那副可爱的模样,小少年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可以原谅。 有了小时候的基础,即便日后睿哥儿常年在外求学,最为喜欢的女娃始终是记忆中那个软软的,颊边有两个梨窝的妹妹。 以至于后来,他高中状元,放弃了新任丞相家的淑女,而是娶了廖家那个脸颊边有梨涡的小武痴。 当然那是后话,随着巧姐长大,章氏终于带着两人来到章家。大大的宅子、不一样的花鸟鱼虫带给姐弟俩无穷的欢乐,不过没多久,睿哥儿读书的事便定下来,而巧姐也无人再陪伴。 章家老夫人见状,便让几个孙女去陪着他们的妹妹。可章家嫡子媳妇王氏本就不喜欢这个在家受尽宠爱的小姑子,她所生的女儿耳濡目染,在奶奶屋里还装装样子,等出来,几人便各玩各的。 七八岁的小姑娘已经算是半个大人,身量也长高不少。三四岁的糯米团子巧姐,哪能跟上他们的步伐。 诺大的章府,走着走着她就消失在了花丛中。等穿越娘说过的茂密丛林,到达彼岸时,与她面面相觑的便是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大眼睛长睫毛,配着棕色的毛发,再一打鼾,几年前不愉快记忆悉数回笼。 “哇!” 马儿似乎也被她吓坏了,蹬蹬腿往后退几步,要不是有缰绳,它都好想逃开。 八岁的廖其廷正在套马鞍,听到这边的动静忙走出来,就见花丛中钻出来一只糯米团子。稍一留心他也就明白,小姑娘应该是从云州来的。 关于章伯母当年出嫁一寒门进士,越京城中众说纷纭,他也听说过几个不堪的版本。无外乎章氏行为放浪被人侮辱,只能嫁一穷书生来遮掩;或是章氏如|狼似|虎,看到长好看的就走不动路。 虽然才八岁,可爹娘的过早离去却让他懂得比同龄孩子都多。爹娘当初便是情比金坚,娘嫁给了一无所有的爹,他们活得不长,但是很幸福。而越京中这些高门大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深闺怨妇却一个比一个厉害。 想了很多,他脚步不由自主的挪过去:“别害怕,它不会伤害你的。” 见有人到这,糯米团子一把保住了他的胳膊,抽抽搭搭的好不可怜。 “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小马不会伤害你。” 巧姐望着边上小小的马匹,湿漉漉的大眼睛,尝尝的睫毛,尤其小马腮边还有两朵白毛,像极了她的小酒窝。她破涕为笑,指着酒窝小马道:“要这个!” 出身廖家,廖其廷弓马娴熟,抱着糯米团子一跃翻上去:“驾。” 迎风驰骋的感觉让巧姐咯咯咯笑出声,廖其廷闻着糯米团子身上的奶香味,深深的后悔为何将军府没个这么可爱的妹妹。 骑了一会他体力有些不支,抱着糯米团子下来时,不小心踩到她的小脚上。 “疼。” “对不起,我给你吹吹。” 脱掉她的小绣鞋,廖其廷捏着她的小肉脚,小心翼翼的吹一吹。眼见糯米团子再次露出酒窝,他终于忍不住捏两把。手还没伸出去,就被骑马回来的陈睿逮个正着。 妹控当即抱起妹妹,直到兄妹俩走远,廖其廷才发现,他还没告诉糯米团子自己名字。不过这一下午,跟她在一起当真很开心。 ** 小少年的廖其廷不懂这些,而长大后经历战火洗礼的他,却越发想念那纯净的双眸和一双梨涡。 所以在终于熬够战功后,他借用陈德仁的失误去了云州。过年时,云州府衙大乱,见到糯米团子担心穆然媳妇,他直接不管不顾的封查府邸。 只不过路过她跟前时,见她全然不记得的模样,功夫很好的他还是忍不住挪一下,轻轻踩了她一脚。 再到以后,糯米团子主动找他习武。他暗地里摸进姜家,揍了姜成文一顿后,第二天没事人似得跟糯米团子混在一处。 两人脾气相投,糯米团子又没啥坏心眼,没多久就被他收入囊中。本想着抱得美人归,可该死的北夷又来犯。 终于在战场上回来,他八抬大轿将糯米团子娶进门。嫌起盖头的那一刻,他拿出一只小绣鞋。 “认识么?” 巧姐拍拍脑袋:“酒窝小马哥哥?” “恩。” 巧姐望着面前廖其廷俊美的面庞,怪不得她总觉得眼熟,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了啊。 “那你不早说,白瞎我这么多功夫。” 廖其廷语塞,娶这么个媳妇,往后他生活不会平静啦。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 ☆、第110章 长生自马上下来,入正门一路脱着自己的衣裳。从冠冕到方心曲领的朝服,到达正房时,他只剩里面薄薄的常服,胳膊手却是抓满了。 璐姐儿站在门边,接过他的冠冕和朝服,又递给他一件干净的常服。 “竟是连着几步路都忍不住?” 长生摇头:“忍不住,朝服穿着倒是好看,不过从上到下硬邦邦的,还不如盔甲舒坦。” 璐姐儿望着他脸上那道不再明显的疤,还是心有余悸。本以为平定了北夷,将他们赶去与罗刹国作伴,大越就再无后顾之忧。 哪曾想,北边安生了,东边不安生。 大越东边靠海,从西南腹地到海岸线,这一片自古来说着一样的话,用着一样的文字,就连更朝换代也未曾有过独立。凭借着大海,千年来大越东边并无大敌。 可谁能料到,弹丸之地的东瀛倭寇这几年竟然连番侵犯。而刚通过武举的长生,则被分到了做云州监军的姐夫名下,被带去前线。 那年两人已经定亲,她挥泪送别未婚夫,再回来时,等来的却是一杆满是血的红缨枪。再与倭寇交战时,长生冲入敌军生死不知。 娘和宜悠姐都劝她改嫁,可她却不信邪,披麻戴孝苦等着,没过几个月,前方传来好消息。东瀛国内战乱,都城平安京一排排的木房子,被长生烧得渣都不剩。 再回来时,他脸上就多了这倒疤,用太刀留下的疤。 “又走神了,我不站在这,不会再添疤痕。” 成亲五年,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四岁,长生也因为屡次立功而被拔擢为京官,跟在裴将军手下,颇得其信任,可她还会时不时从噩梦中醒来。 “我没事,只是想着二弟今年大婚,该选哪家千金?” 长生系好最后一颗扣子:“这事得看娘和姐姐,依我看,娶媳妇不能娶太高门第的。” “哦,你还对娶媳妇很有想法?” “那是自然……哦,我的意思是说,娶妻娶贤惠,就得以夫人为榜样。” 璐姐儿开心的笑起来,虽然长生跟个木头似得,而且还是武痴,太听他姐姐的话。但宜悠姐对她也很好,这点并不矛盾。 最重要的是,他并无一般朝廷命官那种“全家我最大”的臭脾气,他会温和的顾及家中每一个人的情绪。人常到严父慈母,到他们家正好反过来。他从舍不得对任何一个孩子发脾气,没办法她只得担当起教导孩子的责任,拉下脸训斥。 “恩,我也找了下各家小姐,到时我听娘和姐姐说,若是漏掉什么再补上。” “你看着办就是。” 虽然这般说,但这天下午两人还是去了不远处的主宅。这些年常逸之的生意越做越大,不过他从不吝啬于银钱,每次都把赚得一大半无偿献给朝廷。 不仅献给朝廷,每次他找得理由还特别恰当。比如感激圣上出兵,保云州免受倭寇侵犯啦;再比感激圣上仁厚,官道通畅造福天下万民啦。 总 之就是边拍马屁边网上献,得了银子又听到夸奖的圣上能不高兴?起初他还当常逸之如此做,是为被他一贬到底的常家开脱。后来见常家三顾茅庐,他都死活不回族 谱,圣上也只觉得此人格外解风情。虽然不能授予常逸之官爵,留下卖官弼爵这让人诟病的话题,但他对常逸之身边的人却十分信任。 比如穆然,做为常逸之的大女婿,他就被圣上信任有加,等廖其廷再次晋升后,空出来的职位便给了他。再比如长生,战功卓著,又有常逸之在刷存在感,他的仕途很平顺。 当然其中受益最大的要数穆宇,虽然陈、王、常三家权贵下去后,寒门开始抬头。但平心而论,寒门艰苦的环境,与大家族里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从小泡在文化人里长大的还有差距。 穆 宇很聪慧、读书很用功,可他缺少了前辈的指教,最终堪堪列一甲最末。但考得好,官不一定当得好,穆宇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他长得好文采也可以,凭借那张 脸,他以二十五岁的幼龄坐上了中书舍人的位置,那可是如今下放做巡抚,眼瞅着熬到年龄就能入内阁的裴子桓曾做得位置。 兜兜转转,一家子人都有了各自的归属。几股势力拧成一股绳,在这越京城中不算显眼,但也无人可欺。从农耕家族到官商新贵,别家三辈子不一定能忙完的事,这两家不到二十年就全数做到,当真印证了那句: “乱世出英雄。” 宜悠脱口而出,三十多岁的她受到了时光的格外优待。与李氏不同,她受得苦要少很多。而且日子好的时候她还年轻,各种药膳方子补着,如今她整个人容光焕发,身材因多次生产而丰腴些,简直让穆然爱到死。 “冻龄”的宜悠这些年没有横向发展,纵向以她的年纪也不可能,她往深了看。在做官太太后,她没有整日沉浸在喝茶赏花中,而是常去铁先生家串门,跟着她学习各种古籍。 开始还枯燥,后来铁先生给她想出个法子:看话本小说。不单单是《西厢记》那种爱情话本,更有《三国演义》、《世说新语》等长短篇的故事。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美艳依旧,可多添了一份雍容。 一天几个小故事,学好了后她回府讲给孩子们听,母子四人就这样一般成长。至于四人?是因为除了胜哥儿之外,她又生了一儿一女,是对龙凤胎。这对龙凤胎,堵住了那些要往府里送丫鬟的人的嘴。 “姐姐,你说我是英雄?” 虽然在外面沉稳,但是宜悠面前,长生还是那个孩子。 “我说的是穆大哥,我觉得弟弟的亲事不宜太高,再高点咱们就太显眼。不如就章家二房的这闺女吧?” 章家向来出文官,章家二房并不袭爵,也无大官员。虽然常逸之是个商户,可满京城谁不知道,人家家风好,还有钱,更有一大堆人帮衬,儿子还帅! 所以李氏与常逸之生下的小儿子,是许多人眼中的乘龙快婿,甚至比宜悠的大儿子胜哥儿抢手。 “好。” 李氏当场拍板,本想速战速决,可云州传来消息,老太太死了,沈福祥也跟着去了。宜悠再次赶回去,沈家如今不同于往日,宜悠偶尔帮下忙,族中的祠堂也越修越好。 在二叔公口中,她听到了事实。沈福祥是后悔了,可他还是割舍不下亲娘。老太太死后他情绪爆发,多年劳作,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求仁得仁,既然他为人孝顺,这般做我看不过眼,于他而言却不一定。” 沈 福祥的一生为老太太二活,如今随老太太而去,总算是上天全了他这般母子亲情。至于他的后悔,宜悠不知道。在他死后,宜悠求得知州大人同意,将他的名姓记录 在云州孝子贤孙簿上。没有过分美化,也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只是真实的记录他这个人的生平,至于众人理解或鄙夷,那却是她无法预料之事。 办完这一出后,未过几个月,赶在年前,新娘子进了门。喧天的锣鼓声中,宜悠与穆然住在客房内。 “二十年前,也是这天我嫁给了穆大哥。” “一眨眼都二十年了,我老了,宝贝儿却是一点都没变。” 穆然搂住小媳妇,宜悠突然在她的发丝间找到一根白发,捡起来她挑出穆然的一根白发,缠在一起打个结。 “白头偕老,恩?” “恩。” 视线淡出,四合院内一片红红火火,锣鼓喧天中透出出一个家族的生机勃勃。 未来谁都无法预料,飞黄腾达或乡野村夫,都是一种人生。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也都是存活于世,活得高兴不高兴,在于你有没有遵循自己的本心,有没有为了心中的理想而努力。 这一世的宜悠却可以肯定地说,她努力了,与身畔白头偕老,是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至此完结,日后再无番外。 写在最后:这篇是一个新的尝试,以前我是写清穿的,第一次写架空,好多资料都要现查。古言不比现言,所以肯定有很多错处。 感谢大家四个月来的包容和陪伴,没有你们的鼓励,我绝对写不到这么多字。 接下来的新文是*,好多人可能不爱看,感兴趣的可以戳一下: 至于古言,我有个架构,但还不太成熟,押后再开,先把文案放出来: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